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泥
在沈陽,老鐵西人都知道,這條河過去不叫衛(wèi)工河,叫衛(wèi)工明渠。
衛(wèi)工明渠始建于20世紀30年代,是偽滿洲國時期日偽政府制定的《大都市計劃》中撫營大運河的組成部分。衛(wèi)工河北源起新開河,流經皇姑區(qū),縱貫鐵西區(qū),一路南下最終流入渾河。它過去主要功能是,排泄沿岸各大工廠排出的廢水和雨水,后來經過十余年的整治改造,現在已成為這個城市環(huán)城水系中重要組成部分。就是說一條排污運河,已經變成了風景秀麗景觀河。
隔岸小樓也成了這條河上的風景。小樓在每天下午的時候最好看,那時,隔河望去,坐擁在垂柳和灌木中的小樓,襯著藍天白云倒映在錦緞般的河面上,簡直就像是一幅印象派風景畫。
衛(wèi)工河上有14座道橋,建設大路以北這段較為偏僻。其他區(qū)段的大型工廠都搬走了,取而代之的是成片新開發(fā)的住宅小區(qū),唯獨熱電廠因為是民需而留了下來,這也使河段因此得以保留了衛(wèi)工河畔原貌。那些巨大的管道和鋼梁,那兩座比樓房還高的,據說底座有100多米粗的雙曲線型水泥冷卻塔,無聲地訴說著鐵西重工業(yè)時代的過往。
我是在這條河邊長大的,熟悉這兒的一草一木。20年前,衛(wèi)工河兩岸林立著無數的大煙筒和廠房,濃墨重彩地凸顯著這個北方工業(yè)重鎮(zhèn)的分量。那時還沒有環(huán)保概念,工業(yè)廢水及居民生活污水統(tǒng)統(tǒng)排放進衛(wèi)工河,使河水終日散發(fā)著刺鼻的腥臭味兒。那時的河水呈醬油的顏色,水面不時漂過一攤攤的油花。那些油花有的巴掌大小,有的鍋蓋大小,中間藍汪汪的,邊緣則濕乎乎爛唧唧的,遠看,像漂了一河的癩蛤蟆皮。
河水渾濁,河邊的植物卻長得異常茂盛。蓖麻稈瘋長出一人高,葉子大如斗笠;打碗花纏著爬山虎,擰麻花似的爬到幾丈高的樹冠上。附近住的孩子們,終日在密不透風的蓖麻林子里穿梭。他們網蜻蜓,捉螻蛄,躲貓貓兒,或掐著木槍戴著草圈,把蓖麻林當成了青紗帳……
我記憶深刻的是,和小伙伴們經常玩的“撿兒子”游戲。那時節(jié),從鄉(xiāng)下往城里運送農副產品的馬車絡繹不絕。馬鈴鐺聲隨風傳送,孩子們聽了立刻雀躍起來,從蓖麻林中魚貫而出,奔上橋頭,自橋欄下整齊地蹲成一排,遠看,似蹲了一溜猴子。滿載著茄子土豆的馬車“[得][口][得][口]”駛來,在十字路口即將拐彎的一剎那,孩子們一起大叫:“我兒子是誰呀?”
“喔?。ㄎ遥薄班浮⑧福ㄎ?、我?。避嚢咽綋u鞭收韁,嘴里回應似的吆喝道,一問一答竟銜接得不差分毫。
孩子們立即夸張地哈哈大笑起來。車把式諳熟城里孩子的勾當,大都不作理會,知道這幫孩子越搭理越來勁。也有脾氣不好的,“嘎”地一聲拉死車閘,翻身跳下馬車,擎著3米多長的鞭子,大步流星趕來,嘴里吼:“我打死你們這幫小癟犢子!”
這就正中孩子們的下懷,他們呼啦下投入蓖麻林,嬉笑聲伴著蓖麻林“唰啦唰啦”的搖曳此起彼伏:“哪有兒子打爹的!”“哪有兒子打爹的!”
車把式怒火中燒,把蓖麻葉子抽打得漫天紛飛,卻傷不著孩崽子們半根毫毛。
這些事就像發(fā)生在昨天,就一晃的工夫。
我覺得衛(wèi)工河是認得我的,這樣想著,眼見河水響應似的歡快了許多。水面,白蒙蒙的霧氣,綿綿不絕,騰空之際,露出許多擰成麻花勁的暗流,暗流激起的水花暴露了這條河的秘密——看似凝滯的河水,其實一直在暗中遒勁地奔流著,不經意間裹走了許多東西。
今年春天姍姍來遲,進入4月依然干燥無雨。這一點,我行走在衛(wèi)工河畔的時候感受尤其強烈。踩在草地上,腳下發(fā)出的是“咔嚓咔嚓”的聲音,昔日柔軟的小草,如干枯凋落的秋葉,一聲聲地粉身碎骨。這個時候就盼著能來那么一場透雨,滋潤一下草木,也滋潤下焦渴的人心。這讓我想起去年的情形,和現在是差不多的時節(jié),后來一場雨讓衛(wèi)工河生機盎然。
那場雨是4月里的一天下起來的,整個衛(wèi)工河都籠罩在一片煙雨朦朧中,仿佛能聽到大地和草木發(fā)出歡快的喘息聲。也許直到此刻,我們才在心底感嘆,春天真的來了。如同魔術師揮灑的魔粉,衛(wèi)工河兩岸瞬間變了顏色。先是桃花和迎春花,用水粉和明黃點綴了河岸,緊接著便是櫻桃。櫻桃也叫鶯桃,薔薇科落葉喬木,花色比普通桃花深,葉片層次豐富嬌美,花期也較長。當櫻桃也漸漸枯萎之際,另一種灌木喬木榆葉梅就粉墨登場了。我起初并不認識榆葉梅,是園林工人告訴我的,他們說,榆葉梅又叫小桃紅,因酷似梅花而得名。榆葉梅氣味芬芳,它的美與櫻桃又是不同,它的枝條是紫褐色的,花瓣多為重瓣,濃粉色,一串串,密密麻麻地擁滿枝頭。衛(wèi)工河畔的甬道上變成了粉色的花廊,沿河望去,花叢映在水中,如詩如畫。人們看了,心里立即濕潤起來,紛紛說,你們看,你們看,今年的桃花開得多美呀!
榆葉梅燦爛綻放,引得許多路人紛紛駐足拍照留念,這是春天贈予人們的珍貴禮物,無端地讓人想起某民國文人的句子:歲月靜美,現世安穩(wěn)。
另一場細雨中我執(zhí)傘于雨中行走,榆葉梅上落滿晶瑩剔透的水珠,宛如幻境。記起前幾日收到作家王祥夫先生寄來的一幅畫,畫面上是一條斜貫的竹枝,三五片竹葉,留白處是一首韓愈的詩:
莫道盆池作不成,藕梢初種已齊生。
從今有雨君須記,來聽蕭蕭打葉聲。
王祥夫先生是著名作家,也是文人畫大師,此刻,我于4月的細雨里,忽然領略了他極簡畫面的意境。聞聽周遭細雨打葉聲,一絲溫情涌上心頭:我在這如詩如畫的衛(wèi)工河畔,遠方的你,此刻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