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烈
孃孃
孃孃就是奶奶,音同“娘娘”。扎根在盤古嶺鷹嘴巖這一側(cè)的村落千百年來都稱呼奶奶為“孃孃”,僅僅跟我們相隔一道雪峰山脈,另一側(cè)的人,卻全都管“姑姑”叫孃孃。湘西境內(nèi)一座山養(yǎng)育一種方言的語言生態(tài)可見一斑。
電視里有很多娘娘,我們小孩子全神貫注地、饒有興致地觀察古裝劇里面的娘娘冠蓋珠翠、養(yǎng)尊處優(yōu)。我們的孃孃雖然也叫“娘娘”,卻是一種截然不同的形象。我們的孃孃以勞動立身。她生長在灶臺邊、井口、菜地里、豬欄旁。每家每戶都是這樣——孃孃是沒辦法養(yǎng)尊處優(yōu)的,也不適應那樣的生活。孩子像一群小雞小鴨小狗一樣簇擁著孃孃,等著她從圍裙里撒出一把好吃的讓我們歡喜、爭搶一陣。她是我們潛意識里比媽媽更牢靠的存在。
那時候養(yǎng)孩子,跟養(yǎng)一群小畜生沒有什么差別。根據(jù)老德子的說法,養(yǎng)狗養(yǎng)豬都要養(yǎng)兩只,吃飯“有爭有搶才有長”。盤古嶺住戶比較多的幾個山頭,馬背坡、豬娘坡、荷包田、蘿卜沖、八丈巖,四處都有健步如飛或者腳底拌蒜的大孩子小孩子成群結(jié)隊,就像雨后的蘑菇,放肆地在山上鋪開。我們呼吸的頻率、心跳的律動,跟山上的桐樹、桃樹、李樹、茶樹、柿子樹、板栗樹是一樣的節(jié)奏,我們掏蜂窩吃蜂蜜、吃嫩草尖尖、吃花瓣、用葉管吸花蜜、喝溪水,我們通過光合作用成長起來。我們的感官貼近蚱蜢、蜜蜂、燕子、烏鴉,我們用嘴巴和耳朵感知,用眼睛對話,我們發(fā)出毫無實際意義的“喔喔”聲在山頭之間呼喊對方。
這樣的孩子不一定都有媽媽——那時節(jié)已經(jīng)漸漸有人進城務(wù)工。但大家全都有一個孃孃。日漸昏黃,就像打魚人收起漁網(wǎng),四處跳躍攀爬的孩子應和著聲聲呼喚,四散跑進了炊煙升起處。此時的孃孃在做飯,在準備豬食,在趕雞回籠,在燒水,在添柴禾。她是一系列動詞的集合。
自打我“來了”以后,我家里也有了一個孃孃?!澳銇砹艘院蟆?,孃孃常愛說這句話,用帶笑的彎彎眼睛看著我。好像我是在一個暮色四合的黃昏,搖搖晃晃自己爬過門檻,從此一起吃飯睡覺,成為了一家人。
是我的到來造就了她。我們彼此之間高度依賴,畢竟她只有一個兒子,而且還遇上了計劃生育。姑姑的兒子比我早半年出生。我的孃孃先當上了婆婆(外婆)。而我是個女兒的事實給鄰居們帶來了更多的遺憾。在盤古嶺,每個人都在其他人嘴里活著,一個人的生活可以說百分之九十都是別人的。我的孃孃很有可能此生僅有一次成為孃孃的機會——老德子、姜木匠、菜花滿娘等等,常常在背后吃吃地笑。這里面的含義我是不懂的。但漸漸我發(fā)現(xiàn)他們家里至少都有兩個孩子,而且都是一個姐姐一個弟弟……姑姑過了一年又給家里添了一個女孩。我跟我孃孃卻還是只有彼此,只要我出門幾天,孃孃這個稱呼馬上落滿灰塵。姑姑生下第二個孩子之后,馬上被她的單位——村供銷社開除了。我媽不敢。從此我的孃孃就只有我一個孫女。
最初的那幾年,出門走親戚、參加葬禮,人們會禮貌性地問她,老人家,這個小不點是你的么子人呀?我孃孃會笑著說,這是我的孫女!她笑起來眼睛彎彎的,眼神似隱藏在兩枚彎月之中閃爍,干瘦的臉上堆滿愉快的褶子。我就是那樣的一個小不點,隨便去哪里,都要抱著,牽著,拖著,扯著。那時候,走門串戶往往都發(fā)生在農(nóng)閑冬日。記不清有多少次,我像一個小棉球,跟著孃孃在雪地里留下兩串不太利索的腳印,最后小腳印消失了,孃孃背起了我。
孃孃說,你第一次說話是春天坐在窗邊聽見我趕鴨子,鴨 ? ? ? ? ? ? ? ? ,你也學我叫,鴨 ? ? ? ? ? ? ? ? !
我說,我記得。那扇窗戶有很多木格子。
孃孃很吃驚,哎呀!你那時候才一丁點大,你竟然還記得呀!
相反,昨天我把三歲時的照片拿出來給孃孃看,她卻問我,這個妹姊是哪個?
此時已距離我們綁定彼此的關(guān)系過去了三十年,她從一個健步如飛、手腳麻利的老太太變成了一個真正的老太太,老態(tài)龍鐘,步履遲緩。我難得回家一次,做早餐生意的老板娘沒見過我,止不住好奇地打量,問她,老人家,這是你的么子人呀?我孃孃佝僂著背,大聲說,這是我的孫!
從“孫女”到“孫”之間的改變,既漫長,又自然而然。十五年前一個夏日的清晨,暑假結(jié)束,我照例要趕在開學前回城。雞叫第一聲,孃孃就起床生火做早飯。我也跟著起了個大早,去井塘來回幾次,用小水桶把家里的大水缸裝滿了水。吃完飯,孃孃照例要送我去村口坐中巴車。爺爺跟我在屋檐下道別,照例別上鐮刀去殺草。天光尚早,露水不停地扯腳。孃孃照例給我穿了一雙她的套鞋,我自己的皮鞋則在她的手里提著。
我們埋頭趕路,并沒有說話。路上遇見鄰村的一個婆娘,她沖我的孃孃打招呼,滿娘,天這么早你這是要去哪里?你手里拿著么子?我的孃孃揚起手里的鞋子,朝我努努嘴,說,我送我的孫去讀書!
從那天起,我就成為了孃孃的孫。在盤古嶺,“祖孫”這個書面色彩濃重的詞語被高頻使用。我常聽人介紹說,這個人、那個人是誰誰誰的孫,完全沒有性別的區(qū)分。這真是古風盎然的語言習慣。
但從“孫女”到“孫”,一字之差,不少事情都被改變了。在此后的歲月中,我媽時不時嚴厲地指出,你孃孃重男輕女,她偏心外孫!我笑而不語。我的孃孃怎么會偏心外孫?我可是她唯一的孫!這完全是一種壟斷關(guān)系,你們這些老堂客想問題就是這么不透徹!
有橋
“有橋”有點不一般。整條雪峰山脈,只有盤古嶺的人對這兩個字心領(lǐng)神會。沒什么歷史典故,也不是俚語舊俗,而是一個標志,一個特殊的印記。山外十里八鄉(xiāng)對盤古嶺不甚了了,一說有橋就會立刻作“哦哦哦”恍然大悟狀。
有橋是個人名,一個落地即在盤古嶺“成名”的妹姊。她有一個同樣遠近聞名的媽,婦女主任夢婆子。因為年輕時被夢婆子帶去強制結(jié)扎而生了罅隙的荷花經(jīng)常嘀咕這么一句,娘女一條命。這句名言主要用于評價有橋這個孩子。每次她說這句話的時候,圍坐在一處嗑瓜子的婆娘們都深信不疑地交換著某種眼神。
夢婆子身懷六甲依然在山間奔走忙碌——一般情況下,孕婦在鄉(xiāng)下并沒有勞動豁免權(quán),經(jīng)常是生孩子的時候還在地里勞動。夢婆子的娘家二嫂是個接生婆,時不時從十里開外的上界村下來看望她,傳授一些生產(chǎn)的要訣,叮囑她要適當?shù)匦菹ⅰ?/p>
但鄉(xiāng)婦女主任的工作哪有閑下來的時候!今天是賀家的媳婦說上環(huán)太痛,跑了;明天是德子不肯讓媳婦結(jié)扎,跑了;再不然就是挨家挨戶去發(fā)放避孕工具。夢婆子作為這個村里唯一高中畢業(yè)、能言善辯又有見識的女秀才,把鄉(xiāng)政府的計生相關(guān)工作做得很出色。
臘月第一場大雪過后,夢婆子從蘿卜沖下來準備回家。經(jīng)過一道圓木短橋,雪水打滑,夢婆子重心一偏,一只腳跪倒在水溝邊,當天晚上回去就肚痛難耐。
二嫂子半夜打著火把幾乎一路小跑來到下界村的米家,清晨天光,孩子生了下來,舅媽溫柔地看著手里這個巴掌大的女孩,多年后她常對這孩子說,你生下來的時候捧在手里就像一只老鼠。
夢婆子迷糊中問,嫂子,毛毛怎么樣?
是個妹姊。臍帶繞了脖子三圈。
哦。夢婆子睡了過去。
報國在鄉(xiāng)政府謀差事,孩子生下來半個月后才回家。他早收到電報說孩子落地,回家推開房門興沖沖地東看西看,妹姊呢,妹姊在哪里呢?夢婆子笑著沖他眼皮子底下努嘴,不就在這里嘛!報國定睛一看,果然一個特別小的襁褓安安靜靜躺在妻子枕頭邊,他抱起來哈哈大笑,原來是只這么細的老鼠!
盤古嶺的冬夜早早降臨。入夜已久,夢婆子還在跟報國竊竊私語。
“二嫂子只跟我講臍帶纏了脖子三圈,聽人講妹姊出世要是纏了三圈,命有點兇嘞,你講怎么辦?”
報國看著懷里這好不容易生下來的女兒,沉默了很久,扯燈之前他同意了夢婆子去找人算命的想法。這本是山里孩子出世的慣例,但這細老鼠模樣的妹姊卻格外讓人不放心。
坐滿四十二天的月子,夢婆子抱著妹姊回娘家上界村。上界村的秋家大院里寄居著一個算命瞎子,很靈驗,也姓秋,本是無田無根的絕戶,被秋家以憐憫本家的名義收留下來,他帶著一個明眼的老婆,也還不算吃閑飯。
廚房火堆里的柴禾燒得噼里啪啦,昏暗的天光從窗格里漏進來,秋瞎子幾根手指頭子丑寅卯掐了好幾個來回,側(cè)著腦袋,嘴里低低念叨著妹姊的生辰八字。夢婆子緊張地搓著手,不時再搓搓妹姊的小臉蛋。這個姑娘不愛哭,帶到哪里都是眼珠子滴溜溜地轉(zhuǎn),四處張望。
“嘖嘖,你生的這個妹姊,命太大……”
柴火噼里啪啦。
“怎么個大法,秋師傅?”
“七煞。命里少。”
“???么子意思?少了么子?”
瞎子沒說話。
天光徹底暗下來,柴火越來越旺,夢婆子掏出準備好的一疊毛邊票子塞到秋師傅手上,起身準備走。秋師娘從暗不見光的櫥柜深處拿出布包裹好的幾個雞蛋遞給夢婆子,說,“今日妹姊滿月,要接福,不能空手回。”
“難為你了!”夢婆子感激地接過妹姊的福氣。
秋師傅此時出聲了,“你生的這個妹姊命里少起東西,要幫她架橋?!闭f完轉(zhuǎn)身戳著拐棍走了。
走出秋家院子,娘家?guī)讉€哥哥家里的燈光在不遠處迎著自己。夢婆子抱著女兒沉默了一路。
回到下界村,妹姊就有了名字,有橋。
但這不是有橋成名的關(guān)鍵。
關(guān)鍵在于有橋這個名字,對于橋的敬畏、仰仗、深切的需要,不是有橋本人的需要,是夢婆子的需要,想得要死,想得要命。
從上界村回來,夢婆子腦海里全是害得自己早產(chǎn)的那條短短的圓木橋。她開始疑心,女兒命里少的那座橋是不是就是這座橋?夢婆子又氣又惱又恨,一口氣實難咽下。
有橋生下來九十天那一日,天剛麻麻亮,兩口子就挑著沉沉的擔子出了門。以前出事的那座兩米小橋、德子屋后引水渠橋板、井邊薄石板橋、溪邊寬敞的大木梁子……整座山頭大大小小差不多十座橋,他們倆在橋頭燃香、燒紙、擺貢品、作揖打拱、許愿念咒,禮數(shù)一應俱全。
天大亮了,各處都有人出來殺豬草殺牛草放牛,蘿卜沖和學校的山頭上遠遠有人看熱鬧。有的扛著木耙子,有的提著殺草鐮刀,駐足眺望,他們幾乎忘了時辰?!八麄儍煽谧釉谀抢锇輼蜃髅醋??發(fā)癲了么?”
最后一座橋拜完,兩口子起身的時候,挖滿媳婦蕭英姊和天亮的媽媽蔣細妹按照約定前后腳趕來,夢婆子從籮筐里掏出兩包煮熟的雞蛋。英姊和細妹接過雞蛋,一人說了一句,有橋有福!隨后三個人一人拿著一包雞蛋,朝三個方向散開,逢人就發(fā)雞蛋,念福。山頭上最先聚起來看熱鬧的三五個男子漢圍著英姊,聽了原委,嘻嘻哈哈打趣一番,紛紛就地剝了雞蛋往嘴里塞,一邊咕噥不清地念幾句福,蛋殼、蛋黃散落在地上的露水邊;吃完四散回家吃早飯,還不忘多拿一個給自己孩子。
一頓早飯的工夫,有橋已經(jīng)成了村里最有名的嬰兒。
對于不好養(yǎng)活的孩子來說,名字被越多的人掛在嘴邊就越安全,這本已是自古傳下來的規(guī)矩。有橋的命名儀式卻比其他的孩子更漫長,夢婆子發(fā)放福蛋求人念福咒的動作沒有停下過,上界村娘家自不必說是特意打點,鷹嘴巖另一頭米老頭的老家坡上村、叔公叔婆落腳的水庫山幾條村子,最后包括夢婆子做婦女工作所到之處的本鄉(xiāng)境內(nèi),都陸陸續(xù)續(xù)收到了有橋的“命名蛋”。
“有橋”二字就這樣靠著一個雞蛋的力量四處流傳。
寄生
盤古嶺區(qū)的方言中,難得一見與書面發(fā)音一致的幾個字之一,就是“寄”。本來湖南方言中不少聲母J開頭的單字在實際發(fā)音中都成了G開頭,如芥菜一定是“蓋”菜;或是發(fā)音的開口大小發(fā)生變化,如ie發(fā)音成為ia,“借”、“姐”都說成“架”,“爺爺”音同“牙牙”。
寄卻仍是寄,不折不扣。
幾十年前,大家都慣于收發(fā)電報,夢婆子頭胎出事的時候丈夫還沒從部隊回來,流產(chǎn)后拍了個電報過去,寥寥幾個字:有事速歸。
等到有橋出生,大家慢慢接受郵寄東西的概念。但也是新鮮事物,小概率事件,尤其是幾十年前。有橋是個讓其他孩子羨慕的嬰兒,常能收到爸爸寄來的衣裳鞋子,只不過寄往盤古嶺的東西包括單據(jù)一應都只送到出山口——下界村口的村診所。這里是盤古嶺及其海拔以上地區(qū)最后一塊平坦之處,從山上下來的兩股淺淺溪水到這里已經(jīng)匯成了深沉緩和的水潭。此地距離最近的供銷社還有十里路左右,不遠,真的一點也不遠。
然而總有外來者。佘師傅,王家爺爺,還有秋瞎子。專門給人算命指路無數(shù)回的秋瞎子寄居在村支書米發(fā)家里,既沒有中堂,也沒有祖,眼看還要無后——他沒有孩子!
有一日,上界村的秋胖子來到米家。當時村支書米發(fā)和瞎子正坐在屋檐下抽煙聊天。秋胖子忽然從后山的小路走了下來。他站在堂前禾坪里,堆起了笑容,連聲叫著,滿滿!滿滿!秋瞎子半笑不笑地問,來的是哪個?米發(fā)在邊上說,高處的秋胖子嘞!瞎子的嘴巴張成圓形,哦哦哦——怪不得,喊聲滿滿也有道理,是本家!
秋胖子直截了當?shù)卣f,滿滿,有水么?我來討杯水喝。瞎子呵呵笑幾聲,站起來,帶著秋胖子拐進了屬于他的那間廂房。他們倆坐在灶火前嘀咕了一個下午。那一年的入冬過后,老兩口搬到了上界村,秋瞎子的婆娘揣著一個不大的包袱,秋胖子用扁擔挑著兩個籮筐??鹱又荒苷f是將將好裝滿,還包括了老書記米發(fā)為他們在秋胖子家的“養(yǎng)老”生活準備的一些床單、枕巾、糍粑、臘肉等物件。
從下界村往高處走幾里路,就是上界村。初冬時節(jié),很多人開始在田里整理雜草,四處打望。這一路遇見了好幾撥人。他們個個都很吃驚。
——胖子啊,你這是帶起瞎子兩口人到哪里去?。?/p>
——哦,帶到我院子里去嘞。
——去你院子里做么子?給你算命么?
——哦呵呵,講回來,這也算是我滿滿嘞,這以后就在我屋里養(yǎng)老咯!
——哦!
他們個個都暗自吃了一驚。
瞎子師傅搬上來的那幾天,天天都有人抄著手來打招呼看熱鬧。算命師傅住到上界村來,人人都歡迎,但是住到秋胖子的院子里,反倒讓人擔心起算命師傅的吉兇來!
秋胖子其實不是胖子,這個人的主要特點在于“精”。精瘦。精明。精干。你要是問,盤古嶺有名的蔣春花跟秋胖子比一比,誰更精?大家盤算一陣,會鄭重地告訴你,這兩個人可能將將打個平手!
秋胖子所說的院子,是秋家?guī)追咳颂匾鈬惶帉挸ǖ牡胤浇ǔ傻?。上界村是相對平坦一點的山窩,幾處寬敞的地方都被幾個大姓占住,起了院子。秋家的院子就是其中之一。秋胖子讓老娘收拾出一間雜物房,鋪好床被,瞎子老兩口在這里結(jié)束了大半輩子的流浪。
有人來看熱鬧,秋胖子蹲在門檻邊,來個人就給發(fā)一支盤古煙。不多時,整個盤古嶺就都傳開了——以后要算命,得去上界村的秋家院子里找人了,瞎子被秋胖子收留了。
為什么呢?
因為他們算是本家呀,看起他造孽,無兒無女……
到底為什么呢?
這回輪到被問的人摸不著頭腦了。
——你到底想問什么?什么為什么?
——那我問問你,秋胖子這個名字是怎么來的?當年大家一個鍋里吃生產(chǎn)隊集體飯的時候,秋胖子的娘硬是自己裝病把秋胖子丟在院子里吃百家飯,整個生產(chǎn)組的人都累得發(fā)暈,他反倒吃成了一個胖子。這么精的兩娘母,現(xiàn)在干這個賠本買賣是為什么?
大家一起沉默了。
進入隆冬,大家有了更多的時間,來秋家院子里的人絡(luò)繹不絕,打望的,閑扯的,打牌的,湊熱鬧的。
——秋師傅,上界比下界的水甜一些還是米香一些?你也舍得來?
——嘿嘿。你們曉得個卵!
——哦嚯嚯,我們曉得了,怕是上界的風水好一些?
——這話算你講對了一半,上界這里確實是一個聚寶盆的地勢。
——那還有另外一半是么子?
——明日我要是死了,這里有個中堂可以擺,以后還有人給我掛清,你說是不是比我在下界村里強?
大家豁然開朗,又不免生出許多同情。不管活著什么樣子,還是要求一個死得體面。
更有人,是從下界村追上來算命的。
——秋師傅啊秋師傅,現(xiàn)在你門檻高了,要尋你打卦,還要多行這么多路!
——嘿嘿,難為你心誠。
——心不誠肯定不靈。但是你給這么多人看卦算命,你就沒有算到自己還有今日?
秋師傅當時六十五歲,身體還算健朗。他意味深長地笑了,擠出滿臉褶子。
——算命的從來算不到自己,你不曉得么?
滿
“滿”在大湘西地區(qū)俯拾皆是,三十年前每個家庭都用得上這個字眼,孩子們要根據(jù)出生順序取名??!最小的那個孩子,不論男女,都可以用“老滿”來指代。與雪峰山交界、離我們最近的四川秀山地區(qū)方言里面,一般都是說“老幺”、“幺娃”。而我們山里人固守著“滿”,滿崽,老滿,用以表示小、細。
但這不是全部。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用法,專門指代男子,跟“姊”相對。這用法極盡微妙。“滿”并不用作正式名字,是相對隨意的一種命名方式。確切地說,這個滿字簡直可以當形容詞后綴來使用。比如挖滿,他得名于他兩個大大的板牙,像田里挖土的大田鼠,所以大家從小就管他叫挖滿,意思大概就是可以用牙齒挖土的人。幾十年后我突然領(lǐng)悟到,這樣的用法與英文中的后綴“-man”何其相似,從發(fā)音到語義,滿(-man):(……)的人,而且盤古開天辟地以來盤古嶺的人就這么用了!
自然而然地,家里不只一個“滿”,挖滿的哥哥叫黑滿,意思是長得黑的人。溪坑邊上住著犟滿,不用說,這哥們脾氣倔強得很……村口診所附近住著苕滿、棒滿兄弟,苕、棒二字單獨使用或者組合起來,都形容人很傻。這兄弟倆智商堪憂。住在大隊部前山山坳里的是哨滿一家,他的嘴形長得像一把口哨,往前突出,打小就被人稱為哨子公,長大就成為了哨滿。
他們在戶口本上都有個裝模作樣的正經(jīng)名字,唯一的用處就是被人遺忘。這種類似綽號的名字,只能在成人之間使用,小孩子無論是碰見智商堪憂的苕滿,或是黑得像炭的黑滿,都還是必須正兒八經(jīng)地稱呼一句,滿滿。
哨滿是出了名的老好人,時刻準備對任何人微笑,我最喜歡他了,因為他的小女兒圓圓跟我同齡,我們一起上學。每回遠遠地見到他,我都歡天喜地地大叫,哨子滿滿!他通常在幾條田埂之外笑瞇瞇地應我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