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寶星
1
“據(jù)天文家預(yù)測,北京時間4月30日凌晨四點,有隕石從地球上空經(jīng)過,我國南方福建、廣東、海南等地將出現(xiàn)流星雨……”
我關(guān)掉電臺廣播,到車外透氣,車尾燈一閃一閃將路邊樹林的輪廓映照出來。風(fēng)涼颼颼的,空氣清新,典型的南方氣息。
兩天前我還在上海,那是我開車去過最遠的地方。在一家舊影院觀看畢贛《地球最后的夜晚》的時候我接到了一個來自海南的電話。由于電影評分極低,影院里極少人,四周十分安靜,電話那邊的聲音格外清晰。說話的是一個陌生女人,我記憶中不曾有過這個聲音,但她說出了一個我永遠無法忘記的名字。她說她是陳雨。聽到陳雨兩個字的時候我先是愣了一會兒,隨后將電話掛了,心想肯定是某個無所事事的人在惡作劇,陳雨在七年前已經(jīng)死了。
掛了電話后我很難再進入電影的氛圍當中,不知是不是受到了電話的影響,電影中的湯唯突然變成了陳雨的模樣,她夾著香煙坐在窗前,她在幽暗的隧道里慢悠悠地走,她神情冷漠,她行蹤神秘……
回到旅館,獅子無精打采趴在地板上睡覺,我開了一盒牛肉罐頭端到它面前,它吃了一半就不吃了。我?guī)櫸镝t(yī)院做過檢查,它患了肺炎,上了年紀的緣故,醫(yī)生說大多數(shù)犬類都會死于肺炎。半夜,獅子身體抽搐,吐了一堆東西。我把它抱到車上,走遍整個街區(qū)才找到一家寵物醫(yī)院。獅子在醫(yī)生面前格外平靜,臥在柔軟的毯子上等候藥水一滴滴輸入體內(nèi)。
把獅子接回旅館,我收到一條彩信,照片里是一只粉色的拖鞋。我回撥電話,那邊關(guān)機了。七年前,陳雨在粵北一個小村莊遇害,案發(fā)現(xiàn)場她光著腳臥在河邊,警察在靠近樹林的地方找到了她的一只拖鞋,另一只始終沒有找到。我盯著手機看了好久,那確實是陳雨的拖鞋,但是電話那邊的人是誰?我沒有親眼目睹陳雨去世時的樣子,錯過了她的最后一面,但我看過警察的檔案,檔案里有案發(fā)現(xiàn)場的照片,那張慘白的臉是陳雨無誤。
天亮以后,獅子恢復(fù)精神吃完了剩下的半盒罐頭,坐在腳邊舔我的腳趾。還是那個電話號碼給我發(fā)來了一條短信,我沒有馬上打開短信,而是直接打電話過去,電話那頭又是關(guān)機狀態(tài)。我翻出短信,上面寫著一個地址:海南省??谑谐芜~縣。
小卡車高速行走了12小時后出了毛病,我給拖車公司打電話,時間是夜晚10點,他們說路有點遠,人手不足,叫我耐心等等。一個夜晚過去了,拖車還是沒有來。
路上的提示牌顯示,我正處于浙江跟福建的交界處。天空漸漸出現(xiàn)白光,獅子在后座睡了一會兒便醒了,它太老了,長途奔波對它來說是一種煎熬。我坐在方向盤后面抽煙,天空晴朗,不見厚云,假如隕石從天空劃過也不至于被燒成灰燼。
白光將車外的風(fēng)景暴露出來,白色的水泥公路,黑色的榕樹,赤色的山丘。過了七點鐘,來往的車輛越來越多,我到路邊去攔車。獅子坐在我旁邊,伸長舌頭,朝每一輛從身前開過的汽車吼叫。天氣逐漸暖和起來,一輛黃泥車在我面前停下,一個衣服涂滿油漬的中年男子徑直朝小卡車走來,拍拍車頭,翻起車前蓋,快速檢查一遍,搖搖頭說車一時半會兒修不好。我給他遞煙,點著,兩個人站在公路上抽完了一支煙。我問他能否幫我把車拖到加油站。他猶豫了一會兒,想必加油站與我們有相當一段距離。抽完第二支煙,男子爬到駕駛室拿出一捆纜繩,一頭捆在小卡車車頭,一頭捆在黃泥車車尾,叫我上車抓穩(wěn)方向盤。
男子沒有把我送到加油站,而是在路邊一家修車店門口停了下來。“他會幫你把車修好的?!彼萝嚱忾_纜繩,又回到車上,從駕駛室伸出腦袋跟我說,“這里附近沒有加油站。”說完把煙頭丟到車窗外發(fā)動汽車離開了。
修車師傅手持工具走過來,一副大漢的模樣。我和獅子坐在他平時歇息的棚子里看他修車。風(fēng)吹著路上的灰塵,過了半小時,師傅滿臉塵埃從車底下鉆出來,迫不及待從沾滿柴油的工衣里掏出香煙來抽。他對著獅子看了一眼,“好大的狗?!彼f的是閩南語。他讓我去試車。我剛鉆進車廂獅子就來到車前眼淚汪汪看著我,仿佛我會拋棄它一走了之似的。我打開車門,它搖著尾巴跳到車上。汽車可以發(fā)動了,師傅還往油箱里倒了兩升汽油。我下車請他抽煙,問他收多少錢。他沒有直接回答,反問我要去哪里。
“往南走。”我說。
“廣東人?”
“廣東人,去海南?!?/p>
“廣東去海南要經(jīng)過福建?”他問得很認真,我開始真以為他把海南跟臺灣的位置弄亂了,直到看見他露出詭異的笑容。
他說他叔也想去海南,問我能不能帶上他。“是個很好相處的老頭,有一個感人的故事?!蔽覇査趺磾喽ㄎ乙ズD稀!耙稽c也不知道,”他說,“你是我問過上百個人當中的一個。他心心念念好多年了,要去海南找一個女人。我不敢走遠路,小孩考上大學(xué)后我就想,如果他真要去海南,就讓他去好了,再不去,他們這輩子就見不著面了?!?/p>
他帶我繞過修車店走進巷子里頭的一座樓房。一個老頭正在看電視劇,他看上去有六十多歲,頭發(fā)白得均勻,身穿一套褪色的舊軍裝。
“叔,你不是要去海南嗎?我找了個朋友送你過去,收拾東西吧?!毙捃噹煾祵项^說。
老頭聽到要去海南,一下子從沙發(fā)上站了起來,快步走進漆黑的房間,不到一刻鐘就背著個破書包走了出來?!拔?guī)啄昵熬蜏蕚浜昧耍霭l(fā)吧。”他笑著對我說。
修車師傅打開老頭的背包,檢查里面的東西,兩套衣服、牙刷毛巾、一個本子。他在本子上面寫下地址和自己的手機號碼,給老頭一部舊手機和一些現(xiàn)金,叮囑老頭找不到人就回來,不知道怎么回來就打電話,還給我塞了五百塊,拜托我送老頭到???,路上有情況給他打電話。
老頭爬上副駕駛座,看見后面的獅子,滿懷憐憫地撫摸著獅子的腦袋,“它跟我一樣老。”他說,因為激動,他眼睛帶有淚光。
我叫他叔,問他要去??谀睦铩?/p>
“過了海你就可以把我放下了,”他說,“你是阿寧的朋友?”想必那個修車師傅就是阿寧。
我點點頭說,“叫我司徒吧,我姓司徒?!?/p>
“臺山人?”
“肇慶人?!?/p>
“臺山那邊姓司徒的人很多,宋皇帝逃到崖門口時把整個宋王朝都帶過去了?!彼诟瘪{駛座上舒展開身體,又問“你一個肇慶人開車到福建來做什么?去海南做什么?”
“剛從上?;貋恚ズD险胰恕!?/p>
老頭表現(xiàn)出來的活力跟他的年齡不相符,他有說不完的話,他唱軍歌,唱紅歌,唱山歌,唱閩南民謠,如此反復(fù),我忍受不了的時候就打開廣播,他聽廣播新聞的時候總要發(fā)表自己的見解。為了讓他安靜下來,我威脅他說要是他再說個不停,我就趕他下車。他嬉皮笑臉地說我不會將一個老人留在路上自己一個人開車走,“你不是這樣的人,”他說,好像他很了解我似的,“你只是一個人呆的時間長了,年輕人都這樣,你們算不了孤獨,孤獨不是一個人默不作聲,孤獨是一個人自言自語?!彼恢闭以掝}跟我說話,我很少回應(yīng),看到我要發(fā)脾氣了,他會立刻住口,然后靠著車窗睡一會兒,醒來以后又絮絮叨叨說個沒完。
老頭隨身帶著一個街區(qū)志愿者的紅色袖章,我們在市區(qū)吃飯或者休息的時候他總是匆匆扒完飯就到十字路口指揮交通。他的手勢十分標準,來往的車輛和行人都聽他的指揮。有時候獅子會跟著他過去,坐在他旁邊,老頭指揮車輛通過的時候它就叫兩聲。我沒想到獅子會喜歡跟老頭呆在一起,可能因為老頭更有生活氣息,他總是不停地說話,我不搭理他的時候他就跟獅子說,獅子累了他就自言自語。
四月最后一天傍晚,老頭吃完飯照舊去指揮交通,我和獅子吃完飯后回到車上,我打算繼續(xù)往南走一段路再找旅館。正值下班高峰期,馬路上的車輛瞪著眼排著隊過十字路口,老頭站在紅綠燈下手執(zhí)紅旗不讓行人過馬路。我開著車沒辦法靠近他,當我過了路口,從車窗探出腦袋往老頭那個方向喊,他顯然沒有聽到,身后的車看見我堵在前面就拼命鳴笛。我沒有辦法,只好繼續(xù)往前開,腦中突然蹦出一個念頭,我可以趁機拋下他一個人走。我給自己的理由是我有叫他上車,但是他朝我揮手讓我先走。我發(fā)動汽車走了好遠,心情輕松了許多,打開音響放起了音樂。獅子在后面對著我的后腦勺叫了起來,我沒有理它,只顧著開車。它咬住我的衣服往后扯,我正準備回頭給它一個拳頭的時候看到老頭的行李還在車上。萬不得已,我只好兜一個大圈重新回到那個地方,下班高峰期已經(jīng)過去,老頭坐在花壇邊像個孩子一樣等我。
上車以后,老頭坐在副駕駛座上默不作聲,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我以為他在生我的氣。過了好久他說,“在路口遇到一位迷路的老太婆,她問我借錢坐車,我說我朋友有車,可以帶她回去,她說她知道怎么回去,她只是沒有錢買車票。”
“你給她了?”
“給了兩百塊?!?/p>
“她是騙子?!?/p>
“我知道,這么大年紀了還出來騙人,肯定也是身不由己。”老頭靠著車窗,天氣悶得很,西邊的云是紅色的?!八m然是個騙子,笑起來還是很真誠,她笑起來那個樣子就好像我要找的那個人?!?/p>
2
我和老頭住進一家便捷酒店。剛走進房間獅子就攀到洗手池喝水,喝完水,它精神萎靡地鉆到桌子下面去了,呼吸的時候發(fā)出噓噓的聲音。我打開罐頭放在它面前,它嗅了嗅又趴下去了。老頭蹲下去撫摸獅子的脖子,“這樣下去不行的,你我都要健康地活下去?!彼f。獅子仿佛能聽懂他說的話,突然振作起來把罐頭吃了個精光。
窗外是繁雜的街市,街燈泛黃,躺在床上抽煙看電視的老頭光嘆氣不說話,我問他是不是趕路太累。他晃晃腦袋說,“我有點怕,這么多年了,不知還能不能找到她。2012年,她給我寄來一封信,那封信來到我手上的時候已經(jīng)被雨淋濕了好幾遍,上面的字看不清楚,不知道她寫了什么。信是從海口寄過來的,她既然知道我的地址,為什么不來找我?可能她跟我一樣,人老了很多事情都身不由己。”
我回到自己的床上躺下,“我有個朋友是做圖像修復(fù)工作的,我可以聯(lián)系她,讓她幫忙看看那封信寫了什么?!?/p>
“你怎么就像是老天安排來幫我的?”老頭在衣服里面掏了很久,掏出一個布袋,又從布袋里拿出那封信?!拔乙恢睅г谏砩?,我跟阿寧說,要是我死了沒去成海南,就讓我?guī)е@封信下葬。我以為他只知道修車,對我要去海南的事一點都不關(guān)心,看來他還是有良心的?!?/p>
我打開通訊錄找到阿桑的電話,看了看時間,已經(jīng)晚上11點了,想發(fā)短信過去,又猶豫了,于是把信重新折好放回信封,壓在枕頭下。
晚間新聞?wù)趫蟮?月29日這一天所發(fā)生的事情。很快就要進入五月了,七年前的五月,陳雨的案件正式成為了一個謎。最后一則新聞報道的是1號臺風(fēng)登陸海南島的消息,新聞間插著臺風(fēng)肆虐建筑物的視頻。老頭看著電視淚流滿面。后來我送老頭回福建,一個人返回粵北的時候一直在想,這趟往南的旅行,這個沉悶的夜晚,這則新聞,到底是一個巨大的偶然,還是我生命里必將經(jīng)歷的。
老人將煙頭掐滅,用手掌擦眼淚,不好將眼淚涂到潔白的床單上,只好往自己的衣服上抹。他花了幾分鐘才平靜下來,重新點著香煙,電視已經(jīng)切換到廣告時間。
“我要跟你講講我和她之間的事,”老頭嘆了一口氣說,“其實我不是福建人,我是海南人?!崩项^陷入回憶當中。他最早的記憶是寒冷、寂靜與黑暗,他被困在一所幽暗的樓房里,房間的墻壁用沉重的青磚砌成,墻壁與天花板的交界處有幾個洞,最初的光亮就是通過那些洞照進來的?!耙粋€穿長袍戴眼鏡兩撇胡子細又長的高瘦男人走過來,一只手推搖籃一只手晃銅鈴,嘴里還哼著低沉的歌謠。他應(yīng)該就是我的阿爸?!?/p>
“那是一所大房子,有好幾層,每層都有好多個房間。房子里面沒幾個窗口,有一股潮濕沉悶的氣息,潮濕是水泥地板和青磚墻壁發(fā)出來的;沉悶則來自樓房里的木頭,腐朽的紅木桌椅以及書架因為熱脹冷縮發(fā)出爆裂的聲響。每張方桌后面都有一面明晃晃的圓鏡。”
蒼茫的蘆葦是他記憶中最深刻的畫面。他斷定自己的家在一片蘆葦?shù)馗浇阅抢?,從那里走失?!疤J葦?shù)氐那宄靠偸秋h著白霧,灰鷺單腳站在蘆穗上。我小時候不喜歡穿衣服,光著身體走到廳堂,每到黃昏就抬來椅子趴在窗口眺望門前那片荒野?!?/p>
“蘆葦?shù)乩镒≈粋€瘋女人,她總是拿著鐮刀跑來跑去。我六歲那年,一個人拿著彈弓鉆進蘆葦?shù)卮蝥p鴣,遇見了那個瘋女人。我就是那時走失的?!崩项^突然站起來說,“那個瘋女人追著我,我在蘆葦?shù)乩锆偪竦靥优?,越跑越遠,越跑越遠?!崩项^說他走失的時候應(yīng)該是春天,稻田與蘆葦?shù)囟急话嘴F遮住了。
老頭望著窗外面樓房的影子,天空沒有烏云,也沒有星光,城里的燈光把較為接近地面的天空映亮了。他只記得自己被瘋女人追著跑了很遠,跑到一個叫文昌的小鎮(zhèn),大街上空無一人,天空布滿了烏云,特大臺風(fēng)要來,他能夠清晰記得的真實記憶便是從那時開始的。
鎮(zhèn)上有一群流浪兒,潮濕骯臟的巷子以及沒人居住的寺廟是他們的地盤,老頭跟他們混在一起。巷子里的生活片段占滿了他腦海里的記憶空間。每天傍晚集市散去后,流浪兒就到街上去撿商販丟棄的菜葉,早上在清理垃圾堆之前他們把垃圾翻一遍。他們每過一段時間就搬到另一個街區(qū)去生活,像候鳥一樣游走,一晃就是六年。
“十二歲那年,我遇見了她,她叫趙櫻兒,是米店老板的女兒。我們出去找東西的時候首先就是去她家門口的垃圾堆里找米碎,老鼠是我們的競爭對手,住在巷子里的那段時間我們做得最有價值的事就是打死了不少地下的老鼠。
她被關(guān)在樓上,通過房間窗口可以看到巷子,她肯定看到我每天早上在垃圾堆里撿米碎,有一天她朝巷子里扔下來一個飯團,我才注意到有人一直在樓上看著我。
她問我是不是餓了,我抬起頭看她,肚子咕咕地響。她看起來像是生病了,她說她總是睡不著,喜歡坐在窗口看外面的風(fēng)景。她告訴我她每天從窗口看到的事物,說得最多的,是天上的云。每天的云都不一樣,她說,云可以變成各種各樣的形狀,云可以去到很遠的地方。那時候我就躺在垃圾堆上,我看到的天空太大了,以至于我看不出這些云有什么特別的地方。
我問她為什么被關(guān)在樓上。她說她患了一種病,不能出現(xiàn)在有光的地方,只要被太陽照到就會渾身發(fā)癢,皮膚長滿紅疹。后來我發(fā)現(xiàn)不止是她,她的家人也是這樣,他們白天把米店遮得嚴嚴實實,晚上只點一支蠟燭。我曾幻想過她和她的家人都是蝙蝠,是貓頭鷹,她們會在夜里飛出來殺人。那些幻想都是我從另一個流浪兒口中聽到的,他比我大四歲,讀過《聊齋志異》。雖然我心里害怕,每天天亮之前還是會跑到她的窗口下看她,她從窗口扔下來的食物太具誘惑力了,很多年后我回想起那段日子,依然覺得她扔下來的是最美味的東西?!?/p>
老頭的情緒有些激動,手指微微顫抖著。我給他倒了一杯水,他沒有喝。夜已深,房間外面的喧囂聲安靜下來了,窗外的光也一層層暗淡。老人輕輕咳了幾聲,拿起香煙點了一支。我雙手枕在腦后望著天花板,窗簾的影子在天花板浮動,像海浪。我無法想象他經(jīng)歷過什么,有些事情是屬于特定年代的,或者說每一件事情都屬于一個特定的時間,只有親身經(jīng)歷過才能將它收進記憶當中,至于旁觀者,永遠處于迷糊與清晰的邊沿。我回想自己度過的三十年時間,作為一個生命體,大部分時間都處在懵懂的狀態(tài)中。虛度了如此多時間之后我不時會懊惱,生命中未免缺乏激情和歷練。每當我陷入這樣的思緒的時候就會想起陳雨,她的生命比大多數(shù)人都短暫,她本該和別人一樣享受生命中最美好的時光,卻被別人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時間是最殘忍的兇手,是殺人不眨眼的惡魔,陳雨不是被時間殺死的,而是一把冷冰冰的匕首。
“不過她也不是每天早上都會出現(xiàn)在窗口,特別是陽光明媚的早晨,那時候樓上靜悄悄的,我想那段時間她該是發(fā)病了。不過我還是會在窗口下等她,那時候已經(jīng)不完全是為了等她從窗口扔糧食下來,那是我從原來的家走失以后第一次體會到有人在乎自己的生死,因此我也開始在乎她的生死。她發(fā)病的時候我想到樓上去看她,但是我不敢,我害怕樓上真有《聊齋志異》里寫的妖怪。
有天早上,我躺在巷子里的垃圾堆上,望著沒有白云遮攔的天空發(fā)呆,這樣晴朗的天她通常是不會出現(xiàn)的。我當時還有點困,躺在冰涼的木板上隨時會睡著。樓上漆黑的窗口突然冒出一張面孔,把我嚇了一跳。那個臉色發(fā)黃的女人是櫻兒阿媽,她站在窗口盯著我看了足有半刻鐘。后來她關(guān)上窗戶,樓上恢復(fù)了寂靜?!?/p>
“第一次進去她的房間,是在我十三歲那年的春天。臺風(fēng)要來的前幾天,天空萬里無云,天亮得越來越早,她一連三天沒有出現(xiàn)。第四天我來到窗口下,她阿媽,那個臉色發(fā)黃的中年婦女突然出現(xiàn)在巷口。她很瘦,雙手抱在胸前,長長的頭發(fā)披在背后。我以為她要撲過來吸我的血,但是她沒有。她懶洋洋地伸出一只手召喚我過去,我當時害怕極了,但是雙腿不聽使喚地往她那邊挪。她很高,那時我已經(jīng)開始長個子了,她跟我說話的時候還是不得不彎下腰。她問我要不要上樓,櫻兒生病了,正躺在床上。我的恐懼很快便消失了,我完全被眼前這個病態(tài)的女人吸引住了,我的印象中從來沒有人如此親切地跟我說過話,雖然我知道她的親切很可能是因為她的慵懶,她沒有力氣去說更多的話。
櫻兒家里就三個人,她和她的父母。當時她的家人以為她要死了,我來到陰暗的房間的時候她正奄奄一息躺在床上。盡管那時候她看起來已經(jīng)很虛弱,她的樣子還是很可愛,她不像她阿媽,她的皮膚雖然蒼白,但是還保持著彈性,臉蛋很飽滿。我像一根木頭站在房間門口,看著她睡去的樣子,不敢往床邊靠。她阿媽撥開她額頭的頭發(fā),‘看看誰來了,她將女兒叫醒,‘是那個男孩。她顯然還不知道我的名字。
櫻兒睜開眼看了看我,又轉(zhuǎn)過頭去,低聲跟她阿媽說了一句話,她阿媽轉(zhuǎn)告我說她因為沒有穿好衣服而害羞。事實上,那次發(fā)病并沒有危及到她的性命,臺風(fēng)很快就來了,隨著天氣變得陰涼,她恢復(fù)了健康。
自那以后我經(jīng)常去她家,她的父母不時還給我一些吃的,那時候家家戶戶都缺糧食,他們沒有能力讓我跟他們過日子。幸好我那時已經(jīng)有能力讓自己活下去,除了下雨天我呆的地方會被雨淋濕,我一直過得很好。
臺風(fēng)過后我惹了一身臟東西,我的皮膚被蚊蟲叮咬之后一寸寸腐爛,到最后滿身都是傷口和血痂,我需要呆在有陽光的地方,陽光可以殺死皮膚上的病菌。后來,我去她家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了,因為她家陰暗潮濕,隨著天氣不斷變熱,房間里的遮光布蓋了一張又一張。我們又恢復(fù)了最初的交往方式,我坐在她的窗口下跟她有一句沒一句地講話。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我和她明明是可以一起生活的,但是我們不得不被一堵墻和無數(shù)張黑布隔離開。這堵墻不斷擴張,世界被分成兩半,我在外面,她在里面。有一天她在墻的里面告訴我她要離開海南了,她的父母認為海南的炎熱天氣會殺死她們一家人。
她們離開的那天我早早就來到窗口下面了,我站在巷口看著她阿爸將行李一件件搬到馬車上,搬完最后一件行李,她和她媽媽才走出來。她戴著一個黑紗帽,站在門口四處張望,看到我以后她揮手讓我過去。她說她去治病,治好病再回來找我。她說話那個樣子很認真,仿佛擔心自己的寵物會走失。她說,等她的病治好了她就回來跟我結(jié)婚。
自那以后我們再也沒有見面,我身上的病越來越嚴重,體無完膚。那時候得了皮膚病的人很多都死了,特別是無家可歸的人,巷子里隨處都能找到他們的尸體。我拖著潰爛的身體在巷子里游蕩,本以為我會死去,我會等不到她回來。我躺在街上讓炙熱的陽光焚燒我的身體,是一位路過的醫(yī)生救了我一命,他說山上的溫泉可以治好我的病?!?/p>
我之所以覺得自己的生命缺乏激情和歷練,是因為我連死人都沒有見過。我這個年紀,身邊的人都活得好好的,至于那些突然消失了的人,我得到的往往只是一個死訊。死訊通過各種方式傳到我的耳邊,仿佛人死了就會變成一句話,在幾個熟人當中傳一遍,人就理所當然地消失了,陳雨的死也是這樣。
我問老頭,“看著那些尸體心里會不會特難受?”
他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當你看多了,就會麻木,那些尸體冷冰冰硬邦邦的,就好像石頭,從天上掉下來,緊緊貼著地面?!彼蝗桓锌痪?,“我們也在慢慢硬化,慢慢變成石頭?!狈块g里彌漫著白煙,老頭望著天花板,他沉思的模樣跟平日判若兩人?!拔以谏缴洗袅藘蓚€多月,住在山洞里,每天就吃野果和番薯,病好以后回到鎮(zhèn)上又過了好長一段時間的流浪生活。那段日子過得非常煎熬,我每天都跑到她家去看一眼,以為秋天來了她們就會回來,可是第二年春天都過去了她們還沒有回來。那時我覺得她不會回來了,她的病很可能治不好,于是我才離開海南去找她?!?/p>
老頭的左手有些不利索,手上的皮膚蒼老褶皺。他把桌子上那杯水喝了,鋪好枕頭躺下,房間里頭響起低沉的鼻鼾聲。我走到窗邊去抽煙,正值夜晚最漆黑的時間段,街道兩邊的燈光被黑暗壓得只剩下一個個小小的光圈,我看見陳雨站在光圈里,她撐著一把雨傘,凝望著我所在的窗口。我晃晃腦袋,陳雨消失了,墨汁般的天空突然劃過一道光,稍縱即逝。我抬起手腕看一眼電子表,秒數(shù)和分數(shù)剛好化為零,時間是凌晨四點。
3
第二天醒來,老頭不在房間,獅子在桌子下面抽搐,它來回走了幾步,終于還是沒忍住,吐了一堆東西。我將它吐出來的東西打掃干凈,老頭還沒回來,我想起昨天晚上的事情,撥通了阿桑的電話。
“拜托你一件事,幫我修復(fù)一封信,信被雨淋濕后上面的字看不清楚了,我馬上把信寄給你?!蔽掖掖颐γ淮辏亓艘痪錄]問題便掛了電話。我跑到郵局去寄了一封掛號信,然后帶獅子去吃早餐。
剛吃完早餐老頭就從外面回來了,他沿著公路散步去了。他說他必須每天早上起來散步,不然身體很快就會垮掉,他要在找到趙櫻兒之前保持這個習(xí)慣。等他吃完早餐,回房間收拾好東西,時間是早上九點半。獅子來到小卡車前吐了起來,把我剛安撫它吃下的火腿腸吐出來了。它的精神越來越差,身體越來越瘦,如果剪掉身上的長毛,肯定能看到凸出來的肋骨。老頭蹲下來撫慰它,“你要堅持住,獅子,要堅持下去?!?/p>
獅子坐在地上不愿上車,它不想走了。我蹲下去抱它,它扭頭走開,沿著公路慢吞吞地走著。我對著它的背影呼喚它,“獅子,帶你去找張永強?!?/p>
獅子突然停住了,扭過頭來看了我一眼,又慢吞吞走了回來,鉆進車后座趴下。
“雖然它老了,耳朵還沒聾,還聽得懂人話。”上了高速公路后老頭說。
“它的主人拋下它出海了,它很忠誠,一直守在碼頭?!?/p>
“它主人是做什么的?”
“一個打撈者,到大海中去找沉船,以前一直帶著獅子,獅子老了,鼻子失靈了,聞不到臺風(fēng)的味道,他就把它留在碼頭了。”
老頭感慨了一聲,“打撈者,他想要撈出什么呢?怎么我們都在找這個找那個,我們都丟失了什么???”
我沒有回答他,我回答不了,我不知道別人在找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我迷失在路上了,公路像沒有盡頭的圈圈。老頭的咳嗽聲將我從沉思中拉了回來。我剛才在想什么?我問自己,我試著撥打那個給我發(fā)來信息的電話,還是關(guān)機,我把手機狠狠地扔進了車柜。
“有心事?”老頭問,他掏出香煙,高速公路上不能開車窗,他轉(zhuǎn)過身去看一眼獅子,又把煙收回口袋里了?!澳阏f你去海南也是為了找人,你不打算跟我說說?雖然我?guī)筒涣四闶裁矗行┦虑榫褪且f出來,說出來你會記得更深,你才知道你要找的是什么。其實我們都在找回憶,我們都是軟弱得不知道往前看的人?!?/p>
“關(guān)于她我真不知能說什么,七年前她在粵北被殺,至今都沒有找到兇手?!?/p>
“你要去找兇手?”
“是,也不完全是,我也不清楚,我想找回屬于她的東西。如果不能給她的死一個結(jié)論,我會不得安生。前兩天我接到一個電話,電話里頭的人自稱是她。不管是真是假,我都要去海南走一趟?!?/p>
去海南之前,我開車回了一趟肇慶,我想把獅子交給阿哥照顧,它不能再跟著我奔波了,它該在鄉(xiāng)下平靜地死去。
我?guī)Ю项^去看陳雨的墳?zāi)?,七年過去,墓碑上的照片已經(jīng)變得模糊?!疤贻p了,”老頭看著照片感慨道,“人總要犯很多的錯才能過完一生,這么好的人誰就忍心傷害她呢?”
從墓地回家的路上那個陌生電話又給我發(fā)來信息,只有七個字:都是隕石造成的。
我打通了電話,電話那頭只有女人的哭聲,她哭了十幾分鐘才掛掉電話。在我的記憶里不曾有過陳雨哭泣的情景,因此我無法確定電話那頭的哭聲是不是來自陳雨。
我和老頭匆匆忙忙收拾行李跟阿哥一家告別。獅子和阿哥的三個小孩站在一起,它精神很好。我蹲在它面前,撫摸它的脖子,輕輕抱住它,然后和老頭鉆進車廂。它安靜地坐在地上,當我發(fā)動汽車,它坐不住了,站了起來,跑到汽車旁邊,前腳趴在車窗上叫個不停。我發(fā)動汽車將它甩在后面,它吃力地奔跑著。轉(zhuǎn)了個彎,我以為它會乖乖地回去,怎知道它還在后面奔跑,我只好停下來打開后座車門讓它上車,再重新出發(fā)。
4
5月9日,我們渡過瓊州海峽來到了??冢诌_旅館的時候已經(jīng)下午三點多,我們疲乏不已,老板對我們帶著一條狗入住感到不滿,幸虧不是生意興隆的季節(jié),他沒有將我們轟走。
我和老頭先后洗完澡躺在床上休息,兩個人都沒有睡著,也沒有說話,我們都在想各自的事情。前天晚上我跟那個陌生女子失去了聯(lián)系,我打電話過去得到的提示是對方號碼已過期。假如老頭出門去找人,他還能跟別人說他要找一個六十多歲名叫趙櫻兒的老太婆,我呢,連我要找的人是誰都不知道。
五點半,我和老頭帶獅子到外面去吃飯,吃完飯到海邊去散步。獅子看見大海立刻精神抖擻起來,它伸長鼻子在空氣中尋覓,它的鼻子已經(jīng)失靈了,它有些懊惱,坐在碼頭的石階前眺望著茫茫大海,跟半年前我在南沙港看見它時一樣。我和老頭在獅子旁邊坐下,老頭不免感慨人和狗的命運竟也有相似之處。
“幾十年過去,變化太大了,文昌已經(jīng)不是以前的文昌,我一個地方都認不出來,要怎么找?”
“明天我陪你去找吧,”我對老頭說,“你還可以出去問人,我只能等,等那個電話號碼再發(fā)信息過來,如果她突然變卦了,我可能永遠都找不到她了?!?/p>
從東到西,我們一個地方一個地方地找,逢人便問,路途乏味,很快就累得不行。當?shù)氐睦先舜蠖嘀v海南話,我們聽不太明白,而且許多當?shù)厝苏J為我們不是來找什么名叫趙櫻兒的女人的,而是來找隕石的。
原來,4月30日凌晨,一顆保齡球大小的隕石落在了海口。
濱海大道士多店老板的講述:“隕石墜落時,我還在店里工作,我們二十四小時營業(yè),雖然掙不了多少錢,但是能為在晚上工作的人提供便利。隕石掉落的時候店里的燈在晃動,鐵架慢慢往門口移動,好像門外有一塊巨大的磁石。貨架上的鐵制品掉在地板,然后在地上蠕動,有些被墻壁擋住了,有些要蠕到公路那邊去。我踩住那些鐵制品,它們頂著我的腳底,只要我一松開,它們就會從我腳底溜走。我跑到馬路上大聲叫喊,我第一感覺就是爆發(fā)地震了。許多人從屋里跑了出來,他們衣衫襤褸,有的只穿著內(nèi)衣褲,站在公路上跟著我喊。他們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地震,只是恐懼,必須通過叫喊把這種恐懼釋放出去。大概持續(xù)了五分鐘,震動感才消失了,地上的鐵制品不再往樹林那邊移動,公路上的人才漸漸恢復(fù)平靜。一顆隕石的力量,真可怕,如果這塊隕石更大一些,我們是不是都會被毀滅?很多人說隕石帶來了輻射,輻射會隱形地穿破我們的身體。有專家到這里做檢測,新聞報道說我們周圍的環(huán)境很安全,空氣和水都沒有輻射。我心里還是不安,隕石肯定會帶來一些本不屬于這里的東西。”
一個年輕女子的講述:“那天晚上胸口悶得很,好幾次難受得醒過來,醒來坐在床上,拼命甩著腦袋,我總覺得有什么東西進入我身體里面了,怎么甩都甩不掉。我打開臺燈,看到自己在熟悉的房間里,身邊沒有陌生男人。我離開燈紅酒綠的生活快半個月了,每天醒來還是要確認自己是不是在自己的房間里。我沒有看見隕石,連白色的光都沒有看見。我醒來喝水,打開電視,從新聞里聽到了隕石掉落的消息。我知道隕石就落在附近,我有種不祥的預(yù)感,后半夜再也沒有睡著。那股悶氣從胸口轉(zhuǎn)移到腹部,它在我的腹部旋轉(zhuǎn)、燃燒,我喝了好幾杯冷水,最后跑到洗手間吐了起來。天亮以后我去看醫(yī)生,醫(yī)生給我拍片,他說我懷孕了。我非常驚訝,我十八歲,但是遲遲沒有來月經(jīng),以前去看醫(yī)生,醫(yī)生說我沒有生育能力。所以,不可能,一個連月經(jīng)都沒有來過的女人怎么會懷孕?醫(yī)生問我經(jīng)歷了什么,我認為自己懷孕跟隕石有關(guān),是隕石導(dǎo)致我懷孕了,它穿破云層落在我身上了。我本該孤獨終老的,隕石改變了我的命運。聽,它在我肚子里面很活潑,等它長大了我會告訴它,它是從天外來的,是隕石帶來的,它將非比尋常。”
一個母親的講述:“隕石墜落那天我兒子失蹤了。他十二歲,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嗜睡,每天早上都要我去叫他才肯起床。那天我打開他的房門沒有看見他,房間的窗戶開著,他離家出走了。我和他爸爸都非常疼他,從來不罵他不打他,他要什么我們都盡可能滿足他,他為什么還要離家出走呢?我找到他的老師和同學(xué),問他在學(xué)校里有沒有受到不好的對待。都很正常,他們說,沒有受到不公平的對待,也沒有被誰欺負,還沒開始談戀愛。他很可能是去找隕石了。他房間的窗口朝西,剛好對著那片樹林,很多人都看見隕石掉在樹林里了。我和他爸去樹林找他,沒有找到,樹林后面就是海了,有人說隕石可能不是落在樹林里,而是落在了海里。如果隕石落在了海里,你說,我兒子是不是已經(jīng)出海了呢?他沒有錢,又沒有工作能力,在外面會不會吃苦?我們報了警,又在電視臺發(fā)了尋人啟事。我們?yōu)槿苏?,不曾做過違背良心的事,這種事情不應(yīng)該發(fā)生在我們家里的。”
一個老太太的講述:“很多人都只看到了一束光,我看到了那塊石頭。那天晚上我的孫女兒肚子疼,一直哭,鬧到快天亮她才睡著了。我?guī)退w好被子,站起來關(guān)窗的時候看見了那塊石頭。石頭從很高很遠的地方飛來,表面上有火,它被火燒成了紅色,是那種放在火里燒了很久的鐵片的那種紅色。最后它消失在樹林后面了。石頭掉落后的前幾天樹林里有一股幽藍在浮動,很漂亮的幽藍色的光。大概是石頭掉下來的第四天,幽藍不見了。我和鄰居到樹林里去打太極,我總能聽到一些奇怪的聲音,好像無數(shù)個人在水底下喊我的名字,那些聲音十分模糊,就好像水底浮起來的水泡,來到耳邊的時候水泡就破了。我問其他人有沒有聽到奇怪的聲音,他們都說聽不到。我想我之所以能聽到那些聲音,是因為我看到了那塊石頭,看到了幽藍色的光。
我年輕時候就遇到過類似的情況,那是1988年的一個深夜,我看見一點紅色的光從很高的地方一閃一閃地飛過,將要飛到北邊去的時候突然爆炸了。第二天我爬到屋頂上,找到了幾塊紫色的石頭,這些石頭在夜里發(fā)出藍色的光。我把石頭放在瓷瓶里,一到晚上瓶子就輕輕地震動,一陣一陣,就像有人在說話。那時候我男人去廣東打工了,三年多沒有消息,當瓶子里傳來聲音的時候我就覺得是他在那頭跟我說話。后來,和他一起出去的人回來了,就他沒有回來。瓷瓶在一天跌碎在地上后,里面的石頭再也沒有發(fā)出過藍色的光。所以我也想找到那塊石頭,把它放在瓶子里看能不能聽到他在那頭說話?!?/p>
我問她這里有沒有一個叫趙櫻兒的老太太。
她想了想,搖了搖頭。
我和老頭每天奔波,時間一長,生活變得枯燥乏味,雖然每天在路上,但是不再輕易向別人詢問。在路上的時候我總是精神恍惚,跟那個女子失去聯(lián)系以后我就經(jīng)常失眠,即便睡著了也做噩夢。我老夢見陳雨,她悄悄來到我身邊,問她的拖鞋在哪里。她面無表情,愣愣站在床邊,我伸手去拉她的手指,卻怎么都夠不著。她要她的拖鞋,我要的是她。
每次醒來我都滿臉淚水。我不清楚老頭是否看到我的困境,他總是在我醒來之前就離開房間了,仿佛是逃避事故現(xiàn)場,但只要他不是個嗜睡的人,準能發(fā)現(xiàn)我在熟睡時的恐慌。我很可能會講夢話,我肯定在夢中哭過好幾回。
島上氣候炎熱,地面干燥,街道很寬,建筑之間的距離較遠,找不到可以遮陽的影子,行走的負擔變得更沉重。獅子開始還跟我們出去找人,后來熱得撐不下去了,坐在商店門口的空調(diào)下不愿走。后來我跟老頭出門的時候就把它留在旅館,旅館老板不喜歡寵物,但是他的妻子喜歡獅子,常帶著它去市場買菜。時間對它而言過一天少一天,我們也一樣。老頭有時累得吃不下飯,在路上走了一天,回來喝幾口茶,抽兩根煙就睡了。他總是皺著臉抽煙,臉被曬黑了,頭發(fā)也變得干燥起來。
我們沒辦法每個角落都找一遍,沒去過的地方比我們?nèi)ミ^的地方多得多。后來老頭不想呆在小卡車里,“聞到車上的味道就想吐?!彼f。他顯然不是暈車,而是對奔波這種狀態(tài)感到惡心。我把汽車停在旅館門口,開始漫長的行走。我們走不了太遠,有時候到路邊等公交,有時候就讓當?shù)氐哪ν熊噹煾祹е奶庌D(zhuǎn)。
一個臺風(fēng)夜,雨聲把整個房間封閉了,老頭坐在窗邊看著外面斑駁的光影神思,突然,他轉(zhuǎn)過頭大聲問我,“把隕石放在花瓶里是不是真能聽到我們要找的那些人說的話?”
“不清楚。”在嘩啦啦的雨聲里我們必須放大嗓音才能讓對方聽到自己說的話。
“我們?nèi)フ译E石吧?!崩项^提著我的耳朵說,他沒有半點開玩笑的意思,“說不定我們能找到?!?/p>
“你是相信了那位老太太說的話?”我返過去提起他的耳朵問他。
“是啊,”他猛地點點頭。
5
第二天我們就找到了當?shù)厝丝谥须E石降落的那片樹林。那是一個普通的森林公園,在??谑衅魈?,山不高,但是覆蓋面積很廣,東邊是??谑蟹比A的城區(qū),翻到山的那邊是較為冷清的郊外,南邊就是海了。山上有別墅,有寺廟,一條水泥公路通往山頂;另一邊是階梯,階梯延伸到半山腰的寺廟門口。穿過寺廟就是山間小道,偶爾出現(xiàn)一座涼亭,有老人在涼亭外的空地上練劍耍太極。山上種滿了松樹,松針軟綿綿鋪在地上,前面來找隕石的人走出了好幾條路。
我們不知道找隕石需要什么測量工具或者感應(yīng)器,只能憑借肉眼在樹叢里找。從天上來的隕石應(yīng)該具有極高的溫度,它會燒毀附近的草木,把泥土烤熟。我和老頭在草叢里探索,雜草的根部緊緊纏在一起,地表被保護得十分完好。在雜草叢里呼吸十分困難,太陽出來以后空氣變得更加悶熱,我和老頭累得不行的時候就到空曠的地方抽煙喝水。進度十分緩慢,有時候一天走過的地方只是山腳一個很小的角落。我們不急著將隕石找到,找隕石跟我們找人一樣,除了繼續(xù)找下去,我們沒有其他辦法。
晚上回到旅館,常有人在樓下等我們,他們是得知我們在找隕石,來給我們提供線索的。半個多月里前前后后來了六七個人,這些人帶來的線索各不相同,其中另有兩個男子讓我印象深刻,一個三十來歲,渾身黝黑,臂膀結(jié)實,像個運動員;另一個則肥頭大耳,油光滿面,穿著帆布西裝,頭頂只剩下一撮卷起來的黃發(fā)。
青年男子坐在旅館大廳的紅木沙發(fā)上,煙灰缸里有好幾個白色煙頭,我們剛走進來他就站了起來,“你們回來了?!边@是他的第一句話。他將我和老頭拉到旅館外,在幽暗的巷口前停下,一邊給我們遞煙一邊說他知道隕石的下落?!拔以谏缴险伊撕镁昧?,那顆隕石就在西邊的一塊石碑下,石碑旁邊有個水桶大的洞,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公安封鎖了。我敢肯定隕石就在里面。我不能靠近那里,我有不良記錄在公安手上,碰到他們肯定會有麻煩。你們是剛來的,可以到那里去,最好是天黑以后再去,別讓人看見。那里裝了攝像頭,動手之前要把攝像頭擋住,公安發(fā)現(xiàn)情況要一個多小時才能趕到,我?guī)湍銈兎派?,你們要在兩個小時內(nèi)找到那塊石頭?!彼蝗环诺土艘袅?,“消息是我給你們的,隕石歸你們,找到的其他東西歸我,如何?”
我們不知道他說的其他東西是什么,我們?nèi)ミ^那個地方,那里被鐵網(wǎng)封鎖了,進不去。我通過鐵網(wǎng)看到了那塊年代久遠的石碑,石碑旁邊有一堆被翻出來的新泥,他說的那個洞并非隕石坑。
中年男人是晚上十一點左右找上門來的,他敲開了我們的房門,沒有經(jīng)過同意就從門縫擠了進來?!罢译E石?”他興致盎然,在老頭面前坐下,擰開桌上的礦泉水一下子喝了半瓶,“我知道隕石在哪里?!彼惹懊鎭磉^的人更神秘,我和老頭的反應(yīng)出乎他意料,我們對他要說的有關(guān)隕石的消息表現(xiàn)得毫無興趣。他大概明白在他之前已經(jīng)有人找過我們了,便開門見山,從皮袋里拿出一塊拳頭大小的黑色石頭擺在我們面前,“看,這就是隕石。我是一個隕石愛好者,到處收集隕石,我知道山上哪里有隕石,你們找出來后我高價回收?!?/p>
我盯著他手上那塊沉甸甸的黑色石頭,石頭的光滑面反射著燈光。中年男人走后老頭忍不住笑了起來,說那人是個有錢的傻子,拿著塊鐵礦石說是隕石。
由于我們找隕石的舉動過于明顯,當?shù)厝撕芸炀桶l(fā)現(xiàn)了。我們從公交車里出來,沿著水泥公路往山上走的時候身邊的人往往會給我們投來鄙夷的目光。尋找隕石在他們眼中是一種可恥的行為,后來我們來到樹林深處,看到被挖得坑坑洼洼的地表,終于明白了當?shù)厝藶楹闻懦馇皝韺ふ译E石的人。找隕石的人不僅破壞了樹林,還破壞了山上一些古老的墳?zāi)?,帶走了墓中的祭器。投機分子挖走了山上的珍貴植物,獵捕穿山甲和眼鏡蛇,肆意在山上尋找礦土。
為了避免是非和不必要的矛盾紛爭,我和老頭不再明目張膽地尋找隕石,我們從沒人注意的山路到樹林里面去,不在地上挖掘或者清理雜草,我們的目標是隕石坑。
隨著時間的推移,找到人和隕石的希望越來越渺茫,我們依舊每天出門,我們只是無法在旅館里呆著。
同樣是出門去找隕石的一個早上,我把獅子交給旅館老板娘。上了公交車沒多久,阿桑給我打來電話,自上次電話聯(lián)系她幫忙修復(fù)老頭那封信,時間已經(jīng)過去一個多月。她在電話里頭跟我簡單寒暄了幾句后說,“修復(fù)這封信的難度蠻大的,看時間好像是幾年前的信了,你怎么現(xiàn)在才讓我看這封信呢?”
“一個朋友的。”
阿桑在電話里頭沉默了兩秒鐘,“也不好說些什么,如果他知道了信的內(nèi)容肯定會很失望吧?”
……
阿桑掛了電話后我看一眼坐在身旁的老頭,老頭靠著車窗歇息的時候我偷偷打開短信,看完短信我再看一眼老頭,他似乎睡著了,一直沒有醒來。
公交在??谖鹘家惶幖澎o的地方停下,我尾隨老頭下車,看到路邊有幾個農(nóng)莊。路兩邊的樹郁郁蔥蔥,樹冠幾乎垂到了地面,沒有人來修剪,枯枝敗葉在樹蔭下零零散散鋪了一地,蔥郁的樹叢帶來的陰涼十分舒適。
走了將近兩公里,沒有看到人家,來往的車很少,只有431號公交車每二十分鐘出現(xiàn)一次。后來我們走到一條更為寂靜的水泥路,水泥路上到處是落葉,落葉被風(fēng)帶著移動。我想起濱海大道士多店老板的話,隕石掉下來的那個夜晚鐵器在地上蠕動,那個場景跟樹葉在地上翻滾有相似之處吧?我不由得抬頭望了望眼前這塊長著綠油油的松柏的園林,心想,園林里會不會有隕石?
再往深處走,看到一個宏偉的牌坊,前面是墓園。白色的階梯一層層往山上延伸,松柏整整齊齊排列著,密密麻麻的白瓷墓碑,死者的頭像以及名字印在墓碑上。老頭從最底下那一排開始瀏覽,弓著背,先看墓碑上的名字,再看照片。墓地里靜悄悄的,墓碑前往往放著枯萎的花,殘留在沙池中的香燭梗左傾右倒,地上有香煙、酒瓶以及被曬干了的水果。麻雀在階梯上跳來跳去,墓園里沒有風(fēng),樹葉緊貼著地面。隕石在這里,就在腳底下。
老頭在墓碑間徘徊的時候我坐在階梯上抽煙,我想起了陳雨,想起她偷偷跑來學(xué)校跟我約會的情景。她仿佛就在附近,在某塊墓碑下面躲著我,不讓我看見她,因為她不喜歡被人看到自己丑陋的一面。她身上肯定還殘留著血跡,傷口無法愈合,因為是在河邊遇害的,所以她的身體一定是冷冰冰的。
接近傍晚時分老頭終于將所有墓碑上的名字和照片都瀏覽了一遍,“沒有她?!彼闪艘豢跉猓谖遗赃呑讼聛?。
我掏出手機打開短信遞到他面前?!斑@就是你幾年前收到那封信的內(nèi)容?!?/p>
老頭看了短信之后嘆了一口氣,然后笑了起來,我也笑了起來,兩個人在墓園里笑了好久,平靜下來時眼淚已經(jīng)溢出眼眶。“這封信跟你那個陌生電話一樣。”他說。
我問他什么意思。
“我突然想明白了,很多事情,其實結(jié)果早就有了,只是我們沒有找到,就像那顆隕石,它肯定落在了某個地方,只是沒有人知道它落在了哪里,其實隕石掉在哪里都一樣?!崩项^盯著我看了看,“你想想是不是這樣?”他從衣服里掏出一個黑色的本子,上面寫著密密麻麻的字,他皺起眉頭看了一眼,然后撕了個粉碎,嘴巴里念念有詞,“變成石頭了,變成石頭了……”
回到旅館,老板將我們攔住,說獅子快要死了,已經(jīng)被送去寵物醫(yī)院。我和老頭奔到寵物醫(yī)院的時候獅子正在接受輸液,它胸腔有個創(chuàng)口,旅館老板娘說它剛做了手術(shù)。它趴在鐵籠子里,看見我靠近,搖了搖尾巴,眼睛濕漉漉的,顯然是因為疼痛難受。
晚上我再一次夢見了陳雨,她似乎對她的拖鞋失去了興趣,茫然地站在窗邊。我問她殺死她的人到底是誰,她一直在搖頭,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最后她轉(zhuǎn)過臉來問我是不是不打算繼續(xù)找下去了,我說我找得很累,她點了點頭從窗口跳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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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下旬,海南的氣溫已經(jīng)上升到三十攝氏度。傍晚時分許多人到沙灘上玩耍,年輕人裸露著手臂和大腿,踢著海浪,從海上吹來的風(fēng)帶著一股腥味。
“接下來有什么打算,還要繼續(xù)找下去?”老頭問我,我們已經(jīng)在海島上過了好幾天無所事事的日子。
“那個人聯(lián)系不上了,現(xiàn)在最重要的是帶獅子回去,跟小孩呆在一起它會過得好一些?!?/p>
“我也是這么想的,我也是時候回去了?!?/p>
沙子很軟,不遠處的海面上有海鳥展翅飛翔的黑影,路燈將濱海大道染成了金色,豪華酒店前停滿了汽車,跟酒店隔了一條馬路的街市店鋪云集,各種招牌閃著不同顏色的光,椰樹跟天上的黑云融為一體,黑云遮蓋了天空。有那么一瞬間,我感覺黑云就是一堵厚厚的墻,把世界分成兩半,我和黑云背后大大小小的行星一樣,只是一塊懸浮的石頭。作為石頭,我四處流浪,終有一天要化作一道光火,穿過層層星云,在陌生的天體上降落。
(責任編輯:丁小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