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珍子

在2019年春節(jié)期間，蘇立紅有些分不清現(xiàn)實和夢境。她白天包餃子、走親戚，“像做夢一樣”；晚上夢見開車，“特別真”。她畢竟在公交車上度過了30年。往年春節(jié)，她駕著身形巨大的“搭檔”穿過城市，發(fā)車時間表是滿的，“為了出行坐車的人”。

蘇立紅當公交車司機時，她的男同事比女同事多。她喜歡鮮艷的顏色，上班不能穿，只好系絲巾，讓彩虹、碎花、豹紋從領(lǐng)口探出一點來。直到今年1月退休那天，蘇立紅又“紅”了一回。她紅著臉出現(xiàn)在山東濟南當?shù)氐碾娨曅侣勆稀ｋ娨暸_主播介紹，蘇立紅30年跑了60萬公里，零投訴、零事故。車隊隊長對她說，你繞地球15圈。做物理老師的丈夫?qū)λf，你去月亮又回來了?！拔铱蓻]概念?！碧K立紅眨眨眼睛說，“那么遠嗎？我最遠就去過北京、上海?！?p>

19歲考進公交公司，50歲生日那天她跑完最后一趟車

2019年1月，蘇立紅50歲生日那天，和任何一個工作日沒什么不同，她照例凌晨4點30分起床?！白詈笠惶炝?！”出發(fā)前她對丈夫說。

蘇立紅駕駛的濟南市K92路第一班車6點出發(fā)。1月的北方，天還沒亮，一車人已在她身后搖晃，去上班、上學、買菜、趕火車。

跑完最后一趟車，車隊的人捧著百合花上來，攝像機對著她的臉。蘇立紅從駕駛席起身，接過鼓鼓的、巧克力色包裝紙裹著的鮮花。此前，她從沒收到過鮮花，手指頭觸到絲帶，都不敢用力摸。

女兒張昉一想到母親，眼前就是一片大紅色。蘇立紅秋衣秋褲是紅的，私家車是紅的，照片里的衣裳是橘紅、桃紅、紫紅，身上的羽絨服是粉紅。

蘇立紅不是傳說中彪悍火爆的女司機，12米長的公交車在她手里像根繡花針，順從地穿梭在線路上。50歲過了，她說話還像羞怯的少女，笑的時候低頭、掩嘴。

蘇立紅19歲時考進公交公司，當時是大喜事。當售票員收入高、體面，指揮著眾人在車廂里流動。

車子改成無人售票，蘇立紅又考上駕駛員，1.58米的小個子，操縱著兩節(jié)車廂的龐然大物，“一車人都在我后面，好威風?！碑斈辏择{駛老式車輛的確有些困難，啟動車輛要“搖把子”，踩離合器很費勁，還得加水、換電瓶。有一回，車底掉了個零件，蘇立紅試著裝，搬都搬不動。

濟南公交集團公司中部分公司二隊隊長井東，和蘇立紅共事了30年。提起女公交司機的辛苦，他說道：“我肯定舍不得讓我媳婦干這個?！?/p>

跑一趟線路需要兩個多小時，蘇立紅算好，到哪站能喝第一口水，哪站是喝第二口水。趕上生理期，路上沒法處理，血能淌到腳踝。預產(chǎn)期前一周，她才休假。女兒半歲，她又回到車隊開車。當教師的丈夫張曰魯，每天把嬰兒車推到教師辦公室，有課時讓同事看著，就這樣持續(xù)了半年。

2008年的一天，蘇立紅跑完末班線路，把車送回車場刷干凈，晚上10點多蹬著自行車回家，被3個歹徒拽進綠化帶，搶走手機和零錢。張曰魯接到電話趕過去，看見妻子渾身是土，被路人圍著，她沒哭。

“我要是男的，他們不敢?！碧K立紅回憶，第二天她照常上班，3天后開始發(fā)燒，醫(yī)生說腎上腺素高，“是嚇的”。多年以后，蘇立紅回家那段路，已經(jīng)不再荒涼。公交車巨大的擋風玻璃外，房子越蓋越多，馬路上畫了專用道和快速道，車也越來越好。有了空調(diào)，沒了擋桿，省了腳底下的離合器。濟南轄區(qū)如今有294條公交線路，車子絕大多數(shù)冬暖夏涼，上下車刷卡，很少有人投幣或買票了。

家里沙發(fā)上有個“坑”，是她下班后“癱”出來的

人的身體刻下歷史的細節(jié)。蘇立紅雙手皮膚柔軟，但右手心藏著一塊硬繭，是過去無數(shù)次掛擋磨出的“紀念品”。偶爾聽見硬幣墜落投幣箱，她知道那是1元還是1角。一條線路上行下行，哪里有坑，哪里有接縫，腦子不用想，腳會提前踩剎車。30多個站名，她背起來像嗑瓜子一樣流利。

工作日鬧鐘凌晨4點30分響，蘇立紅出門時，家里客廳那扇大窗戶是黑的，下班后再進門時又黑了。家里沙發(fā)上有個“坑”，是她下班后“癱”出來的。丈夫張曰魯是山東男子漢，但能洗衣服會做飯。照片墻花花綠綠的相框，他配的；女兒床頭毛絨絨的掛毯，他挑的；窗戶上的卡通玩偶，他買的；一陽臺的植物，靠他養(yǎng)活。

“就看上她了?！睆堅霍斦f，“她是個不以物喜的女人?！?/p>

蘇立紅結(jié)婚的時候，兩人啥都沒準備，還是張曰魯單位領(lǐng)導看不下去，張羅了幾桌酒席?；楹蠛荛L一段時間，蘇立紅的收入比張曰魯高，兩人“月光”，她沒跟誰家比過。如今拉開衣柜，她那半扇有點空。最珍愛的一件大衣，是上世紀90年代買的。

“我媽在她那一行里，應(yīng)該是特別優(yōu)秀的人。”蘇立紅的女兒張昉說。

“那一行”，是一個男性主導的世界。過去，井東當司機時開車，蘇立紅賣票。后來井東考上管理崗位，現(xiàn)在管著117輛車。整個公交公司1.36萬名員工，老總、副總里面沒有女人。井東使勁兒地想，想起一個企業(yè)文化部部長，一個分公司書記是女性。在他隊里，四分之三以上是男性。公交行業(yè)技術(shù)革新，男性的體力優(yōu)勢漸漸不明顯，女駕駛員依然不多，管理者更少。

“蘇老師跑車特別勻，車還特別干凈?！闭{(diào)度員劉燕回憶。劉燕過去也開車，通過嚴格的考試、選拔，她不再掄方向盤了，從早到晚，盯著屏幕上代表車輛運行位置的藍色小球。她記得蘇立紅的“藍色小球”總能按照調(diào)度要求，和前車后車保持均勻的間隔距離，車子有小毛病她會及時搞定。人還沒退休，“她的車就得排隊搶”。

“我的優(yōu)勢是心細，能忍。”蘇立紅說，靠站開門，發(fā)現(xiàn)人群里有小偷，她會柔聲提示“不上車的不要擠”。遇見伸手拔車鑰匙、搶方向盤的乘客，她能同時剎住車和情緒。K92路的一頭在濟南大學，臨近假期，行李箱越來越多，她會在站上多等一會兒，讓學生們盡量都擠上車，然后在路況好的路段踩油門、追時間。

退休后的第一個春節(jié)，婆婆給她包了紅包，朋友說她是真正的勞動者

據(jù)丈夫張曰魯和女兒張昉回憶，工作遇到麻煩，蘇立紅這口氣會一直沉到家里的飯桌上，“吐出來”就過去了。張昉一直覺得母親很女人，但蘇立紅一提起女兒，就說“愧疚”。

張昉小時候在同學家睡著，老媽穿著制服來接。一晃十幾年過去，走出高考考場，媽媽還是穿著制服來接。張昉在親戚家學會走路，有事兒不找媽媽，很小就知道“決定要自己做”，長大了也不愛尋求別人幫助。蘇立紅曾在女兒床頭放過一個小風車，物以稀為貴，張昉到今天都記得。

因為相處少，母女倆一度關(guān)系不好。如今和發(fā)小說起母親，張昉用的稱謂還是“大痣”——因為蘇立紅眉間有顆痣，女兒送了外號。

“進了公交公司，把女人磨成男人。我們公交人，那是非常自豪的。”同事劉燕說。

蘇立紅也覺得，“工作中不全是煩惱”。開車時看看路上的行人、小狗，節(jié)省下來的汽油配額借給同事，工資常常拿到線路上最高的——都讓她高興。

張昉說：“我平時偶爾坐公交車，看見駕駛員會覺得很親切。如果司機沒有為我停車，我會想，他一個人沒法看到所有的人?！睆垥P自認為“不算聽話的孩子”，但她會為母親買化妝品，監(jiān)控瓶子內(nèi)液體減少的速度，督促母親“防曬”。

“從來沒有人問過我這些問題，關(guān)于我自己?！碧K立紅坐在自家的沙發(fā)上，眼圈發(fā)青，突如其來的關(guān)注讓她失眠了。

“也許從來沒有人發(fā)現(xiàn)她，其實她有朋友，但不喜歡社交，很少主動聯(lián)絡(luò)別人?！睆垥P說?！拔覀儌z一般就聊‘吃飽穿暖的話題，媽媽總是考慮我和我爸，一點都不考慮自已。但她跟我說過，經(jīng)濟上要獨立，不要依靠別人?！?/p>

退休后的第一個春節(jié)，蘇立紅說自己“挺火”。長輩夸她能吃苦，婆婆給她包了紅包，一個朋友說“你是真正的勞動者”。蘇立紅還是成就感十足。“哪怕只有一個人要坐車，我也得為他開車?！碧K立紅說，“這是我理解的公共性。”

再次登上K92路公交車，蘇立紅已經(jīng)是普通乘客的身份。她立即注意到安全逃生錘的位置不對，走到車廂后部，踮著腳尖，伸手調(diào)整。

蘇立紅從不過生日，總是忘記結(jié)婚紀念日，她不認識香奈兒，發(fā)型30年沒換過，梳妝臺甚至找不出一支眉筆。她唯一的愛好是跑步，微信朋友圈只有3條，都是“跑步里程”。

現(xiàn)在，蘇立紅把留下的一套藍黑制服，小心收進衣柜中。制服胸口的小兜里，藏著她的“三顆星”徽章。

在這塊巨大的城市織錦上，蘇立紅繡完自己的那一小片，然后悄悄離回到她渴望多年的生活中去。她要使勁兒地擦地板、看劇、逛街、給女兒做菜……

公交車駕駛員蘇立紅退休那天的電視新聞，很快就會被人們忘記。但少女蘇立紅的某個瞬間，會有人一直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