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 燈

人至中年

荊棘重生還是荊棘。雨水

披在荊棘上，才是

雨水的樣子，每一滴都欲說還休

每一滴都似難言之隱

人到中年

承認(rèn)雨水也有腳，也會在大年初四

出入病房，成為我們所看見

雨水的樣子——

我們要看見它在瓶中落下，才心安

我們要在病床前

聽見親人均勻的呼吸，才心安

我們用中年的臉，貼近暮年的臉

才心安……

驚險(xiǎn)啊

雨水從荊棘落下

又一年：

我們想說的，和你不想說的，連在一塊

又一年。

出入鏡中的人

離一朵雪花更近，就預(yù)示著

離消逝更近

出入鏡中的人，看見梅花

落在去年的地方，仙鶴飛如繁體——

比起從前

我更擁有一顆簡潔的心，我更知世事

無常

梅花落了又落，而雪

在同一時(shí)辰消逝

所有的輪回，和消逝

都是為了重來——

一如此刻，那個(gè)出入鏡中的人

他從不知道我是誰

我把他的微笑：

——重來。重新來。

粥

草木各活各的。鳥獸各奔前程。

我不是這樣，我是

要在你的命里

加上我的命，我是要和你擠在

同一碗粥前

辨認(rèn)同一個(gè)黃昏，從前我懼怕衰老

如今我不——

我要用我的老追上你的老，在老下去的黃昏

夕陽走進(jìn)

粥中——

歲月清淺，一碗粥之中

人世萬種

有一種平靜，和歸宿

我識得你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就是這大雪紛飛

柳色青青。

鏡 中

夕陽在反光鏡中追隨自己。村莊更是

沿著公路

在鏡中，問詢古老的身世

我多數(shù)時(shí)在杭城，和嘉興之間飛馳

并不知自己

被過往追趕，并不知更遠(yuǎn)的我

一直在更遠(yuǎn)

等我前行……

正是黃昏，當(dāng)我加速來到中年

我看見的，和你并無二樣：

山有隱忍，河有湍急

石頭迎頭一錘，才發(fā)出怒吼

唯一不同的是，鏡中

我將看見月亮：

——那唯一的，照耀人世的月亮。

一首詩的過程

筆尖嶙峋，白紙靜默。

墻壁上浪花

翻涌

海，船只，礁石……

以及——

遠(yuǎn)處燈塔，以及從燈塔四周

尋找主人的黑暗

很多年了，我靜靜注視

這黑暗，和黑暗中

彼此依存的事物

白紙站立，文字反向至

白紙深處——

它拒絕了所有。

在源東

春風(fēng)浩蕩，相比成千上萬的游人

蜜蜂更知道春天的住所。

山頂上，萬丈桃花傾瀉，一朵比一朵急切，一朵

比一朵疼痛

如此多的姐妹，粉色衣裳

明亮，閃耀

這些癡情的姐妹

它們肯定比我更理解春天，它們肯定要

讓我再染一次火焰，它們肯定

讓你看見

一個(gè)著火的人，一個(gè)看管不住火候的人，一個(gè)對春天

持有偏見的人

迅速融化，她不得不奔往山下——

這朵俯身水邊的桃花：

流水不入心，春風(fēng)吹又生。

立 春

鳥的叫聲里有圓形的池塘。淤泥在翻身

帶著冬天的疑問

燕子再次回到池塘上方，立春了

作為抵抗，冰雪融化

陽光之下

白菜露出素心：

我也有素心，池塘曾是方形的

我也是——

現(xiàn)在池塘是圓的，我也是

陽光之下

阡陌上走來少女，立春了

圓圓的少女

燕子一會飛

一會燕子

落了，又飛……

比如說……

比如說，落雪后的黃昏

鴿子一次次飛翔

橢圓的軌跡

不是一次次增高，也未曾跌落

它們，以及盤旋的屋頂

在雪的周圍

比如說，抬頭望天空

雪落下

仿佛我們所有的疑問

都有了解答

——而你在高速上滯留

而我們的小女兒

因?yàn)閷W(xué)?？諢o一人，因?yàn)檠┰谙?/p>

越來越大，因?yàn)槲覀兊倪t到

空無一人的學(xué)校

她離課桌又近的額頭，接受了雪

接受了雪

冰涼，純凈的祝福

所以，我知她會跟著雪

跟著雪呵，一起長大

——你像一個(gè)風(fēng)雪兼程的父親

我像一個(gè)擔(dān)心受怕的母親。

一月

一月，大雪封山，鳥獸不見。

一月，湖水結(jié)冰，我給你寫的信

在九點(diǎn)之后，太陽照耀的冰層之上

一月，消息在風(fēng)中流轉(zhuǎn)

到了江南

有一枚葉子，執(zhí)意不離枝頭

后來凝固成葉子的形狀

一月，鐵匠連夜打鐵

烏鴉忙著出入葬禮

月亮一心一意照耀人世

江水有渦流。人世有深喉。

一月，我在寫信

二月就要到了，是呵

多么好

二月就要到了，我在給你寫信——

“信”：是“相信”的“信”。

布谷，或三角湖

——兼致女兒

你不知道，我去了三角湖

布谷仍然叫著

不是我熟悉的，一聲平，二聲拐彎

而是三聲突兀，四聲不知所蹤

——親愛的孩子，我不會和你說到這些

我不會說，河水上漲

水杉樹因?yàn)榕f疾

在我看見時(shí)，仍是舊傷未了，但枝干挺立

不，不。我不會和你說到這些

親愛的孩子

我不會和你說，春天到了，有些事物

過了冬天

就有了陽光的力量，就有了

仿佛——

新生的力量，我也不會提及

水邊有座房子

溫暖的房子

紅色瓦，白磚墻，我更不會說到

窗口一直向南

漁夫清晨駕船，朝太陽升起的地方

日落而歸

在太陽消失的方向

——我不會和你說到這些。甚至

我也沒說到

炊煙（你不會懂得，炊煙意味什么）

說到漁夫

在黯淡的燈下

又喝了一杯

我仍和你說到布谷。親愛的孩子

說到我們

離三角湖

已遠(yuǎn)

你沒看見時(shí)，它在那里

我看見時(shí)

它更在那里

我還是和你說到布谷，說布谷

叫著

河水上漲

但布谷叫著，不是一聲二聲，而是三聲四聲

是三聲四聲

——是我作為母親

告訴你的（盡管我也不確信）：

三聲激昂。四聲探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