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大豐,王 寧
(棗莊學院 山東省出土文獻與文學研究基地;棗莊廣播電視臺,山東 棗莊 277100)
清華簡八《攝命》簡9有兩句云:
通(恫)眔(瘝)寡眔(鰥),惠于少(小)人。[注]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捌]》,上海:中西書局,2018年,第110頁,第115頁。
整理者讀“通”為“恫”,第一個“眔”為“瘝”,第二個“眔”讀“鰥”,注云:
上“眔”字讀為“瘝”“矜”,訓為哀憐;下“眔”字讀為“鰥”?!犊嫡a》:“恫瘝乃身”,《后漢書·和帝紀》作“朕寤寐恫矜”。清華簡《說命》有“恫瘝小民”。[注]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捌]》,上海:中西書局,2018年,第110頁,第115頁。
對于“通眔寡眔”句,王寧先生認為當讀為“通(恫)眔(及)寡眔(鰥)”[注]王寧:《清華簡〈攝命〉讀札》,復旦網(wǎng),http://www.gwz.fudan.edu.cn/Web/Show/4343。,后潘燈先生認為此句當讀為“通眔(懷)寡眔(鰥)”[注]武漢大學簡帛研究中心:《清華簡〈攝命〉初讀》(下簡稱《初讀》),http://www.bsm.org.cn/bbs/read.php?tid=4352,訪問日期:2018年11月29日。,暮四郎(黃杰)先生認為此句當讀為“痛懷寡鰥”[注]武漢大學簡帛研究中心:《清華簡〈攝命〉初讀》(下簡稱《初讀》),http://www.bsm.org.cn/bbs/read.php?tid=4352,訪問日期:2018年11月29日。。我們覺得“眔”這個字的讀音問題比較復雜,需要仔細分析。
先說“眔”是否可讀為“褱(懷)”的問題。“懷”的初文是“褱”,古音匣紐微部。周金文中都是從衣從眔,《說文》:“褱,俠也。從衣眔聲。一曰橐?!薄氨o”在后世書中讀徒合切,是定紐緝部字,和“褱”的讀音差距極大,故徐鉉注就指出:“眔非聲,未詳。”段玉裁注認為“眔從隸省聲”,“隸”《說文》訓“及也”,段注:“此與辵部‘逮’音義皆同,‘逮’專行而‘隸’廢矣。”
其實段說不是很可靠,現(xiàn)在可以明確知道,在字形上“眔”“隸”沒有關系,“眔”是“涕”之初文,這點郭沫若先生分析得最為透徹:
“眔”是“涕”本字這個已經(jīng)沒什么疑問,只是這里面的各種音轉、音變、形訛比較復雜,我們可以先拋開這些看看“眔”在先秦出土文獻中是怎么讀的,清華簡《芮良夫毖》中就有很好的例證,其簡8-簡9云(釋文用寬式):
心之憂矣,靡所告眔。
兄弟慝矣,恐不和均。
屯圓滿溢,曰余未均。
凡百君子,及爾藎臣。
胥糾胥由,胥谷胥均。[注]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叁]》,上海:中西書局,2012年版,第145頁。
這里面用“眔”字,這里的“眔”是和真部的“均”“臣”為韻,而“懷”是匣紐微部字,與真部明顯不韻,所以說“眔”讀“懷”甚可疑。就本字而言,“眔(涕)”是透紐脂部,脂部和真部是嚴格的對轉迭韻關系,可以為韻,這個沒什么問題,問題在于,《攝命》“通眔寡眔”中用其中一個“眔”為“鰥”,這是個問題,因為“鰥”在漢代以后讀古頑切,為見紐文部字,與真部相近(旁轉迭韻),但是“鰥”在先秦是否讀古頑切還有疑問(說見下第二節(jié))。
情況是顯而易見的,甲骨文、金文中“眔”就有及、暨的含義,清華簡里也有這種用法(釋文用寬式):清華簡一《皇門》簡12:“朕遺父兄眔朕藎臣。”[注]《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壹]》,上海:中西書局,2010年版,第164頁。今本作“朕維其及朕藎臣”,“眔”相當于“及”。清華簡六《子產(chǎn)》簡3-4:“官政眔師栗,當事乃進,亡好?!盵注]《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陸]》下冊,上海:中西書局,2016年版,第137頁。此中的“眔”整理者讀“懷”,其實這里“官政”和“師栗”并舉,“官”“師”都是動詞,是主管、率領的意思,“栗”當是“豊(禮)”的假借字,“眔”是及義。
清華簡八《攝命》簡29-30:“余亦惟肇稽汝德行,惟谷眔非谷?!盵注]《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捌]》下冊,第111頁。
眔的后起替代字是“及”或“隸(逮)”,其中“眔”“逮”二字原始讀音應該是相同的,都是透紐脂部,《集韻·去聲七·十二霽》“逮”“隸”均讀大計切,音與“弟”“第”同,為定紐脂部,這大概是其最接近本音的讀音。
“眔”后轉入緝部,即如郭沫若先生所言,是被用為“及”,故襲用其韻轉入緝部,但還是舌音字;那么,“隸(逮)”轉入物部,也必定是被用為“暨”(見紐物部)而襲用其韻轉入物部,也仍為舌音字。后來“眔”之變體從自聲,甚至徑作“洎”,顯然是為了以質部音與物部的“暨”合韻(物、質旁轉迭韻)——這種音轉應該是秦漢時代才發(fā)生的,先秦無有,看看《芮良夫毖》里還在用“眔”與真部字為韻就是明證。那么要說“褱”是從眔聲也是很不現(xiàn)實的,說“眔”可讀為“褱(懷)”更加靠不住。
“褱”本是個會意字,它本義表示的應該是“泣涕沾襟”(《莊子·應帝王》)的意思,后人稱“淚沾襟”,“襟”即“褱(懷)”,“襟懷”連言者是,所以“褱”本是個表意字而不是形聲字,許慎說是從眔聲就錯了,段玉裁又引申發(fā)揮說“眔從隸省聲”更是錯上加錯。所以,沒有理由說“眔”可以讀為“懷”。
“眔”在先秦出土文獻中是個常見字,但是在傳世文獻中除了字書收錄或作為“褱”“沓”“鰥”等字的構件之外,基本上沒見使用,“眔”字本身在周代很可能已經(jīng)不是讀其本音,而是也轉入了真部,因為脂真對轉迭韻,最為相近,這也是《芮良夫毖》中用它和“臣”、“均”為韻的原因。其本字的音義則被“涕”字代替了,特別是秦漢以后,其“及”“暨”義的字被“逮”“及”“暨”等字給代替了,這個字變成了一個廢字。至于“隸(逮)”的讀音轉入物部、“及”義的讀音轉入緝部,這必是秦漢(包括)以后的事情,先秦無有。
《攝命》中用“眔”為“鰥”,可“鰥”是個后起的假借字,古書里常用的是“矜”而不是“鰥”。
段玉裁《說文》“鰥”下注云:
“鰥”多假借為鰥寡字,鰥寡字蓋古只作“矝(矜)”?!安?矜)”即“憐”之假借。[注]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576頁。
這個問題,朱駿聲《通訓定聲》也作了論述:
(鰥)假借為矜,實為憐。按當為“悹”?!稜栄拧め屧b》:“鰥,病也?!薄对姟櫻恪罚骸半技榜嫒?,哀此鰥寡?!薄稌虻洹罚骸坝婿娫谙隆!薄缎⒔?jīng)》鄭注:“丈夫六十無妻曰鰥。”《詩·何草不黃》:“何人不矜?!薄抖Y記·王制》:“老而無妻者謂之矜?!币浴榜妗睘橹??!稜栄拧め層枴罚骸隘p痯,病也?!薄对姟ぐ濉罚骸懊沂ス芄堋?,傳:“無所依系也?!苯约础皭牎弊?。字亦作“瘝”,《書·康誥》:“恫瘝乃身”,《召誥》:“厥終智藏瘝在”,鄭注:“瘝,病也?!盵注]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809頁。
朱說“鰥”假為“矜”“憐”是也,而曰“當為‘悹’”則又源流不分,為“悹”必是在“鰥”轉變?yōu)橐娂~文部字之后,文、元旁轉相近才會有的事情。
“矜”這個字形是有問題的,《說文》:“矜,矛柄也。從矛今聲?!倍斡癫米⒈竞椭祢E聲《說文通訓定聲》均改作:“矝,矛柄也。從矛令聲?!倍斡凇懊病毕伦⒃疲?/p>
《方言》曰:“矛,其柄謂之矝?!薄夺屆吩唬骸懊耙?,刃下冒矝也。下頭曰鐏,鐏入地也?!卑础肚Y》:“戈曰鐏,矛戟曰鐓”,《金部》渾言之不別也。矝本謂矛柄,故字從矛,引申為戈戟柄,故《過秦論》棘矝即戟柄。字從令聲,令聲古音在真部,故古假“矝”為“憐”?!睹姟欨e》傳曰:“矝,憐也”,言假借也;《釋言》曰:“矝,苦也”,其義一也。若矝夸、矝持、矝式,《無羊傳》“矝矝以言堅強”,《苑柳傳》“矝,危也”,皆自矛柄之義引申之。蓋矛柄最長,直立于地,《坶誓》曰:“偁爾戈,立爾矛”,此謂戈柄短、矛柄長也。故諸義皆由是引申?!盵注]段玉裁:《說文解字注》,第719頁。
又于“從矛令聲”下注云:
各本篆作“矜”,解云“今聲”,今依漢石經(jīng)《論語》《溧水校官碑》《魏受禪表》皆作“矝”正之?!睹姟放c天、臻、民、旬、填等字韻,讀如“鄰”,古音也。漢韋玄成《戒子孫詩》始韻“心”,晉張華《女史箴》、潘岳《哀永逝文》始入蒸韻,由是巨巾一反僅見《方言注》、《過秦論》李注、《廣韻·十七真》,而他義則皆入蒸韻,今音之大變于古也。矛柄之字改而為“”,云古作“矜”,他義字亦皆作“矜”,從今聲,又古今字形之大變也。徐鉉曰:“居陵切,又巨巾切”,此不達其原委之言也。[注]段玉裁:《說文解字注》,第719-720頁。
朱駿聲《通訓定聲》也明確地說:“作從今者,誤字也?!盵注]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第846頁。段玉裁的更改和說解是有道理的,“矝”這個字產(chǎn)生相對較晚,春秋(包括)以前的文字中沒有,在戰(zhàn)國的秦楚文字中才出現(xiàn),秦文字是從矛令聲,楚文字是從矛命聲[注]徐在國,程燕,張振謙:《戰(zhàn)國文字字形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版,第1936頁。,古“令”“命”同字,說明段玉裁的更改是正確的。
只要仔細分析一下,就知道這個問題不是不好理解的。矛柄的“柄”古通“秉”[注]高亨纂,董治安整理:《古字通假會典》,濟南:齊魯書社,1989年版,第315頁。,是秉持之意,也用為名詞,那么就可以知道,在先秦兩漢時期矛柄實際上也當是提持之意,即后世的“拎”字,矛柄是手拎持之物,故矛柄稱“矝”,《方言》九:“矜(矝)謂之杖”,郭注:“矛戟矜即杖也。”《說文》:“杖,持也”是其義。
“鰥”字是后來的通假字,先秦書中多用“矜(矝)”,如:《詩·烝民》:“不侮矜寡”,《左傳·定公四年》《大戴禮記·衛(wèi)將軍文子》用此句同,而《左傳·昭公元年》《新序·雜事四》《漢書·王莽傳》引均作“不侮鰥寡”?!抖Y記·王制》:“老而無妻者謂之矜。”《釋文》:“矜,本又作鰥,同古頑反。”《詩·鴻雁》:“爰及矜人,哀此鰥寡?!边@里第一句用了“矜”,第二句用了“鰥”,毛傳:“矜,憐也。老無妻曰鰥,偏喪曰寡?!薄夺屛摹罚骸榜?,棘冰反?!倍丁带櫻恪敌颉防飬s說“至于矜寡”,《釋文》:“矜,本又作鰥,同古頑反,徐又棘冰反。篇內‘矜寡’同。老無妻曰矜,老無夫曰寡?!笨芍懙旅饕姷降摹睹姟繁竞汀对娦颉芬粯?,《詩》正文是作“哀此矜寡”,當是古本如此,今通行本作“鰥寡”則后人所改。
“矝”字戰(zhàn)國時代就有,從令聲,“憐”從粦聲,都是來紐真部字,故“矝”“憐”音近可通假。故《毛傳》訓“矝人”之“矝”為“憐”,“矝”即“憐”之通假字。他如《書·多士》“予惟率肆矜爾”“爾克敬,天惟畀矜爾”,《多方》:“尚永力畋爾田,天惟畀矜爾”,這些“矜”《孔傳》均釋為“憐”;《呂刑》:“皇帝哀矜庶戮之不辜”,此中的“哀矜”,后世書中多稱“哀憐”,如《管子·入國》:“身之膌勝而哀憐之,此之謂恤孤”;《司馬法·仁本》:“不窮不能而哀憐傷病,是以明其仁也”;《韓非子·奸劫弒臣》:“哀憐百姓不忍誅罰者”,等等,均是其證?!对姟分幸嗳绱耍纭遁伊贰熬右詢瘩妗钡摹榜妗迸c“天”、“臻”為韻,《何草不黃》“何人不矜”與“玄”、“民”為韻,《桑柔》“寧不我矜”與“旬”、“民”為韻,無疑這些“矜”字本均當作“矝”讀“憐”。
從矛今聲的“矜”這個字形晚出,很可能秦代的小篆里都沒這個字,漢代才出現(xiàn),是根據(jù)矛柄又稱“鈙(捦)”而創(chuàng)造的新字。今天看到的先秦古書里與“鰥”通假的“矜”字都是漢代(包括)以后人們改作的,先秦不如是。那么,“鰥”這個字讀古頑切,必定也是漢代才有的事情,是因為“矜”字先轉入文部,與之音同的“鰥”自然也就跟著改變了讀音轉入文部。
又“矝”或假作“引”,故用為“自矝”之“矝”,朱駿聲《通訓定聲》云:
(矝)又為引,猶夸張也。《廣雅·釋詁一》:“矜,大也?!薄抖Y記·表記》:“不矜而莊”,注:“謂自尊大也?!薄稌x語》:“不可以矜而祗取憂也?!庇郑骸榜嫫浞ザ鴲u其功?!薄豆颉べ揖艂鳌罚骸榜嬷吆危开q曰莫我若也。”《管子·法法》:“彼矜者滿也。”或曰借為“賢”,亦通。[注]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第846頁。
假借為“引”應該是對的,“引”、“矝”余、來旁紐雙聲、同真部迭韻讀音最近。帛書本、今本《老子》“自矜”,郭店簡甲本作“自矝”者是也,可知帛書本、今本《老子》之“矜”均漢代人所改。
所以,“矝”這個字就是來紐真部字,“矜”是個誤字或同意替代字,牙音文部的讀音非其舊也。
“眔”被假借為“矝”讀“憐”而與“鰥”通假,則“眔”“鰥”字先秦古音必不讀古頑切,而應該是來紐真部字?!蚌姟睆谋o聲,“眔”是“涕”之初文,古音是透紐脂部,透紐、來紐是旁紐雙聲關系,脂部與真部是嚴格的對轉迭韻關系,“眔”或從“眔”聲的字轉讀來紐真部音是完全合理的。
筆者認為,“鰥”這個字其實就是后來的“鰱”字,其本稱“鱮”,《說文》:“鱮,鱮魚也?!倍巫ⅲ?/p>
《齊風》:“其魚魴鱮”,《傳》曰:“魴、鱮,大魚?!薄豆{》云:“鱮似魴而弱鱗。”陸《疏》曰:“鱮似魴厚而頭大,其頭尤大而肥者,徐州人謂之鰱?!薄稄V雅》曰:“鱮,鰱也。”[注]段玉裁:《說文解字注》,第577頁。
其實“鱮”就是“與”,因為這種魚連與相及成群,故稱“與”,又稱“連”,而“眔”即“逮”,《爾雅·釋詁》:“逮、及、暨,與也?!薄镑r”古或稱“鰥”正合其宜?!蚌姟惫乓羰莵砑~真部字,與“憐”“鄰”音略同,《釋名·釋州國》:“鄰,連也,相接連也。”“鄰”、“連”雙聲,所以“鰥”后來音轉為“連”才有了“鰱”字。
可能有人會提出《詩·敝笱》“其魚魴鰥”和“其魚魴鱮”都有,而且“其魚魴鰥”與“其從如云”為韻,“云”是文部字,是“鰥”在先秦就讀古頑切的明證。其實這個“鰥”當是“鯀”的假借字,也當是漢代人改作的。《毛傳》:“鰥,大魚也?!薄墩f文》:“鯀,鯀魚也”,段注:
此未詳為何魚。系聲讀古本切、亦未詳所以。恐古音不同今讀也。禹父之字古多作‘’、作‘’,《禮記》及《釋文》作“鰥”。[注]段玉裁:《說文解字注》,第576頁。
《玉篇》:“鯀,大魚也”,訓與《毛傳》“鰥”同。顯然《敝笱》里所說的“鰥”就是“鯀”,是文部字,故得與“云”為韻。
前人弄不清楚“鯀”是什么魚,甚至連“鯀”的字形也沒弄明白,許慎說是“從魚系聲”,徐鉉注云:“系非聲,疑從孫省?!焙笕藶榱撕享嵵C聲,把“系”改作“玄”(真文旁轉),后來又把“魚”旁改從“骨”作為聲符(物文對轉),均非。
“鯀”本是個會意字,當即貫魚之“貫”的專字,就是用繩索穿魚,故從魚、系會意,不得以形聲說之也,其本音當是見紐元部字,用為魚名就是“鯇”,《爾雅·釋魚》:“鱧,鯇也?!惫弊ⅲ骸敖聆Z魚,似鱒而大。”《說文》:“鯇,鯇魚也。”段注:
《釋魚》:“鱧,鯇也。”《毛傳》同。許于“鱧”下云“鳠也”,不云“鯇也”,故“鯇”篆割分異處,蓋其所傳不同?!磅尅薄蚌Z”古今字,今人曰“鯶子”,讀如“混”,多食之。(從魚完聲)戶版切,舊音也,十四部。又胡本切,今音也。音轉而形改為“鯶”矣。[注]段玉裁:《說文解字注》,第578頁。
字或作“鰀”,《集韻》:“鰀,魚名?;蜃黪?、鯶?!薄磅尅本褪遣蒴~,北方俗稱“混子”,其字大概漢魏之時作“鯶”,“鯇”“鯶”雙聲音轉字。蓋古本無“鯇”“鯶”字,而是用會意字的“鯀(貫)”代替,因為又稱“混”,故“鯀”又轉入文部。這個必定在先秦時期已經(jīng)如此,故“鯀”讀文部音與“云”為韻;再后來,鯀用為禹父的專名字,就又造一“鯇”代其魚名字,而也有戶版(見紐元部)、胡本(見紐文部)二切。后更造一“鯶”字代其文部音的魚名字,“鯀”就不知道該是什么魚了。所以,《敝笱》里的“鰥”必是本作“鯀”,漢代的時候“鰥”已經(jīng)音轉入文部與“鯀”音近,而“鯀”是禹父名字,才改作“鰥”,所以這個根本不能用來證明“鰥”是文部字。
因此筆者認為,在先秦時期的文獻中,“眔”“鰥”“矝(矜)”都是讀來紐真部音,讀音基本相同,所以可以通假,《芮良夫毖》以“眔”與“臣”、“均”為韻即此因。
在“鰥寡”字上后世典籍通用“矝”“鰥”,“眔”字被廢棄不用;用為“及”“暨”義的“眔”是讀若“鄰”或“連”,為連及義,《玉篇》:“連,合也、及也”是其義,這是殷周古語,后世典籍通用“及”“暨”“逮”“眔”的連及義和讀音也隨之消失。這樣,“眔”字就徹底成了個廢字。
知道“眔”讀若“鄰”、若“連”,可以解決古書中的一些問題。如《墨子·兼愛中》云:
天屑臨文王慈,是以老而無子者,有所得終其壽;連獨無兄弟者,有所雜于生人之閑。
其中“連”字,前人之說很多,孫詒讓《閑詁》云:
連疑當讀為矝,一聲之轉,猶《史記·龜策列傳》以苓葉為蓮葉?!稜栄拧め屧b》云:“矝,苦也。”《詩·小雅·鴻雁》云:“爰及矜人”,毛傳云:“矜,憐也?!庇帧逗尾莶稽S》云:“何人不矜?!边B獨,猶言清苦焭獨耳。矝從令聲,今經(jīng)典并從今,誤。[注]孫詒讓:《墨子閑詁》,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112頁。
孫說無疑是正確的,這個“連”字讀“矝”,現(xiàn)在知道先秦出土文獻中是用“眔”為“矝”,則《墨子》這個字很可能本來就是作“眔”,“眔”讀若“矝(憐)”、若“連”,故通假為“連”而用為“矝(憐)”,其實也可以作“鰥”。
又《墨子·尚同上》云:
古者圣王為五刑,請以治其民。譬若絲縷之有紀,罔罟之有綱,所連收天下之百姓不尚同其上者也。
《尚同中》此語作:
故古者之置正長也,將以治民也,譬之若絲縷之有紀,而罔罟之有綱也,將以運役天下淫暴而一同其義也。
其中上篇的“連”字中篇作“運”,《閑詁》引王云:
“運役”二字義不可通,當依上篇作“連收”,字之誤也?!斑B收”二字,正承絲縷罔罟而言。[注]孫詒讓:《墨子閑詁》,第85頁。
可見作“連”是,這個“連”前人都沒有解釋,大概都是依字讀的?,F(xiàn)在看來,這個“連”很可能也是本作“眔”,文中讀“遴”而音轉為“連”,是選擇義,又雙聲音轉為“掄”“流”,《說文》:“掄,擇也?!薄稜栄拧め屧b》:“流,擇也。”網(wǎng)有眼,可以漏掉一些,濾取一些,有選擇義,“連(遴)收天下之百姓不尚同其上者”就是選擇收捕天下百姓中那些“不尚同其上”的人;“連(遴)收天下淫暴”也是同樣的意思。所以說殷周古語中及暨義的“眔”都該讀為“鄰”或“連”訓“及”或“暨”。戰(zhàn)國以后人們的習慣用語不是說“眔”而是說“及”“暨”“逮”,就用這些字代替了“眔”。
現(xiàn)在參考出土文獻可以知道,先秦相當于“矜(鰥)”的字多是用“眔”,《攝命》中用“眔”為“矝(鰥)”就是一個堅實的例證。
《攝命》:“通眔寡眔,惠于小民”,可與《說命下》“汝亦惟克顯天,迵眔小民,中乃罰”對讀,整理者將《說命》的“迵眔”和《攝命》的“通眔”均讀為“恫瘝”,根據(jù)就是《書·康誥》的“恫瘝乃身”,但是根據(jù)出土文獻的用字習慣可知,“迵”這個字大部分是用為“同”或“通”[注]白于藍,《簡帛古書通假字大系》,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983-984頁。,那么《說命》的“迵眔”與《攝命》的“通眔”顯然是一個詞,“迵”“通”沒必要讀為“恫”,它就是“天下之通喪也”(《論語·陽貨》)、“天下之通義也”(《孟子·滕文公上》)、“通國之善弈者也”(《孟子·告子上》)的“通”,是“共”“同”“全”義;“眔”則當讀“矝(憐)”,《說文》訓“哀也”,是哀憫、憐惜之意,故引申為“愛”義,《廣韻》:“憐,愛也。”“通矝(憐)寡鰥”就是全面地憐憫(或愛惜)鰥寡之意。
《芮良夫毖》的“靡所告眔”的“眔”顯然應該讀“矝(憐)”,所以與“臣”“均”為韻,都是真部字?!墩f文》:“憐,哀也”“靡所告矝(憐)”就是沒有地方傾訴自己的哀痛?!稜栄拧め屧b》:“鰥,病也”,這個“鰥”也應該是“矝(憐)”,是由哀痛引申為“病”義,猶“劬”“勞”本勞苦義、“悴”本憂傷義而均引申為“病”義,故《釋詁》劬,勞,悴,鰥(矝、憐)均訓“病”。
清華簡五《殷高宗問于三壽》簡18:
衣服端而好信,孝慈而哀眔(鰥)。[注]《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五]》下冊,上海:中西書局,2015年版,第151頁。
這里面的“眔”整理者讀“鰥”,實際上“哀眔”應該是讀若《書·呂刑》“皇帝哀矜(矝)……”的“哀矜”,即哀憐義,與“孝慈”并舉正合其宜,讀“鰥”也當釋“矝”“憐”。
“瘝”字在今本《尚書·周書》中出現(xiàn)了4次:
《康誥》:“小子封,恫瘝乃身,敬哉!”
又曰:“乃別播敷造民大譽,弗念弗庸瘝厥君,時(是)乃引惡,惟朕憝。”
《召誥》:“天既遐終大邦殷之命,茲殷多先哲王在天,越厥后王后民,茲服厥命,厥終智(知)藏瘝在,夫知保,抱攜持厥婦子,以哀吁天,徂厥亡,出執(zhí)。”
《冏命》:“爾無昵于憸人,充耳目之官,迪上以非先王之典。非人其吉,惟貨其吉,若時,瘝厥官,惟爾大弗克只厥辟,惟予汝辜。”
其中《冏命》是偽古文,里面的“瘝”是用為病,這個不需要過多討論。
關于《康誥》的“瘝”字,段玉裁《古文尚書撰異》卷16云:
鄭及偽《孔》皆訓“瘝”為“病”,《考釋》故云“鰥,病也?!蓖跏哮P喈云:“后人以其訓病,改鰥為瘝。《召誥》‘智藏瘝在’同是也?!庇癫冒矗骸逗鬂h書·和帝紀》永元八年詔曰“朕寤寐恫矝”,此用《康誥》文也。章懷太子注云:“《尚書》曰:恫矝乃身,孔注曰:恫,痛也;矝,病也。矝音古頑反?!鄙w唐初本尚作“矝”。古書“鰥”字多作“矝”,可證“瘝”之為俗字矣。或疑郭注引《書》已作“瘝”,答曰:郭注“瘝”字恐是俗改,本作“鰥”也。[注]段玉裁:《古文尚書撰異》卷16,《續(xù)修四庫全書》第46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211頁。
根據(jù)段說再參考出土文獻可知,《周書》原文很可能是本作“迵眔”的,作“恫瘝”均后人所改?!巴ú?憐)乃身”即全面愛惜自己,就是要求康叔封要全方位地謹慎約束自身,故下面說“往盡乃心,無康好逸豫,乃其乂民?!?/p>
“弗念弗庸瘝厥君”的“瘝”也當本作“眔”讀“矝(憐)”,也是“愛”義,這里的意思類似后來說的“擁戴”,就是不想不肯擁戴他們的君主,這是惡行,故曰“時(是)乃引惡”。
《召誥》的“厥終智藏瘝在”的“瘝”字,段玉裁也作了辨析:
玉裁按:“瘝”字最俗,蓋本作“鰥”而俗人因其訓“病”改作“瘝”,《康誥》《召誥》同也?!稜栄拧罚骸蚌姡∫病?,郭注引《書》曰:“智藏鰥在”,邢疏曰:“智藏鰥在者,《周書·召誥》文?!彼菩鲜纤鶕?jù)注尚未作“瘝”也。今本《爾雅注》作“瘝”,《釋文》“瘝”字下云“古頑反。注瘝同。”考《說文》、《玉篇》、《廣韻》、唐之《五經(jīng)文字》、《九經(jīng)字樣》皆不錄“瘝”字,恐《釋文》本只是注同二字。[注]段玉裁:《古文尚書撰異》卷16,《續(xù)修四庫全書》第46冊,第24-225頁。
《召誥》的那幾句應該斷讀為:
天既遐終大邦殷之命,茲殷多先哲王在天,越厥后王后民,茲服厥命厥終,智(知)藏(臧)瘝(眔→憐)在(哉)!夫知保,抱攜持厥婦子,以哀吁天,徂厥亡,出執(zhí)。
翻譯一下大意就是:上天既然終結了大邦殷的天命,這殷諸多在天上的先哲王,以及他們后人的王和人民,都服從其命運的終結,是知道(我們周人)善良和憐憫?。∧腥藗冎辣Wo(家人),攜妻抱子,哀哭聲震天,接受他們的滅亡,出來當俘虜——這段文意才圓滿通暢。
總結上論,“眔”在先秦文獻中當讀來紐真部字,其“及”“暨”義者讀若“鄰”,音轉若“連”,秦漢以后被“及”“暨”“逮(隸)”“連”等字同義替換。其哀憐義者與“鰥”、“矝(矜)”通假,在秦漢以后的傳世典籍中被“矝(矜)”“鰥”“憐”等字假借替換。“鰥”、“矝”也都是來紐真部字,秦漢以后讀古頑切、居陵切(或巨巾切)者,乃流變所致,均非其本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