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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石散有毒,吃多了,整日昏昏沉沉,不說精于政事,沒有荒疏就已很好,關鍵這藥還有助興功能,以至于男女不忌、亂倫尋常、放浪形骸的程度令人咋舌,難怪魯迅要把這魏晉名士的標配比作清末鴉片。
因為太毒,所以最初提倡服五石散的何晏自然成了千古罪人?!妒勒f新語》中說,何晏生病后吃五石散,不但病體痊愈,還覺得神明開朗,跟人閑聊時順嘴提了一下。他是玄學大家,也是當時很多人的偶像,既然偶像說這藥吃了能提高智商,大家當然趨之若鶩了。
時間一長,大家發(fā)現,五石散以內養(yǎng)外,除了健腦,還能美容!魏晉南北朝崇尚“臉即一切”,無論男女,高顏值都是討人喜歡的。于是五石散更令人傾倒了,久服以后,皮膚慢慢變得光滑潔白,眼睛也明亮有神,遠望過去,玉人一般。
如此看來,五石散似乎又成了治病、健腦、美容的良藥,和歷史上形同毒藥的鴉片簡直判若兩樣。那它到底是良藥還是毒藥?
起先算良藥,治病才是它的真正用處,也是何晏服五石散的真正目的。
曹魏建國后,何晏因和曹丕關系不大好,仕途一直不太順暢,心中郁郁,以至于體弱多病。為了治病,何晏叫人配了五石散。他吃的這種五石散,是兩種藥混配在一塊兒的:一是侯氏黑散,治風病,胸悶惡心也可以用;另一種叫紫石寒食散,主治傷寒,都出自醫(yī)圣張仲景的《傷寒雜病論》,是治久病所致的虛勞寒疾。何晏在伸景方的基礎上做了加減,改了一味新藥,叫“五石更生散”,服用后氣血通暢,身體自然不那么冷了。
張仲景其實很早就提倡吃五石散。他曾為建安七子之一的王粲看病,建議王粲服用五石散,不然到了40歲眉毛就會掉光。一旦眉毛掉光,離死也就不遠了。王粲那會兒正意氣風發(fā),聽了這話十分不高興,嘴一撇,根本不加理會。誰知40歲剛過果然成了無眉公子,過了不到200天就去世了。
王粲諱疾忌醫(yī),別人可不像他,當時很多人都用五石散治病。譬如嵇康的侄孫嵇含晚年得了個兒子,寶貝得不得了,誰知才十個月大,就生了重病,連日嘔吐,命懸一線。嵇含沒辦法,心道五石散治病效果不錯,姑且給兒子吃吃看,死馬當作活馬醫(yī)。出乎他意料的是,還不到30天,兒子的病就全好了。
是藥三分毒,五石散既是藥,當然就要注意它的服法和用量,所以醫(yī)家也很謹慎??稍僦斏饕矝]用,魏晉南北朝時,名士們藝不見得高,但人十分膽大,興致一來,隨意加減方劑,簡直太常見了——不亂添幾筆,說明了什么?說明你沒有才華!好了,中毒的人隨處可見。有頭痛欲裂、心痛如剌的;有晝夜嚴重失眠,以至于神經衰弱精神恍惚的;有腹脹欲死,卻始終不能小便的;還有身上到處長瘡,輕碰一下都疼得不行的;更不必說有人四肢面目全部浮腫,突然抽搐著昏倒在地上的……
但大家看多了,也就見怪不怪了,反而引以為時髦:中毒怎么辦?登高屐,吃冷飯,闊衣衫,行動緩,遠望過去,神仙中人,名士風范——好!所以很多人向往石發(fā)中毒。
北魏孝文帝時,洛陽城中,突然有個衣衫破舊的人膝蓋一軟,身體一歪,當街倒了下去,躺在地上翻來覆去地拉扯衣衫,不斷地嚷著“好熱!好熱!”眾人見此馬上圍了上來,有認識他的問:“你怎么了?要送你去瞧大夫嗎?”那人瞥了對方一眼,雙眼通紅,很難受地說:“我石發(fā)了……”這話一出,對方便懟道:“你又沒吃五石散,石什么發(fā)?”那人環(huán)顧四周,見許多人面露不齒,硬撐著回嘴:“我昨天在市場上買米,誰知道這米里竟然有石頭!我吃了一整碗,怎么不能石發(fā)了!”眾人哄笑,都罵他是騙子。這人擺闊不成,反成了洛陽城里的笑話,事跡傳千里,后來就很少再有人假稱“石發(fā)”了。
當時有沒有人懷疑服用五石散是有問題的呢?有。王獻之就說過,這玩意兒有些可疑,但也只是“有些”,他還在繼續(xù)吃,因為聽說久服能成仙。
到了明代,李時珍還在《本草綱目》里認真寫道:“石頭這種東西,是氣之核,土之骨,能生出萬千變化。大的是巖石,小的為砂,好的,為金為玉;壞的,為磐(磨成粉能做老鼠藥)為砒。它至柔至剛,能動能靜,可以從無形化為有形,它有情也無情……”
至柔至剛,能動能靜,既無形,也有形,有情也無情,豈不就是道家仙人的典范?魏晉南北朝時,信道的人很多,加上戰(zhàn)亂頻繁,性命朝不保夕,很多人都希望能活久一點,不會輕易被外物撼動的金石當然就成了最好的永恒象征,“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若能生,誰愿死?他們的邏輯也簡單,金石像神仙,金石穩(wěn)固,那我多吃金石,自然就能和神仙一樣長命百歲了。
對古人來說,這邏輯沒毛病,但服食那么痛苦,一定是自己出了問題。名士們殷殷探討,勤奮鉆研,終于發(fā)現了問題所在:服五石散是為了什么?長生。你見過哪個求仙問道的人,整日生活在俗世之中,汲汲于功名利祿的?那些都是萬億年的歲月中眨眼而過的紅塵云煙,不值一提!
所以,想減輕服藥的痛苦,除了高屐冷飯闊衣衫,還得“絕常情”,不問世事。然后呢?“勤上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