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閆晗
周末全家去公園,看到一大片蜀葵,粉色、黃色、橙色、紫色,長得一人半高,遠遠望去姹紫嫣紅,頗有氣勢,襯在藍天下煞是好看。媽媽向來喜歡在花前照相,舉起相機的瞬間,我突然覺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識。
相冊里有一張我小時候和媽媽的照片,是在一所小學的花壇邊照的,花壇里種著紅色的蜀葵,媽媽穿著白色上衣,牽著我的手。我穿著紅色連衣裙,梳著兩只小辮,還扎著紅綢子,臉上汗津津的,咬著嘴唇。
那時候我五六歲。那天跟媽媽去王家莊小學辦事,媽媽帶著家里新買的相機,留下了幾張照片,有我單獨叉腰站的,也有我們的合影,背景都是明艷的蜀葵。初夏的小學校園知了聲聲,我興奮地跑來跑去,在操場上蕩一架簡陋的秋千。
蜀葵又叫端午錦,端午前后盛放,長得高而直,莖稈有點像向日葵,花朵緊貼著莖開放,像用絹紙粘上去的一般。
我家有四五本影集,在1980年代已經(jīng)很難得,那些照片都是媽媽用傻瓜相機拍的。我剛出生的時候,媽媽給我寫過一個成長記錄:我第一次笑,長出第一顆牙齒,第一次會叫媽媽,都有詳細的時間;兩歲時我能說出十二生肖和八仙分別是誰,能認識“大小多少日月水火”……
那是個陳舊的塑料皮小本,媽媽絮絮叨叨地寫著,沒有形容詞和心情描寫,很平實地記錄著一些事實,讀來有一種家常的女性的溫暖。
媽媽熱衷記錄我成長中的一切,買相機就成為她的家庭夢想之一。那之后,記錄的載體變成了照片,當年的景物、房屋、人的表情和狀態(tài)都歷歷在目。有擺拍的,也有日常生活場景。平房頂上、葡萄架下、院子里、大門口,那所租來的房子的每一處,我都拍過照。我在院子里壓水,和表妹吹泡泡,背著新書包假裝上學……
照片里常出現(xiàn)很多道具,比如身后是每一年的掛歷,手捧著很大的蘋果或螃蟹,腳下是姥爺種的蟹爪蘭等。有一張我和堂哥的合影,是在小學校的大門口,我們腳下放著一盆盛放的君子蘭,堂哥身著運動服,表情嚴肅,我則嬉皮笑臉地偷瞄他。
媽媽是那所學校的老師,在學校拍畢業(yè)照時特意把堂哥叫來,就著那些塑料花和盆栽道具跟我合影。
我的影集里有跟許多人的合照,到我家寫作業(yè)的同學、媽媽班上的學生、我家的各種親戚,翻看起來趣味盎然,它們幫助我記起一些在歲月中流逝的人和事。
媽媽自己也有不少照片,有一張是穿著一套白色運動短衣褲打羽毛球的,給我印象很深。多年后離家求學,回想起媽媽的樣子,還是會想到那個夏天傍晚的操場上,墻邊開著紫色的木槿,媽媽揮舞著羽毛球拍,滿面笑容。我總覺得她應該一直是30多歲的樣子,一頭烏黑的短發(fā),身姿矯健,永遠不會老。
媽媽人高腿長,長跑和籃球都很擅長??上彝耆幌袼瑳]有任何運動天賦。然而媽媽很厭煩自己的高個子,跟其他同齡人走在一起時總?cè)滩蛔旱蜕眢w,隨著年齡增長,她的背竟然有些微駝。
我的影集在上中學后漸漸停止了更新,在青春期里我略微發(fā)了胖,變得不愛照相,回憶便沒有那么多的依托,似乎不如童年快樂。到了數(shù)碼相機的時代,照片普遍不再沖洗出來,而是放在電腦硬盤中,并不經(jīng)常拿出來翻看。
記得2009年的夏天,爸媽第一次來北京,我?guī)麄內(nèi)ス涮彀查T、北海、景山,照了很多照片。一周后,他們坐上火車回老家,我獨自在電腦旁翻看那些照片,看媽媽臉上的皺紋和微駝的背。離別的惆悵混合著歲月的哀傷,百感交集,不由淚流滿面。
2014年媽媽查出腎上長了個惡性腫瘤,后來手術(shù)切除了右腎。在她住院的那些日子里,我憂心忡忡,輾轉(zhuǎn)反側(cè),一想到有失去她的可能,就覺得幾乎要窒息。我想我永遠不會成長到可以不需要媽媽的時刻吧,即使我變老了,我也希望她在,一直都在。所幸發(fā)現(xiàn)得還算及時,手術(shù)比較成功。
現(xiàn)在的我媽,依舊熱衷于用手機給我兒子照相。小朋友精靈古怪,總說自己長高以后如何如何,從來不提長大二字。他說,“因為我長大了,姥姥就老了”,“我想讓姥姥年輕”。
我也想讓我媽媽年輕健康,在花壇的蜀葵旁,在種滿木槿的操場上,滿面笑容、光芒萬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