●王 蒙
我喜歡說大道無術(shù),是說合乎大道、接近于掌握大道的人士不必整天動心眼兒。所謂大道無術(shù),就是行云流水,出乎心,發(fā)乎情,言則誠,行則真,笑則笑,哭則哭,坦坦蕩蕩,實實在在,舉重若輕,臨危若盈,一笑置之,一言蔽之,無言勝過有言,此時無聲勝有聲。
大道無術(shù),這種說法非常中國化,也有一種士先器識而后文藝、從心所欲不逾矩的味道。我們當(dāng)然也記得巴金喜歡說的“最高的技巧是無技巧”。
這里要說明的是,我講的大道無術(shù)的“術(shù)”主要是講心術(shù)。有些身外之學(xué)的技術(shù),如各種職業(yè)技術(shù)、軍事技術(shù)、藝術(shù)技巧等,當(dāng)然是不能沒有的。中國文化的一大缺陷不是對上述技術(shù)的過于重視,而是過于忽略。中國人沒有統(tǒng)一的宗教信仰,但是有概念崇拜。人們相信有那么一種大道,掌握了就萬能了,就百戰(zhàn)不殆了。我們談?wù)摯蟮罒o術(shù)的時候,對這種玄秘之學(xué)還是要警惕的。
我還喜歡說大智無謀。計謀云云,都是小智、小聰明、小花活。計謀的精到給人一種眼珠亂轉(zhuǎn)、隨機應(yīng)變、小里小氣的感覺。一個人活在世上,最重要的一點是自己的信用,計謀多的人可以輕易地讓旁人上當(dāng),可以為自己擺脫困境,可以到處占點便宜,然而致命的麻煩是,計謀太多的人沒有人相信。再有就是,臨時的挖空心思搜腸刮肚營造出來的計謀,與千變?nèi)f化的生活、千奇百怪的難題和千姿百態(tài)的世界相比較,永遠是捉襟見肘、顧此失彼的。計謀不但常常是不夠用的,而且常常是可疑的。比如有些人特別注意說話時投其所好,不斷地奉承人,然而被奉承者也不一定是傻子,他難道聽不出你在戴高帽子、灌米湯嗎?
人們有時會誤以為技巧決定一切。比如我們有時候議論某人口才特別好之類的。是的,口才也有高低之別,口齒有清楚與不清楚之別,用詞有恰當(dāng)與不恰當(dāng)之別,聲帶振動與顱腔胸腔腹腔共鳴也有悅耳與刺耳之別。但同時,同樣口才好的人,有人給旁人的印象是油腔滑調(diào),而有人給旁人的印象卻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這就是說,僅僅有口才和技巧是不夠的,更要有一種品質(zhì),進入一種化境,化成一種本能、一種心境、一種風(fēng)范。談話則誠而不偽,分析問題則切中要害,做事則恰到好處……自行其道,自得其樂,行于所當(dāng)行,止于所當(dāng)止,舒卷自如,用藏隨意,不驕不躁,富而有德,貧而樂道,這些當(dāng)然與計謀無關(guān),乃大智無謀也。
大智與否的區(qū)別還在于大智是遠見的,比如下棋,大智看到的是整盤棋甚至是下完棋之后,是大的取舍。而小謀看到的是下一步,一子,一位置,一攻防。大智為什么還若愚呢?無謀,能不愚嗎?
一百條計謀的大觀,不如一副高屋建瓴的境界與博大寬廣的胸襟,特別是不如一條大智的遠見與深思。有些專業(yè)知識分子擔(dān)任了一些工作以后,就再也搞不成自己的專業(yè)了,無他,從此他或她陷于無窮無盡而又無效無益的計謀盤算演練之中,計謀異化了人,使人變成了計謀的奴隸,變成了電腦游戲盤上的一個因子,使人喪失了善良、快樂、仁慈、靈氣、誠懇與最起碼的趣味,最后直到造成死機,造成光盤和整臺電腦的報廢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