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田菌
歷史不是沉睡在書本和地殼里的遺跡,歷史所繁衍的文化是我們每天溫習的課程。一位香港中文大學歷史系高材生的獨特視角,一定會是你寫作時的精彩素材,更是你反思生活的細致入口。
現(xiàn)在我們對于“世界”這個詞早已習以為常,比如:一說世界局勢,大家就知道指的是地球上國家與國家之間的關(guān)系;一說世界地圖,大家就知道說的是地球上的各個大陸和國家的地圖。但最早的時候,“世界”被說出來,是帶有濃濃哲學思辨意味的。
“世界”這個詞一開始就不是中國本土漢語產(chǎn)生的概念。中國早期的哲學家們,尤其道家諸子,對“世界”原意的表述,更加宏大,更加不可捉摸,他們所用的是“宇”和“宙”,《尸子》曾言:“四方上下日宇,往古來今日宙。”《莊子》則把“宇宙”連用——“旁日月,挾宇宙,為其吻合”,來表達完全不可捉摸的時間空間概念。
等到佛教傳入,“世界”這個詞就被借來意譯梵文的一個概念,如《楞嚴經(jīng)》所寫:“何名為眾生世界?世為遷流,界為方位。汝今當知,東、西、南、北、東南、西南、東北、西北、上、下為界,過去、未來、現(xiàn)在為世?!薄笆澜纭币灿辛嗣鞔_的界定:這是有情眾生所居住的國土。
宇宙只有一個,但世界有許多個,佛教里所謂的“大干世界”,便是指“世界”的多樣性,乃至有“一花一世界”的說法。古人注釋《維摩經(jīng)》就說道:“世謂同居天地之間,界謂各有彼此之別?!?/p>
同居天地之間,那么前人和古人的區(qū)別,有時只在線性的差異:對于時間的飛奔,中國的先哲們似乎早有一種先覺的感慨。孔子曾看著滔滔奔流的江河,發(fā)出喟嘆:“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钡诟袊@時間易逝時,他們往往對時間的循環(huán)和輪回有所感悟和體會。王羲之的《蘭亭集序》能夠流傳千古,一方面是他的書法的確飄逸不群,無人可及,另一方面,這篇文章也確實點出了一個永叵的話題: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未來的人看現(xiàn)在的人,可能正和現(xiàn)在的人看過去的人一樣。大家都會在相同的事件上產(chǎn)生相同的情感。
時間不光是線性的,在古人那里,時間又有一種循環(huán)感,王羲之的范例自不必再說,古代紀年,以十天干、十二地支相互組合排列,六十年形成一輪回。1944年的郭沫若,也會為300年前的1644年明朝滅亡故事所觸動,寫下《甲申三百年祭》。東方的文化,似乎對于“循環(huán)”有種執(zhí)念,所以當佛教自印度傳入中國時,“輪回”這個概念一下就被人們所接納。
而同時,不論是西方還是東方,在時間的概念上,大家似乎都追求著“永恒”。埃及的金字塔是法老的陵墓,修建金字塔是為了讓法老的靈魂借助金字塔成為神靈。而制作木乃伊是為了保留法老的肉體,在神靈下凡時有所依托,讓法老的統(tǒng)治能夠永恒留存。中國也是如此,從秦始皇開始,帝國最高統(tǒng)治者們追尋海外仙丹、仙境的故事就從未停止過。后代統(tǒng)治者們就算意識到生命不能永恒,他們也會選擇修筑盛大的宮宇、開辟盛大的工程、編纂盛大的典籍,來彰顯帝國的榮耀,用另一種方式達到永恒。而且始皇帝意識到人的生命不可能無限延續(xù)后,他還是希望秦帝國的統(tǒng)治能夠永恒,于是定下他的后代為二世、三世皇帝,一世一世傳承下去,直至萬世。直到現(xiàn)在,對于永恒生命的追求仍未放棄,基因工程、醫(yī)學技術(shù)都是具體的方法,“永恒”恐怕是人類共同的迷思。
那么,回到“界”,空間呢?先民們的空間觀是十分樸素的,在中國,民眾在地域上,很早就有了內(nèi)外之分,天子所統(tǒng)治的地方就是世界的中心,于是有了何尊青銅器上記載的“宅茲中國”的銘文。國土以天子為同心圓逐步外擴。越往外關(guān)系越為疏離,超過了一定的范圍,那就是化外之民了,只能以蠻戎夷狄稱呼。而越往中間,便是“中國”“中土”,是最為核心的地方。這個觀念同時傳到了日本,當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漂洋過海來到日本時,日本人不知這赤發(fā)碧眼的人從哪而來,便以“南蠻”稱之。
這很好理解,畢竟我們最容易和最先觀察到的,就是我們目之所及的地方。同時這也讓我們對先哲們的思想,產(chǎn)生另一重敬畏:在技術(shù)和觀念落后的遠古,他們就能遙想無限的空間——“寰宇”了。
但人們對于地域的追求,對空間的把握,便是對于繪制地圖的執(zhí)念了。繪制地圖的持續(xù)努力本身表明了一種沖動:真實地呈現(xiàn)這個世界,并通過抽象的符號來認知、把握、掌控世界。不論哪個時代的地圖,都是由一些濃縮的抽象符號組成的:一個點代表一座城鎮(zhèn)或村莊,一條線代表一條公路或河流,一塊藍色的面代表海洋。人們總會試圖使用經(jīng)驗來描述外界空間。
在航海、天文、地理知識均不發(fā)達的古代。各地都會自然而然地產(chǎn)生以自己為中心的觀念,歐洲也不例外,“近東”“中東”“遠東”的概念,便是近代歐洲中心主義的產(chǎn)物。在中國出版的世界地圖上,中國似乎位于世界中央;而在歐洲中心的地圖上,“中國大陸、朝鮮半島、日本列島被擠到了地圖的右角而且極端地變了形,仿佛是在世界的盡頭簌簌發(fā)抖地相互靠在一起”。
到了近代,現(xiàn)代式的交通工具和鐵路的普及,徹底改變了我們對時間和空間的認知:過去需要一兩個月才能到達的地方,現(xiàn)在只需要幾天乃至幾小時了。而隨著地圖上的已知區(qū)域越來越大,地球上可能早無神秘可言。我們的目光逐漸投向了地外。投向了更廣闊的宇宙。
世與界,其實是我們對時間和空間的觀察所產(chǎn)生的觀念,我們對世界的觀察,同時也構(gòu)成了我們現(xiàn)在的體驗。世界永遠是變動的,我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