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免费av电影一区二区三区,日韩爱爱视频,51精品视频一区二区三区,91视频爱爱,日韩欧美在线播放视频,中文字幕少妇AV,亚洲电影中文字幕,久久久久亚洲av成人网址,久久综合视频网站,国产在线不卡免费播放

        ?

        巨蜥

        2019-07-30 18:03:58張黎華
        湖南文學 2019年7期
        關鍵詞:楊穎王老師師傅

        張黎華

        冷文秋第一次看到楊穎,是在二○○五年夏天。其時,蘭城紡織廠很是紅火,各個車間的機器不但白天轉個不停,有時甚至徹夜轟鳴。作為辦公室干事,冷文秋有機會到各個車間去轉轉,廠里辦了一份對內的報紙,他要送報上門。當時廣東《羊城晚報》有個副刊叫“花地”,幾個廠領導算是有文化的人,一商量,給廠報起了個很文雅的名字:《蘭地報》。每次到車間送報紙,面對一群戴著口罩的女工和轟隆作響的機器,冷文秋大喊:“哪個要《蘭地報》?”蘭城地方口音中,邊音和鼻音不分,“的地”的發(fā)音也不分。聽到冷文秋的叫喊,有的女工在口罩后面一臉羞澀,但工作有了些年頭的女工,看著冷文秋挺拔的身材,帥氣的面孔,說:“我不要別的男的抱,就要你抱?!闭f畢還做出要抱抱的姿勢,倒把冷文秋弄得一臉紅。有次送報紙,正趕上機器故障,女工們一下子消停下來,有的坐在凳子上打盹,有的躺在棉花包上休息,也不管外面的蟬正噪得歡。一踏進車間,一個女工指著另一個女工說:“她要男的抱。”那個“她”就是楊穎。冷文秋走過去,和楊穎隔了一只木凳子。凳子上了清漆,楊穎的長發(fā)在凳面上隱隱約約,冷文秋像狗一樣使勁嗅著飄來的發(fā)香。楊穎轉過頭,一雙大眼睛望著冷文秋。冷文秋聽到自己的心跳突然加快,先是“砰砰”,接著是“砰砰砰”,血液也燃燒起來,發(fā)出“噼噼啪啪”的聲音。冷文秋覺得自己的身體成了一掛丟在火堆里的鞭炮,同時感受到了童年時過年才有的那種幸福。他從車間回辦公室,呼嘯的南風吹著他歪歪扭扭的步伐。他像一個處于高燒期的病人,絲毫感受不到頭頂烈日的炙烤,只是看到廠區(qū)大院里的白楊樹枝葉不斷起伏。

        戀愛總是千篇一律的,二○○五年秋天,冷文秋已經(jīng)和楊穎拉著手,沿著紡織廠的圍墻散步了。青磚砌就的圍墻,很高,上面插著碎玻璃。有一段圍墻插了幾只啤酒瓶子,風一吹,瓶子像在唱著一首哀婉的歌。廠區(qū)很大,南面的圍墻外有一條馬路,挨著馬路的是一條護城河。馬路邊上栽種了一排合歡樹,每年六七月份,花開了,像一片片粉紅色的羽毛。在第五棵合歡樹下,冷文秋抱著楊穎,嘴巴湊過去,想要吻她。讀大學時,冷文秋談過一個女朋友,接吻的技巧已經(jīng)純熟,還知道什么港式和法式的,當然,開始是從電影里學來的,然后再和前女友實踐。楊穎開始很笨拙,等到冷文秋的嘴巴蓋住她,只是一陣顫抖,不知道怎么回應。他們還一起看過蘭城最大的月亮,據(jù)說二十多年才會出現(xiàn)一次。月光照耀,護城河的河水看上去比白天更清澈。已經(jīng)是夜半時分,四周一片冷寂,只有夜蟲子的聲音綿綿地交織著。楊穎躺在冷文秋的懷里,她抬起頭,突然問道:“下次大月亮出現(xiàn)的時候,你會在哪里?”冷文秋說:“我在你的身邊,看月亮?!睏罘f記下了這個日子,九月十九日,農歷八月十六。

        正當他們的戀愛如火如荼的時候,紡織廠卻呈現(xiàn)出頹勢。原材料漲價,廠里的產品也賣不動了,有個月的工資,冷文秋領回了幾箱毛巾。以往炸花天到來的時候,冷文秋跟著廠領導下鄉(xiāng)收棉花,有時還會在鄉(xiāng)下住幾天。但是這一年廠里決定只收少量的棉花,收花的少了,賣棉花也變得困難起來。冷文秋想到王老師家里看看,如果王老師家里種了棉花,冷文秋就準備全收了。到了王老師家里,冷文秋發(fā)現(xiàn)王老師蒼老了很多,頭上白發(fā)叢生,眼袋也大了??赡苁情L期喝酒的緣故,他的手不時抖動,有點輕微的帕金森綜合癥。

        十二歲那年,每到周末,冷文秋和父親一人一輛自行車,在鄉(xiāng)間的土路上騎行。冷文秋覺得那段時光很美好,父親身體不錯,兩人一路叮叮當當,穿過無邊無際的原野,無邊無際的春天在眼前綻放。冷師傅原來是國營木器行的職工,年近五十才有了冷文秋這么個兒子,向來溺愛,同時也對他寄予厚望。聽人講王老師的國學很有造詣,便把冷文秋送來跟著學習。冷文秋跟著王老師學習《詩經(jīng)》,同時練書法。等冷文秋放了暑假,來的次數(shù)就更多一些。父子兩人一般會在王老師家里吃中飯,所以冷師傅的自行車車把上總掛著一個醫(yī)用的鹽水瓶子,里面裝著本地產的蘭城燒刀子。有次吃飯之前,王老師解開一個大布袋,冷文秋湊上去,看到一只棕褐色的動物,眼睛閉著,像是死了。王老師看看冷師傅,說:“這是巨蜥,從山上跑下來的,被我們村里的幾個人捉住了,我便買了下來?!崩湮那飭枺骸八L得像壁虎,是不是壁虎的外公?”王老師看了冷文秋一眼,沒有回答,只說:“餓了半個月,肚子應該干凈了?!彼仙洗?,提著向房間里走去,冷文秋好奇地跟在后面。王老師把巨蜥放到一個裝滿了苞谷酒的大玻璃缸里,然后蓋上蓋子。巨蜥突然睜開眼睛,從酒里站起來,棕褐色的身子變得金黃。巨蜥的眼神憤怒而絕望,它吐出蛇樣的舌頭,仿佛想刺穿玻璃缸。過了一會兒,它低下頭,閉上眼睛,沉到了玻璃缸底。冷文秋哭了,自那以后,冷師傅再也沒帶冷文秋到過王老師家。

        王老師告訴冷文秋,他早就沒種棉花了,兒子在蘭城安了家,孫女已經(jīng)三歲了。

        “我給她起名為勃然,釋為興起意。”王老師點了一支煙,煙霧盤旋著上升。

        王老師還說,現(xiàn)在沒有什么負擔了,準備和老伴安享天年。冷文秋很想問問那只巨蜥還在不在,但話到嘴邊又收了回來。回蘭城的路上,冷文秋腦殼里不斷閃現(xiàn)出那只巨蜥,他看到巨蜥穿山而來,頭顱高昂,金黃的鎧甲在陽光下閃出耀眼的光。

        二○○六年底,蘭城紡織廠徹底破產了。

        冷文秋下崗后,年過七十的冷師傅突然迸發(fā)出熱情,他決定把棺材做成小型工藝品。按照他的設想,這個小型的棺材既可以裝骨灰,又可以取“升官發(fā)財”之意,作為一個吉祥物擺在客廳。冷師傅木工技藝精湛,退休后曾被蘭城博物館返聘,做一些木器的修補工作?,F(xiàn)在要把棺材做成小型工藝品,對他來說猶如巧婦炒一盤小菜。冷師傅說干就干,一個月的時間就做出了五個。他在棺材上面雕龍畫鳳,又調色上漆,看上去的確是高雅的工藝品。冷師傅把棺材擺在陽臺的桌子上,初春的陽光照進來,他看著它們,仿佛又回到了在木器行的時光。初進木器行時,他笨手笨腳,有時連師傅要求的工具都會拿錯,不知道挨了師傅多少打。后來自己成了師傅,也帶了徒弟,但從沒打過人。

        春節(jié)還沒過完,冷師傅決定到蘭城公園擺攤賣棺材。他喊住打扮一新,正準備出去的冷文秋:“你搬上一箱毛巾,和我一起到公園里去吧?!崩湮那镆稽c都不想去,昔日的同事雖然有擺攤的,但都是有了年紀的人。

        “殺掉你心里的貓?!?/p>

        冷文秋的媽媽走過來,她患了阿爾茨海默病,記得的事情不多了,有時下樓后,就在小區(qū)的院子里散步,卻找不到回家的路。冷文秋聽媽媽講過,好像是一九六○年,外公全家都處在饑餓之中。“那種饑餓的感覺,看到桌子腿都恨不得啃掉?!庇刑鞆膶W校回家,她聞到了肉香,根植在記憶深處的氣味忽然蘇醒,她還以為出現(xiàn)了幻覺。爸爸、媽媽、弟弟都在等她,每個人面前擺了一個小碗,碗里盛滿了肉湯,湯里沉著幾塊肉。她讓肉湯浸潤自己的每個細胞,再細細咀嚼肉塊。她覺得肉有點酸,但那點酸真的不算什么,還有什么比得過肚子填滿食物后那種懶洋洋的飽足感呢?吃完了,父親站起來,對她鞠了一躬,說:“妹子,對不起,我把你的貓殺掉了?!蹦鞘且恢环浅J萑醯呢?,是她兩年前從外面抱回來的流浪貓,平時特別依戀她。她以為自己會感到羞恥,會嘔吐,但是,她看到漂浮在弟弟臉上的幸福感,還有自己實實在在的飽足感,這些居然蓋過了她對貓的愧疚和思念。之后有一次,她甚至從外面抓了一只貓回來。那只貓在死掉之前,可能預感到了什么,對她的撫摸充滿猶疑,最后把她的手抓出了很多血痕。

        冷文秋和父親來到公園,鋪了一張床單,把棺材和毛巾擺在上面。公園里來往的人很多,他們看著這對奇怪的組合,一個白發(fā)白須的老頭子,一個帥氣的年輕人,兩人一語不發(fā),在春天的陽光下像兩尊雕塑。一個男人湊近打量那幾個棺材,他老婆趕緊“呸”了幾口,把他拉跑了。冷師傅像是在自言自語:“升官發(fā)財,吉祥物。”公園南面有一個英雄紀念碑,年輕的號手站在碑頂,不知疲倦地吹響沖鋒的號角。一只羊拉著車,在公園的草坪上走,一個小孩子坐在車上,稚氣的笑聲在公園里回蕩。冷文秋專注地看天上的云,它們停在天空里一動不動。薄暮時分,兩個人收攤了,一樣東西都沒有賣出去?;厝サ臅r候,冷師傅的背挺得很直,冷文秋卻低著頭,不寒的楊柳風吹過來,燒了他的臉。夕陽把蘭城邊上那座山的影子投射在街上,也拉長了他們的影子。

        冷文秋約了楊穎,到他的朋友陶海家聽音樂。下崗后,楊穎到珠寶行站過幾天柜臺。鄰近的一個傻子總來騷擾她,對著她唱歌、流口水,店子里每天圍滿看熱鬧的人。老板不滿,看熱鬧的不買珠寶,真正想買珠寶的卻擠不進來,楊穎便主動辭去了這份工作。二○○七年的蘭城,房地產開發(fā)正進入第一個高潮,沿河風光帶才建好兩個小區(qū)。陶海住在“維多利亞”第一期別墅區(qū),這個小區(qū)北依三皇山,南望蘭水河,環(huán)境特別好。冷文秋騎著南方125摩托,楊穎坐在后面,臉貼在冷文秋的背上。她緊緊地抱著他,仿佛他是她生命的全部。沿河大堤的楊柳已經(jīng)長出了葉子,脆嫩可人。很快到了陶海家,一只拴在廊柱上的杜賓犬沖著他們叫起來。陶海開門出來,摸摸杜賓犬的立耳,說:“老三,莫叫?!崩湮那镒⒁獾?,老三是只斷尾狗。陶海領著他們走進音樂室,一個大房間,配備了斯巴克膽機,二手的天朗皇家帝音箱,馬蘭士碟機。陶海拉下窗簾,整個屋子陷入一片黑暗,是伸手不見五指純粹的黑。陶海打開音響,音樂在房間里流淌:

        白月光,心里某個地方

        那么亮,卻那么冰涼

        每個人都有一段悲傷

        想隱藏卻欲蓋彌彰

        白月光,照天涯的兩端

        在心上,卻不在身旁

        擦不干你當時的淚光

        路太長,追不回原諒

        你是我不能言說的傷

        想遺忘,又忍不住回想

        像流亡一路跌跌撞撞

        你的捆綁無法釋放

        白月光,照天涯的兩端

        越圓滿越覺得孤單

        擦不干回憶里的淚光

        路太長,怎么補償

        傷感的歌。先是鋼琴叮咚敲擊玻璃窗,接著大提琴切割無所不在的黑。冷文秋覺得自己在一片音浪里起伏,甚至能感受到彈琴者手指的躍動,大提琴琴弦的顫抖。他打著節(jié)拍,恍惚覺得是楊穎的睫毛鋪就的音階,然后一滴淚滑過睫毛,打響副歌部分的架子鼓。楊穎把頭靠在冷文秋肩上,冷文秋的手背逐漸溫熱,是楊穎的眼淚。他把楊穎摟過來,抱得緊緊的,仿佛一松手,楊穎就會走到天涯的另一端。他想起楊穎問他:“下次大月亮出現(xiàn)的時候,你會在哪里?”

        第二天,楊穎的手機關機。他跑到楊穎家里,楊穎媽媽沒讓他進屋,說:“一個擺攤賣毛巾的,以后就不要來找我妹子了。”冷文秋到處尋找楊穎,一起吃過飯的餐館,護城河邊的馬路,甚至楊穎工作過的車間。冷文秋有些心慌,楊穎消失了。他知道,如果一個人刻意在另外一個人的生活里消失,怎么尋找都是徒勞的。

        兩年之后,冷文秋再次體驗到了那種心慌。媽媽的病越來越嚴重,有時連冷師傅都認不得了。他聽從醫(yī)生的建議,給媽媽捉回了一只小橘貓。沒想到養(yǎng)了兩個月后,小橘貓從家里跑了。媽媽天天在家里尋找,對著一只小板凳喊:小橘,小橘,你怎么不理我呢?有一天,媽媽站在陽臺上,街上有兩個工人搬著鏡子走過去。一輛電動車出現(xiàn)在鏡子里,騎車人蹺著二郎腿,吹著口哨,接著一輛三輪車走過鏡子,鏡子里響起蘭城大鼓的唱腔。一只小黃貓在鏡子里一掠而過。

        小橘!小橘!

        他媽媽回頭看了一眼,冷師傅又看到了少女時代的那個姑娘:瘦弱,蒼白,神情恍惚。冷師傅已經(jīng)蒼老得像搭在沙發(fā)上的一塊抹布,他看到那個少女敏捷地爬上桌子,張開雙臂,穿過陽臺的窗戶,像一只鳥一樣飛了出去。

        冷文秋無所事事地站在街上,頂著一頭亂糟糟的頭發(fā),眼角處還有一點可疑的眼眵,看上去萎靡不振。他一站就是半天,有時看著街上突然出現(xiàn)兩個奔跑的少年,后面的少年拿著一把菜刀,兩人頭上熱氣騰騰,跑得像電影里的慢鏡頭。城管隊員攔住了一輛驢車,驢子和主人都不知所措。中醫(yī)院外面的制巖上坐著一群給人算命的盲人,他們臉上浮著謎一樣的微笑,冷文秋很想戴上墨鏡,搬一把凳子(他又想起第一次看到楊穎時的那把木凳子)坐到他們中間。他看著匆匆忙忙的人群,突然發(fā)現(xiàn)一個背影很像楊穎。他跟著那個背影走了兩站路,他知道可能不是楊穎,但他希望那就是楊穎,所以只是遠遠地跟著,并不加快腳步趕上去。背影消失在一棟居民樓里面,他又怏怏不樂地往回走。

        一段時間,冷文秋總是呆在小酒館、桌球室和網(wǎng)吧里。在網(wǎng)吧,他和別人玩俄羅斯方塊的游戲,手指快速地在光標和空格鍵間移動,腦殼里卻不斷閃現(xiàn)楊穎的影子,他想著楊穎此刻是不是坐在火車上,眼睛看著窗外的白月光,心中偶爾也會掠過他的影子。渾渾噩噩間,他會想想哲學的終極三問: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到哪里去?然而只是想一想,卻得不出答案。偶爾,他會騎上那輛南方125,沿著蘭水河大堤往月亮山方向走,摩托車的后座上已經(jīng)沒有楊穎,他感覺空落落的。他把車停在蘭水河大橋邊上,倚在欄桿上看河水,看一群白鷺從河灘上飛起來,掠過水面,啄食魚蝦。一輛輛汽車呼嘯而過,帶起的風似乎要把他吹到河水里去。有個司機從車里探出頭,對他喊:“年輕人,想開點!”夜幕降臨,月光照在河面,照在對岸大片的油菜花上,看上去像一幅靜默的油畫。冷文秋又想起那只穿山而來的巨蜥,他仿佛看到巨蜥頂著一片荷葉,越過稻田,消失在浩渺的河水中。

        他有時也到蘭城紡織廠去,但紡織廠里面闃無一人,只有一些鳥雀在廠區(qū)飛來飛去。他坐在楊穎曾經(jīng)工作過的車間門口,希望車間的門突然打開,楊穎從里面走出來,然后從后面蒙上他的眼睛?!袄湮那?,冷文秋?!笔菢渖系镍B,聽上去像在叫他。逛來逛去又是一天,肚子餓了,他便蹩進哪家小酒館,胡亂地點一個菜喝酒,軟綿綿地回家,又胡亂地把自己扔在床上。殺掉你心里的貓。殺掉你心里的貓。媽媽在屋子里走來走去,光線明明暗暗,他昏昏沉沉地睡去。有次他在一縷花香中醒來,看到媽媽站在他面前,手里拿著一朵梔子花。

        日子就這樣不咸不淡地往前走,冷文秋覺得自己成了廢人。一天,陶海喊他過去幫忙站場子。陶海開了一家信貸公司,欠債人到期沒有還款,便邀約冷文秋過去湊個人勢。冷文秋麻木地跟在一群年輕人后面,到了欠債人的工廠。他們站在廠區(qū)高喊欠債人的名字,還砸了幾塊玻璃。冷文秋覺得無趣,便走出廠區(qū),看到幾輛警車向廠區(qū)開過來。他打陶海的電話,但無人接聽,便一個人在護城河逛了半天,照例到小酒館準備喝酒。他走進去,發(fā)現(xiàn)他爸和一個老頭正在里面,面前擺著一個鹽水瓶子,瓶子已經(jīng)空了。冷文秋認出那個老頭,小西門擺豬肉攤的老李,是他爸爸為數(shù)不多的朋友中的一個。一個月之前,冷師傅把那塊珍藏多年的金絲楠木拿出來,打磨、雕刻、上色,做了一個小棺材。他聽老李講,有個熟人在某局當一把手,便想用這個珍貴的棺材給冷文秋謀個職位。約了老李,他們找到了局長。局長熱情地接待了他們,等冷師傅把棺材擺到他的辦公桌上,局長的臉色變了。他把棺材從辦公桌上拂了下去,棺材滾落到地上,發(fā)出沉悶的回響。老李胖胖的臉有點掛不住了,也想像棺材一樣從腦殼上滾到地上去?!吧侔l(fā)財,吉祥物?!崩鋷煾底叱鼍珠L的辦公室,像是自言自語。冷文秋走進小酒館時,倆老頭已經(jīng)喝得差不多了。其間,老李還試圖安慰冷師傅:“兒孫自有兒孫福,你又跟不到他一世。”陽光透過小酒館的玻璃窗照進來,冷師傅好像怕冷似的抱著那個金絲楠木做成的小棺材,臉上老淚縱橫。冷文秋把冷師傅從凳子上扶起來,倆人一同回家。回去的時候,冷師傅的背佝僂著,冷文秋卻昂著頭。從那天起,冷師傅迅速地衰老下去,速度快得像高速路上剎車失靈的汽車。

        二○○七年七月,冷文秋參加公務員招考,被招聘進蘭城水利水電局。

        “聽說他是個花和尚?!崩湮那锔蠌埲グ菰L一鳥和尚?!盎ê蜕幸彩呛蜕?,總有些佛理禪趣,再說花不花是他自己的事,和我們不相干?!崩湮那锵肫饎偟皆坪铀娬镜哪翘欤蠌堈驹谠鹤永锎抵竦?,當時天色陰暗,冷文秋只看見了老張的一腦殼白頭發(fā)。他們沿著一條土路走,拐過一段上坡路,便到了云山寺廟。寺廟外面的樹上拴著一條黑狗,極瘦,可能是廟里養(yǎng)的狗也吃素吧。黑狗敷衍地叫了幾聲,好像是報告有人來了。正是日落時分,廟宇空寂,只有一片風聲。一鳥和尚從廟里走出來,看著老張,說:“來了?”老張說:“來了。”老張介紹了冷文秋,一鳥和尚搬出一張桌子,三人坐下。和尚泡了茶,茶香裊裊,風聲入耳,冷文秋竟有一種隔世之感。

        “現(xiàn)在晚上睡得著了吧?”一鳥和尚到香爐焚了一炷香,雖然是夏天,廟宇里卻少有蚊蟲。

        “按照大師的指點,現(xiàn)在心里過去了幾個人,只剩下一個挑籮筐的老漢了?!崩蠌垇硖m城之前,曾經(jīng)開過幾年貨運火車。老張說,幾乎每年都要撞死一個人。最后撞死的是一個老漢,可能是趕集之后回家,還挑著一擔空籮筐?!八蝗蛔叩借F道上,還回頭朝我笑了一下?!?/p>

        “也許是幻象。且放下吧,阿彌陀佛。”但老張知道不是幻象,他看到老漢飛到鐵軌那邊的草叢里,一動不動。每到夜晚,老張閉上眼睛,就看到老漢從草叢里爬出來,身上流著血,望著他笑。

        一鳥和尚問冷文秋有沒有放不下的事,可以說出來聽聽?!罢f出來,也許就解脫了?!崩湮那锊幌胝f楊穎的消失,只說現(xiàn)世安穩(wěn),甚好甚好。恍如隔世,冷文秋說起話來也有些穿越了。他想起《法海你不懂愛》這首歌,歌者在那里一聲聲叫著:許仙,許仙,我的愛人。后來,冷文秋出差杭州,到西湖邊閑逛,想著楊穎會不會像白素貞一樣,打著一把三十二傘骨的傘突然出現(xiàn)在他面前。不過,一鳥和尚也許是懂愛的吧?不管他懂不懂,冷文秋決定把這件事放在心里。

        一鳥和尚送他們下山,解了黑狗的鎖鏈。黑狗像一支箭,向一片夜色中射去。

        作為蘭城水利水電局的下屬機構,云河水電站只有兩個水輪機,兩三個人,事情不多。上班時,冷文秋呆在橋上的泵機房,聽著水輪機轉動發(fā)出的“嗡嗡”聲,再望出去,就是一片河水。有人在河那邊釣魚,多是臨近的村民,也有騎摩托從蘭城跑過來的。橋上偶爾會有一輛拉貨的車經(jīng)過,是送到橋那邊的一所小學的。冷文秋和老張到小學里散過步,還曾和校長喝過一次苞谷酒。校長姓石,老張叫他石頭。老張告訴石頭,有合適的年輕女老師,不妨介紹給冷文秋。冷文秋心想,還是留給老張你自己吧。雖然喝了酒,冷文秋還是把這句話放在心里沒說出來。老張曾經(jīng)有過一段婚姻,離開芷城鐵路局到蘭城后,便離了婚,好像也沒有孩子。

        “荒山野嶺,哪個年輕妹子愿意到這里來?我看小冷人不錯,想辦法早點回城吧,再在單位求個一官半職,還怕沒得妹子?”喝著喝著,石校長有點醉了,說話聲音也高起來。

        這里的確有點荒山野嶺的味道,年輕人大多出去打工了,倒是有兩個人常來水電站耍,一個外號叫“咬卵犟”,一個外號是“撒尿寶”。兩個人也不說話,只是看著轉動的水輪機,讓泵機房里的冷文秋生出許多孤寂。真正有點熱鬧氣息,要等到年關。打工的人陸續(xù)回家,綁了家里老人養(yǎng)的豬,喜氣洋洋地送到屠宰站。冷文秋每次看到站在三輪車里送去屠宰的豬,總覺得有種殺氣騰騰的涼意。老張喜歡這里的清靜,當初他主動要求到這里,也沒想過回蘭城或者芷城工作。冷文秋畢竟是年輕人,還是向往煙火充盈的人間,他惦念著蘭城的父母,還有想起來就叫人流口水的牛肉粉。隔三差五,他便騎上那輛南方125,一路塵土飛揚地回蘭城。

        時間總在不經(jīng)意間過去,一轉眼,黃葉紛飛,再一轉眼,新綠又爬滿了整個云山。冷文秋想起王老師教他的《詩經(jīng)》,“春日遲遲,卉木萋萋”,正是眼前云山的寫照。他曾經(jīng)讀過一首現(xiàn)代詩,記得一句:比一個春天更美的,是另一個春天。那么,埋葬一段愛情的,是不是另一段愛情呢?冷文秋對另一段愛情并沒有什么期望,回蘭城的時候,他相過幾次親,和其中一個相處過一段時間。兩人交往慢慢深入,一次逛街后,很自然地上了床。冷文秋看著熟睡中的女孩,點燃一支煙,眼前卻浮現(xiàn)出一只貓的眼神。那天,他坐在醫(yī)院二樓走廊的長椅上,楊穎從手術室出來,高跟鞋踩踏在走廊的地磚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音。絲瓜的藤蔓爬上了和走廊相接的屋脊上,一只貓躲在絲瓜花后面,很圓的瞳孔,恍若一盞探照燈,掃射著白紙一樣的楊穎。

        過了些日子,陶海打電話,說要來云河水電站:“聽說云山上有很多斑鳩,我邀個朋友來看看。”冷文秋有些納悶,四月的云山美不勝收,為什么要看斑鳩呢?吃過晚餐后,陶海把冷文秋喊到一邊:“這個朋友對你很有用,調回蘭城就看他了?!卑胍箷r分,冷文秋陪他們上山。經(jīng)過云山寺廟,一鳥和尚還在院子里打坐,滿天星光下,像是供奉在廟里的菩薩塑像。到了寺廟后的一片樹林,陶海打開強光手電,棲息在樹上的斑鳩一動不動。朋友拿出高壓氣槍瞄準,一時間,只聽到鉛彈進入斑鳩身體的“噗噗”聲。下山時,黑狗不知從哪里鉆出來,把冷文秋撞了一個趔趄。河里的青蛙叫起來,陶海的車燈把夜晚的鄉(xiāng)村射出兩個透明的洞,他們沿著洞絕塵而去。

        冷師傅坐在陽臺上,看著花盆里的一株四季桂,這是他和老伴一起從花店里買來的,十來年過去,桂樹的葉子雖然不很茂盛,但一年四季開花,還是不枉它的名字。桌子上積了些灰塵,冷師傅緊緊地盯著桌面,竟然發(fā)現(xiàn)了老伴的腳印,難道她又從窗戶外面飛回來了?他艱難地從凳子上站起,在房子里慢慢地走來走去,喊:“月蘭,月蘭,你回來了?”但他并沒有聽到月蘭的應答聲。他費力地想著,終于想起老伴已經(jīng)住到月亮山去了,那個金絲楠木的小棺材做了她的房子。

        “我很快就要來陪你了?!彼匝宰哉Z。

        冷師傅唯一擔心的是冷文秋的婚事,他還想抱一抱孫子,然后才能過去告訴老伴:“月蘭,我來陪你了,我們有孫子了?!彼叵胫屠习榈倪@一生,那年,他被木器行下派到附近農村給知青整修房子。在那里,他看到了一個姑娘,瘦弱,潔凈,寡言,似有無限苦楚。向人打聽,知道她叫月蘭。三十多歲的他很是憐惜她,竟然生出把她抱在懷里的念頭。一年之后,媒人領著他去和一個姑娘見面,沒想到這個姑娘就是月蘭,剛從插隊的地方回城。結婚后,冷師傅一心想把她養(yǎng)胖,但她從不吃葷。有次冷師傅偷偷地在她碗底埋了一塊肉,看著她把肉吃了進去。過了一會,她竟嘔吐起來。結婚十多年后,月蘭終于懷上了。生下冷文秋,冷師傅想給月蘭把奶發(fā)出來,燉了鯽魚湯,端到她面前。她皺眉把碗推到一邊,說:“我不能搶貓的食?!?/p>

        如同一條河流,冷師傅漸漸到了枯水季節(jié)。冷文秋看到日漸衰老的父親,想找個保姆照顧他。意思講給冷師傅聽,冷師傅說:“你不用管我,找個姑娘結婚才是正事?!彼肫鹱约航Y婚的時候,托人買了包奶糖,到木器行散了一圈,自己拖著一張板車就把月蘭接過來了?;楹髢扇藥缀鯖]紅過臉,月蘭生氣,他也有辦法解決。一個夏天,月蘭悶悶不樂,不停地說:“我去的時候,爸爸已經(jīng)死了,半拉耳朵不知被誰撕破了,遮住了他的眼睛?!崩鋷煾荡┥祥L袍,拿了一把折扇,學著戲曲里的念白:“農夫心內似火燒,公子王孫把扇搖?!彼焉茸訉χ绿m:“娘子,相公給你打扇?!彼弥茸由劝∩龋桶言绿m的悶氣扇跑了。

        冷文秋想起陶海說過,那個朋友可以幫忙把他調回蘭城。他邀約陶海再次到云山來打斑鳩,說:“看能不能把那個朋友喊上,我買了兩瓶好酒?!边^了幾天,陶海帶著朋友,朋友又帶了一個朋友來了。車門打開,杜賓犬老三從副駕座上跳下來?!爸徊顑芍话啉F了?!碧蘸暮髠湎涠顺鲆粋€大鋁鍋,吩咐冷文秋找個地方,說:“先用文火熬著?!崩湮那镎伊烁浇霓r家,給了錢,叫農家的兩位老人準備好飯菜。冷文秋帶著他們上山,老三沖在前面,兩個碩大的睪丸威武地扭動。經(jīng)過云山寺廟,黑狗沖著他們狂叫,老三沖過去,也對著黑狗叫起來。老三一叫,黑狗馬上住聲了。一鳥和尚走出來,看著冷文秋幾個,雙手合十:“阿彌陀佛。”幾個人走進樹林,鳥聲如同瀑布,劈頭蓋腦地澆過來。

        冷文秋到河邊清洗斑鳩,叫泵機房里的老張一起去喝一杯。老張推辭,說不喜歡和生人打交道,冷文秋便不再強求。

        回到農家,冷文秋發(fā)現(xiàn)老三戴了嘴套,眼神渙散,朋友的朋友正在給它打吊瓶。冷文秋把斑鳩給了老人,到院子里幫忙擺好桌椅。月上柳梢,他們開始喝酒。朋友舀起一個什么東西給陶海:“老三的東西,你吃一個?!碧蘸=o朋友也舀了一個。朋友的朋友說:“這東西大補,要當心?!睅讉€人慢慢喝酒,聊天。冷文秋不停地給他們倒酒,不一會,兩瓶酒就喝光了。好在老人還存有一些苞谷酒,冷文秋跟著他到屋里提出來。走進屋子的時候,冷文秋突然想起十二歲那年在王老師家里的情景。好在只是純苞谷酒。話是插不上的,冷文秋只能聽他們說。

        “小刀的案子結了吧?”

        “結了。”朋友散了一圈煙,冷文秋趕忙掏出打火機給他點上。

        “也是沒事找事,本來已經(jīng)調解好了,幾個人在夜市上又吵起來。”“動這個”,朋友把手比成槍的樣子,對著月亮“叭”地一聲。

        “神仙都救不了他?!迸笥炎詈罂偨Y道。

        鋁鍋里的東西也吃得差不多了。陶??蠢湮那镆恢睕]說話,便要冷文秋猜一下,鍋里燉了幾樣東西。冷文秋喝得糊里糊涂,說猜不出來。“兩只雞,一公一母;一條烏梢蛇,一只母貓;兩個斑鳩,兩粒狗睪丸。”酒精在冷文秋的腦殼里熊熊燃燒,恍惚間,他看到被朋友槍擊過的月亮破了一個洞,血從洞里洶涌而出,鋪了一地。他沖到一棵樹前,扶住樹干嘔吐起來。

        醒來時,冷文秋發(fā)現(xiàn)自己坐在一棵樟樹上,向四周看看,是寺廟后面的樹林。黑狗的叫聲仿佛從另一個世界傳過來,寺廟的偏房升起炊煙。冷文秋想不起來自己怎么爬上了樹,他感覺做了個夢。夢中的情景倒很清晰,他看到吃下的東西都從他們嘴巴里跑出來,斑鳩在樹上棲息,貓躲在絲瓜花后面,兩粒睪丸又回到了老三屁股上。云遮霧繞中,他看到那條烏梢蛇變成巨蜥,從蘭水河里鉆出來,扔掉頭上的荷葉,大踏步地向蘭城走來。他甚至看到早晨的陽光驅散濃霧,從蘭城邊上的山頂照過來,映亮了巨蜥的眼睛。

        “禍福相倚,事事如意就是事事不如意。常懷慈悲心就是好的。”一鳥和尚安慰冷文秋,送他和老張下山。冷文秋就此告別老張,回蘭城水利水電局工作,此時已是二○一○年秋天。

        回到局里,冷文秋被安排到辦公室工作,清閑的時候,冷文秋在電腦上敲敲打打,竟寫下不少詩歌。在局里組織的一次活動上,冷文秋認識了蘭城作協(xié)主席譚先生。過后,冷文秋把自己的詩歌發(fā)給譚先生,沒想到譚先生大加贊賞,在作協(xié)刊物上開了專版推出他的詩歌。一時間,冷文秋在蘭城有了些名氣,蘭城各種協(xié)會成立的時候,也喊冷文秋過去。他想起那次陶海喊他過去站場子,一群年輕人在廠區(qū)鼓噪,不禁啞然失笑。有一天,冷文秋參加了兩個“硬協(xié)”的成立大會。兩位協(xié)會的會長仿佛錯了位,硬氣功協(xié)會會長長得十分清秀,似乎一陣風就能吹走。硬筆書法協(xié)會的卻是子承父業(yè),在小西門賣豬肉的小李。冷文秋想,也許這就是詩歌在現(xiàn)實中的反向映射,作為傳統(tǒng)詩歌意象的暗示性和象征意義,在生活中逃遁無形。在硬筆書法協(xié)會舉辦的后續(xù)活動中,冷文秋只顧低頭看村上春樹的《且聽風吟》,男子“鼠”令人絕望的孤獨讓他沉迷。一抬頭,發(fā)現(xiàn)一個姑娘舉著手機對著他笑。

        “不要照我的白發(fā)蒼蒼,要照我的年少輕狂?!崩湮那锓畔聲χ鴮媚镎f。冷文秋剛滿二十九歲,頭發(fā)沒有絲毫白的跡象。這兩句詩,是他有次參加詩歌協(xié)會的活動,聽一個姓謝的女詩人說的。

        晚餐時,冷文秋和姑娘又坐在一起。小李端起酒杯敬酒,“兄弟我是個粗人”,他說每次殺豬之后寫幾個字,尚能消解一些殺氣和俗氣。“比不上文秋兄寫詩之人,連美女都主動坐在他身邊?!?/p>

        “陳美娣,請大家多多關照?!惫媚镎{皮地學著日本人鞠躬,一頭及肩的黑發(fā)隨著她的身體隨意地擺動。冷文秋又想起《且聽風吟》里那個斷指姑娘。

        冷文秋由此知道姑娘是蘭城中學的老師,在那里工作幾年了。其間,一個男人過來給陳美娣敬酒,說:“讓我們策馬奔騰,共享人世繁華?!?/p>

        “可是我不會騎馬。”陳美娣說完,滿桌的人都笑起來。

        吃完飯,陳美娣要冷文秋送她回家。蘭城的秋天已經(jīng)有了些寒意,天還沒有黑透,燈光便早早亮起了。到處都是跳廣場舞的人,音響都開到最大音量??赡苁呛攘它c酒的緣故,陳美娣興奮地跟著廣場舞的音樂大聲唱歌。冷文秋的身體幾乎和車身平行,一扭油門,南方125的引擎一聲怪吼,陳美娣嚇得抱住了冷文秋。冷文秋把陳美娣送到樓下,看著她走進樓道。樓道里的燈光次第亮起,一樓,陳美娣轉過身向冷文秋揮手。二樓,陳美娣向站在樓下的冷文秋笑了一下,似乎還做了個飛吻的動作。隔著玻璃,恍恍惚惚中,冷文秋的腦殼里劃過一道閃電,他覺得自己又要炸了。三樓,冷文秋抱住了陳美娣。

        “你真的不認識我了?”陳美娣看著冷文秋的眼睛,拿起一縷頭發(fā)拂過他的喉結。冷文秋拉過被子蓋在兩個人身上?!瓣惷梨钒。趺床徽J識?”

        “給你個提示,王老師家里?!?/p>

        冷文秋想起那個無邊無際的春天,確乎有個脖子上戴著紫云英項鏈的小女孩。她站在籬笆外面,好奇地看著他們。

        說來奇怪,冷文秋開始和陳美娣戀愛的時候,冷師傅突然精神起來。天氣晴好的時候,他慢慢地走到蘭城公園,坐在長條椅上曬太陽。有時他也會加入到一群老人的隊伍里,拍拍樹干,再打打自己的身體,像是想把樹木綿長的生命力牽引到自己身上。一盆盆菊花開放,公園里金黃一片。牽著孫子的老人走過來,他們的臉也像開放的菊花。冷師傅念叨:“月蘭,你要照顧好自己,出來曬太陽?!崩鋷煾笛矍帮h過月蘭的身影,但月蘭還是神情恍惚的樣子,似乎沒有聽見他說話。他想起那年到精神病院接月蘭回家,從蘭水河的下游到蘭城,月蘭坐在自行車后座一聲不吭。他給她唱了差不多一整出戲,月蘭才從背后抱住他,眼淚卻把他的后背打濕了。冷師傅還記得精神病院的鐵柵門在他們身后“哐當”一聲,他回過頭,看到鐵柵門頂端的尖刺在陽光下泛出冷光。

        樹影遮住了冷師傅坐著的長椅,他站起身,在草坪邊坐了一會,后來干脆躺在草坪上面。天空像鋪上了一塊巨大的藍布,偶爾飄過的一兩朵流云如同游弋的魚。冷師傅看到天上的魚正向自己游來,他仿佛置身于大片溫暖的河水中。那年夏天,他帶著冷文秋從王老師家里回蘭城,路過荷塘,下車摘下一片荷葉。冷文秋還有些驚懼,他把荷葉舉到冷文秋頭頂,告訴他:“兒子,不要怕,荷葉傘會保護你。”他又想起月蘭,覺得這輩子有個女人讓他照顧,這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公園里響起孩子們的歡叫,文廟的鐘聲穿過一棵棵樹傳過來,冷師傅覺得天上的魚游到了自己懷里。河水從四面八方涌過來,一個大玻璃缸從天而降,把他和天上的魚封閉在里面。冷師傅呼吸急促,感覺要窒息過去,他拿出釘錘,敲擊玻璃缸的側面,河水迅速消退,魚又回到了天上。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兩腿間一股熱流,意識到自己尿了褲子,羞愧地說:“月蘭,我來了。”一滴淚從眼角滑出來,掉在草叢里。一只狗跑過來,舔了舔冷師傅那只舉著的手。

        那天,冷文秋在辦公室倒了一杯水,喝下去,竟然有一種奇怪的味道。等他趕到醫(yī)院,冷師傅已經(jīng)躺在了太平間的水泥臺子上。

        七月流火,特別是向晚時分,風翻過一棟棟房屋,穿過柵欄,停留在某棵樹上,發(fā)出“嘩嘩”的聲響。蟬鳴像從一臺電量不足的老式錄音機里放出來,冷文秋意識到,又一個秋天來了。他穿著泳褲跳下游泳池,游了一個來回后,然后平躺在水面上。飛往機場的飛機慢慢變大,又慢慢變小,最后消失在機場的方向。他把耳朵浸在水里,關閉了外部世界的喧囂,包括游泳教練的發(fā)令和呵斥聲。天上的云彩淡下來,慢慢失去顏色,遠處的高樓只剩下輪廓,幾盞燈亮起來,如同掃向夜生活的亢奮的眼睛。冷文秋從游泳池爬上來,他看到那條長腿靠在一扇窗戶下,白色的襪子直到腿根,腳上是一只薄荷色的耐克。這條腿的主人還在游泳池奮力揮動手臂,教練站在池邊聲嘶力竭地吼道:“王勃然,注意手腳的配合!”冷文秋向更衣室走去,小刀跨坐在川崎Z800上,旁邊的電動車上跨坐著一個中年男人,看不清面目。男人叫住正往游泳池走的啞巴,把電動車當成女人,給他表演性生活。小刀一腳踢過去,男人被壓到車底下,仿佛獲得了快感,呻吟起來。等冷文秋從更衣室出來,男人指著小刀,氣急敗壞地說:“你等著?!崩湮那锬贸鍪謾C,看到上面有幾個未接來電,邊回電話邊向外面走去。小刀發(fā)動了引擎,Z800嘶吼著,像要撕破這已經(jīng)到來的無盡的夜。

        冷文秋很容易就認出了那輛阿特茲,車燈在U型車頭上閃爍,楊穎在駕駛座上按響了喇叭。他拉開車門,坐上副駕座。

        “到哪里?”楊穎偏過頭問他。和一年前相比,她的頭發(fā)又剪短了,不過劉海還留存著,在額頭上順著一個方向倒伏,仿佛被風吹歪了一樣。

        “隨便,你開到哪里就是哪里?!毕駥Π堤栆粯樱磕甑牡谝痪?,都是同樣的問和答。

        這幾年,他們每年相聚一次,都是在夜里。有時冷文秋開車,有時楊穎開車,沒有明確的目的地,看到有燈火有夜市的地方就停下來。有一年到了一個叫“牧馬洲”的地方,冷文秋覺得這名字有味道,倆人便下了高速,找到一家餐館,胡亂塞了一點酒菜,又繼續(xù)往前走。還有一次,沿著一個標著“鳥兒洲”的路牌右拐下高速,結果連蝙蝠都沒看到一只,沒有看到河洲,夜市也沒有,只是一個鄉(xiāng)村的地名。

        “你看我長大了嗎?”楊穎戴了彩羽假睫毛,冷文秋想起紡織廠外面的合歡樹花。內飾燈的光均勻地涂抹在她的臉上,使她看上去如同一個精靈。

        “如果要死,就一定死在你手里?!崩湮那锖咧嵝拈缘哪鞘自?,看著蘭城的燈火。天上的月亮很遠,也很圓。

        四年前的農歷八月十六,冷文秋陪著兒子在家里玩,一只壁虎趴在墻壁上。兒子有點害怕,冷文秋告訴他不用怕,“這是壁虎,捉蚊子呢?!碑斈?,冷師傅就是這樣告訴他的。兒子拿起正在玩的積木向壁虎扔去,壁虎從墻壁上掉下來,腦殼上破了一個洞。當天晚上,冷文秋接到一個電話:“我回來了?!?/p>

        “不要問我在干什么,也不要問我的生活。如果……可以的話,一年和你見一面?!?/p>

        那天,兩個人跑了很遠,回蘭城的時候突然下起了雨。雨水沖刷著車子的前窗玻璃,兩個人在車子里開演唱會:“白月光,照天涯的兩端,在心上,卻不在身旁。”車身猛然一震,冷文秋知道壞了。拉開車門,一輛電動車倒在車子的右前方,一對母女躺在地上,車子的前輪壓在小女孩的右腿上。一瞬間,冷文秋想過逃離,他喝了酒,酒駕是肯定的,而且,他正處于副局長的公示期,還有陳美娣和兒子……

        最后,事情的處理結果,冷文秋依然回到云河水電站。所幸的是,因為搶救及時,母女倆都活過來,但是,女兒永遠失去了右腿。從蘭城中學的家里搬離時,冷文秋站在十五樓的陽臺上,看到護城河邊的房子正在拆遷,整個工地像一片廢墟。他覺得自己的心里也長滿了荒草,幾只貓在荒草里跑來跑去。走出家門,他還能感受到陳美娣憤怒的眼神正在灼燒,仿佛要洞穿他的心臟。

        “長大了,D罩杯了吧?”冷文秋笑著,作勢要去抓。車子已經(jīng)駛出城外,路兩邊是一些不大的樟樹。這幾年,兩個人的相聚并沒有肉體上的接觸。有次經(jīng)過一家酒店的時候,冷文秋指著酒店的招牌,望著楊穎笑而不語?!澳遣皇浅闪伺谟眩俊睏罘f踩了一腳油門,把酒店遠遠地拋在后面。

        楊穎把車窗搖下一點點,要冷文秋把手伸出去,呈半握狀?!案惺芤幌聫腃到E的感覺?!?/p>

        冷文秋回到云河水電站,再次面對老張和一鳥和尚,覺得無比失落。

        一鳥和尚說:“失即是得。”

        那時,蘭城市政府加大對蘭水河的整頓力度,關閉了很多沙場。冷文秋發(fā)現(xiàn)了商機,他找陶海貸款買了兩只挖沙船,在云河開了一家沙場。幾年時間過去,利潤可觀。冷文秋在蘭城特教學校挑選了十幾個孩子,請了教練教他們游泳。聽教練講,孩子們悟性很好,能夠參加各級殘運會了。

        楊穎慢慢加速,無形的風填滿了冷文秋的手心。窗外的樹一棵棵迅速消退,風掀起樹冠的劉海。公路向前延伸,仿佛永遠沒有盡頭。冷文秋想起一個月之前,陶海找到他,再次要求在云河沙場合股。在這之前,冷文秋去還款,發(fā)現(xiàn)比預想中的翻了一倍。

        “你知道的,我底下這么多人要吃飯。”陶海解釋。“要不你先還一半,剩下的算我和你合股。”冷文秋沒有接受陶海的建議,但一下子又拿不出那么多錢。沒有想到,幾天前,他的一只挖沙船竟然沉到了云河里。

        楊穎放緩車速,窗外月光浩蕩。冷文秋想起林白的《過程》:八月里我是瓶中的水/你是青天的云/九月和十月/是兩只眼睛/裝滿了大海/你在海上/我在海下。他看到月光隨風翻卷,那只巨蜥正向他們迎面奔來。它的腳趾緊緊抓住地面,又輕盈地騰飛,趾蹼在月光的照耀下薄如蟬翼。

        川崎Z800從后面追了上來,超車的時候,小刀把手伸進了懷里。

        猜你喜歡
        楊穎王老師師傅
        Parameter estimation in n-dimensional massless scalar field
        奇妙的旅行
        師傅開快點兒/你笑起來真好看
        花火彩版A(2021年3期)2021-09-10 07:22:44
        Angelababy不是小三:閨蜜伴我走過黑暗十年
        有趣的動物
        楊穎 奔跑中轉型“女漢子”
        只會一種
        三月三(2017年6期)2017-07-01 08:13:42
        只會一種
        三月三(2017年6期)2017-07-01 07:25:42
        我的王老師
        理發(fā)
        亚洲av综合色区久久精品天堂| 激情五月婷婷一区二区| 国产精品久久久在线看| 国产色在线 | 日韩| 午夜福利一区二区三区在线观看| 精品少妇人妻av免费久久久| 国产高级黄区18勿进一区二区| 日韩偷拍视频一区二区三区| 我的极品小姨在线观看| 国产自拍精品在线免费观看| 久9re热视频这里只有精品| 亚洲暴爽av人人爽日日碰| 国产成人亚洲综合小说区| 亚洲三级香港三级久久| 人妻在卧室被老板疯狂进入| 高清不卡一区二区三区| 国产手机在线αⅴ片无码| 精品日本一区二区视频| 日产分东风日产还有什么日产| 美腿丝袜诱惑一区二区| 人妻中文无码久热丝袜| 欧洲亚洲视频免费| 亚洲激情一区二区三区视频| 视频一区视频二区制服丝袜| 越南女子杂交内射bbwbbw| 一区欧美在线动漫| 日韩美腿丝袜三区四区| 亚洲精品无码高潮喷水a片软| 久久久精品免费观看国产| 亚洲网站免费看| 国产精品污一区二区三区在线观看 | 国产精品人妻一码二码尿失禁| 国产精品综合久久久久久久免费 | 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中文精品| 中文字幕精品一区二区日本| 少妇高潮在线精品观看| 无套内射无矿码免费看黄| 国产午夜激情视频自拍| 精品久久人妻av中文字幕| 美丽人妻在夫前被黑人| 婷婷综合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