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荀

(廈門三易齋茶書畫工作室，福建 廈門 361003)

自元代以來，蘇州是江南士大夫、文人、畫家的靈秀之地?！办`秀會萃，偏于東南，自古為然”[1]。正是在這樣一塊人文之地，孕育了明代茶文化的“文人茶”(也稱為“文士茶”)，孕育了文徵明這樣的大家，給中國繪畫和茶文化史上留下了豐富的茶畫。

茶畫，指的是歷史上含有茶文化內容的繪畫名作。這類繪畫內容、題材、技法各異，而其中都含有煮茶品茗的情節(jié)作為畫面主題的一部分，因此將這些繪畫稱為茶畫。裘紀平在《中國茶畫》中對茶畫作了如下論述：

肯定人的存在價值的人物畫、人與自然相敬相親相和相融關系的山水畫和歌頌生命萬般情趣的花鳥畫，以茶作為活動的交匯點，在撫琴、弈棋、揮毫、吟詩、飲酒、賞花和焚香的玩趣中，呈現(xiàn)出豐富多彩的圖像景觀。[2]

明代茶畫里獨特的審美意蘊，顯示了明代文人茶道的精神歸趨。文徵明的茶畫內容豐富，在明代畫家中，他的存世之作當為翹楚?，F(xiàn)留存的有《惠山茶會圖》《品茶圖》《喬林煮茗圖》《猗蘭室圖》《東園雅集圖》《茶事圖》《滸溪草堂圖》《林榭煎茶圖》《烹茶圖》《真賞齋圖》《山靜日長書畫》《茶具十詠圖》等。

關于文徵明的繪畫風格，王伯敏在《中國繪畫史》說：“他的繪畫作風，早年細致清麗，中年用筆粗放，晚年則粗細兼具，而得清潤自然之致?！盵3]這里所說的“粗細兼具”，是形容文徵明的繪畫有“細文”和“粗文”兩種風格。其中早年“細文”清麗細致，有淺淡設色也有水墨；而中年“粗文”雄渾健拔，用水墨為之，有他的老師沈周的面貌。其技法之豐富，表現(xiàn)了他在繪畫方面的博學與專精。

在傳承的過程中，文徵明師法古人，遠學宋代郭熙，近學元代趙孟頫，將粗細兼具的畫風應用到自己的創(chuàng)作中，如清梁廷柟在《藤花亭書畫跋》中感嘆：

雖大氣淋漓，粗中有細，若出性生，但于此中嘆其不茍，而不知所以必然故，有由來也。[4]

文徵明的茶畫，有“細文”，也有“粗細兼具”的畫風，不僅如此，文徵明一生愛茶，他將自己人生情懷與審美取向賦予一紙丹青，在文雅秀逸的茶畫里，表現(xiàn)出一種蒼秀婉逸的茶美學——它是文徵明對自我生命的審美觀照。

一、明代“文人茶”的興起

文化在傳承中隨著時代不斷更新，“古不乖時，今不同弊”，“筆墨當隨時代”，“金石無古今，藝事隨時新”，皆是闡述文化藝術的演進規(guī)律。茶文化在歷史的推進中演變，明代的茶事，也進入了一個新的美學時代。

明代中葉之后，散茶興起，茶葉使用了炒青制法，宋元以來的團餅茶淡出了歷史舞臺，隨即散葉茶的瀹泡品飲法逐漸成為主流，取代了宋代以來繁復的點茶法。散葉茶的簡約茶風的普及和推廣，不僅成為文人雅士的追捧，品鑒名茶、研討茶藝的茶事活動，在江浙一帶的民間也漸成風尚。

茶葉的采造制作，以及茶的品飲方式所產(chǎn)生的變化，為明代文人畫家把茶事提升到更高的精神層面創(chuàng)造了契機。受到社會、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因素的影響，江南地區(qū)出現(xiàn)了以“抒放性靈”“閑適怡情”的文人茶事。這種以士大夫、文人畫家為主要人群，通過舉辦包含會友、賞花、彈琴、品茗、吟詩、作畫的雅集，在自然空間中，審美修身，使茶事頻繁出現(xiàn)于詩書畫的創(chuàng)作中，顯示了知識分子階層對“雅文化”的追求，與對隱逸出塵之思想的認同。明代興起的茶葉沖泡法使茶保持本真，潛移默化地形成一種崇尚自然本色之美的茶文化，這與知識分子、文人畫家的人生情懷緊密地相連，達到更高的精神層面，最終成為與民間飲茶和宮廷茶事截然不同的茶文化。

明初“文人茶”的誕生，主要是文人與茶人的率先引領。高啟、王紱、朱權等著名文人對茶的一往情深，促進了明中葉“文人茶”的興起，他們發(fā)揮了承上啟下的作用。“有明中葉，天下承平，士大夫儒雅相尚。若評書、品畫、瀹茗、焚香、彈琴、選石等事，無一不精”。[注]文震亨:《長物志跋》，轉引自胡長春：《明朝文人茶事概述——兼論明代江浙地區(qū)的文人飲茶集團》，載《農(nóng)業(yè)考古》，2008年第2期。具有影響力的文人畫家沈周、吳寬、朱存理、文徵明、唐寅、顧元慶等人，都是熟諳茶中三昧，奉茶為甘芳高潔之物，并以瀹茗為清新高雅之事。他們以茶吟詩，以茶入畫，感悟人生，舒放性靈，崇尚自然，表現(xiàn)自我，返璞歸真，代表“文人茶道”的精神寄托與審美取向。

“文人茶”是一門生活藝術，是一種生活美學，是茶文化新的演繹。中國明代以后茶文化的演變，也可以說是以文人茶道為主旨。文人茶文化的興起與開拓，帶來明代“文人茶”的時尚，也推動了中國茶文化的向前發(fā)展。

文人茶文化實際上是一種生活的藝術，它貫注了中國文化的基本精神，顯示了中國文人所特有的人生哲學和審美理想，更多地表現(xiàn)出飲茶的精神內容，集中反映了茶文化中“雅”的一面，從文化學的觀點來看，更多屬于心態(tài)文化層次。[5]

以“吳門畫派”生活的吳中太湖地區(qū)，就是“文人茶”興起的核心區(qū)域。文徵明作為一位著名的“吳門畫派”書畫家，同時也是一位專注、真誠熱愛茶文化的茶家。從他傳世的一系列茶畫里，可以窺見這種“文人茶”的審美傾向，在“雅文化”的美學世界里，具有特別的審美理想和人生哲學意義。

二、文徵明茶畫中表現(xiàn)的文人雅好

(一)寧靜的茶香

文徵明的茶畫代表作《惠山茶會圖》(圖1)，現(xiàn)藏北京故宮博物院，是明代最有代表性的茶畫之一。茶畫中以細膩的寫實筆法，記錄了正德十三年(1518年)的清明時節(jié)，他與好友湯振、蔡羽、王守、王寵、潘和甫、朱朗等六位文化名流在“天下第二泉”惠山泉瀹茶品茗、吟詩作賦、雅興清談的一段“文人茶事”，營造了“文人茶”在自然環(huán)境里的詩情畫意，幽趣雅致。

圖1 惠山茶會圖，1518年，21.8×67.5厘米，紙本設色，現(xiàn)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

文人茶事與茶會的題材在明代繪畫中大量涌現(xiàn)，它大多為江南的畫家創(chuàng)作，以茶入畫，當時不僅是文徵明一人，還有他的老師沈周、同輩

的唐寅、周臣、仇英、王問等著名文人畫家。這個熱衷“文人茶”的文化圈子，他們在茶香里，追求超塵脫俗的人生情懷，并通過茶、詩、書、畫的形式表達和流傳下來。

“世事有多變，人生無百年。還應騎馬客，輸我北窗眠?！盵注]見文徵明行書《五律》詩。文徵明在詩中表達了對名人達官視若浮云的態(tài)度。文徵明曾努力參加科舉爭取功名，直到放下仕途羈絆，已近30年。他從25歲到52歲，曾九次的鄉(xiāng)試落榜而歸，作翰林待詔后，他一年打了三次辭職報告，三年后才獲準辭官歸鄉(xiāng)。

歸去來兮，不以心為形役，不以科舉為奴，文徵明掙脫了世俗功名的束縛，去尋求另一種精神世界的豐富生活。在茶、詩、書、畫里開創(chuàng)一種新的人生，這是人生的大智慧。這時的文人畫家，化身為自然主義的藝術家、美學家，在追求寧靜致遠，澄心靜慮的境界過程中，使詩、書、畫之“雅好”融入茶香，令人陶醉。文士之雅好，好于寧靜；文士之寄托，寄于茶香。正所謂“千年遺志在，百里裹茶來”。[注]文徵明：《還過無錫同諸友游惠山酌泉試茗》，見周道振輯校:《文徵明集》(卷一)。

(二)高潔的雅志

以茶修身，是茶對人精神世界的饋贈。唐末的劉貞亮在《茶十德》中提出：“以茶散郁氣；以茶驅睡氣；以茶養(yǎng)生氣；以茶除病氣；以茶利禮仁；以茶表敬意；以茶嘗滋味；以茶養(yǎng)身體；以茶可行道；以茶可雅志?！?/p>

中國茶文化的精神，其中之一就表現(xiàn)在“雅志”上。古今茶人以品茗為“雅事”，以茶待客者為“雅士”。高雅真性，率性而行，樹立人的良知與修養(yǎng)，并擴大到和敬待人，處理人際關系上。把人格和“茶德”聯(lián)綴在一起，最早是陸羽在《茶經(jīng)·一之源》中所說：“茶之為用，味至寒，為飲最宜精行儉德之人?！睂ⅰ安璧隆睔w之于精神層面，愛茶之人應具有儉樸之美德，不僅將茶看成是滿足生理需要的飲品，而是把品茶作為提高自身修養(yǎng)的手段。

文徵明一生是茶知音、茶知己，他不是兼愛茶，而是專愛茶。茶的清新淡雅、閑適悠然與他的書畫創(chuàng)作不謀而合。他品茗瀹茶、詩歌吟詠、描繪丹青。同時，他還廣泛結交和他一樣具有相同雅志的文人好友。文徵明中年至晚年所作的茶畫中，有一些正是為贈好友所作，如《猗蘭室圖》(1529年)、《東園雅集圖》(1530年)、《滸溪草堂圖》(1535年)等。這些茶畫，一方面將文人聚會的場景描繪得秀麗自然，另一方面在畫中出現(xiàn)的人物，均是彬彬有禮，一起品茗暢談，從景到人，都體現(xiàn)出一種雅致的氣韻。

文徵明儒雅平和，天性純凈高雅，他與茶的緣分，得天獨厚，其后天的志向熏陶和人生修養(yǎng)，也極大地融合了“茶德”的品質，塑造出高雅脫俗、追求恬靜、天人合一的性格特點。他一生作了150余首的茶詩，還撰寫了《茶錄考》。《詠惠山泉》詩中云：“吾生不飲酒，亦自得茗醉。”在大自然中領略審美的愉悅，與大自然的和諧共處，遠離喧囂，在山水之間抒發(fā)自己的性靈，獲取自然與文化藝術的慰藉，獲取心靈的純凈與精神的自由，成為他最為醉心的雅事。

岡倉天心把中國的茶史分為三個時期：唐代的煎茶是古典主義；宋代的點茶是浪漫主義；明代的淹(瀹)茶則是寫實的自然主義。不同的泡茶方式，體現(xiàn)了不同的情感與時代精神。明代中葉散茶的推廣，瀹茗品飲，在崇尚自然、崇尚簡約的背后，是文士畫家寫實的自然主義的訴求，也是文化藝術上的新美學的發(fā)端。

岡倉天心在《茶之書》中說：

對茶的不同的玩賞方式，標示出具時盛行的精神思想——生命本身，就是一種呈現(xiàn)與表達；不經(jīng)意的舉動，反而總是泄露出自我內心的最深處。[6]

茶文化的生活世界與畫家的精神世界，通過在繪畫上的結合，為我們保留了明代“雅志”的精神風貌。

(三)清淡的心境

文徵明的《品茶圖》(圖2)，現(xiàn)藏臺北故宮博物院。文徵明在畫幅的正上方三分之一的畫面上，題有一首七絕：“碧山深處絕纖埃，面面軒窗對水開。谷雨乍過茶事好，鼎湯初沸有朋來?！?/p>

明代中葉之后的文化藝術生態(tài)環(huán)境寬松，經(jīng)濟繁榮，從茶品、茶侶、茶心、茶境都有了新的美學追求。自王陽明提出了經(jīng)典的“心學”理論，文人畫家在與茶的親切接觸中，清茶、清逸、清淡、清心的詩畫情緣，開啟了他們出塵的心智，形成一種由茶入畫的文化行為。

在寧靜的茶香之中，表達自己高潔的雅志，進入超曠清淡的心境，從49歲(1518年)到88歲(1557年)的40年間，文徵明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茶畫，營造出悠然親切，趣味雋永、出塵脫俗的藝術境界。

圖2 品茶圖軸，1531年，88.3×25.2厘米,紙本設色，現(xiàn)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

“心外無理，心外無物，心外無事”。(王陽明《傳習錄》)當你未瀹茶品茗時，茶與自己同歸于寂靜；當你瀹茶品茗時，則茶的色、香、味、形，都跟著自己的心境清淡起來。《品茶圖》作于明嘉靖辛卯年(1531年)，文徵明62歲。山中茶事方盛，品茶的環(huán)境是在碧山深處的草堂，茶侶陸子傅在谷雨后來訪，二人對坐品茗清談，一人正過橋來，一童仆煽火煮泉預備茶事。畫中設色清雅，小橋流水蒼松高聳，幾榻明凈，堂開軒敞?！靶闹斜緹o物，何處染塵埃？”茶侶是“翰卿墨客”，“超軼世味者”[7]，“精行儉德”之人瀹茗于深山草堂，優(yōu)雅的環(huán)境凈無纖塵，人與自然的和諧，人與人的和諧。

明代朱權在《茶譜》中記：“或會于泉石之間，或處于松竹之下，或對皓月清風，或坐明窗靜牗。乃與客清談款話，探玄虛而參造化，清心神而出塵表?！比绱艘粋€“清”字，如此一個“淡”字，實際上是茶家與畫家清淡之心境，與自然環(huán)境的情景交融，也是對“心外無物，心外無事”的最好詮釋。

文徵明從年輕時的積極爭取功名，到他晚年掙脫仕途的羈絆，他拋棄了功名，進入了平淡清新的世界，把余生交給茶、詩、書、畫?！扒濉迸c“淡”，茶的特性，化解了他塵世的煩惱，世俗的功名沒有給他帶來快樂，而茶與詩書畫的藝術享受，給了他清心、平淡、清逸、平和的心態(tài)文化。這種“雅文化”之美帶給他的審美愉悅，遠遠勝過騎著高頭大馬的達官貴人。閑適、悠然的審美取向，也是人世一種美妙的體悟。正如施由明指出的：

文徵明就是這樣沉浸在這種似乎很沒有出息的情趣中，看不到什么“齊國平天下”的大志，也沒有什么高遠的追求，更沒有憂國憂民的情懷，然而，作為一個潔身自好的普通文人，以高雅的情趣為追求，以平淡的生活為滿足，這已經(jīng)是普通人的人格典范！身在世俗而情懷常超越世俗，只有時代的文化精英才能做到這一點！[8]

“門前塵土三千丈，不到熏爐茗碗旁”。不論是塵世的功名還是車馬喧囂的繁華，都不及文徵明心中守住的一杯清茶。

三、文徵明茶畫中表現(xiàn)的審美意蘊

(一)寫實性的審美描繪

文徵明的茶畫，最早是作于明正德十三年(1518年)的《惠山茶會圖》，最晚的是現(xiàn)藏于上海博物館的《真賞齋圖》(圖3)[注]另一幅《真賞齋圖》藏于中國國家博物館，作于文徵明88歲高齡，與第一幅時隔8年，雖同是為好友華夏所作，但兩幅畫作構圖略異，且沒有描繪茶事場景，故不在茶畫之列。，作于明嘉靖己酉年(1549)。在文徵明從49歲到80歲的時間內，他的茶愛好是自始至終，完整地貫穿了他的后半生。

圖3 真賞齋圖長卷,1549年,36×107.8厘米,紙本設色,現(xiàn)藏于上海博物館

在這些茶畫中，有用寫實描繪手法的，也有使用抒情寫意手法的，即既有使用“細文”的筆法，也有“粗細兼用”的畫風。我們在他的晚期作品中，可見其用心。細觀其80歲所作的《真賞齋圖》，圖中以近景構圖，竹林和湖石描繪得栩栩如生，古檜高梧掩映著草堂書屋，主客賞鑒書畫，童子侍茶。畫中用筆細謹沉穩(wěn)，設色典雅，在如此高齡時能畫出如此細致高妙的作品，可以看出這位大師的過人之處。

寫實性的審美描繪，不是寫生的紀時、紀事的圖像再現(xiàn)和記錄，它需要作者從“形”到“神”的取舍和剪裁。這種審美特征，在他早年的《惠山茶會圖》中，就可見一斑。

文徵明在35歲時，第一次偕友人游惠山泉，以一首五言長詩《詠惠山泉》記錄了當時的情感，詩中感嘆：“少時閱茶經(jīng)，水品謂能記。如何百里間，慧泉曾未試?！睍r至他49歲(1518年)作《惠山茶會圖》，他用寫實性的審美描繪，描繪了與友人山中聚會，品泉鑒茶，賦詩清談的情景。

現(xiàn)存有兩幅《惠山茶會圖》(圖4)，在構圖與取景上都有所不同，但內容相近。在畫幅左邊的視覺中心，于高大茂密的松林前，畫有一間攢尖頂細致簡潔的草亭，亭中有八角形的井欄，就是被茶圣陸羽贊頌是“天下第二泉”的惠山泉。里面有人盤坐于亭下，有人靜坐觀水，有人展卷閱讀。在不同的角度下，文士畫家們富有生意，有的散步林間，有的賞景交談，有的觀童仆烹茶，多元地展現(xiàn)了文人茶會在大自然中的全貌。

圖4 兩幅惠山茶會圖之對比上圖：惠山茶會圖，1518年，21.8×67.5厘米，紙本設色，現(xiàn)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下圖：惠山茶會圖，1518年，23.9×68.5厘米，紙本設色，現(xiàn)藏于上海博物館

兩幅作品描繪的是相同場景，卻不盡是同時間所作，必有先后。而中國的繪畫也不同于西洋畫所使用的寫生手段，因此文徵明在創(chuàng)作兩幅作品時，是將茶會的情景了然于胸后進行再現(xiàn)。這種再現(xiàn)不僅具有真實性的描繪，且具有審美性的處理。這時，當事人的“眼中茶會”，轉變?yōu)椤靶刂胁钑?，再呈現(xiàn)為“畫中茶會”。使用截圖法和多視點的中國畫構圖方法，輔以細致雋秀的用筆，變形的山石，青綠與淡赭石的敷色，讓茶、詩、書、畫，以及人和自然這些元素在畫面上交融。

這種具有審美意味的再現(xiàn)，并不拘泥于客觀所見的真實，而在于通過對現(xiàn)實生活的觀察和概括，“以形寫神”，以達到栩栩如生的畫面效果。中國畫力求神似，而不斤斤計較于寫形必似?？梢哉f，文徵明先是對客觀現(xiàn)實的“神”有了充分的體會，才能使文人茶會的“形”躍然紙上，畫中情境充滿了茶香、詩情、書品、畫意的文人畫審美氣息。這種飽含畫意，卻不失真實的審美表達，是一種文人特有的清新高雅的境界，也是中國繪畫中寫實性描繪的審美精髓。

(二)寫意性的性靈抒發(fā)

圖5 喬林煮茗圖軸，1526年，84.1×26.4厘米，紙本設色，現(xiàn)藏北京故宮博物院

文徵明茶畫中雖然有運用到寫實性的描繪手法，但表現(xiàn)出來的卻是中國畫寫意性抒發(fā)的審美趣味，即在于他能以茶畫為“心畫”，能以茶畫為“寫意”。

早在漢代，楊雄就提出了“書，心畫也”，書畫同源，在繪畫上“以心為畫”的理論。延續(xù)到明代，結合了王陽明的“心學”理論，更是影響了當時的文人畫家。明中葉之后，茶與文人畫家們結下了不解之緣，讓茶與畫的融合逐步加深。

文徵明和許多明代文人畫家一樣，用茶與筆墨抒發(fā)性靈。茶品與畫品給了文徵明天然的契合，他作為當時吳門畫派的領袖人物，也在茶與畫之中，依照“畫即心印”(宋米友仁語)，尋找到心靈的慰藉和審美樂趣，并把自己的“心畫”展現(xiàn)在作品之內。茶與筆墨，不僅僅是自娛，更是表達自己胸中丘壑與性靈，在茶畫寫意性的審美里，映現(xiàn)自己的內心。“乃知至理在吾心，展卷令人發(fā)深省?！盵注]文徵明晚年作《鶴聽琴聲圖》題跋。

圖6 茶具十詠圖軸，1534年，136.1×26.8厘米，紙本墨色，現(xiàn)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

文徵明師承元趙孟頫、沈周等前輩的古意古趣，“高逸”心境的審美理想，在他的作品里得到延續(xù)?！秵塘种筌鴪D》(圖5)，為文徵明57歲所作。畫面繪戶外煮茗，一方奇石，二株老樹，一夾葉，一大混點的梧桐，一位文士依坐于梧桐樹干，一童仆出現(xiàn)在畫面的右下角，用竹爐和用松根煮茗。文徵明自題詩云：“不見鶴翁今幾年，如聞仙骨瘦于前。只應陸羽高情在，坐蔭喬林煮石泉?！?/p>

在《喬林煮茗圖》中，對茶與心境的表達，比文徵明其他的茶畫更加明顯，也更突出中國畫的寫意抒發(fā)。主角鶴翁描繪注重神態(tài)，童仆呼應，用小寫意的筆法；畫山坡的高大老樹，不是用細筆的胡椒點，而是隨著心性使用了墨筆的大混點與勾勒夾葉進行對比，樹干的畫法以書入畫，線條遒勁頓挫，如草書的用筆；山石形態(tài)蒼秀婉逸，皴法是粗中有細，兼工帶寫；設色則淺淡溫潤，清俊典雅。整個畫面自然穩(wěn)重，文雅老成，一氣呵成，畫法謹嚴而意態(tài)生動。題詩書寫時也更加奔放自由，變化而錯落瀟灑。

寫意中國畫的表現(xiàn)性，有幾個特點：一是以氣韻的連貫性來表達作者的心性，即所謂“氣韻生動”；二是將書法的用筆融入繪畫之中，重視“骨法用筆”；三是物象以形傳神，精神氣質凸顯，做到“應物象形”；四是畫面里的墨色與色彩能水乳交融，色飛磨舞，淋漓盡致。即“隨類賦彩”。

在《喬林煮茗圖》里，文徵明的筆墨，充滿了茶性之清逸，文人之雅好，直接抒寫了陸羽之高情和自己的審美情懷。還有其他作品，如《品茶圖》里，他記錄抒寫自己以茶會友的生活；在《茶具十詠圖》里，他以紀實描繪搭配十首茶詩的題跋，構成多重心境表達的手法。從繪畫的選題、描寫，到書寫心中的塊壘，他不斷將茶文化的雅意溶于詩書畫中。文徵明在茶畫中表現(xiàn)出了閑、靜、清、淡、逸、俊、幽、雅，通過這八個方面審美意蘊，使他的茶畫形成了自己的繪畫風格，融匯了“以形寫神”的寫實筆法和寫意性的性靈抒發(fā)，呈現(xiàn)出屬于他個人的茶、詩、書、畫一體的審美人生。

(三)茶、詩、書、畫表現(xiàn)的審美人生

文徵明茶、詩、書、畫表現(xiàn)的審美人生，可以從他一生追求的“古意”“生意”“詩情畫意”，這三點來加以說明。

1.“古意”的審美傳承

通過茶、詩、書、畫表現(xiàn)人生情懷，首先是對文化傳統(tǒng)的傳承。文徵明崇尚“古意”，以古人為師，與古人為徒，不斷學習和實踐。他40歲前跟隨吳門畫派的開山之祖沈周學畫，不僅得沈周衣缽，也兼得“元四家”正派法乳。明代謝肇制說：“文征仲遠學郭熙，近學松雪(趙孟頫)，而得意之筆，往往以工制勝?！盵4]后人評他的繪畫是“以元季淋漓之趣，兼子昂秀潤之色”，這說明了文徵明是認真地學習傳統(tǒng)，他的茶畫中“貴有古意”，貴有師承，表現(xiàn)了他對宋元以來文人繪畫審美理想的貼近與沿襲。而他與茶結緣很早，年少讀《茶經(jīng)》，向往陸羽之高情，這促使了他對茶、詩、書、畫融合的研究。

《茶具十詠圖》(圖6)，作于文徵明65歲時，畫中文人意態(tài)蕭散，在竹廬自斟自飲。文徵明在后款中記述，畫中人即是作者自己，于谷雨前三日品嘗好友送來的幾種好茶，在自斟自飲之時，遙想到唐代詩人皮日休和陸龜蒙的茶詩對和，即興追和十首茶詩，歌詠先賢茶事。以詩配畫，清秀的字跡蘊含了濃郁的文人之風，足以顯示文徵明在詩學、書學、畫學方面承襲的傳統(tǒng)“古意”。

2.“生意”的審美取向

所謂“生意”，就是指文徵明的茶畫里貼近生活，表現(xiàn)的勃勃不息的生意，也可以說是在繪畫中表現(xiàn)的生活的藝術化。宋元文人畫中有突出的“簡淡荒率”風格，流露的是一種“不食人間煙火”的氣息。而在文徵明的一系列茶畫里，卻真實地描繪了當時吳中地區(qū)文人雅士的品茗聚會，以茶會友的現(xiàn)實生活，他的茶畫實踐始終與茶事緊密結合，來源于生活，又經(jīng)過了藝術的提煉。

文徵明在繪畫中的自題，諸如“山中茶事方盛”(《品茶圖》)，“小詩拙畫，聊見鄙情”(《喬林煮茗圖》)，“命山童煮苦茗啜之，還坐風檐，不覺至丙夜”(《中庭步月圖》)，等等，都是生活知足常樂的“藝術化”。雖然茶畫里映照的心靈世界，皆是賦嫻靜優(yōu)雅的自然環(huán)境，但文字卻是樸素無華，沒有過多的堆砌雕琢，體現(xiàn)一種“真意”。文徵明并沒有使自己與現(xiàn)實脫離，也沒有與自然的真實全然隔絕，他謳歌茶事之美，謳歌自然之美，這是活生生的茶人生活，是充滿生活情趣的場景，其心靈是樂觀的、平和的、欣喜的，也是生機勃勃的。這種“真意”，正是一種自然之美，也是其“生意”的來源。

3.“詩情畫意”的審美人生

文徵明《煮茶》詩曰：“絹對陽羨月，瓦缶惠山泉。至味心難忘，閑情手自煎。”他的詩書畫帶有強烈的文人特點，同時也是他人生的寫照。茶、詩、書、畫的一系列結合，表現(xiàn)了文徵明的人格魅力，因而形成了特別的審美意蘊。一方面在文人畫中學習閑、靜、清、淡、逸、俊、幽、雅的審美傳承，一方面在生活中以茶安頓心靈，抒發(fā)詩情畫意的審美人生。

“詩情畫意”不僅可以體現(xiàn)在詩書畫中，也可以體現(xiàn)在生活中，通俗地說，它是“藝術化”的生活。平淡的生活因為茶，有了忙里偷閑，苦中作樂。因為事茶，生活里常見的事，就有了新的發(fā)現(xiàn)，新的收獲。文徵明在《茶具十詠圖》的茶詩里，對茶塢、茶人、茶筍、茶籯、茶舎、茶灶、茶焙、茶鼎、茶甌、煮茶的“詩情畫意”之美，一一加以贊賞描寫。感悟生活的細微之處，就是體悟自然；感受自然之美，更是在體悟人生。在平凡的生活里拓展觀察、體驗、思考，并在平凡的生活里，體現(xiàn)出藝術的新美學和新空間。正如夏丏尊在贊揚弘一大師生活“藝術化”的境界時說：

藝術的生活，原是關照享樂的生活。在這點上，藝術和宗教實有同一歸趨。凡為實利和成見所束縛，不能把日常生活咀嚼玩味的，都是與藝術無緣的人們。真正的藝術，不限在詩里，也不限在畫里，到處都有，隨時可得。[9]

的確如此，“詩情畫意”的審美人生，是在平凡的生活里，也能安頓心靈，不因襲成見的束縛，感悟生活，增進對自然的認識。文徵明以粗細兼具的畫風，抒發(fā)“詩情畫意”的審美趣味，使他的茶畫即古意又有生意，呈現(xiàn)了文人茶、詩、書、畫相結合的藝術審美意蘊。他使明代文人茶所特有的意境，留存在這些傳世的茶畫中，讓我們今天還能從中感受到它的藝術魅力。

四、結語

探析文徵明茶畫中的審美意蘊，對今天我們挖掘和學習中國茶文化與詩書畫互相融合的精神，具有一定的現(xiàn)實意義。文徵明茶畫中的審美意蘊，是他一生審美精神的體現(xiàn)，反映了明代社會文人茶文化的興起，再現(xiàn)了明代“文人茶”的時尚，這種茶、詩、書、畫結合的茶畫藝術，在中國的繪畫史上留下了獨特的一頁，使中國的繪畫藝術帶來了新的審美意蘊。并且對中國茶文化的發(fā)展起到了推進的作用，特別是“文人茶”對后世的茶藝文化，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

今天我們可以將這種“文人茶”的生活藝術理念，吸收應用到美育和生活之中，借由傳統(tǒng)藝術的學習與美學的再現(xiàn)，傳承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審美意蘊，發(fā)揚中國優(yōu)秀的傳統(tǒng)文化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