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進
一
“硬裝斧頭柄”,這句蘇州話的意思是不講道理,蠻橫無理,還要自以為是。那張飛與“硬裝斧頭柄”有什么關系?張飛他又為什么要“硬裝斧頭柄”?這都能從唐耿良先生蘇州評話“斬蔡陽”這回書找到答案。
二
基于“三國”故事衍生的優(yōu)秀文藝作品眾多,其中精彩橋段也為數不少。但就對“古城相會”“斬蔡陽”等一些故事的闡釋來看,電視劇和小說似乎都略遜于評話。原因無他,只在于評話能在細致處見真功夫,在形象說表中盡情延展細膩的審美觸角,讓觀眾能在咂摸故事情節(jié)中產生代入感,合理推衍故事發(fā)展。所以雖然當今評話“三國”的受眾數量可能不及小說和各種影視作品,但仍能用“用喜劇說理”的獨特審美情致展現其獨特的藝術魅力。
張飛醉了,關公哭了,老蔡陽命不久矣。筆者試著用這15字概述“唐三國”中“斬蔡陽”的精髓?!疤迫龂笔菍μK州評話藝術家唐耿良的傳世書目《三國演義》的習慣稱呼。其他還有“張(國良)三國”“汪(雄飛)三國”等。可見蘇州評話“三國”書曾經繁盛一時?!皵夭剃枴备俺蹶J轅門”“三闖轅門”“戰(zhàn)樊城”等,堪稱100回“唐三國”有關張飛的經典回目。它們都有濃厚的喜劇色彩,以“噱”展現了張飛這個人物性情中的天然率直和萌趣心理。而且,“斬蔡陽”作為“古城相會”的“前置文本”,深演了人物性情,圓滿了故事邏輯,推動了情節(jié)發(fā)展,展現出了用喜劇圓熟說理這一唐耿良評話藝術的鮮明特色。
從故事情節(jié)來做剖析,“張飛醉了”就是“斬蔡陽”整回書情的喜劇關鍵詞。誤會+醉酒=“張飛醉了”,這是唐耿良說書說理、用喜劇說理的首要前提。一般而言,關張之間有了誤會,只要彼此冷靜處理、耐心解釋,就不會成為大問題。但若果真如此,“斬蔡陽”中出彩的喜劇橋段也就沒有了。于是,說書家在張飛的“誤會”萌發(fā)后,加以“醉酒”的雙重猛料:一則突出在故人相逢時,孫乾的語焉不詳,二來強調在慶賀暢飲間,張飛的性情粗莽,由此,“誤會+醉酒”就引發(fā)矛盾、激起沖突,“張飛醉了”后的故事情節(jié)也便順著誤會的態(tài)勢、跟著醉酒的情形、由著張飛的性子邁向“關公哭了”。至此,“張飛醉了”與“關公哭了”也就達到了“斬蔡陽”中關張“兄弟情”的藝術高潮。而“老蔡陽命不久矣”則成為這個經典戲碼的合理延伸。
所以張飛醉了,一醉多得——得之于“理味趣細奇”,這是當然。因為唐耿良說書藝術的“說噱談評演、心盡性情靈”,創(chuàng)造了“唐三國”精致的說理、別致的韻味、巧致的情趣、極致的靈細、有致的傳奇,后四者已然在前文“劇情梗概”中約略體現,至于真正書目如何精彩,味如何品,趣如何賞,細如何看,奇從何出,這還要聽眾細細品味方能咂摸出妙處。至于精致的說理,則真需要再加以詳細分析。
三
在這回書中,張飛醉到要直取關云長項上首級。這可不是盟兄弟之間鬧著玩,張三爺可是動了真格。如此不免讓聽眾錯愕:瓦崗一爐香、桃園劉關張、水滸一百單八將,這都是忠可格天、義能捧日的典型,可現如今這張三爺是怎么了?這還有理沒理了?
有孫乾的語焉不詳,再有張飛的飲酒過量,兩者相加,那張飛不信“投降了曹操的人”關公,確然還有一定道理??涩F如今張飛就連“沒有投降曹操的”兩位皇嫂都一概不信了,這就明擺著是不講理了。二位皇嫂是與關公一起活著來到古城的,若是關公要降曹,把二位皇嫂拿做“投名狀”也是極好的,但關公沒這么做,而是忠勇護送禮數不缺;而且關公過五關斬六將時,說書家就專門交代過“二位皇嫂膽小”,故關公做到了“戰(zhàn)爭讓女人走開”,但一路險阻卻是明明白白的。如此看來,二位皇嫂的證詞應該是可信的,只要二位皇嫂在,關公降曹就不能成立——正如關公的表白:我如果投降曹操來捉拿三弟,應該是帶了曹兵而來,事實上,關公帶來的恰恰只有二位皇嫂而已。可張飛就是在這一切有理、近乎“大團圓”的情境下,干出了“硬裝斧頭柄”的“妙事”。
這種情節(jié)鋪陳,正好是張飛本人性情急躁、脾氣火爆、遇事一根筋等種種性格的真實反應。這種人認理時是機械的,用理時是模糊的,不講理時就是犯規(guī)的。所以張三爺會“硬裝斧頭柄”,并且在大家都認為他行事無理時一再強化自己的“有理”。于是張飛“有理有據”與關公“無理無憑”相映成趣,讓觀眾能充分品味“揪心”的趣味。
以之延展,其實在很多文藝作品中都能找到張飛式的“硬裝斧頭柄”的例子。
譬如東吳那位大都督周瑜,在許多文藝作品中都被貼上了氣量狹小的標簽,突出表現為:不管好人壞人、只要異己就是歹人,最佳例證是因為孔明稍露才華,就認為必成東吳心腹大患,變著花樣用各種近乎匪夷所思的計謀要置之于死地,雖有為國之心,但細細品味,豈不是也一定要證明自己“有理”。再如紅色樣板戲《杜鵑山》里的雷剛同志,他抓住了為地主干活的苦工,就硬是要把“他推車、你抬轎,同懷一腔恨”的苦工田大江,與“坐轎子的土豪劣紳‘毒蛇膽”畫上等號——這當然不是喜劇,但說來話去,卻有多么辛酸的“笑料”在里面。其實雷剛同志之所以會做出苦、樂,抬、坐不分的“誤判”,其根由就是“誤判”在了那一個“轎”字,一頂“轎子”就被雷剛同志“硬裝上了‘好人、窮人碰了轎子就是壞人、富人的斧頭柄”。
由是觀之,包括曲藝家在內的眾多文藝工作者是在巨大的反差中營造喜劇,講的就是辯證法;而喜劇中的人物呢,偏偏挑著撿著專門不講辯證法,如:張飛戰(zhàn)關公,張飛的心理認知就不存在辯證法,或者說,他的辯證法就是“硬裝斧頭柄”:既然曹操奸賊最最可恨,那么二哥跟曹操有一手注定可殺,誤會,巧合,蠻不講理,這林林總總,恰恰就是“張飛醉了”最生動的喜劇心理。
如此看來,唐耿良說書說理并非全部就是說科學分析的理,說學問書本的理,而主要是用喜劇的方式,幽默地闡釋現實的理。
喜劇是矛盾事件的綜合體,事件發(fā)酵過程中的所有“小動作”和因之而產生的笑料都是為最后的糾結或者解脫服務的。回看“斬蔡陽”,孫乾的語焉不詳、嘮嘮叨叨,關公的一味忍讓、黏黏糊糊,恰恰都是在給張飛的“硬裝斧頭柄”加重砝碼。以至于關公最后干脆全部“放棄了”,蘇州人說法“橫豎橫,拆牛棚”(山窮水盡,只好“耍大牌”)了,關公摜下了青龍刀、挺起了胸膛、豁出了一切,也罷!要殺要剮,就隨三弟吧!但是,關公如此傷心,都沒有辦法徹底阻止張飛的“有理”——錯把親人當仇人。因為張飛醉了,張飛急了,張飛失去理智了,張飛胡攪蠻纏了,人性的情理有時候正是這樣的,小小的心理慣性,就會鑄成不可挽回的大錯特錯。好在喜劇終于都要“大團圓”的,那么張飛醉了也就值了??傊?,說書家只有“狠狠地”將錯就錯、推車上壁,才能把“喜劇的誤會”做得像真實一樣,甚至比真實還要真。蘇州評話喜劇中的說理,一般都不外乎“斬蔡陽”這種路子的人性情理,所以,張飛醉了,醉在了用喜劇說理,便也言之成理、確乎其實的了。
所以張飛“硬裝斧頭柄”是“無理”的,但唐耿良的藝術架構卻是“有理”的,反過來,關公是“有理”的,他的心里正確卻是“虧理”的。如此喜劇成了這回書目“理”之有無的分水嶺。難道說書家不懂什么才是“有理”“無理”“虧理”嗎?當然不是。說書家為了營造特定的喜劇氛圍,他是比誰都懂得“硬裝斧頭柄”在實際生活中就像掩耳盜鈴、刻舟求劍那么可笑、滑稽,同時,他又十二分地相信,說書說理,就得“硬裝斧頭柄”,用喜劇說理。我說書先生今天給張飛戰(zhàn)關公“硬裝斧頭柄”,明天可能就會有更多的受眾來聽書、捧場,欣賞我說書高妙、獨造的喜劇藝術。只要我的“硬裝斧頭柄”能夠“自圓其說”,服從于書情的喜劇道理,能夠在今天兩個小時的說書說理中說服聽眾,引得聽眾們哈哈大笑、心滿意足,我說書先生就自然而然會得到說書說理的審美成就感。
古人說:詩有別才別趣,不涉理路、不關言荃。這樣的審美認識是實事求是、比較高端的,也同樣適用于蘇州評話的喜劇藝術。如果說書說理全部用的是“理性觀念”,都是在“用道理說理”,那么,說書藝術的別才別趣、感性意味就會黯然失色,“理味趣細奇”所應當內蘊的“氣韻生動”也必將大打折扣。陳云同志就說過這樣的話:人家進書場聽書是來文化娛樂的,不是來聽你作政治報告的。
四
如此看來,唐耿良是真正做到了用喜劇圓熟說理。但談性既起,不妨再說些額外的話。
與“張飛醉了”后揚言對關公“吾必殺之”、關公被動陪著張飛“玩喜劇”不同,“草船借箭”中的周瑜一心要殺掉諸葛亮,諸葛亮玩的“躲貓貓”反而是主動在跟周瑜“玩喜劇”。不過明面上更加隱蔽罷了。
以科學道理來看,“草船借箭”是不能成立的。實際上,這個神話倒完全可以理解為諸葛亮在“裝配斧頭柄”并故意授周瑜以“柄”。雖然軍師游刃有余得多,不像張飛那般使出打夯的憨勁來“硬裝斧頭柄”,但在表演“說書是喜劇”方面,諸葛亮“裝配斧頭柄”跟張飛“硬裝斧頭柄”卻是殊途同歸的。于諸葛亮而言,“草船借箭”以智慧神話破掉了周瑜的“吾必殺之”;于說書家,“草船借箭”的出乎意料使得周瑜一而再、再而三的陰暗企圖變成了永遠無法實現的笑話。神話與笑話之間存在著的巨大反差,這恰恰又是說書家圓熟地“用喜劇說理”,以周瑜因心胸狹隘所引來的“性格笑話”,襯托出了諸葛亮的天才。這樣周瑜、諸葛亮在人格、性情上的相距淵壤卻又互相襯托,不但給“草船借箭”的神話賦予了外在形式上的“有理”,而且,還極其鮮明地營造出了一種由神話與笑話碰撞而生的內在化合的喜劇審美感覺。
用喜劇說理,還不止“斬蔡陽”“草船借箭”等書目。其他如“火燒博望”“白河決水”書情也有這樣的影子。細心的聽眾會問:同樣是“桃園三結義”的兩位大將,張飛一直被諸葛亮似乎不近人情的“鐵面無私”所緊緊圍繞,那么,關公對張遼、許褚、夏侯惇放水,諸葛亮為什么沒見追究呢?莫非是說書家安排不慎,導致了情節(jié)漏洞的出現?不是這回事。很清楚,“白河決水”是“唐三國”中比較典型的喜劇“搞笑”書目,唐耿良老師通過關公與張遼超乎“敵對陣營”的珍貴友誼,設造了“關公放水合理、說書持之有故”的情境。所以,唐耿良是“用喜劇說理”來傳達張遼的篤篤定定,描繪夏侯惇的慌慌張張,表現許褚的哧哧哼哼,而這些恰恰都是由出于、建構在關公“不怕且不知犯錯誤”的坦坦然然之上,同時,又正是關公放水的這種坦坦然然,作為這段書情喜劇橋段之“理”,才富有節(jié)奏感地把“白河決水”一折推向了曹營三將的喜劇滑稽,關公言行的有所悖理,而使得書情轉折有致、喜劇滿溢。
最后,筆者還得提上一筆。“華容道”亦有“用喜劇說理”的影子。書中曹操的先倨后恭、極盡丑態(tài),既是人物性情的演繹,也是喜劇情理的展現。曹操有丞相的身份,所以他依舊不看場合、頤指氣使,曹操在落難、逃生,因此他不得不求告關公、低三下四。同時,因為關公此刻是曹操命運的掌握者,又是彼時曹操厚恩的得益者,于此,說書家“用喜劇說理”,更好地表現了曹操的老奸巨猾、關公的知恩報答。因為各為其主之理,讓關公無法放曹,因為有軍令狀之理,使關公不得放曹,因為曹操雄辯之理,叫關公為難放曹,因為有恩必報之理,而關公傾向放曹,這里,唐耿良老師既以“用道理說理”說明白了其中的人情世故、真假對錯,更加“用喜劇說理”講清楚了關公的為德之道、勢必放曹。
(責任編輯/馬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