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舒
元豐七年(1084年)七月某日清晨,當涂太平州清和門外姑孰堂,戶主郭祥正剛剛起床,陽光灑于窗楹,聽鳥鳴數(shù)聲,又是一個美好的早晨。但不知為何,他隱隱覺得哪里有點不對勁。他披衣起身,正欲掀簾出門,扭頭一看,這種預感很快應驗了。
只一夜,家里的雪白墻壁便被墨色浸染,畫了一片東倒西歪的圖案。他近前細看,才漸漸品出那大約是竹子。郭祥正扭頭沖著客堂的方向,一聲大喝:“臭屁東坡!喝多了在我家墻上亂畫!”
蘇軾一直有個畫家夢。為啥呢?因為他的心里住著一個愛豆,愛豆做的事情,他都要做;愛豆研究的專業(yè),他都要研究。他的愛豆是唐朝人,叫王維。
王維詩寫得好,他就寫得一手絕妙好詞;王維參禪,他就和佛印打得火熱;王維說自己上輩子是個畫師,他遲疑了。
因為當時的“畫師”絕不是個好稱呼,即使畫得再好,也就是個技術活,連職稱都不被承認。最著名的例子是閻立本。某日,太宗和侍從朝臣在春苑池中劃船賦詩,忽見珍禽異鳥隨波起伏,就讓人喊閻立本過來作畫。當時閻立本已官至主爵郎中,卻要趴在池邊研磨顏料,吸吮筆尖,同僚們卻在船上愜意地喝酒吟詩。他羞惱不已,回家后對兒子們說:“你們以后千萬不要學畫!”
王維自詡畫師,源于他對自己詩人身份的極度自信。這種自信,蘇軾自然也有。不過,按照當時的繪畫評價標準,他肯定不能算一個好畫家。
長期以來,中國人對于繪畫的評價標準只有一個——像。到了蘇軾所在的北宋年間,“像”被一幫院體畫家發(fā)揮到了極致。按照這個路子,蘇軾和他的朋友們恐怕一個都不符合標準。蘇軾在郭祥正家的墻壁上乘醉涂畫的竹子,估計也是差不多的風格。
但郭祥正吼了兩句之后,忽然住了口。在陽光下,他退后了兩步,細看墻上的竹石:看似潦倒,但石之飄逸、竹之剛勁,像極了繪畫者本人。郭祥正的沉默,在于他忽然看懂了這幅涂鴉之作。此時的蘇軾,因“烏臺詩案”正遭貶斥,心中郁悶,涂畫兩筆,是為了澆胸中塊壘。
最終,郭祥正沒有把蘇軾扭送公安機關,而是送給他一對古銅寶劍,作為涂抹墻壁的禮物。郭祥正的一對寶劍激勵了蘇軾,他開始嚴肅思考一個問題:難道畫家只有職業(yè)畫家一種類型?難道畫畫只有形似一個標準?既然我們達不到這個標準,為什么不去開拓一個新標準呢?
蘇軾為繪畫開拓的新領域叫“士人畫”,顧名思義,就是知識分子們所作的畫,后來董其昌將之概括成更易于理解的“文人畫”。
文人畫首先解決的是文人畫家身份尷尬的問題。在蘇軾看來,文人畫家的宗旨自然不同于職業(yè)畫家,通俗來說,我們知識分子畫畫不是為錢,而是為了抒發(fā)胸臆。這一點是相當重要的,蘇軾的好朋友文同是一個知識分子,但因畫竹子相當出名,求畫的人絡繹不絕,他反應激烈,“厭之,投諸地而罵日:‘吾將以此為襪?!?/p>
蘇軾大為贊賞文同的這一行為,逢人便夸他畫的竹子好。結果,來找文同的人更多了,文同只好寫信威脅蘇軾:“我跟他們說了,你的竹子畫得特別好,讓他們都來找你?!?/p>
那么文人畫的標準到底是什么呢?蘇軾說了,形似有什么了不起,那是兒童都能看懂的畫,我們知識分子的畫求的是傳神和寫意。所謂傳神,就是要畫出氣質(zhì);所謂寫意,就是要畫出意境,抒發(fā)作者的情感。這樣一來,對于外形的描摹就沒有那么重要了。
蘇軾真乃天下第一聰明人,避開了文人畫技缺乏的弱點,讓藝術家的內(nèi)心成為重要的創(chuàng)作命題,這是蘇軾為整個藝術史帶來的貢獻。在這之后,無數(shù)文人雅士走入繪畫領域,文人畫超越院體畫,成為中國藝術史上最為璀璨的明珠。
在成為文人畫派掌門之后.蘇軾開始先鋒創(chuàng)作,再也不回頭,而且越來越理直氣壯。
他用朱砂來畫竹子。世人覺得怪,世上哪有紅色竹子?蘇軾回答,那世上難道有墨色的竹子嗎?他畫竹從地上直升到畫幅頂部,人家問他何不逐節(jié)分畫,他答日,竹子生長的時候哪里是一節(jié)節(jié)生出來的?他說不開心的時候,只要畫畫墨竹,就開心了。喝醉之后在紙上畫木石,真是人生最大的享受。
但只有懂他的人才知道,他把自己的郁郁不得志畫進畫里。在那有些枯澀卻又充滿靈秀的筆墨里,蘇軾不再是那個煮著豬肉、哼著小曲、調(diào)戲著朝云的蘇軾,而成為那個悲嘆“十年生死兩茫?!钡奶K軾,他給我們看到的是內(nèi)心最大的隱痛。
可即便痛到了骨子里,那枝條仍然昂然向上,如同蘇軾本人,命途多舛卻不曾放棄。人生如夢,抖個機靈
◎鄭元吉
一天,蘇軾登門拜訪老友呂大防,他卻睡到日曬三竿還沒醒。蘇軾等到花都謝了,他才懶洋洋地從屋里走出來。蘇軾覺得自己受了怠慢,剛好看到盆里養(yǎng)著一只綠毛烏龜,于是一本正經(jīng)地對呂大防說:“講真,這種烏龜我見多了。聽說過六眼龜嗎?那才是肥宅界的至尊寵物!”呂大防第一次聽說六眼龜,頓時萌性泛濫,忙問其出處。蘇軾不動聲色地說:“唐莊宗在位時,外邦曾向大唐進貢過這種神龜,有人獻詩祝賀——不要鬧,不要鬧,聽取這龜兒口號,六只眼兒分明,睡一覺抵別人睡三覺?!眳未蠓缆牶笮娏耍斑@也算詩?這烏龜也太能睡了吧!”蘇軾點點頭,說:“對,這烏龜也太能睡了吧!”笑成震動模式的呂大防逐漸靜音,然后握緊了小拳頭。
蘇軾在黃州任職時,有位姓何的名士請他赴宴,席上有盤酥脆可口的油果,瞬間征服了蘇軾的胃。蘇軾問:“這種小吃叫什么?”主人說:“這是家婦親手做的,無非是想吃個新鮮,沒啥叫法?!碧K軾說:“細細嚼來,一個‘酥字勾魂攝魄,不如就叫‘甚酥好了?!焙髞恚K軾又到一戶姓潘的人家蹭飯,主人是蘇軾的超級粉絲,自然盛情款待,還特地為他釀了糯米甜酒。蘇軾連喝幾杯,覺得自己的酒量被嚴重低估了,不過這甜酒倒也別有滋味,于是笑道:“這真是‘錯煮水啊?!?/p>
有次蘇軾出去野游,忽然想起“甚酥”和“錯煮水”,便寫了一首小詩,分別派人前去購買。詩中寫道:“野飲花前百事無,腰間惟系一葫蘆。已傾潘子錯煮水,更覓何家為甚酥?!眱杉抑魅四玫教K軾的墨寶興奮不已,“甚酥”和“錯煮水”兩款美食也在當?shù)匮杆佘f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