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有順
摘要:李洱通過《應(yīng)物兄》描繪了一眾自己非常熟悉而又極其復雜的中國知識分子,他試圖在一種巨變的現(xiàn)實面前,把握住一個群體的精神肖像,進而辨識出一個時代的面影。這種“現(xiàn)在”本體論綜合了物質(zhì)與精神、經(jīng)驗與倫理,是當代文學重大的價值。李洱在創(chuàng)作中大約受到了雜語體典籍的啟發(fā),文本中混雜了各種文體,而且旁征博引、旁指曲諭,知識點多而雜,機鋒與趣味并存。不僅如此,《應(yīng)物兄》的敘事視角也頗為復雜,第一、二、三人稱頻繁轉(zhuǎn)換,交替出現(xiàn)?!稇?yīng)物兄》的寫作基于作家此時、此地的經(jīng)驗,盡管有淺薄、混亂、悲哀和痛苦,但是絕望后會有希望準備而生,會有新的精神迎風站立,這是李洱留給我們的一絲真實的暖意。
關(guān)鍵詞:李洱;《應(yīng)物兄》;“現(xiàn)在”本體論;敘事結(jié)構(gòu);敘事視角
李洱善寫知識分子,《應(yīng)物兄》①也是如此。但這部八十五萬字的長篇小說,不同于《儒林外史》《紅樓夢》,不同于《圍城》《廢都》,也不同于索爾貝婁、戴維·洛奇、約翰·威廉斯、翁貝托·埃科等人的作品。這種不同,并非只是出于作家的個性差異,更在于他們處理的問題、思考的路徑、敘事的方式的巨大差異。李洱面對的是此時、此地,是一群自己非常熟悉而又極其復雜的中國知識分子,還有同時代的各色人等。他試圖在一種巨變的現(xiàn)實面前,把握住一個群體的精神肖像,進而辨識出一個時代的面影——小說看著像是由許多細小的碎片構(gòu)成,拼接起來卻是一幅有清晰輪廓的當代生活圖像。
這樣的寫作,暗藏著一種寫作雄心,也昭示了一種寫作難度。
要寫好當下中國的社會現(xiàn)狀和精神議題,談何容易。這些年,社會的急劇變動、人群的大規(guī)模遷徙所帶來的經(jīng)驗的流動、思想的裂變,是中國歷史上所未有的;而這種流動著的“現(xiàn)在”,是我們正在經(jīng)歷的新現(xiàn)實,也是文學所面對的新問題。中國作家長于寫歷史,寫家族史,寫有一定時間距離感的生活,而很少作家能處理好直接進入小說的此時、此地的經(jīng)驗。因此,必須要充分肯定敢于直面“現(xiàn)在”的作家。那些蕪雜、豐盛的現(xiàn)實事象,未經(jīng)時間淘洗,作家若沒有良好的思想能力,找到自己的角度來梳理、擇取,并出示自己面對現(xiàn)實的態(tài)度,便只會迷失在經(jīng)驗的海洋中。人的主體性的建構(gòu)并非只由他所經(jīng)歷的事、走過的路、思想的問題所決定的,除了歷史,“現(xiàn)在”對于一個人的自我確證同樣重要。??抡f,一切哲學問題中最確定無疑的是此時此刻我們是什么的問題,“當康德在1784年問‘什么是啟蒙的時候,他真正要問的意思是,‘現(xiàn)在在發(fā)生什么?我們身上發(fā)生了什么?我們正生活在其中的這個世界,這個階段,這個時刻是什么?”②文學是時間的藝術(shù),它對“曾經(jīng)”“現(xiàn)在”“將來”這三種時間形態(tài)之生活的講述,由“現(xiàn)在”所統(tǒng)攝;文學看起來是在講述任何時間、任何地點的人與事,其實真正探索的一直是此時此刻“我是誰”以及“我是什么”的問題。
這種當代視角,或者說“現(xiàn)在”本體論,是當代文學重大的價值。所謂的現(xiàn)實感,也是由此而來?,F(xiàn)實并非只是發(fā)生在當下的事實,它也包含著一種精神態(tài)度。好的寫作,是物質(zhì)與精神、經(jīng)驗與倫理的綜合。當年胡適說自己的思想受赫胥黎和杜威的影響最大?!昂振憷杞涛以鯓討岩?,教我不信任一切沒有充分證據(jù)的東西。杜威先生教我怎樣思想,教我處處顧到當前的問題,……處處顧到思想的結(jié)果?!雹酆m的思想不以深刻見長,但他這種“顧到當前”的敏銳性和現(xiàn)實感,使他成了那個時代一個醒目的觸角,他被很多問題所驅(qū)使,為何一個問題還未探討清楚又轉(zhuǎn)向了下一個問題,背后都藏有“顧到當前”的緊迫感。魯迅的寫作也是如此。他不寫長東西,而更愿意“放筆直干”,與現(xiàn)實短兵相接,也是因為他選擇的是活在“現(xiàn)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至八十年代的文學影響卓著,亦和那個時期作家們鮮明的現(xiàn)實感密切相關(guān)。文學后來的影響力日益衰微,雖然其中有文學不斷逃逸到歷史敘事、語言游戲中的緣故,但問題癥結(jié)在于作家寫作的現(xiàn)實感匱乏,以致無法有力地回答此時的人和生活到底處于什么狀態(tài)。因此,只有重建當代文學中的“現(xiàn)在”本體論,才能有效保證當代寫作的實感與擔當精神。
《應(yīng)物兄》里有一處寫到,譚淳說,喝茶的人喜歡談過去,喝酒的人喜歡談未來,喝咖啡的人只談現(xiàn)在。她喝咖啡。的確,在《應(yīng)物兄》里發(fā)生的故事都是“現(xiàn)在”的——濟州大學想引進儒學大師程濟世以籌建儒學研究院,程濟世來北京講學并商定儒學研究院的名稱和選址,儒學研究院籌建過程中的種種事端,這些幾乎是和李洱的寫作時間同步的。故事的發(fā)生與學院生活有關(guān),學院之外的各種力量也在小說中輪番登場,主角當然是一群知識分子。如果以應(yīng)物兄為參照,這群知識分子中,有他師長一輩,也有他學生一輩,前后三代人,但面臨問題也許是一致的,那就是思想與生活的離合。
把“思想”的處境與情狀當作小說的核心主題來寫,風險很大,一不小心就會流于空洞或說教,或者撕裂思想與形象之間的親密關(guān)系。過去的故事,都是以“事”為中心的,但李洱似乎想創(chuàng)造一種以“言”為中心的敘事,至少,他想把小說改造為一種雜語,把敘與論,把事情與認知融匯在一起。所以,《應(yīng)物兄》里許多地方是反敘事的,敘事會不斷停頓下來,插入很多知識講述、思想分析、學術(shù)探討。很多人為這種小說寫法感到驚異,我倒覺得,這種雜語小說,更像是對日常說話的模仿。日常說話中,沒有誰是專門敘事,也沒有人是專門議論或抒情的,他的語體往往是混雜的——說一些事情,發(fā)一些感慨,同時夾雜著一些抒情,幾種語體交替出現(xiàn),說話才顯得自然、駁雜、豐富。很多早期的典籍,都還原了這種日常說話的特征,比如《論語》《圣經(jīng)》,是由門徒記錄的孔子、耶穌的言與行,多是真實的日常說話;講一件事情,說一個道理,記述一次出行,交織在一起的。這種雜語體本是文體分隔之前作文的基本方式,在文體嚴格區(qū)分之后,才有清晰的小說、詩歌、散文、評論等文體的邊界。但這邊界是否合理、能否逾越?許多文體探索的實踐已經(jīng)回答了這個問題。《應(yīng)物兄》發(fā)表之后,不少人認為這是一部向《紅樓夢》致敬的作品,而我以為,就文本話語方式而言,《應(yīng)物兄》更像一本向一種古老說話體典籍致敬的大書。
由此,我想到了《史記》的結(jié)構(gòu)。一百三十篇中,有十二本紀、十表、八書、三十世家、七十列傳。“本紀”記述帝王;“世家”記述諸侯;“表”與“書”列世系、史事,記制度發(fā)展,其實也是治國及其果效的概略;“列傳”是以人為核心,權(quán)臣士卿之外,醫(yī)生、俠客、奸佞、占卜等皆有。若視《史記》為重要的文學資源,光看到列傳里的人物描寫是不夠的,光有十表八書那些體會也不夠,《史記》是一個整體——從結(jié)構(gòu)上說,它就像是華夏社會的國家結(jié)構(gòu),極為謹嚴、全面,缺一不可。后來的人談?wù)撐膶W,多局限于文體、風格、美學、形象,其實只論及了很小的一點,遠沒有《史記》的完整和大氣,根本上說,就是對作品的結(jié)構(gòu)缺乏更宏闊的認識。還可以聯(lián)想到《圣經(jīng)》,以新約為例,也是由福音書、使徒行傳、書信、啟示錄等多文體構(gòu)成,有記事,有記言,也有預言和想象。門徒們?yōu)榱税选疤酢本陀械摹暗馈敝v清楚,沒有受限于一種文體而使其雜語并置。
李洱估計受了這些雜語體典籍的啟發(fā),寫作《應(yīng)物兄》時,自覺或不自覺地混雜了各種文體,而且旁征博引、旁逸斜出、旁見側(cè)出、旁指曲諭,知識點多而雜,機鋒與趣味并存。有人將這部小說稱之為“百科全書式的寫作”,更多指的是某種知識的廣博;當然也不乏炫技,因為知識與敘事的有機融合,很多地方不乏生硬。但我仍然認為,文體與結(jié)構(gòu)之間的關(guān)系值得留意。以仿寫日常說話為主的雜語體,穿插了許多包括作者自己編撰的文字,這無意間改造了小說的結(jié)構(gòu)——它不再是以人或事為主線,而更像是一種思想的流動、語言的繁衍。李洱選擇起首幾個字作為每一節(jié)的節(jié)名,估計也是拒絕框定一些東西,而試圖讓思想和語言真正流動起來。
這點在《應(yīng)物兄》的敘事視角選擇上也有所體現(xiàn)。很少小說會選擇這么復雜的多視角來敘事的,有第三人稱,也有第二人稱、第一人稱,而且常常交織在一起,頻繁轉(zhuǎn)換,像上帝一樣無所不知,又像是所知有限的自言自語。從固有的敘事學知識來看,很多地方是不合理的。僅僅是散點敘事、移步換景?我卻想到了中國古典的繪畫。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以繪畫的透視法而言,都是不合理的,沒有人可以看見十余里范圍內(nèi)八百多人的活動圖景,也沒有人可以盡覽富春江的沿江風景;更不合理的是,畫中的風景和人都不遵循遠近、大小的比例,因為畫家根本不用透視原則?!陡淮荷骄訄D》的作者假想自己身在扁舟上一路觀賞風景,《清明上河圖》的畫者好像是在半空中,他可以看到院墻以內(nèi)、廳堂房間里的人與擺設(shè)。何以如此?因為畫中有“我”,而“我”本身就在畫中,而且由“我”來帶讀者入畫——這種隨心所欲正是中國畫的巨大特色。也如中國詩,王維的許多詩作無一處寫人,實際上卻處處寫人,處處寫“我”?!拔摇笔请[含在情與物之中的。哪些景、哪些物可以入詩,由“我”的情懷、胸襟和識見所決定。這種有“我”的寫作,不僅見于繪畫,它也是中國文學的重要傳統(tǒng)?!都t樓夢》為世人所重,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即是里面有“我”的罪與悔作為精神底色;二十世紀以來,魯迅的寫作最為深刻,正是因為他在審視民族精神的同時,也有強烈的自審意識:他們吃人,“我”也在吃人;“我”的心里有黑暗和虛無,有鬼跟著“我”。
這樣看,《應(yīng)物兄》中的人稱問題就不僅是敘事視覺的問題了。李洱是想把“我”與“他”、與“你”合體,“我”以顯在或隱在的方式進入到小說的各部分中,任何人遭遇和承受的都是“我”遭遇和承受的。李洱塑造了一個可以經(jīng)歷這個時代各種生活的超級角色。或許,小說中寫到的“應(yīng)物兄有華為、蘋果、三星的三部手機”就是一個隱喻。三代知識分子,無論是在堅守的,在抗爭的,還是已淪陷的,都可視為是思想的不同鏡像。老一輩學者,雙林、喬木、何為(蕓娘)、張子房、姚鼐等;中間一輩的應(yīng)物兄、費鳴、郟象愚、敬修己、文德斯、鄭樹森、喬珊珊等;更年輕一代,應(yīng)物兄的學生一輩,“儒學天才”小顏等——三代人呈現(xiàn)出的是不同的精神氣質(zhì),“在八十年代學術(shù)是個夢想,在九十年代學術(shù)是個事業(yè),到二十一世紀,學術(shù)就是個飯碗?!贝┬杏谌R分子之間、在“夢想”“事業(yè)”“飯碗”中往返的那個超級角色,那個合體于不同的人身上的“我”,既高尚又墮落,既精神卓然又欲望蓬勃,是學者也是官員或商人,大談儒學的同時也熱衷于性事,專注于仁德的注釋也不斷地將之物化。
這個處處隱藏著“我”的超級角色,或許可以將它指證為“思想”。小說中人物的命運,就是思想在不同處境下的命運。具體而言,儒學作為中國社會兩千多年來的思想主流,它在當代面臨著哪些問題和困境,在這三代知識分子身上可以清晰地看見。不能簡單地認為,《應(yīng)物兄》里誰承傳著儒家精神,誰背叛了儒家傳統(tǒng),這樣未免過于臉譜化了。這種進與退、失與守,幾乎是大家共同的命運,一起堅守、一起墮落,不過程度不同、表現(xiàn)不同而已。每個人里面都住著一個儒家,都各種體面、各種周旋、各種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但每個人又都遭遇著各種尷尬、各種受挫、各種不可遏止的墜落。儒家講“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講的就是全體,而非個體。據(jù)孫國棟回憶,他的老師錢穆在講這兩句話時,曾舉例說:“最廣大的事物,莫如全體人類,而人類能夠共存,所賴的是人性中有共通點,此共通點豈非極精微的?如缺乏此精微的共通點,則人類的生活將不知如何了?!畼O高明而道中庸一語亦復如是,一種極高明能為眾人所推崇而遵從的道理,必然是在眾人心中有根苗的,然后他們才能對他的思想起共鳴而追隨他的道理。如果他的思想,是他自己兀兀獨造而得的,在眾人心中沒有根苗,則眾人不會對他的思想起共鳴,所以凡是為大眾奉行的高明思想必然在眾人的庸言庸行中蘊有根苗,所以說‘極高明而道中庸?!雹芤环N思想的興起,來自于每個人心中有相通的“根苗”,進而得到眾人的呼應(yīng);而一種思想的衰敗,也是源于共識的斷裂、眾人的內(nèi)心之火的漸漸微弱。把《應(yīng)物兄》所寫的群像視之為一個整體,就可看到:每個人都是圣人,也是罪人;都思接千載,又只顧眼前;都想有所信,又什么都不信。每個人、每個社會階層都充滿著矛盾和分裂。
追根溯源,這些都來自于思想和生活的分裂。
因為思想與生活的疏離,導致了我與世界、他人的疏離,最終也造成了我與自我的疏離?!稇?yīng)物兄》里許多地方都寫到了內(nèi)心的自我辯論,正是人與自我疏離的生動寫照。哪個是真實的“我”?“我”想成為怎樣的“我”?一片茫然。小說開頭,應(yīng)物兄問:“想好了嗎?來還是不來?”結(jié)尾處,他清晰地聽到了肯定的回答。這是自我的幻影,也是自我的爭論,還可以說是自我的確證?!秱鞯罆防镎f,人心里怎樣思量,他的為人就怎樣??扇缃?,思量可能只是詞語的空轉(zhuǎn),是一種以學術(shù)名義展開的話語游戲,現(xiàn)實、行為卻是另一種模樣。做的和說的不一樣,說的和想的不一樣,想的和愿意想的又不一樣,疏離、分裂無處不在,這恐怕才是“現(xiàn)在”這一時刻所面臨的最為嚴峻的問題。
李洱聲稱在《應(yīng)物兄》里思考的是知行合一的問題。思想是空談還是實學?思想是否還能影響生活,生活又是否還能成為思想創(chuàng)造的源泉?思想與生活的聚合和離散分別是怎樣一種面貌?李洱抓住了一個核心,那就是“言”。思想、學說在蔓延,大家不斷在說,語言上無比喧囂、振奮,行動上卻是悖反的,生活真實的增量不過是欲望和物質(zhì)。“言”成了嘴上闊論,甚至自己說的每一句話,都成了自身行為的諷喻。薩義德說:“知道如何善用語言,知道何時以語言介入,是知識分子行動的兩個必要特色?!雹莸?,更可怕的事情出現(xiàn)了,那就是,知識分子一方面把語言變成了紙上的空談,另一方面又把語言當作破敗行為的偽飾?!稇?yīng)物兄》里的大儒程濟世的鄉(xiāng)愁不過是對濟哥、仁德丸子的深情;籌建中的儒學研究院的主要工作不是研究仁德的精義,而是尋找已經(jīng)從城市里消失了的仁德路和從未聽說過的仁德丸子;國學的精粹成了風水學,儒家的身體論也成了性愛的注腳……一切都在空心化、實用化、物化,在悄悄地變形、偷換、替代,所以,薩義德還說:“后現(xiàn)代的知識分子現(xiàn)在看重的是能力,而不是像真理或自由這類的普遍價值?!雹奕寮以诂F(xiàn)代的命運也類似。濟州大學籌建研究院不再以討論思想和學術(shù)為要旨,而是迅速變成了項目和產(chǎn)業(yè),儒學義理早已沒有了落實的地方,而只游蕩在會議和閑談之中。
已經(jīng)找不到一種生活來承載那些偉大的思想了。再厚重、正大的思想也成了孤魂野鬼,無所著落,而粗糲、囂張、欲望化的生活直接沖到了時代的前臺,思想不過是一個影子,赤裸裸的生活才是實體?!稇?yīng)物兄》里寫了很多欲望的類型及其變種,它們才是塑造現(xiàn)代生活的核心力量,儒家不再是主流思想,消費文化、物質(zhì)文化正日益取代它的地位?!艾F(xiàn)在”是享樂、戲謔、搞笑、崇尚成功與財富的時代。這時,我們才突然發(fā)現(xiàn),我們不僅失去了一種思想的光芒,同時也在失去一種生活——一種有精神質(zhì)地、價值構(gòu)想的生活。蘇珊·桑塔格說:“傳統(tǒng)的專制政權(quán)不干涉文化結(jié)構(gòu)和多數(shù)人的價值體系。法西斯政權(quán)在意大利統(tǒng)治了二十多年,可它幾乎沒有改變這個國家的日常生活、習慣、態(tài)度及其環(huán)境。然而,一二十年的戰(zhàn)后資本主義體系就改變了意大利,使這個國家?guī)缀跏敲婺咳??!踔翗O權(quán)的統(tǒng)治下,多數(shù)人的基本生活方式仍然植根于過去的價值體系中。因此從文化的角度講,資本主義消費社會比專制主義統(tǒng)治更具有毀滅性。資本主義在很深的程度上真正改變?nèi)藗兊乃枷牒托袨椤K輾н^去。”⑦我們可能也正在經(jīng)受著同樣的“毀滅”,它來自消費、物質(zhì)和欲望合力對“基本生活方式”的摧毀,這種思想和行為的深刻改變,是一次價值上的連根拔起。舊的精神消散,新的價值未及建立起來,生活于其中的思想者,惟有在苦痛中等待新生。
盡管李洱在《應(yīng)物兄》里這樣寫道:“傳統(tǒng)一直在變化,每個變化都是一次斷裂,都是一次暫時的終結(jié)。傳統(tǒng)的變化、斷裂,如同詩歌的換韻。任何一首長詩,都需要不斷換韻,兩句一換,四句一換,六句一換。換韻就是暫時斷裂,然后重新開始。換韻之后,它還會再次轉(zhuǎn)成原韻,回到它的連續(xù)性,然后再次換韻,并最終形成歷史的韻律。正是因為不停地換韻、換韻、換韻,詩歌才有了錯落有致的風韻。每個中國人,都處于這種斷裂和連續(xù)的歷史韻律之中?!雹唷皳Q韻”一說,頗為委婉而優(yōu)雅,它是對歷史演進的一種正面解讀,旨在激發(fā)我們的信心。淺薄、混亂、悲哀、痛苦之后,會有新的精神迎風站立,因為在一個文化巨變的時代,一種絕望從哪里誕生,一種希望也會從哪里準備出來。這是李洱留給我們的一絲真實的暖意,正如《應(yīng)物兄》的末了,應(yīng)物兄遭遇車禍之后發(fā)現(xiàn)“我還活著”,讀來令人百感交集,看起來已經(jīng)命若游絲,其實還堅韌地活著。我想,在任何時候,人類都不該失了這份堅韌和希望。
注釋:
①李洱:《應(yīng)物兄》,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年版。
②[法]??拢骸吨黧w與權(quán)力》,見汪民安主編:《??伦x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287頁。
③胡適:《介紹我自己的思想》,見《胡適文選》自序,中國文史出版社2017年版,第5頁。
④孫國棟:《師門雜憶——憶錢穆先生》,見黃浩潮、陸國燊編著《錢穆先生書信集:為學、做人、親情與師生情懷》,香港中文大學新亞書院2014年版,第224頁。
⑤⑥[美]愛德華·W·薩義德:《知識分子論》,單德興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2年版,第23頁。
⑦[美]蘇珊·桑塔格、貝嶺、楊小濱:《重新思考新的世界制度——蘇珊·桑塔格訪談紀要》,《天涯》1998年第5期。
⑧李洱:《應(yīng)物兄》,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331頁。
(作者單位:中山大學中文系)
責任編輯:周珉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