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紹良
責任編輯:彭瓊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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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首《圣母瑪利亞》的歌曲,把一百多年前的傳奇故事拉到了眼前,讓我感到真實可信、生動親切。同時,也似乎看見了歲月深處的法國傳教士顧斯麥的身影,他的笑容和教堂里傳教的情景。因為,我聽這首歌曲的時候,正坐在朱苦拉古老教堂的石階上。歌者是請來向我們介紹顧斯麥教士和一株咖啡苗故事的彝人老者,姓李,90歲高齡。在他到來之前,我已和一位76歲的同樣姓李的彝人老者在交談了,但他年紀輕些,只記得在1951年結束傳教活動之前,在教堂里接受過天主教教義和漢語的學習。因此他說:1952年我到離此十余里的羅西村讀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后的學校,讀到初中畢業(yè),在這里算是知識分子了。
90歲的老者坐下之后,我發(fā)覺他更不善于用漢語交流,幸好,同行的納張元教授原籍是離此不遠的本地人,彝族,幾句對話之后,老者便在胸前劃了個十字,用漢語唱起了《圣母瑪利亞》。他的嗓音已經(jīng)喑啞,眼睛已經(jīng)渾濁,但神情恭敬而專注,目光凝視著遠方。
朱苦拉是一個在大山深處、漁泡江邊的小小彝村,地處賓川縣城東部約一百公里,大理、麗江、楚雄的三地州交界處。我們前往,就因為一株115年前的被譽為中國咖啡活化石的咖啡苗,以及能在今天親口品嘗的一杯咖啡。在接觸兩位老人之前,我已經(jīng)間接地知道一些朱苦拉的情況了。幾年前,很有幸讀到了納教授的散文《教堂作證》。文中,他用簡練、生動、形象的文字,準確地講述了傳教士與一株咖啡苗的故事,以及一百多年后的今天,由一株咖啡苗成長為賓川縣的名片產(chǎn)業(yè)的過程。因此,在世事變遷中,今天的朱苦拉,肯定不再是過去的朱苦拉了。在村口,我們一行二十余人,都興致極高地在中國第一咖啡村的石刻牌坊下合影,東道主賓川縣文聯(lián)及賓川的作家們,當然為賓川擁有這樣的殊榮而自豪。在云南的崇山峻嶺中,在有一條大江的岸邊山村里,一百年前,用今天的眼光來看,是與世隔絕的非常閉塞、落后,生活物質嚴重匱乏,民智普遍愚昧的時代,而西方天主教的傳教士們,卻不辭艱辛、不怕危險地把教堂建蓋在這些山村里,他們與本地的少數(shù)民族語言不通,生活習俗相異,卻能立足傳教,進而把根扎了下去,這已成為一段客觀的歷史,同樣地,教堂作證。不同的是,我在怒江邊、瀾滄江邊見過的教堂,風格都有點歐式和洋氣。朱苦拉腳下的漁泡江,再往北三五十里就進入金沙江了,同屬金沙江流域,但它的風格卻是中式的,土木結構,瓦頂,也屬明清風格,但遠不如古鎮(zhèn)古城里的明清建筑莊重富麗。
為了推測教堂建筑風格的不同,只好重復納教授及其他文章講過的故事:18世紀末葉,也是清朝末年,朱苦拉村的杞姓年輕村民,不堪本地順江王,即張姓惡霸欺凌,到處申訴,最后告至昆明官府,仍不得解決,偶遇法國傳教士顧斯麥等人,獲得救助,遂邀請至朱苦拉傳教。由此看來,朱苦拉本不在西方教會組織的計劃中,便缺乏資金。在朱苦拉彝人的熱情支持下,就地取材,出糧出工匠,便蓋成了中式的樣子。我們相信,有這樣的原因,很容易就有了這樣的結果。同時,顧斯麥很快就改了個中國名字叫田德能,這就讓中國教民聽著順耳。至于一株咖啡苗,卻是在原籍喝慣了咖啡的顧斯麥的所為。朱苦拉村處在漁泡江河谷的底部,離江邊約三四百米的山坳里,海拔1400米,氣候極為炎熱,他覺得適合該物種生長,便擇機從越南帶回一株樹苗。我不解的是,若帶回一粒籽種,由他育苗出土,可能性更大。一株成苗,在交通極為不便的那個年代,人背馬馱,所需時日甚多,如何保管,如何成活?且不管它,總之,一株咖啡樹在教堂旁茁壯成長了,結出了紅瑪瑙般的咖啡豆,然后去皮、晾曬、烘焙、研磨、烹煮,讓顧斯麥與其余教士都喝上了咖啡。一株咖啡樹結果有限,很可能還是顧斯麥,又用籽育苗,幾年后種出了26棵,又是若干年后,第三批種出了1200多棵。奇怪的是,我們到地里所見的第二批、第三批咖啡樹,都不高大粗壯威武,同樣地還都是最高兩米多,有的似叢生,有的雖獨干,但枝干都只有五六公分到七八公分直徑。最早的那一株呢,說是重建教堂時被挖掉了。
宗教是文化。在宗教文化范圍內(nèi),是會有善心和善行發(fā)生的。納教授與我各坐在兩位老人的兩側,在他的翻譯下,我聽懂了許多他們回答的問題。他倆說:現(xiàn)在,他們村里人都喝咖啡,而他倆在教堂學習的時候,也就開始喝咖啡了,開始很苦,像中藥,后來覺得苦中有香,再后來放糖,就又香又甜了。這就是說,當一株咖啡樹在幾十年時間里,發(fā)展成為一千多株的時候,教士們不僅教村民文化,也教村民喝咖啡,而且免費。1951年之后,本地政府取消了教會活動,驅逐了教士,咖啡樹和教堂就屬于公有了。此地沒有茶葉,產(chǎn)茶葉的地區(qū)離朱苦拉十分遙遠,如此,咖啡就成了朱苦拉人唯一的飲品。近十年來,在政策的推動下,在朱苦拉咖啡被認定為中國種植最早的咖啡之后,這里的村民,就靠種植和銷售咖啡豆作為主要的經(jīng)濟收入。隨著市場信譽的不斷看好,種植面積也增加到三千多畝。在老人斷斷續(xù)續(xù)的講述中,我還知道了在這一百多年的過程中,朱苦拉人用垛木做墻,茅草和木片做瓦建蓋的村莊,被大火燒了三次。也就是說,教堂當然也不能幸免地被燒了三次。燒了三次又蓋了三次,這里,必然有著不可改變的精神取向和感情因素。
我們是頭天下午五點到達朱苦拉村委會所在地羅西村的,并就宿于此。第二天早晨,太陽初升,從高聳而陡峭的東山之巔把第一縷陽光灑向羅西村的時候,我們就向朱苦拉村出發(fā)了。這里,一路都是硬化了的水泥路面,剛修好的,但由于山勢陡峭,道路狹窄,坡陡彎急,我們只能相信駕駛員的技術,把生死托付給眼前的山水了。汽車極為緩慢地行駛了七八公里之后,朱苦拉村出現(xiàn)在縱向視野里唯一的一個小山洼里,村前是綠樹,再下是江水,背面則是山羊也難以立足的荒涼大山。這是所見之處唯一的風景,我們便在一處觀景臺下車,紛紛舉起了相機。
朱苦拉,何為朱苦拉?身旁的納教授告訴我,在彝語里,它是一個繞來繞去才能到達的地方。我們是頭天中午離開平川鎮(zhèn)的,平川鎮(zhèn)自然是一個大山谷地里的小壩子。出發(fā)前納教授還告訴我,說他小時候在鎮(zhèn)外兩公里遠的舊時觀音廟讀中學,回家走路,首先就得先翻越東面的大山,然后下坡,我在順著他的手指,對著大山發(fā)呆時,忘了問他所需時間。平川鎮(zhèn)的海拔是1700米,在汽車喘著粗氣緩慢地向著那座大山爬行時,已經(jīng)非常忍耐地繞來繞去了,爬到山頂埡口,海拔是3000米。下坡,汽車安靜了許多,仍然速度極慢地耐著性子地繞來繞去。一上一下,約五十公里的行程,汽車用了兩個半小時,終于繞到了住宿地羅西村。那么,羅西村為什么不叫朱苦拉呢?我想,一定是顧斯麥背負上帝的使命,不遠萬里,繞來繞去才繞到了那個地方,而不是這個地方;一定是當年的杞姓青年,為伸張正義,從那個地方出發(fā),繞來繞去繞到昆明;一定是當年的村民,為求生存物資,也從那個地方出發(fā),繞來繞去才到了平川;還有后來的尊敬的納教授,為求學,繞來繞去幾經(jīng)往返,到達了大理。因此,110多年前,那個地方才叫朱苦拉,朱苦拉也才能在今天,名揚山外世界。
我們在朱苦拉教堂的石階上采訪兩位老者時,村書記老杞蹲了過來,我問他,這一百多年間,朱苦拉村出過什么名人嗎?他剛說出:沒有。馬上又改口說有,然后指著納教授說:就是他。他的家離這里不遠,也算這里的人。我馬上說:對,他是文狀元。納張元,文狀元,意外的諧音。20世紀80年代中期,我與納張元曾為校友,同在大理師專讀書,我是文專四班,他是文專五班。前一天中午在平川時,他對我講過,他師專畢業(yè)后又回到他讀初中時的觀音廟教書,有一天夜里碰到大雨,洪水沖垮了圍墻,沖進教室,幸好及時領著學生跑出學校,所有人才幸免遇難。時光漫漫,至今日,納張元已集大理大學文學院院長、教授、作家、大理州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主席,云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職務職稱為一身,文學作品、文學評論、各種學術著作早已等身。這許多年來我對賓川東面山區(qū),含著對朱苦拉在內(nèi)的好奇和關注,起碼有一個很大的部分,源于被他的人生軌跡所吸引。早些年,我已從他的文學作品中,間接地親和了一群群生活艱辛卻又放射著人性光輝的山民。
在云南,有一個現(xiàn)象一直讓我奇怪,凡是著名的大江沿岸,中游以上,大都陡峭荒涼,讓人心悸膽寒,進而感到對人類生存的無奈和無望??墒?,偏偏就有那么一些小小的村莊,或者三兩人家,就那么孤單寂寞地掛在山腰上,土地如單調(diào)枯燥的壁畫,稚拙地展示著孱弱的人類的生命氣息。漁泡江亦然。間接之后的直接,我第一次在漁泡江西岸,看東山的抽象而又很哲理的風景,但認識卻無法超越眼前所固有的種種迷障。也許,在人類社會的摸索前進中,電燈是能照亮許多未知事物的。在腳下,漁泡江上的電站早已發(fā)電,羅西村朱苦拉村的電氣化,也于8年前進入了每一戶人家的生活。如此,回望過去,讓我不得不對顧斯麥一行的傳教士們,固守了一個世紀之多的燭光和煤油燈光肅然起敬。
因朱苦拉村委會書記老杞,在與實力雄厚的昆明后谷公司合作開發(fā)咖啡產(chǎn)品的基礎上,又成立了朱苦拉咖啡種植合作社,頭晚我們到達羅西村時,一行人就興致勃勃地喝起了主人早已準備好的咖啡。我想我定是仰慕已久的原因,一口氣牛飲了五六杯。夜晚,翻來覆去睡不著,便想到我家鄉(xiāng)巍山西邊的黑潓江,海拔氣溫與這里一致,交通及其他條件比這里好,應該很適合種植咖啡,如此,返程時我該購買點籽種,把顧斯麥教士的無意之舉,再傳播遠些,也不妨讓我對黑潓江邊的彝族山民,講講朱苦拉的故事。
雄渾,蒼涼,曠遠,震撼,心悸,畏怯。這是剛一看見那個叫力灣坪的傈僳族山村時的心理感受。
在魯?shù)乩娬敬髩螀⒂^時,金沙江水因受阻而匯集,故江面寬闊平展,深邃而寧靜,蔚藍中有著淡淡的乳色,讓同行者說想掬一捧喝下去,而我,只想在這樣的江面上游泳。金沙江從唐古拉山發(fā)源,一路向南,穿越了大半個西藏,自然地,一路上匯集了許多雪山清泉,到此,大約已有了兩千多公里的行程。雖時值仲春,河谷炎熱,但我想江水還一定很冷。在遙遠的時空里,這條江的上游,是產(chǎn)出過許多金沙的。以藏族為主的沿江兩岸的若干少數(shù)民族群眾,靠各種因地制宜的方法淘洗金沙,轉而換取所需的生活物資,進而演繹了許多浪漫的悲壯的傳奇故事,讓人懷念和向往,也讓人迷惑和傷感。漸漸地,隨著金沙的減少和消失,兩岸群眾又陷入了生存狀態(tài)的貧窮和掙扎之中。當然,不全是金沙的原因,許多少數(shù)民族的小小的山村,依附在兩岸貧瘠陡峭的山體上,以種糧為生,一代接著一代,也如野草般地延續(xù)了下來。在魯?shù)乩娬敬髩慰唇臅r候,我的心中充滿詩意,還構思著用一些分行的句子,來表達所見所聞和所感。特別,當知道午飯后要乘船順江而下,去參觀一個叫力灣坪的傈僳族村莊的時候,對即將體驗到的詩情畫意感到興奮。
我們此行是采風,采文化助力,振興鄉(xiāng)村之風。此行程是鐘英鄉(xiāng)黨委、政府安排的。魯?shù)乩娬緦儆诮鹕辰猩嫌卧S多電站中的一個。在這一江段的兩岸,一面屬大理州賓川縣鐘英鄉(xiāng)的轄區(qū),另一面屬麗江市永勝縣轄區(qū)。這里的河谷顯得狹窄,兩岸山體多石無樹,稀疏的野草,也還在春風中蕭瑟著。我知道,就如鐘英鄉(xiāng)政府所在地皮街一樣,在江邊看不到,往高處的縫隙間延伸,及至走進小谷地,就會有綠樹和田疇,村莊和零星的人家出現(xiàn)了。如此,對于力灣坪,我只能作類似的猜想。
午飯后我們乘車順江而下,江水比壩上細瘦了些,但仍然那般顏色,寶石般的貼心,放眼看去,兩岸山高奇峻,雄渾荒涼。這樣的環(huán)境,修一條沿江公路很難。正想著很難,大約在離鐘英鄉(xiāng)二十余公里處,公路就到了盡頭。這一段江岸,除了石頭,還是石頭。一條敞篷鐵皮柴油機小船,卻已早早拴在石頭上了。我們下車,每人從鐘英鄉(xiāng)政府的隨行小車上,領取一件橙色的救生衣穿上,然后扶著石頭下到江邊上船。
在金沙江的中上游,很少有船。若有船能乘,自然是件快意的事情。在船上,在突突突的柴油機的轟鳴中,如緞的江面被劃出三角形的波紋,漾漾地向兩側展開,把人心也安撫得平平靜靜。我把手伸進水里,感覺果然很涼,涼得扎手,似乎還保持著冰雪融化時的余韻。兩岸的山形變化不大,還是一色的石頭和荒涼。在陌生的環(huán)境中,我的本能是馬上聯(lián)想到人的生存,以及,如我般的過客,能做什么呢?當然,人與人的判斷都會不同,比如許多人在用相機、手機拍照片,而我卻沒有拍照的驅動力。這因為,我對自己的判斷是:什么也不能做,我無法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生存。我無法生存,可是,卻有人能生存,這就是力灣坪的傈僳人,他們就在前方,讓我在未到達之前就默默地向他們致敬。
到了。有人說這話的時候,船緩緩靠岸。這是一段近一小時的行程,大約十余公里。這段江道上,我們似乎繞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彎,但我死死記住了,我們是從右岸上的船,現(xiàn)在停留的地方還是右岸。到了,只是到了沒有任何設施的碼頭。碼頭向山體的延伸是石頭砌成的寬約一米的道路。山很陡,道路就很陡,陡得讓我們看不見村莊。這時,我打開相機,拍下第一張照片:一根粗長的實心竹竿,斜斜地一頭插在亂石縫中,另一頭拴了根繩子,繩子的另一頭,拴住了另一條泊在岸邊的鐵皮船,也就是說,為了讓泊在岸邊的船不移動,用釣魚的方法,釣住了一條船。
我已經(jīng)走過太多的山路,雙腿的骨骼和肌腱磨損嚴重,對眼前陡峭的山路,本已畏懼。轉而一想,這是政府花巨資剛修好的山路,較之過去如野羊才能走的山路,不知好了多少倍,傈僳人祖祖輩輩反復地走著,我為什么連走一趟的勇氣都沒有呢?如此想來,腿上便增加了些力氣。走走停停,眼光所到之處,除了石頭還是石頭。在寬敞處站立喘氣時,我對同行者講了個笑話,我說:當年到貴陽,當?shù)嘏笥迅嬖V我周邊農(nóng)民貧窮,主要原因是生存環(huán)境太差。比如有一戶人家去鋤地,鋤完之后去數(shù),發(fā)覺總是少了一塊,找來找去,才終于發(fā)覺,是被腳旁的蓑衣蓋住了一塊。這就是說,這戶人家的土地,都是在石窩窩里刨出來的,地塊很多,面積很小。想不到的是,我們剛前行幾步,這樣的土地就出現(xiàn)了,全是用石頭壘的埂,三五平方米一塊塊的,梯形地向高處伸展,在耕種的地里,也是土石相混,去年秋后留下的苞谷茬,大都如指頭一般粗。
村莊終于出現(xiàn)了,房屋清一色的土木石結構,房頂?shù)牟牧虾茈s,就顯得凌亂,而墻體是政府統(tǒng)一的棕紅色,遠看,既不像古老的自建房屋,也不像扶貧統(tǒng)一的新居。村莊30余戶人家,應為此地區(qū)的大村莊了。遠遠地為這個村莊拍張照片是應該的,但在強烈的陽光下,石頭地里引水用的鍍鋅鐵管反光刺目,影響了畫面的光線。這些引水管來自高遠處,大約是山的那邊,或是山頂?shù)男◇錅侠镆齺淼?。有同行者用石頭敲敲鐵管,說空的。我也用石頭敲敲鐵管,說實的。但是,有水無水都不重要了,因為地里沒有一個正在勞作的農(nóng)人,除了極少的地里有被地膜覆蓋根部的石榴苗之外,沒有一點點綠色。這應該算村前的土地吧,而村里,村的左右,村背后高聳入云的峭壁石山,都沒有一點點綠色。不,有的,村后稍靠東邊的位置上,有一棵孤零零的綠樹,遠看不知品種,不算很大很古老,也不算很小很年輕。
我們終于一步步走進了村里。進村,只見到很少的人,老人、婦女和小孩,還有幾群自由覓食的雞,幾只汪汪汪地叫著的狗。奇怪的是,這本來應該是個極度貧困的山村,但看到的和感覺到的并不如此。當然,我也無法感覺到這個村莊的富裕。沒有向導,我們就三三兩兩地走動,東看看西看看。在村莊靠山的邊緣處,我終于發(fā)現(xiàn)了這個村莊的原色:一個路口,兩側是全用石頭砌的墻。20米外,正正地有著一間垛木房??吹贸鰜恚饽痉渴莾蓪?,一層是石頭砌的,露著個豁口,供牛羊進出。面對此景,我的審美觀決定了我的行為,不僅馬上舉起相機對景物拍照,為他人拍照,還請別人為自己拍照。不過,我從我的照片上,看到了我臉上的困惑的神情。在怒江邊、瀾滄江邊,我早已見過許多傈僳人的垛木房,并很喜歡這種建筑的風格。不過,那是因為他們的生存環(huán)境里,生態(tài)極好,有著大量適合建房的樹木,就都因地制宜了。在瀾滄江邊的維西縣境內(nèi),有一個叫同樂的傈僳村,所有房屋,全是垛木為基礎的木質結構,目前已被政府保護,成為文化遺產(chǎn)。但我們眼前的這個叫做力灣坪的村莊,所處位置,除了石頭還是石頭,除了荒涼還是荒涼,過去的垛木房,從哪去弄來木料呢?
我們在村子里走動,只想多看看,走著走著,就找不到繞圈的出村的路了。在一戶人家門外停留的時候,一位中年婦女把頭從門里探出來看了一下,又縮了回去。稍后,一位濃眉大眼的個子適中的中年男人從我們身后走來。招呼之后,他盛情地請我們進了那個院子。這個院子處在整個村子最靠江邊的位置上,有著用空心磚砌成的矮墻,我先伏在上面眺望江面,然后說:一挺輕機槍,就可以封鎖整個江面。身邊人說:若到墻外去拉屎,要把樁拉緊,不然就滾到江里去了。坐下,剛才那位探頭的婦女,給我們端來茶水。我問敬煙的男人:你媳婦嗎?他說是。我又問:叫你阿依帕,叫她阿姊,對嗎?他也說對,這就跟怒江、瀾滄江邊的傈僳人一致了。他家的主房樸素、結實,面對江水,側房是廚房,寬敞明亮,地面和半墻都是瓷磚,廚房用具全都電氣化了。閑話中,知道他夫婦有兩個女兒,都在鎮(zhèn)上讀書。我再細問,他說他家共有五畝二分土地,我說一年只能種一季苞谷,每畝就算高產(chǎn)至一千市斤,按最高價一塊二一市斤算,最多就收到六千多塊錢,還有扣除生產(chǎn)成本,那你們用什么錢來供女兒讀書,用什么錢來買米看???男主人姓李,穿著打扮和家庭現(xiàn)狀都已經(jīng)漢化了,但還固守在本民族的語言環(huán)境中,不大能聽懂我的問話,常常答非所問。我們同行者有六七人,都是漢族,也只好不了了之。
從這家走出,在這位男人的帶領下,我們又走進了另一家。進去才知道,原來這家的男主人就是船老大,姓李,是村民小組長,是我們了解情況的向導。但是,我們下船后,他不知為什么又駕船跑了一趟,現(xiàn)在才回來。同樣地,我們都坐在院子,接受香煙、茶水的款待。廚房里有人忙著,稍后就端出了一大盆高粱米酒,一人一碗,我從不沾酒,便端起來看看聞聞。高粱顆粒經(jīng)蒸煮發(fā)酵后,看似綿軟,呈粉紅色,氣息在酒氣中含著甜。主人說高粱是自家地里種的,酒是自己家里釀的,一伙人便都叫好。在此時的村莊里,除了他們還固守著民族語言之外,我已看不到他們的精神層面,即民俗文化的元素了。如此,稍稍耽擱,一行人便逶迤著走下江邊。
與我同行的韓君,對攝影有著敏銳的直覺。下到江邊,穿好救生衣上船后,他讓我看他拍攝的照片。一張是上去時碰到的迎面走來的牽著一匹騾子的中年婦女,騾子背上馱著三大麻袋東西。當時,我還用手摸了摸,全是易拉罐飲料的捏癟了的空罐。另一張是村莊里閑坐的老人,還有天真無邪的小女孩的笑容和明亮的眼睛,以及整個村莊的全景,大山和江水。我說,這些照片,也基本可以反映本質的力灣坪村的生存狀況了。這是一個等待返回的過程,想不到的是,船老大不緊不慢地給柴油機加油,然后又不緊不慢地用容器舀干船底的滲水,再然后,他上岸抽煙去了。下山時天空已經(jīng)陰沉,此時,風來了,雨來了,江面上涌起了波濤,小船在岸邊晃蕩。前邊說過,這是條敞篷的小船,那風那雨,自然就落到每個人的身上。許多人上岸去了,我想到的是,上岸也淋雨,坐船上也淋雨,不如不動。在風雨中,因穿了救生衣,尚覺不冷。漸漸地,雨水淋濕了頭發(fā),鉆進了衣領,身體便瑟縮起來。我把手伸進江中,感覺那水刺骨地冷。身體感覺太冷,這說明人體內(nèi)的熱量正在一點點地喪失,若時間太長,氣溫再降,生命賴以存在的熱量消耗殆盡,死亡,就會及時光臨。當然,這是在發(fā)抖的時候,由清醒的大腦推測的結果。這種推測,很容易出現(xiàn)在如此惡劣的難以及時得到救助的環(huán)境之中。
在村莊里行走的時候,我對鐘英鄉(xiāng)政府的陪同人員談到感覺,我說:這樣的環(huán)境已不適合人類的生存,扶貧,就應該搬遷。回答說:做過工作了,他們不愿意??!我知道,對于中國人來說,故土難離的情結十分牢靠,但是,他們的祖先為什么會選擇在這里安家落戶呢?今天的他們?yōu)槭裁茨敲床荒茈x開呢?只是,我知道今天他們的后代,一撥一撥的年輕人,也都暫時地爭先恐后地離開了,到更遙遠的山外世界里,城市里,靠出賣勞力,去換取一份遠比這里的勞動高得多的收入,能留下的,也就毫不客氣地留下了。對于逐漸被城市淘空的村莊,我是心懷惋惜的,進而感覺到中國五千年的農(nóng)耕文明已在迅速地接受著被毀滅的趨勢。只是,那些村莊不同于這個村莊。我不敢想象,在金沙江沿岸的大山陡峭的山體上,還有著多少跟力灣坪一樣的村莊,在過去沒有大力扶貧的年代,他們的祖先和今天的他們,是憑著什么樣的意志和毅力,一代代地延續(xù)下來?
一個鐘頭之后,雨停了,風小了,江水恢復了平靜。這時,船老大才走上船來,同行的許多人也相跟著走上船來。在柴油機突突的轟鳴聲中,小船逆行前進。我松了一口氣,身體也漸漸從寒冷中舒緩過來。船行數(shù)里之后,終于有一束陽光,從陰霾的天空一角投下,讓山色和江水明亮異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