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衣
我始終走在一條穿過稻田的蜿蜒小徑上。有時我會消失在楊花的稻火盡頭,有時又在一個霧氣籠罩的小溪邊走著,好像怎么走也走不完。我的母親始終邁在我的前面,挺著渾圓的大肚子,卷起袖子的的確良襯衫露出健碩的手臂,她右肩托著一只深色粗糲的壇子,左手自由擺動。我覺得母親走得不漂亮,我家房間的一個座鐘里的金屬球也是這樣勻速搖擺的,盡管眼前的孕婦認(rèn)為自己是大隊一流的美人。我在她背后看她走路好笑,笑出聲來,忽然看見蜘蛛在頭頂?shù)牡救~上爬行,覺得好玩極了,就用小手夠網(wǎng)絲,這時前面高聳的身影急急地喊,快!快回去找你父親,去喊人,我要生了!接著她開始陣痛了,喊疼呢,第一次她用命令又央求的口氣跟她的女兒說話,兩歲多的我感覺很受用,也覺得任務(wù)在身的光榮,就這樣,在母親尖銳響亮的叫喚聲中,我飛快從她腿邊掠過,走到了她的前面,她跟在我后面像小豬崽一樣哼哼,偶爾發(fā)出嬌嗔的“哎——呦”!
這是一個五歲孩子最早的記憶。它始終在我心里,我不停否定它的存在,但幾十年后,它依然像老宅子里的梅樹一樣生長在歲月的幽深處。到今天,我也沒能把那顆疼痛的刺拔出,不,我讓它陷在鄉(xiāng)愁的肉里。我寫《平原》這首詩,是為了完成對故土的祭奠。我出生在長江下游的小鎮(zhèn),靠水生活的人們在這條彎曲的河流邊繁衍生息了千年,我們的鎮(zhèn)子有個詩意的名字:過船港。顧名思義,這里是船只較多的港口,也是蘆葦和燕子聚集的地方。小時候,我得姥姥的寵愛,我的小舅舅一放學(xué),就有一個奴役的使命:每天背著我到港河邊看放閘,汽笛嗚嗚,我騎在他的脖子上,對什么都好奇,拍手咯咯地笑。
這樣的好光景,直到姥姥去世前,我都沉浸在無憂無慮的童謠里。但那天后,我的世界就是灰色的了。那天,我看見院子里那么多的人,像棗樹上的毛蟲一樣擁擠在一根枝條上,每個人都在悲切地念叨著姥姥的好處。姥姥是地主家出身,讀過私塾,習(xí)得詩文禮節(jié),為人隨和仁慈,一貫與相鄰要好;再加上家里開了磨坊,有很多株果樹;她生前素食禮佛、樂善好施,十里八鄉(xiāng)的貧寒苦窯之戶都得她照顧一二。我不解,在人群里穿來穿去,發(fā)現(xiàn)我再也不是這個星球的中心了。我叫小舅舅,他不理我,直到我的二舅舅經(jīng)過我時,對我說,哼!往后你日子不好過啦,姥姥沒了,還不去磕頭?聽聞,我才知道從人群中找我的姥姥。姥姥躺在一個門板上,腳頭點著長明燈,我當(dāng)時想我是能叫醒她的,并沒有哭。這是我人生的一個轉(zhuǎn)折點,如二舅舅說的那樣,從此我生命的彩虹光暈,黯淡下來。我摸到穿著青蓮色絲綢衣裳的姥姥身軀僵硬,耳朵還是柔軟的,她愛潔凈,生前關(guān)照給她棺材里灑下茶葉、石灰粉。這些,人們照辦了,晚上,在抬棺材的號子聲里她的肉身被一鏟一鏟的黃土遮住。我撲上前撕心裂肺地喊她,被媽媽拉住,再也看不見她了。之后我突然病了,高燒說胡話,躺了三天三夜不醒,聽媽媽說是在水碗里豎筷子,她爬到屋頂上喊魂,才把我給喊回來的。
但這之后,通過姥姥的去世,我仿佛第一次擁有了永恒觀。自小我會翻著字典讀閑書,《山海經(jīng)》上說,三月三王母娘娘生日,南天門會打開,那些成仙的魂靈會下凡塵,了前世的心愿。我就想著姥姥說過,死后,要么是變成星星,要么是螢火蟲。我就想著她一定在天堂呢,只是不會像凡人一樣要吃五谷雜糧維持活力。于是,有一年春天我常常半夜悄悄出門,躺在韭菜地里,眼睛不眨地盯著夜空,等待姥姥的靈魂下凡。后來家里人知道了,嚇得不輕,父親拎著我的耳朵揍了一頓。無奈,我又想象姥姥一定和嫦娥在月亮里住著,這樣每當(dāng)月亮爬上我家門前的水杉樹梢上,老絲瓜爬得也很高,掛在尖尖上,我心中充滿無限溫情,我就對著月亮說話;在清晨人們還未起床農(nóng)作時,我就在霧氣里、在小溪邊洗臉,然后對著溪流和廣闊的田地說話,和小蟲說話。在無人的時候,我感覺周身充滿宇宙的能量,姥姥化身為自然的幽靈在守護(hù)我,她的肉身已經(jīng)化為塵土,我呼吸著在塵土中生長的萬物,一種神秘又磅礴的愛充盈小小的十二歲的我。也許我的想象世界就是在那時候打開的,它比任何條條框框的現(xiàn)實更讓我感覺溫暖,所以,記憶和想象是分不開的,它們貫穿著我整個人生,連成一條簡約的生命線。
二
在我五歲的時候,媽媽聽完我的敘述,倚在門框上手里端著一洋碗視子粥,瞪著驚愕的雙眼問,呀,是的呀,那是我去鴨子嫂家蒸糕呢!回來路上羊水快要破啦。我五歲的時候就這樣得意地向媽媽敘述她生我弟弟前的窘境,有兩次媽媽會前仰后翻地笑出眼淚來,接著夸我記性好。
“說謊!小孩懂什么?”從那后再也沒人聽我說關(guān)于記憶的故事了。于是天性活波的我,變得安靜了。這世上似乎再也沒有理解我的人。我祖父,這位曾被游街、戴高帽的家長,悄悄篡改了家庭成員的命運,原本做教師的父親成了木匠,離開家鄉(xiāng)謀活計;媽媽,鎮(zhèn)上唯一一家紐扣廠的車間主任,成了農(nóng)婦,在繁重的勞力下變得粗疏而暴躁。我祖父利用人脈改變他們命運的理由是,工人階級和農(nóng)民才是正道。并且,祖父對父親叮囑,你女兒天生有反骨,要調(diào)教規(guī)矩!在我的家長眼里,一切不同尋常的行徑都是危險的。于是我被禁錮,關(guān)過黑屋子,他們教我如何做正確的人。
平原大地也正在日新月異地發(fā)生劇變,聳立的磚窯廠變成機(jī)械作坊,到如今家園不在,整個鎮(zhèn)子拆遷了,一座化工重鎮(zhèn)在夾竹桃和玉蘭樹之間,人們搬到一個離多國締結(jié)的化工基地不遠(yuǎn)的荒地,那里開發(fā)商建造了拔地而起的高樓,給農(nóng)民們住公寓;把各家的祖墳也刨出規(guī)劃一塊,改叫墓園。就這樣,我們的親人和祖先,就同世代跑在廣袤土地上的野生動物,一夜間被關(guān)入了動物園、實驗室。年輕人都在城里買了房安家,留在鎮(zhèn)子上的大多是老人,他們一方面怕給孩子負(fù)擔(dān),另一方面舍不得熟悉的鄉(xiāng)鄰。比我小兩歲的弟弟也在城里生活,難得回鎮(zhèn)上。有一天,我慚愧地面對故鄉(xiāng)的河流,對衰老的父母說起,要將他們接來上海跟我一起住,他們斷然拒絕了。中國農(nóng)民血液里早就流淌著“阿Q精神勝利法”,父親說,光工業(yè)園區(qū)的工人就上萬呢,不是哪一個,你別操那個心。他覺得這樣的生活跟城市沒區(qū)別。
的確,小區(qū)有保安和保潔人員,水泥路面很干凈,當(dāng)夕陽來臨時,人們探出頭來,就可以看到燈火璀璨的化工園區(qū),呈幾何形膨脹的建筑物像好萊塢大片,壯觀的高煙囪和日夜不息的灰白煙霧裊裊,未來主義的抽象畫呵!昔日我熟悉的大媽大爺嬸嬸,晚飯后從各自家里出發(fā),漫步走到門前幾公里長的馬路牙子上,幽藍(lán)的路燈下,一條條養(yǎng)殖的河豚似的,垂著雙臂搭在鋼鐵制造的圍欄上,發(fā)呆、聊天。每次我回鄉(xiāng)看到這光景就不寒而栗,多像上岸游走的鬼魂,那股鮮活勁兒哪兒去了呢?
村民們已經(jīng)不是過去的樣子了,淳樸厚道的莊稼人,變成無所事事的食客,大伙領(lǐng)了拆遷費和田地補(bǔ)償金,一個個都發(fā)福,他們無聊時喜歡炫耀子女的工資和社會地位;喜歡打牌、在風(fēng)沙里看免費社區(qū)文化表演,他們故意漠視咳嗽的濃痰,用文明的城市生活方式包裝,體面地互相道好。只有當(dāng)傳言有誰肺癌去世,才會驚慌失措幾日,到野地里覓尋蒲公英等野菜,據(jù)說能清肺排毒。
在快速變化的全球季候影響里,不光是海洋和動物遇到前所未有的挑戰(zhàn),出現(xiàn)生存的不適,如大量的珊瑚白化就是一個警醒人類的課題;消費時代同樣吞噬了中國人傳統(tǒng)的美德和價值觀,缺乏情感的陰風(fēng)從城鄉(xiāng)滲入人的骨髓,麻木、空洞,在把血肉之軀變成智能機(jī)械人之前,人還是持有人性的情感動物,而廢墟時代是讓人恍惚的,缺乏存在的真實感。遺憾的是在當(dāng)下,唯有記憶是風(fēng)吹雨淋不腐爛,推土機(jī)也挖不掉的。而一首無用的記憶之詩能呈現(xiàn)出多少?我渾然不知曉,只是隨著節(jié)奏自然搖擺,在平原上戴著“叮當(dāng)”響的鐐銬舞蹈。
三
再來談?wù)劇镀皆愤@首長詩,程一身教授稱其為記憶之詩,我贊同他說的“回憶之書其實是想象之書”,寫這首詩的初衷是作為對平原不可逆轉(zhuǎn)——“容顏已改”的追憶。我一定是早年讀過《離騷》,屈原多處引人爭議的意象:以香草、美人自喻,自擬為棄婦而展開抒情,用夫婦指代君臣身份,正符合當(dāng)時他所處的時代背景和人物心境。我用父女關(guān)系指代鄉(xiāng)愁,以平原為背景,父親的生平為線索展開敘述,從父女的情感命運關(guān)系糾纏入手,筆力不逮,未能做到屈原詩意的“哀婉纏綿,如泣如訴”十分之一?!拔┎菽局懵滟猓置廊酥t暮”,后來我也寫了一首短詩《美人遲暮》,算是向這位偉大的詩人致敬;當(dāng)然在全詩最抒情的地方,泥沙俱下,情感外露直接的地方,一定是受美國自白派女詩人普拉斯的影響。
對于美學(xué)觀,我自幼偏執(zhí)(幾乎是生理反應(yīng)),崇尚干凈利落,更看重空間的呼吸感;我不得不承認(rèn)自己是一個朝三暮四、多情的讀者,一次意外的機(jī)會,讀到墨西哥作家胡安·魯爾福的小說《佩德羅·巴拉莫》,我認(rèn)為找到了知音。他的小說就是一首敘述體長詩,他的“半月莊”就如同我記憶的回家之路,我把它放在我的枕邊,時常拿來翻幾頁,漸漸明白了為什么《百年孤獨》作者馬爾克斯那么喜歡它,對它倒背如流。如果忽略時空觀念,此時,我和胡安就坐在同一間咖啡館,品著早茶,面對面在交流呢;我們都喜歡在語言的多重空間嘗試讓自己迷失,讓心性自己回家,喜歡在孤獨的世界里跟記憶(或幽靈)做游戲。我們都患有語言的潔癖:為了避免一首長詩不必要的拖沓敘述,如裹腳布那般讓人心煩意亂,或者韻腳不協(xié)調(diào),甚至混淆了時間、年份等,這在《平原》一詩里反映出來,比如,事實上是:我祖父十八歲時在與祖母婚后第二天就去學(xué)校任教,那時他還不是鎮(zhèn)上人敬仰的校長,只是一個普通的高中教師,我把他的這一段經(jīng)歷嫁接到父親身上,寫成父親婚后第二天……就像祖父的血液在基因里傳給他的兒子一樣,在這里我像個忠實的農(nóng)民,一株野桃樹在嫁接另一種桃枝后結(jié)出新口感的桃子,但它依然是桃子而不是李子。我要做的是品種豐富改良后,刺激你的閱讀味蕾,絕對的檔案式交代就沒必要了。在這里我不含糊、不遲疑,直接、自然地將它引渡到父親身上。
如果說寫作有潛意識,超維度空間,那么語言把我誘引到這一步;我并沒有精心設(shè)計,整首詩幾乎是在一氣呵成的幾個斷章碎片上整理的,我只需要待情感冷凝下來將它們聯(lián)結(jié)成一個整體,事實上她在完成前已經(jīng)是一個完整形象了,就待我替她寫出來。其間,語言或繆斯為完成其審美標(biāo)準(zhǔn),對我毫不留情,迫使我如一只天真的白羊,任她將我鞭策驅(qū)趕至一個人跡罕至的河谷放牧。超出我個人的經(jīng)驗,她還為讀者設(shè)置了理解上的障礙,取消了生老病死清晰的界限:
廣播說,有只柚子大的死亡
在別處,還沒到來
生命的祝福,甜美的祝福
眼底水面的刀刃還未躍起
永恒的八匹馬車還未到來
又如下:
父親,你站在低音區(qū)對我說
“怎么樣?反正那一天會來
打算今年開始做”
詩中寫的是去年我與父親的一次對話,他患腿疾多年,在快七十歲的這個冬天,醫(yī)生讓他動手術(shù)換人工支架。我在電話里聽見父親的怯弱和宿命般的哀嘆。以上看似平淡的詩句,其實透出人生徹骨的悲涼。在詩的結(jié)尾處,我曾想用注釋,后來覺得多余,也就不做解釋了。一首詩的空間、旋律、氣韻,遠(yuǎn)比故事的實況記錄值得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