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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世紀(jì)的海上花鳥畫

        2019-07-30 05:44:00徐建融
        書畫藝術(shù) 2019年2期
        關(guān)鍵詞:任伯年新羅吳昌碩

        徐建融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海派繪畫的光彩,伴隨著上海社會文化潮流的變化起落而具有不同的表現(xiàn)。我認(rèn)為海派文化、海派繪畫的核心是花鳥畫,花鳥畫是海派文化的一個標(biāo)志性符號。海派繪畫,從鴉片戰(zhàn)爭、清末、民國,到新中國成立延續(xù)了一百七八十年。新中國成立后的新山水畫是以傅抱石為代表的新金陵畫派,新人物畫是以方增先為代表的浙派人物畫,新花鳥畫就是上海的。所以,我的看法花鳥畫不僅是海派繪畫,而且是整個海派文化的標(biāo)志性符號。

        為什么說花鳥畫是海派繪畫或海派文化的一個標(biāo)志性符號?據(jù)崇文書局1918年出版的沃丘仲子《近代名人小傳》記載:“伯年名渭,阜長名阜,紹興人,同光間海上稱大家,諸體并工,唯山水氣韻不足,花鳥用重色者,稱海派?!笨梢姰?dāng)時所說的海派,是指任渭長、任阜長兄弟兩人為代表的花鳥畫。二任還兼及人物畫,沃丘仲子說到:“學(xué)陳洪綬,面目奇特。二任繪事,足為一大宗。”另,據(jù)張祖翼1899年在吳觀岱作品上題跋:“江南自海上開市以來,有所謂海派者,皆惡劣不可暫注目?!眳怯^岱是無錫人,張祖翼所題的吳觀岱這幅畫,現(xiàn)在已不可得見。以上兩條材料,一正一反,最早提出了海派繪畫的名稱。沃丘仲子所說的“伯年名渭,阜長名阜”有誤,實際上是指任熊、任薰兄弟兩人。任熊,字渭長;任薰,字阜長。因為沃丘仲子這部書始寫于1870年,至1900年成書,共140萬字,不料在1906年因火災(zāi)燒毀,他憑記憶重寫,得13萬字,所以錯舛較多。沃丘仲子把海派定義成是浙江人開創(chuàng)的,他所說的海派,主要是在繪畫,重點在花鳥畫?,F(xiàn)在有海派文學(xué)、海派戲劇、海派建筑等,但最早的海派就是繪畫,主要是花鳥畫,人物畫和山水畫還不包括在內(nèi)。題材生動吉祥,構(gòu)圖豐富飽滿,色彩艷麗馥郁,畫法奔放快速,這是海派花鳥畫的特點。

        一、早期海派(1840年-1926年)

        海納百川,當(dāng)時的海派文化和海派繪畫,除了國外的影響之外,主要來源于浙江和江蘇兩地,而浙江畫家扮演了主要角色。說到早期海派繪畫,提到的就是趙之謙、虛谷、任熊、任薰、任頤、吳昌碩、蒲華、張熊、朱熊等,除了虛谷是安徽人之外,其他都是浙江人,而絕對提不到蘇州的胡三橋、顧若波。清末民初,常州、無錫、蘇州的不少畫家來到了上海,他們帶來了吳門畫派的傳統(tǒng),但影響不如浙江來的這批畫家。吳門畫派傳統(tǒng)文人士大夫的氣息比較強,講究的是山水畫和仕女畫。同樣是仕女畫,唐伯虎也好,仇英也好,他們的仕女畫是傳統(tǒng)文人士大夫心目中的美女形象,小眉小眼,弱不禁風(fēng),很難同上海的市民階層相融合。浙江人講究雅俗共賞,而且傾向于“俗”的一面。海派文化也是雅俗共賞,無非是把揚州畫派、浙派原來的雅俗共賞變成上海的雅俗共賞。

        海派繪畫的第一個階段是1840年到1926年,通常美術(shù)史上研究的海派就是指這一階段。早期海派繪畫的代表人物是趙之謙,但趙之謙在上海沒有住過,他是路過上海過夜。趙之謙在上海有很多官場上的朋友,清朝滅亡前后許多官員都到上海定居,魏稼孫、沈樹鏞等在上海推廣趙之謙的書畫,所以趙之謙在上海影響很大。

        這一階段,海派繪畫以任伯年、吳昌碩為代表。一開始是任伯年的風(fēng)格,基本上籠罩了海上畫派的各種流派;后來是吳昌碩的風(fēng)格,籠罩了海上畫派的各種流派。任伯年這一派是從哪里來的呢?是從任熊、任薰,是從陳老蓮和華新羅發(fā)展來的。陳老蓮是浙派,華新羅是揚州畫派。清乾隆時期,揚州畫派和浙江有著十分密切的關(guān)系,當(dāng)時揚州畫派的許多人,包括華新羅、金冬心,有些是杭州人,有些是長期生活在杭州。1926年之前的海派,基本上就是浙江人的畫派,浙江人帶來了他們固有的傳統(tǒng),又融合了上海本地的特色。

        浙江這些畫家?guī)淼睦L畫傳統(tǒng)是什么呢?第一是陳老蓮,第二是揚州畫派。陳老蓮和華新羅有所不同,陳老蓮很古奧,稀奇古怪。華新羅清新可愛,但很清冷。華新羅是揚州畫派的,是小寫意花鳥,人物也是小寫意。任伯年后來主要是從華新羅里面來的,尤其是小寫意花鳥畫。華新羅的特點是用筆比較干,而任伯年用筆比較濕;華新羅用筆比較柔,任伯年用筆比較剛;華新羅用筆比較慢,任伯年用筆比較快。色調(diào)上,任伯年比較艷麗、豪華,華新羅的色彩比較冷淡。程十鬟先生以前說,畫好了要上顏色叫“給你看顏色”。要給人家看顏色,這個顏色要好看,這是上海人的審美習(xí)慣。所以,任伯年、吳昌碩他們到了上海,首先把水墨為上改成色彩艷麗,這是中國繪畫史上的一大改變。任伯年獨創(chuàng)了自己的格調(diào):第一是寓意吉祥,第二是色彩艷麗。陳老蓮的畫也上顏色,很古雅,但不是十分漂亮。揚州畫派的畫都是水墨,不上顏色。為了雅俗共賞,任伯年的畫顏色非常艷麗,這是他獨創(chuàng)的。兩宋時期,花鳥畫的顏色非常漂亮,宋代以后的花鳥畫是淡彩,以水墨為主。中國畫重新講究用艷麗的色彩,是從海派繪畫開始的。任伯年的第三個特點是構(gòu)圖非常飽滿,不是寥寥幾筆。任伯年的畫雖然顏色很漂亮,構(gòu)圖很飽滿,是不是會畫得很慢呢?不是,他畫得很快。宋代的花鳥畫講求三礬九染,一朵花的顏色要分好幾個層次才能畫出來。任伯年發(fā)明了蘸色法,一支毛筆蘸了白顏色,筆尖上蘸點紅顏色,一筆下去各種顏色都出來了。而且過渡自然。如果宋人用半個小時畫出來的,現(xiàn)在半分鐘就畫出來了,所以畫畫的速度很快。吳昌碩也繼承了這個特點。

        海派文化、海派繪畫同以前的揚州畫派、浙派、吳門畫派不同,海派繪畫在題材上突出寓意吉祥。任伯年經(jīng)常畫牡丹花、海棠花,富麗堂皇,玉堂富貴,口彩很好!虛谷經(jīng)常畫紫綬金章,上面是紫藤花,下面是金魚,紫綬金章又是好口彩,升官發(fā)財。以前文人階層認(rèn)為這些都是很俗氣的,但海派畫家大量采用了這類題材。吳昌碩也是,吳昌碩畫牡丹花、水仙花,他說“富貴神仙品,居然在一家”。牡丹花是富貴的,水仙花是比較飄逸高雅的,把高雅和世俗結(jié)合在一起,結(jié)合得很好。后來大家一說到海派繪畫,就是雅俗共賞。雖然它的寓意好像很俗,但高雅階層一點也沒有辦法對它進(jìn)行批評,世俗階層也很喜歡,所以叫雅俗共賞。這類題材,以前最多是在民間年畫里面有,純粹是民間藝術(shù),不屬于高雅藝術(shù)?,F(xiàn)在雅俗共賞, “俗氣”的東西進(jìn)入高雅階層。所以,這一點也是不容易的,這同上海市民的審美習(xí)慣有關(guān)系。

        海派繪畫的另外一個特點是什么呢?構(gòu)圖很飽滿,而且畫面畫得很復(fù)雜。以前的文入畫,畫得很簡單,寥寥幾筆,“少許許勝多許許”,大幅畫面都是空白?,F(xiàn)在要畫得很滿,任伯年也好,吳昌碩也好,趙之謙的許多畫也幾乎是畫滿的,不留空白,只落個窮款。吳門畫派當(dāng)然也畫得很滿,但他們的畫一層又一層渲染,畫起來很慢。海派畫得滿,用筆卻非???,這個快速的方法也是海派發(fā)現(xiàn)的。因為,如果畫得慢,作為商品畫的成本就太高了。所以,任伯年、吳昌碩的畫,不僅通過蘸色法減少了畫畫的層次,而且用筆的速度很快。像吳昌碩,一個上午可以畫10張四尺整張紙的,睡了午覺起來再題字、鈐印。

        色彩艷麗,是對傳統(tǒng)的創(chuàng)新,包括吸收西洋的技法、顏料的創(chuàng)新。西洋紅這個顏料就是西方來的化學(xué)顏料,中國原來紅顏色用的是胭脂,胭脂顏料就比較暗,西洋紅顏料就比較鮮艷。土山灣有個美術(shù)館,帶來了許多西洋畫的方法,包括西洋畫的顏料,都被海派畫家所吸收了。講到這一條,許多研究傳統(tǒng)的人認(rèn)為海派不是純粹的傳統(tǒng),京派是比較純粹的傳統(tǒng),海派吸收了許多西洋的東西在里面。海派確實吸收了一些西洋的東西在里面,包括任伯年,也學(xué)過西方的鉛筆畫,西方的素描造型,進(jìn)一步講,后來的徐悲鴻,也是把中西融合起來。

        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精神,就是對異質(zhì)文明的包容和吸收。中國文化的核心精神,就是“和而不同”“吐故納新”。所以,我的看法,鴉片戰(zhàn)爭之后真正能夠堅持中國傳統(tǒng)文化精神的就是海派。像京派,雖然我們看到好像是純粹的傳統(tǒng),但實際上把中國文化的精神丟失了。海派這一點是很了不起的。中國文化是包容,對別人是包容,那對自己呢?就是吐故納新,生生不息。不斷吸收異域文化為我所用,達(dá)到生生不息。從這個角度講,海派文化是真正的傳統(tǒng)。

        吳昌碩以書法入畫,從用筆水平上來講,吳昌碩在任伯年之上,吳昌碩厚,任伯年薄。從繪畫造型上來講,吳昌碩不如任伯年。后來,中國畫強調(diào)文入畫,認(rèn)為任伯年的比較匠氣,就不太受重視了。1895年任伯年去世以后,就是吳昌碩的天下了,吳昌碩的畫屬于文入畫,更高雅,也比任伯年畫得更好。吳昌碩的影響在當(dāng)時非常大,大到不知所云。其影響好的一面有,壞的一面也表現(xiàn)出來了。1935年,傅抱石就說: “吳昌碩風(fēng)靡天下,中國畫荒謬絕倫?!?/p>

        二、民國時期的海派(1927年-1949年)

        海派繪畫的第二個階段是1927年到1949年。程十髪先生所說的“海派無派”,是指1927年之后。之前的海派是有派的,先是任伯年一派,后是吳昌碩一派。1927年吳昌碩去世,之后海派繪畫的20年里,爭奇斗艷,五彩繽紛,豐富多彩,誰也不讓誰,哪一種風(fēng)格都籠罩不了整個海上畫派,所以“海派無派”了。20世紀(jì)從1900年開始,民國從191 1年開始,這段時期吳昌碩還在,但吳昌碩是歸于清代美術(shù)史的,所以,我們講20世紀(jì)的海派繪畫,主要就從1927年開始。民國不僅僅在海派繪畫上,在整個中國文化史上都是一個高峰。民國時期出來一大批杰出的政治家、軍事家、經(jīng)濟(jì)學(xué)家、歷史學(xué)家,藝術(shù)史上也是如此。像民國時期的這批畫家如果出現(xiàn)在嘉慶、道光年間,那就不得了,但到了民國年間就輪不到他們了。

        1.任伯年一派的延續(xù)

        有倪墨Ⅲ井、李芳園、丁寶書、王師子、陳摩、沈廣等。丁寶書是從任伯年、華新羅一路中畫出來的,自成一家。丁寶書的水平非常高,因為當(dāng)時名家眾多,他反而成了小名頭了。在任伯年的時代,除了任伯年,其他人都不如丁寶書。王師子,與張大干是“畫中九友”,水平和丁寶書不相上下。陳迦庵(陳摩),無錫人,陳迦庵本來影響很大的,因為后來做了漢奸,大家不怎么提他了。沈一齋(沈廣),也是任伯年一路出來的。畫白鳳凰,加上朱砂的石頭,顏色很漂亮。所以海派繪畫注重雅俗共賞,一是題材本身要好,二是色彩要艷麗。畫鳳凰討人喜歡,白顏色和朱砂顏色搭在一起效果也很好。

        2.吳昌碩一派的延續(xù)

        王一亭和吳昌碩并稱“海上雙璧”。王一亭早年是跟任伯年學(xué)的。晚年,任伯年去世后,他跟吳昌碩學(xué),亦師亦友。王一亭與日本人做貿(mào)易,吳昌碩在日本的影響,他做出了極大的貢獻(xiàn)。

        趙云壑,純粹是學(xué)吳昌碩,學(xué)得非常好。許多吳昌碩的假畫,據(jù)說也由他作的,吳昌碩后來收他做了學(xué)生。書法、繪畫、篆刻都與吳昌碩一個風(fēng)格。

        王個移,也是吳昌碩這一路,解放之前也有名。他原來是吳昌碩孩子的家庭教師,一面跟吳昌碩學(xué)習(xí)。他的畫、書法、篆刻都太像吳昌碩。

        吳待秋,“三吳一馮”當(dāng)時都是畫山水的,只有吳待秋和吳湖帆也畫花鳥。吳待秋的山水學(xué)王原祁,花鳥也是從吳昌碩這一路出來的。

        從華新羅、任伯年一路出來的,都能與華新羅、任伯年有所不同,能形成自己的面目。但學(xué)習(xí)吳昌碩很難跳出吳昌碩的模式,很難形成自己的面貌。所以,即使成就很高,也難以得到較高的評價。只有齊白石和潘天壽學(xué)吳又能跳出吳昌碩模式,成了大師。

        3.中西合璧

        張書旃是嶺南畫派加任伯年,加西洋的光影畫法。張書旃的畫多用厚的白粉,與素描、水彩畫有關(guān)系,造型、結(jié)構(gòu)很準(zhǔn)確。為什么海上會出現(xiàn)這個呢?這是任伯年這一派受了嶺南畫派的影響。嶺南畫派的高奇峰、高劍父從日本留學(xué)回來,鼓吹新中國畫,結(jié)合了西方的光影畫這一路,在廣州受到了排斥,便到上海尋求賞音。在上海立穩(wěn)腳跟之后,再回到廣州,同時在上海留下了嶺南派的影響。張書旃畫的和平鴿就是這一路。他不僅畫和平鴿,還畫其他東西,但方法就是這種方法。

        程璋專門研究過蝴蝶標(biāo)本和植物圖譜。畫秋海棠,葉子中光的質(zhì)感他都能畫出來。動物標(biāo)本他也研究,他畫猴子、畫貓,都畫得很好,非常寫實逼真。

        柳漁笙,一看也是吸收了西洋畫法。尤其在色彩的運用,結(jié)構(gòu)關(guān)系的處理上,運用了西洋畫的寫生方法。

        陶冷月原來是畫四王一路山水的,不出名。他后來看到了黑白攝影照片,受到啟發(fā)。他畫梅花,畫山水,都畫個月亮。除了月亮,他還畫晚上洶涌飛動的云。烘云托月,他畫的月亮給人很冷的感覺,有個外國人說他的月亮看上去好像是冷月,所以他改名叫陶冷月了。

        張書旃等的中西融合主要是色彩、光影,吸收了西洋畫寫生寫實的處理方法,而陶冷月則是素描。當(dāng)時溫州來上海的馬孟容、馬公愚,畫了很多用鉛筆素描的花卉。有種說法,任伯年也畫過素描的,但他素描的作品沒有見過,僅從他造型的功力能看出受過素描的訓(xùn)練。馬孟容和陶冷月則是有素描的作品的,就是用鉛筆畫的素描。菊花、大麗花都是用素描畫出來的,中西融合。但他們對素描的認(rèn)識,更多的可能來自于黑白照片。

        4.唐宋畫派

        對唐宋畫傳統(tǒng)的發(fā)現(xiàn),以張大干為代表。張大干早年學(xué)八大、石濤、徐渭,后來學(xué)宋人和唐人。他的有些技法是從石濤里面來的,寫意是從明清畫里面來的。《春枝棲禽》中,鳥的畫法,就是宋人的傳統(tǒng),竹子是明清的傳統(tǒng)。徐悲鴻說張大干是“五百年來一大干”,是因為他全面,在繪畫史上也只有他什么技法都會,什么題材都能畫。這一幅荷花,葉子是石濤那里來的,花頭是他寫生得來的。這幅《紅葉小鳥》是從宋人里面過來的,但枝干的構(gòu)圖與宋人有些不一樣了,基本的理法是學(xué)宋入學(xué)唐人,但具體的用筆里面帶了許多明清人的技法。畫荷花,潘天壽先生最好,但只有一個面孔,張大干畫荷花干變?nèi)f化。這個荷花,分不清唐宋還是明清,但一看就是張大千。

        5.除了以上各派,還有其他一些畫法

        孔小瑜畫的歲朝清供博古圖和各種材質(zhì)的器物,畫得跟真的一樣,這是他的發(fā)明。今天看來格調(diào)不是很高,可在當(dāng)時的上海很受市民階層喜歡,逢年過節(jié)買這個東西掛在家里,喜慶,歲歲平安。

        鄭達(dá)甫畫的錦灰堆,俗稱“打翻字紙簍”,稀奇古怪,不可思議。

        湯定之,常州人,梅蘭芳學(xué)畫的老師。他專攻松樹,當(dāng)時影響很大,現(xiàn)在看畫得也一般,格調(diào)不是最高,但松針畫得真銳利,像鐵打的一樣。

        高野侯畫梅花也很出名,專攻梅花,稱梅王。

        上海是個大市場,不管做什么東西都有錢可賺。書畫市場也一樣,有的如百貨店、雜貨店全能、多能;有的就擺一個小攤鋪,其他地方都沒有,全上海就我有。

        三、海派繪畫的新高峰(1950年-2000年)

        這段時期的海派繪畫,為什么在新中國的美術(shù)史上不夠重視呢?當(dāng)時,說到新人物畫,就是浙江的方增先、李震堅、周昌谷等,最多擴(kuò)展到廣東的楊之光,他們是筆墨加素描。上海也有新人物畫,比如程十髪等,他是連環(huán)畫加素描,但藝術(shù)性比他們高。說到新山水畫,就是江蘇的傅抱石、錢松喦等。上海也有,比如賀天健、應(yīng)野平等。浙江的新人物畫,江蘇的新山水畫是整體推出,宣傳的力度很大,影響很大,而上海的新人物畫和新山水畫宣傳力度不夠,影響也就不大。上?;B畫的整體推出,是1961年舉辦了上?;B畫展,在全國巡回展出,引起了轟動。此外,還有上海中國畫院的《花鳥畫譜》,唐云先生的《畫人民喜聞樂見的花鳥畫》論文等。說到新花鳥畫,我認(rèn)為就是這一階段的新海派,新中國的新花鳥畫就是以上海為代表。但當(dāng)時的上海花鳥畫沒有受到應(yīng)有的重視,這里面的原因很難講清,也許同當(dāng)時新中國主管文藝工作的郭沫若和老舍先生的冷淡有關(guān)。郭沫若創(chuàng)作了詩集《百花齊放》,曾邀請上海的花鳥畫家配圖,被認(rèn)為詩的水平不高,婉拒了。老舍先生1958年高度評價北京花鳥畫家不畫枯枝敗葉體現(xiàn)了社會主義的審美特色,唐云先生1959年的文章明確表示人民喜歡花鳥畫,也可以畫枯枝敗葉。顯然,上海的花鳥畫要想得到他們二位的推重就不太可能了。而沒有他二位的推重,又有什么人敢大張旗鼓地宣傳上海的花鳥畫呢?

        1.新花鳥畫的“四大名旦”

        新花鳥畫最典型的代表人物就是20世紀(jì)三四十年代時出名的“四大名旦”,起到核心作用的就是唐云先生。在京劇當(dāng)中有四大名旦即梅蘭芳、程硯秋、尚小云、荀慧生,海派花鳥畫中則把唐云、江寒汀、陸抑非、張大壯稱為“四大名旦”。

        唐云先生在解放前已經(jīng)畫得很好,但他更大的成就是在新中國成立之后,精神煥發(fā),不斷變革,面貌一新。他水墨的也能畫,彩色的也能畫,他是學(xué)習(xí)華新羅的,但也學(xué)石濤、八大。他的繪畫是把華新羅和石濤兩派融合起來,變成了自己的東西。他有些畫的格調(diào),華新羅、任伯年都達(dá)不到。解放后唐先生的有些畫畫得很有幸福感,欣欣向榮,這是他內(nèi)心幸福感的體現(xiàn)。他的花鳥畫在解放前后有了脫胎換骨的變化,這與新金陵畫派的錢松喦相同。唐云的畫是講究靈氣的,早年清逸,五六十年代英雋,七十年代雅健,到了晚年精氣神不足了,自然就差了一點。有些人說畫家越老越好,也不一定的,有些畫家像齊白石、朱屺瞻越老越好,實際上還是他們盛年的時候最好,不一定是越老越好。有的老了以后要差一點的,唐云如此,陸儼少也如此。

        江寒汀一生的畫風(fēng)變化不大,他是學(xué)華新羅,也受了任伯年的影響。畫鳥,自古至今推他為第一,各種鳥都非常寫實,一看就看得出這畫的是什么鳥。所以把畫冊上的鳥與真鳥作對比,都能對得上的。看他畫的《棕櫚小鳥》,顏色的處理很絕,棕櫚大水墨大筆淋漓,小鳥畫得很精到,下面有鮮花幾點,用筆粗細(xì)結(jié)合,用色墨彩相映,都形成對比。這只鳥它用屁股對著人,也是他的創(chuàng)意。這幅畫被中國美術(shù)館收藏,尺幅不大,但是各方面實在太精絕了。這幅畫和潘天壽比,各有各的好。潘天壽是交響樂,氣魄恢宏;他這是輕音樂、小夜曲。說到畫花卉和竹子,他不如唐云好。說到西瓜和蔬果,則不如張大壯畫得好。江先生在小的東西處理上比較講究,大的方面尤其是用筆還是不如張、唐、潘的。

        張大壯先生主要是學(xué)惲南田的,也學(xué)華新羅。他早年在龐萊臣家里管理字畫,一方面也學(xué)習(xí)、臨摹。他早年創(chuàng)作的有些畫有年畫的感覺,估計是應(yīng)出版社出版年畫需要而畫的。到了上世紀(jì)六七十年代,他的藝術(shù)水平一下子突飛猛進(jìn),特別是蔬果和魚蝦水平很高,沒有人能超過他,在惲南田的基礎(chǔ)上畫出了自己的東西。張大壯畫蔬果,水靈的新鮮的感覺都畫出來了。他畫帶魚也很奇特,有入畫帶魚用磷光粉去涂顏色,但畫出來效果不好。張大壯把魚鱗刮下來涂到畫上去,是很有創(chuàng)新性的。這種畫法古人也有的,當(dāng)然古人不是畫帶魚。古人畫梅花,文獻(xiàn)中有記載,花朵不是畫出來的,而是拿真的梅花貼上去的。張先生就是用真的魚鱗去畫帶魚,這是他的創(chuàng)造。齊白石畫河蝦出名,張大壯就畫海蝦。他到沿海的漁鄉(xiāng)寫生,體驗生活,把海蝦的顏色、形狀、結(jié)構(gòu)畫出來了。所以齊白石先生畫河蝦,天下第一,張大壯畫海蝦沒有人能超得過他。

        陸抑非當(dāng)時名氣很響,而且畫得很工整。他的畫是從宋人那里變化出來的,色彩鮮艷而不俗氣。唐宋之后,要講繪畫的色彩美,就是20世紀(jì)的海派。陸抑非早年跟陳迦庵學(xué)習(xí),陳后來做了漢奸,名氣不響了。又跟過吳湖帆學(xué)習(xí),吳湖帆對繪畫中工整的一路下過功夫,宋畫也臨過不少。陸抑非上世紀(jì)60年代之后去了浙江美院,當(dāng)時浙江美院的潘天壽、陸維釗、諸樂三都是畫大筆的。陸抑非到了杭州以后,也跟著潘天壽他們畫粗放的一路了。當(dāng)然,工整一路的還是有一點,但同早期的工整完全不是一回事了。陸抑非的大筆和潘天壽還是不一樣,畢竟畫過工整的這一路,對花卉的結(jié)構(gòu)、關(guān)系,以及里面的處理,跟潘天壽他們不一樣。他的寫意畫水墨淋漓,但還是有色彩的感覺。

        2.唐宋派

        唐宋派在民國期間最出名的就是張大千。新中國成立以后就是謝稚柳和陳佩秋了。謝稚柳解放前后的變化并不大,到中晚年落墨法變了,與以前不一樣了。謝老早年學(xué)習(xí)陳老蓮,陳老蓮本來是比較工整的,只是比較怪。謝老便從陳老蓮轉(zhuǎn)到了宋人“宣和體”,同樣是工工整整、規(guī)規(guī)矩矩地畫。宋畫第一點就是寫實,這個寫實并不是說和對象一模一樣。謝先生在《水墨畫》里強調(diào)“中國畫是寫實的”。為什么寫實?一方面當(dāng)時是新中國剛成立,強調(diào)的是現(xiàn)實主義和寫實主義,所以用了寫實這個話。另一方面這個寫實是什么呢?用恩格斯的話說就是“刻畫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性格”。就是不僅僅要真實,而且要比對象更美、更高,源于生活,高于生活,這才是真正的寫實的含義。所以許多人認(rèn)為寫實的藝術(shù)是不高級的,只有寫意的藝術(shù)是高級的。兩者都可以高級,也都可以不高級,關(guān)鍵是怎么看。所以藝術(shù)與生活拉開距離是兩方面拉開的,不是說拉得不如生活才是拉開距離,拉得高于生活同樣也是拉開距離。我的看法就是藝術(shù)要高于生活,而并不是生活的復(fù)制。

        《蓮塘鹡鸰》這幅畫精彩得不得了,完全是現(xiàn)實生活中來的,這個鹡鸰鳥也寫實的。要講這一路畫,當(dāng)然張大干畫得好,可謝老的宋畫畫得更好。以前有人問李白的詩好還是杜甫的詩好?有人說十首之內(nèi),太白為勝,百首以外,杜甫為勝。謝老和張大干比,也是如此,挑最好的十幅作品,謝稚柳超過張大千;如果挑一百幅作品,張大干要超過謝稚柳。說到工筆畫,大家都說北于南陳,北方于非陶,南方陳之佛。于非闇寫了《我怎樣畫工筆花鳥畫》,大家都公認(rèn)了這個是工筆畫。認(rèn)為崔白的《雙喜圖》也是工筆畫,唐人莫高窟的壁畫也是工筆畫。我們?nèi)タ创薨椎摹峨p喜圖》,去看敦煌莫高窟,發(fā)現(xiàn)畫得很隨意。謝老這種畫,張大干這種畫,都畫得很隨意。于非闇不能同張大干比,更不能同謝老比。陳之佛、于非闇畫得很工整,很拘謹(jǐn),也很刻板。所以,能夠得到唐宋繪畫精髓的就是張大干和謝老。

        理解傳統(tǒng)很難的,大家都說我在學(xué)唐宋,我在學(xué)敦煌莫高窟壁畫,但你學(xué)的不是這么回事,精神對不上?,F(xiàn)在《雙喜圖》看得清楚了,徐熙的《雪竹圖》看得清楚了,再看看謝老,看看張大干。你光看陳之佛、于非闇,工筆畫就被引上歧路了。謝老晚年畫的,雖然工整變成了大筆,但是精神、格調(diào)還在里面,霧氣蒙蒙的這種感覺。

        陳佩秋先生早年的畫也是從宋人里面出來的,早年大家都認(rèn)為她純粹是花鳥畫家,到上世紀(jì)80年代特別是90年代以后,她集中精力研究山水畫,又達(dá)到一個高峰。她早年的花鳥,畫得非常好,我們認(rèn)為是工筆花鳥,但她同于非闇他們畫的工筆花鳥不一樣,于非闇他們畫工筆花鳥畫都是用雙鉤勾好,然后用絹或者宣紙蒙在上面拷貝下來再來畫,陳先生的工筆花鳥畫得很隨意,一開始就是用淡淡的墨,用點虱,用寫意的辦法畫出來,基本型定好了再來勾輪廓,勾得很淡的,這樣畫得就生動了。她的畫里沒有工筆、水墨之分,所以能畫得這么精妙。大干先生也好,謝老也好,他們所謂的工筆畫,腦子里沒有工筆畫的概念,所以畫得高明。

        陳佩秋的《天目山杜鵑》,在全國青年美展得獎,是從寫生來的。學(xué)宋人一定要寫生,就像學(xué)明清一定要練書法、作詩詞,所以陳先生寫生的稿子多得不得了,她用大量的時間寫生。有些畫家寫生看到東西,三兩筆勾好了,一個上午居然畫了一百張,陳先生一張也沒有完成,畫得很仔細(xì),所以很慢。我也跟學(xué)生說做事情你潦潦草草地做一百遍也沒有用,認(rèn)認(rèn)真真做,做一遍就夠了。她在上世紀(jì)70年代又研究八大山人、徐渭,這個石頭、菊花就是從八大山人里面來的,但這個青蛙還是很寫實的,這個青蛙是她到洞庭東山去寫生,一個小青年給她抓了青蛙來寫生。她把宋人的方法和八大山人的方法結(jié)合起來,有寫意,有工細(xì)。蘭花她是一絕,謝老本來也畫蘭花的,看到陳先生畫的這樣子,他就不畫蘭花了。陳先生荷花畫得很少,她是看到謝老荷花畫得那么好,自己也不畫了。

        3.中西融合派

        林風(fēng)眠是把中國畫的方法同西方的馬蒂斯他們?nèi)诤掀饋?,變成自己的。他的《鸕鶿》是最具創(chuàng)意的,線條也好,墨韻也好,在傳統(tǒng)中從來沒有見過,但全是傳統(tǒng)的精神氣韻。瓶花之美,在傳統(tǒng)與西洋之間。不能絕對地說中國寫意,西方寫實,中國也有寫實,西方也有寫意。

        劉海粟則是將徐渭、石濤的傳統(tǒng)與西方的梵高相融合,尤其是潑墨潑彩,牡丹、荷花,石破天驚,有一種“海粟之狂”。

        4其他畫家

        來楚生是用書法、篆刻的方法來畫畫的,畫寫意畫一定要書法好,這幾乎是絕對的。來楚生的癩蛤蟆畫得很好。

        錢瘦鐵是山水畫家,花鳥畫得也很好。一盆洞庭枇杷、老鷹,用筆非常蒼茫老辣。

        賀天健是山水畫家,他的玉蘭花水墨逸筆,清雋而又高潔。

        陸儼少山水之外兼寫梅花,變陳老蓮而成自己的面目。高野侯一輩子畫梅花,結(jié)果遠(yuǎn)不如陸先生隨便而且偶然畫的幾筆。

        吳湖帆的竹子好,風(fēng)嬌雨秀,像在雨里面一樣。他畫荷花畫得好,當(dāng)時上海畫壇畫荷花畫好的,有張大干、謝稚柳、唐云、劉海粟、程十鬟,一人一個面貌,風(fēng)格都不一樣,所以說海派無派!這么多畫荷花的高手,風(fēng)格面貌都不一樣。吳湖帆畫的荷花,花朵的色彩也好,荷葉的色彩也好,滋潤得不得了。一般人達(dá)不到這個格調(diào)的,很高雅。大家認(rèn)為色彩是最俗的,但海派的色彩很高雅。

        黃幻吾是嶺南畫派的風(fēng)格。上海不少畫家吸收了嶺南派的部分風(fēng)格,為我所用。他的畫,光影的變化、背景的渲染,空間的景深,都是嶺南派的特色,但用筆方面當(dāng)然差一點。

        程十鬟,又是一個天才,絕頂聰明。他是從任伯年、陳老蓮一路中變出來的,畫成這個樣子,使人看不出陳老蓮、任伯年,只看到程十髪,這證明了髪老的本領(lǐng)。什么地方用點虱的辦法來表現(xiàn),什么地方用雙鉤的辦法來表現(xiàn),什么地方上顏色,什么地方用水墨,隨心所欲,隨機(jī)生發(fā),信手拈來皆成文章,而且多是好文章。這種處理方法,一般人達(dá)不到。畫雪景,冰雪天氣,梅花上面的雪,都讓他表現(xiàn)出來了。

        結(jié)語

        上面所講,是鴉片戰(zhàn)爭之后到2 1世紀(jì)之前的海派花鳥畫,重點是20世紀(jì),尤其是1927年到2000年。無論海派有派,還是海派無派,其共同的特點都是:一、寓意吉祥健康;二、構(gòu)圖豐富繁華;三、用色明麗鮮艷;四、畫法快速奔放。這樣的花鳥畫,不僅僅雅俗共賞,作為中國畫商品化的最佳形式,成為中國畫由傳統(tǒng)向近現(xiàn)代轉(zhuǎn)軌的最佳契機(jī),更是海派繪畫、海派文化的形象代言和標(biāo)志性符號。它既是古人“春江花月夜”“海上繁華夢”的預(yù)言成真,更有沃丘仲子《近代名人小傳》的文獻(xiàn)書證,而尤以上世紀(jì)五六十年代唐云先生為代表的“新花鳥畫”集中反映了它所表征的城市文化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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