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崇剛

終于來到了拜羅伊特，便更沒有理由剝奪瓦格納兄弟試聽的樂趣。試聽是我想象中最糟糕的事情。演員需要保持最佳的狀態(tài)，扮相和嗓音都如此。這讓我想起了鄉(xiāng)村的騾馬市場——唯一的不同是，他們不會檢查你的牙齒，看你是否在年齡上撤了謊。在我唱了《女武神》《羅恩格林》和《湯豪舍》中的詠嘆調(diào)后，維蘭德·瓦格納把我請進(jìn)他的辦公室。想象一下當(dāng)時的情景：他真的在我面前跪倒在地！我非?；艁y，簡直有些恍惚，心里想：“這是理查德·瓦格納的孫子為我屈膝呀！永遠(yuǎn)不要告訴別人，因為沒人會相信的?！被秀碑?dāng)中，我聽到他問：“尼爾森夫人，你想唱什么？只要說出你的愿望，那個角色就是你的。”于是，在1954年，我應(yīng)邀在沃爾夫?qū)ね吒窦{執(zhí)導(dǎo)的《羅恩格林》中扮演埃爾莎。

在拜羅伊特的開始階段，我發(fā)現(xiàn)很難把維蘭德和沃爾夫?qū)鶅尚值軈^(qū)分開。他倆就像豆莢里的兩顆豌豆?？僧?dāng)我更深入地了解他們之后，這種相似性就消失了。難以想象我曾經(jīng)無法分辨他們。沃爾夫?qū)染S蘭德小兩歲，中等身材，比他哥哥矮一些，頭上的卷發(fā)一直留到脖子上（就像他爺爺那樣）。沃爾夫?qū)孟駴]有意識到自己的魅力，年輕時他學(xué)習(xí)音樂，但手臂在戰(zhàn)爭中嚴(yán)重受傷，被迫放棄了成為指揮家的夢想。

沃爾夫?qū)劦絺ゴ蟮耐吒窦{時，言必稱“我的祖父”，而維蘭德則稱其為“理查德·瓦格納”：沃爾夫?qū)鶐缀趿私庾娓杆械氖虑?。沃爾夫?qū)扔兄v究實際的一面，又頗具藝術(shù)家氣質(zhì)。有一天，一位大大咧咧的司機第三次將汽車停泊在沃爾夫?qū)念A(yù)定車位上。沃爾夫?qū)鉀Q這一問題的方式。是直接放掉了那輛車輪胎的氣——或許再也沒人會把汽車停在那個地方了！

相對于其他三兄妹，沃爾夫?qū)c他的母親走得更近些。這可能是因為他在孩童時代常生病，母子之間的愛非常強烈。他支持自己的母親，并在戰(zhàn)后的困難階段接納了她，總是樂于維護(hù)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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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4年6月，我來到拜羅伊特開始排練。伯蒂爾用我們速度奇快的凱撒汽車（Kaiser）接送我，同事們用嫉妒的口吻稱其為“那艘船”，我也非常為這輛車感到驕傲。很遺憾，這輛車中看不中用。它很不靠譜，甚至連拜羅伊特的這一小段時光都沒有堅持下來。

我借宿在萊茵黃金大街的一座別墅里，在那兒我有兩個房間和一架鋼琴。租金出奇地貴。至少與我的薪水相比是這樣的。瓦格納締造了一個奢華場所，小鎮(zhèn)上的人都想從中獲利。如果你在瓦格納音樂節(jié)演出，他們就會揣測你很有錢，或者在演出季結(jié)束時變得很富有。星期五是房東洗澡的日子，那里才會有熱水。這意味著，如果你想洗去積累一個星期的舞臺塵土，就必須去他們那兒。

兩個月的拜羅伊特時光似乎沒有盡頭。這是個非同尋常的、潮濕寒冷的夏季，我蜷縮在自己的小房間里，或者是節(jié)日大廳。伯蒂爾不能所有時間都待在這兒，他有自己的工作。我像思念瑞典明亮的夏夜一樣思念他。仲夏夜9點，拜羅伊特這里就天黑下來！我的9場演出已經(jīng)安排好，所以沒有空閑時間在中途回家。從瑞典到拜羅伊特的旅程，加上在哥本哈根、法蘭克福和紐倫堡的滯留，比飛一趟紐約的時間還要長。我有幸與非常出色的排練指導(dǎo)合作。赫爾曼·魏格特（Herman Weigert，1890-1955），一位地地道道的猶太裔音樂家，他被紐約大都會歌劇院聘用，還與著名歌唱家阿斯特麗德·瓦內(nèi)（Astrid Varnay，1918-2006）結(jié)為伉儷。阿斯特麗德是匈牙利人的后代，出生在斯德哥爾摩，在全家移居美國前，她父親是宮廷管弦樂團(tuán)的一員。阿斯特麗德夫婦應(yīng)邀參與了1951年的拜羅伊特音樂節(jié)開幕演出，他們?yōu)橐魳饭?jié)的成功發(fā)揮了重要作用。

阿斯特麗德與我同年同月出生——卻有人認(rèn)為我們的輩分不一樣，因為她的職業(yè)生涯開始得非常早。22歲時她就進(jìn)入了大都會，在《女武神》中為海倫·特勞貝爾（Helen Traubel，1899-1972，美國女高音）飾演的布倫希爾德救場，還曾頂替生病的洛特·萊曼（Lotte Lehmann，1888-1976，德國女高音）出演齊格琳德。而我22歲時，還在地里拔蘿卜。

學(xué)習(xí)埃爾莎這個角色，是一次特別有價值的音樂體驗。從節(jié)奏上講，這個角色完全是不可預(yù)測的。上一個小節(jié)里可能有8分音符和16分音符，而下一小節(jié)卻毫無理由地相當(dāng)平緩。在斯德哥爾摩，我只有很短的時間學(xué)習(xí)過這個角色，這里的聲樂指導(dǎo)很容易地就指出了我在音樂方面的粗心。學(xué)習(xí)重要角色是一項艱巨工作，而糾正那些已經(jīng)成為下意識反應(yīng)的表演錯誤，則是一項難以形容的苦差。不管怎樣，我為未來吸取了教訓(xùn)：從一開始就必須準(zhǔn)確，對正確的音符節(jié)奏甚至要到吹毛求疵的地步。

赫爾曼·魏格特是我遇到過的最杰出的音樂家和聲樂指導(dǎo)。我認(rèn)為將作品角色的每一方面——旋律唱詞的抑揚頓挫、音色變化以及神態(tài)表情——都考慮在內(nèi)，是不可能的。他給予我一些非常好的總體性建議，比如：永遠(yuǎn)不要跳進(jìn)沒有準(zhǔn)備好的樂句。更確切地說，要把樂句的表達(dá)方式想想清楚，再用音樂的方式構(gòu)建它。在某些戲劇性時刻，需要開大嗓門時，我會耗費著自己的聲音能量，把所有閘門都打開。每到這種時候，他會透過眼鏡看著我，勸導(dǎo)我控制住激情：“在這個地方，樂隊聲音很強，你嗓門再大，觀眾也聽不到?！痹诹硗獾牡胤剑麜ㄗh：“嗓門再大些，樂隊的聲音此時非常通透，就是為樂手做陪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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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舞臺導(dǎo)演沃爾夫?qū)ね吒窦{，在舞臺上排練過很多次。他在我這里做的最重要的工作，是制止我時常出現(xiàn)的那些用力過猛、動機不明確的手勢——至少幫助我對這些手勢做出控制。沃爾夫?qū)摹读_恩格林》里所有角色都是程式化的，其舞臺設(shè)計幾乎沒有任何裝飾，演員需要具備很強的個性，才能讓飾演的劇中人物被注意到，并賦予其生命。瓦格納兄弟是現(xiàn)代歌劇制作藝術(shù)的先驅(qū)。這種詮釋是一個巨大挑戰(zhàn)，演員要有完全裸露地站在舞臺上的感覺。劇中的角色需要通過演員自身個性和語言的詮釋來生動表現(xiàn)：剩下的所有其他的詮釋，會在瓦格納的音樂中找到。排練很不輕松，因為沃爾夫?qū)ね吒窦{說的是“高地法蘭克語”（Oberfrankisch，一種德國方言），而包括這種方言在內(nèi)的所有的高地日耳曼語（High Germanic）對我來說都很難分辨。在排練場，我就像一個人形問號，站在沃爾夫?qū)咸喜唤^又令人費解的言語之后。對他提出任何的詢問都沒有意義，因為這只會招致一場15分鐘到20分鐘的繼續(xù)讓人聽不懂的講解。

熱心的排練指導(dǎo)赫爾曼·魏格特注意到我的難題，詢問我聽不聽得懂沃爾夫?qū)f的話。

“不太懂?！蔽姨孤实鼗卮稹?/p>

他寬慰我說：“這些話沒那么重要?！?/p>

我明白魏格特的意思，一旦從音樂方面掌握了某個角色，弄懂了整體的音樂表達(dá)，舞臺導(dǎo)演就不是特別重要了。像以前一樣，盡管“高地法蘭克語”難懂，我還是挺了過來。沃爾夫?qū)鶎ξ疫€是相當(dāng)滿意的。

歌唱家們的喉嚨也感受到此地寒冷、多雨的夏天。我們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感冒。首席女高音阿斯特麗德·瓦內(nèi)，隨身帶著一個告示牌，上面印著：“我不能說話！”初來乍到的我，沒有抱怨嗓子疼，我只是不停排練，滿宮滿調(diào)地唱。除了《羅恩格林》埃爾莎的7場演出。我還兩次出演奧特琳德，這是《女武神》中一個所謂的小角色。然而，在拜羅伊特沒有小角色，你在這兒演唱的每一部分都很重要。

齊爾絲騰·芙拉格斯塔特，在其拜羅伊特的第一年，就唱過奧特琳德，還有其他小角色，諸如《眾神的黃昏》中的諾倫和古特魯妮。只過了一年，她就開始出演齊格琳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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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星期天的早上，我醒來后嗓子失聲了，就連驚慌失措的話也說不出。我趕忙走到鋼琴旁，試圖努力地唱出幾個調(diào)子。什么聲音也沒有，嗓子完全失靈。以前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這樣的事，后來也再沒有發(fā)生過。拜羅伊特的醫(yī)生認(rèn)為，我因在感冒情況下歌唱，導(dǎo)致聲帶拉傷。三天后就要彩排，醫(yī)生也無可奈何。

當(dāng)時的感受甚至不能用絕望沮喪來形容。我不愿向沃爾夫?qū)侣蹲约涸庥龅搅耸裁礃拥牟恍?，只覺得自己是個被拜羅伊特驅(qū)趕的賤民。在這一切恐懼與不幸當(dāng)中，卻閃現(xiàn)出一絲希望。

這個月我頭一次擁有連續(xù)三天的空閑時間，我打算用兩種方式度過。首先，不聊天;第二，非常非常小心地、用哼唱“m”音來振動頭音，然后試唱一種柔軟的音調(diào)，把嗓音從低音域的“my”“mi”和“miei”提升到中音域。每次試唱我都感覺有一點點提高，即使我還不敢想象，是否能在即將到來的彩排中演唱整個角色。如果彩排唱不下來，我就不會被允許在首演時登臺——至少我是這么認(rèn)為的。眼下還不能將此事通報沃爾夫?qū)?，我心里還在期待著奇跡發(fā)生。

彩排跟往常一樣，在上午11點開始。觀眾席上坐滿了人。我希望最好能唱完歌劇剛開始的第一首詠嘆調(diào)，“埃爾莎的夢鄉(xiāng)”（Elsa's Dream），后面就不再奢望什么了。

我深呼一口氣，發(fā)出一種輕柔的、幾乎莫扎特式的音調(diào)，讓它在前額振動。這樣做避免了對聲帶不必要的壓力。在安全控制之下，一個調(diào)子接著另一個調(diào)子（這需要大腦保持冷靜），比我預(yù)想中的要好很多。當(dāng)詠嘆調(diào)結(jié)束，感覺就好多了，我認(rèn)為有條件再往前走一點。即使這部歌劇擁有長長的三幕。埃爾莎這個角色本身就很長，在與羅恩格林同臺的第三幕，非常有戲劇性。當(dāng)然，人們不能總期待奇跡發(fā)生！我唱完了整個角色，四個小時之后一點也不累——唱著唱著，我的嗓音恢復(fù)了健康！

彩排之后，我在首演前還有幾天空閑?，F(xiàn)在不再擔(dān)心我的嗓子了，因為我已經(jīng)學(xué)會了運用自己的新技術(shù)。

每次演出，特別是首演場，都令人神經(jīng)緊張。在拜羅伊特，我總會感覺特別焦慮。從某種程度上可以說，在這個地方演出是與瓦格納的傳統(tǒng)面對面。觀眾中的大多數(shù)，真的很了解瓦格納。因為拜羅伊特的周邊沒有更多的東西可提供，觀眾有很多時間預(yù)習(xí)每場演出。瓦格納的追隨者會參與演講，研讀劇本，甚至不停地爭論等等。瓦格納，只有瓦格納停留在他們的腦子里——這些思緒延伸到瓦格納兄弟身上。他們現(xiàn)代派的、發(fā)人深省的制作。經(jīng)常引發(fā)熱烈的討論。

擁有傳播瓦格納音樂榮光的藝術(shù)家們，在拜羅伊特接受公眾最嚴(yán)格的審視。聽眾在演出過程中全神貫注地坐著。什么也逃不過他們的眼睛。如果某人想要咳嗽，他最好考慮先憋氣窒息而死。而不要死在鄰座尖利的胳膊肘和兇狠的怒視之下。我了解到，美國的幾位方濟各會修士，前來出席拜羅伊特的演出。一只蒼蠅落到了其中一位的鼻子上。他盡量小心地嘗試轟走它，但每次胳膊一動，都會受到鄰座的尖利肘擊。第三次嘗試后，他放棄了。那一幕的剩余時間，蒼蠅一直傲慢地落在他的鼻子那兒。

我永遠(yuǎn)忘不了《羅恩格林》的首場演出。按照舞臺指示，我進(jìn)入一種恍惚狀態(tài)。往下看了看指揮歐根·約胡姆（Eugen Jochum，1902-1987，德國指揮家），我驚訝得差點摔倒。約胡姆站在指揮臺上，穿著夏天的格子襯衫，袖子短短的，敞著領(lǐng)口！這對觀眾是一種令人難以置信的侮辱——他們此時都穿著晚禮服。由于我的視野里幾乎一直有指揮家，感覺他的外表非常令人分心。直到中場休息，我才意識到，由于拜羅伊特的樂池處在部分覆蓋的狀態(tài)，觀眾是看不到指揮的，只有樂隊和歌手會習(xí)慣這種無禮的著裝方式。美國人托馬斯·席普斯（ThomasSchippers，1930-1977）就真的穿著大褲衩在拜羅伊特指揮過《名歌手》。甚至在托馬斯接下來的一場演出中，他發(fā)現(xiàn)樂手將一只網(wǎng)球拍放在指揮臺上。他了解到這是一種抗議，為了后面演出他最終放棄了所有怪異之舉。

《羅恩格林》的演出陣容非常強大。男主角由沃爾夫?qū)氐录由╓olfgang Windgassen）演唱。他的嗓子本質(zhì)上屬于抒情男高音，音量不是很大，但非常優(yōu)美，聲音很集中。相對于那些年邁的、擁有小三度顫音，很難分辨其所唱音調(diào)的瓦格納歌手來說，我更喜歡他。溫德加森是個很有風(fēng)格和控制力的歌手，他從來不需要強迫自己。當(dāng)他意識到指揮家不顧及歌手的嗓音，鼓動樂隊達(dá)到極端音量的時候，就會把自己的音量降低一半，直到指揮家意識到最好還是把樂隊的音量降下來為止。他從他的父親弗里茨·溫德加森（Fritz Windgassen）那里學(xué)到這個技巧，弗里茨也是著名的瓦格納男高音。

歐根·約胡姆是非常有能力的指揮家。這個時候，他尚未意識到自己日后所能獲得的成就，盡管他已經(jīng)52歲了。約瑟夫·凱爾貝特（Joseph Keiiberth，1908-1968，德國指揮家）指揮了最后兩場《羅恩格林》演出，所有的歌手都喜歡他。冷靜而且精確，凱爾貝特是真正的歌唱家指揮，與他一起歌唱總是非常精彩。很可惜，在慕尼黑指揮《特里斯坦》前奏曲的時候，他英年早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