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春雷
在黃昏,鋤頭比握著鋤頭的人更渴望回家。這時,夕陽是大手筆,將余暉潑墨般揮灑。田地啊,莊稼啊,草啊,還有人,都被鍍上了一層金色。不知藏在哪片草叢下的蟲子,也唧唧復(fù)唧唧,為夜幕的即將開啟演奏冗長的序曲。如果聽得入神,真有可能聽出那首薩克斯曲《回家》的旋律來。
是的,回家。天空中,幾只鳥飛過,叫著。一個人要是懂鳥語,這時就會聽出它們其實是在喊“回家”。 黃昏,也似乎被它們馱在翅膀上,一塊兒帶走了。
夜幕開始四合。
這時,鋤頭便有些漫不經(jīng)心,草草劃過地面,只留下幾道痕跡,一棵匍匐的草便依然完好無損。握鋤頭的人便輕輕嘆口氣,拄著鋤柄歇一會兒,面前還沒鋤完的地,還長著呢,一眼望不到邊。他嘆氣并不是因為發(fā)愁,而是想這夜色太莽撞,自己還沒抽幾袋地頭煙,它就不告而來了。
村莊的炊煙已經(jīng)升起來。這是一聲無言的呼喚,拄鋤的人聽到了,看到了,知道該回了。炊煙下的主婦,正在忙忙碌碌。灶下的火,熊熊著。灶上的鍋里,騰騰著。一只花貓可能正在灶屋前蹲著,聞著飯菜的香氣,不時喵嗚一下。
要是鍋里煎的是魚,貓就喵喵個沒完了。主婦要是高興,就用筷子扭下一絲魚肉來,丟給它。若是不高興,就一腳踢開,人還沒吃呢,你急啥啊。
地里拄著鋤的人,開始把鋤頭扛在了肩上。炊煙離他那么遠,但他還是從炊煙里聞到了飯菜的味道。是風(fēng)送來的。他的手里,可能還提著一串螞蚱。鋤地逮螞蚱,那是順帶著的事兒,一點兒也不耽誤工夫。
螞蚱是用狗尾巴草,從脖頸處串起來的。一大串?;丶液髞G給主婦,用油一炸,香,就著它就是別的菜一口也不夾,也能足足喝一茶碗酒。
月亮這時候從東山下爬上來了,為給這人照路。冷不丁會有野兔,噌地一下從路邊跳出來,三兩下就隱在了月色里。走的是田埂,草多。走著走著,也可能就沒了路。但這沒啥,總是能到家的。
扛鋤的人這時可能還哼起歌來。也許是小曲,是民謠,也許是自己隨口編的。但這有啥重要的呢?路邊的莊稼和草不笑話他,月亮也不笑話他,頂多,在忍不住想笑時,扯一塊云彩遮在自己臉上。
村莊的燈火,越來越近了。燈火可親。
讓燈火可親的,是燈下幾張正在等他歸來的面孔。
“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边@個荷鋤而歸的人,是陶淵明,也是千百年來安于土地、勤于勞作的每一個農(nóng)人。
直到有一天,鋤頭在庫房里落寞得都生了銹,握鋤的人在遠方的城市用雙手開墾自己未知的生活——當(dāng)然,這生活與土地?zé)o關(guān)。
只有月光,還在一夜一夜地照亮那片田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