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魆
曼德拉草一樣的尖叫刺破天空,活著的人全都被震瘋了。
藥材鋪里的男人周小石,常常偏執(zhí)地認為像他這種沒有被上帝賜予子嗣、也沒什么情欲的男人,要想跟事物保持神秘而直接的聯系,或伸手去摸到世界的棱角,或捕捉春天里的躁動,或試探公豬的準確發(fā)情期,或望見遙遠雪山上的火焰,或聽見另一個世界的呼喚,那么,身份必須保持神秘。這是活著時的外衣,也是死去時的門匙。
也正因如此,周小石竭力掩飾他的雙重身份:他是一個黑袍豬倌,也是一個啞巴。一件沉寂的黑袍子,一個無聲的喉嚨。他認為,這么一個形象,有利于生命力在黑暗中的積蓄,如同在泥土里蟄伏,介于睡眠和冬眠之間的狀態(tài),充滿張力,身體里的某種力量也正蟄伏著,沒有子嗣正是其中一個表現。但愿我不是在自欺欺人吧,周小石每天都這么提醒自己。
周小石也是中藥鋪老板娘的丈夫。但他以前總是說,夫妻關系只是一種二手關系,是他直視鏡面時,看到的那道從百葉窗折射進來的刺眼的陽光。他覺得不必掩飾,也不必張揚這種二手關系,因為它本身就來自外部。
可是那天,他的雙重身份被識破了。被識破,就是被剝除!沒有希望了——跟其他人有什么區(qū)別呢?共同的身份,就是沒有身份?就是湮滅?就是塵埃?周小石的腦海里,第一次被好幾個問題糾纏,像密集的樹根彼此纏結,但又互為本體。
一、世界
在那之前,周小石唯一被人們熟知的角色,僅僅是中藥鋪老板娘的男人。那個由看似無窮無盡的藥柜所搭建出來的中藥鋪,跟他的尚未出現(也許永遠也不可能出現)的后代一樣,是永遠令人疑惑的事物。
在無人知曉的時刻,也許是出于神的意愿,藥柜隨意移動,彼此組合出的通道形狀如同迷陣游戲。難道地下安裝了機關?每次周小石回家都是一次考驗,因為它們的位置總是不確定,時而西北偏北,時而東南偏南。藥柜對那些顧客似乎沒有魔力:他們可以隨意進來挑選中藥,又輕易地走出去,仿佛從未遭遇過什么刁難。只有老板娘,也即他的夫人,胡芪,一個渾身散發(fā)藥味的女主人,能輕松游走在變幻的藥柜之間,并以此為樂,如蛇如鼠,如鬼如蟲。她也是引誘他進入迷陣的女妖。
“小石,進來吧,我在找一種叫曼德拉草的藥材,是客人昨天送來的?!焙握f,“可是今天找不著了,說不定他根本就沒給我送來。你和我一起找找。你還不知道吧,這也是一種催情的草藥哦?!?/p>
周小石聽到妻子的呼喚了,但他繼續(xù)看著太陽,有一只禿鷹正圍繞著那個發(fā)亮的圓盤旋轉。禿鷹啊,你知道眼前的太陽,是你根本無法圍繞之旋轉的星辰嗎?你被一種假象耍了。你肯定猜不透吧,距離如此不可捉摸——可你活得很好,正用比太陽更銳利的眼光在狩獵,讓人欽羨。很快,陽光會把一切獵物都暴露:石頭上的石龍子吐著舌頭,樹丫間的啄木鳥啄食雛鳥的腦髓,蟾蜍在小孩的手中央融化……
生活本來就是激情地猜謎,周小石想。
但房事是令人厭倦的。催情不會對他的身體有過多的作用,鎖死了,死水一潭的內部。他站在中藥鋪的門口,探頭朝內看,迷陣又搭建出來了。那里有激情的通道嗎?只聽見女人的喘氣聲。周小石干脆站在門口不進去。今天,今天黃芪的味道最重;昨天,昨天是何首烏;明天,明天將會是曼德拉草。
曼德拉草?曼德拉草是什么呢?周小石摳著木門上的蛀洞,心里沒什么可想的。
“這里的柜子最多的時候有五十五個,但看起來多到數也數不清?!焙握f,她在柜子間像只蜘蛛似的上下攀爬,“有時候,它們又消失得只剩幾個。我們應該逐個標記下來,以免下次忘了草藥的位置。”
胡芪是多么熟悉這些復雜的圖形啊。無論柜子怎么組合變幻,她進去后都能順利走出來。周小石羨慕她輕易就能分解迷陣的天賦,不過他現在并沒有真的提起興趣。
周小石只是點點頭,對著太陽打了個手語。他皺了一下眉頭,對自己剛才打的手語感到陌生,因為它沒有任何含義。它更像一種儀式的符號。是誰控制了自己呢?太陽越來越晃眼了。
今天,他起得很早,因為要帶公豬去另一個村莊,找一頭母豬配種。春天來了,有人關心豬的身體,但沒有人關心他的身體毛病,也沒有人關心他的愛情問題。豬倌應該跟公豬談戀愛——公豬比他的女人更熟悉彼此的氣味。他起床時,啼叫一夜的鳥兒全部銷聲匿跡了;只在夜里啼叫的鳥,讓人疑惑;豬,也令人疑惑。他聽說,豬的器官跟人類的很接近,科學家說能把豬的心臟移植到人的身體里。哦,人要是死了,豬可以替人活著?;蛟S每個投胎的人,來世都做了豬呢。
五點多,周小石迷迷糊糊坐了起來,他的妻子還沒醒。給豬配種的日子總是要起得很早,最好趁著公豬還在它的春夢余波里,將計就計。
去豬圈,要經過大廳眾多的中藥柜,點亮燈盞,也無法幫助眼睛好好辨認各種轉角,還要注意別走進死胡同。周小石考慮在天井搭一把梯子,直接跳出墻外。他現在就站在天井,可是密密麻麻一片藤蔓蓋住了天井上那片天空。要是在昨日,還能抬頭看到月光呢。他感到不祥,剛想搭梯子,天井怎么就被封死了?在井邊打了一盆冷水,洗洗臉后,周小石直接穿過大廳。
這個村莊的歷史太遙遠了,身在其中的周小石,總是覺得自己要變成余燼飛灰。人的身體一旦與古老的節(jié)奏同步了,侵蝕的發(fā)生,往往就在不覺間??纯茨侵荒_,長出草芽來了。周小石站在通往大廳的門檻上,拔掉了黏在腳板心那根鵝黃色的草芽。春天也會從身體由里而外地到來嗎?如果我渾身長滿了青草,我能憑陽光生存嗎?我會一歲一枯榮嗎?周小石抹了抹濕熱的眼淚,不知是出于一些悲傷還是幾分震撼。他在藥柜的文獻里,看到過一種會發(fā)出聲音的樹的記載。“甚至植物也會叫;而我,只會發(fā)出吞咽的咕嚕聲;咕嚕聲,與胃攪動的聲音,相似?!敝苄∈谛睦锬钪?。
今天藥柜們組合出的形狀很奇特。它們的斜角,完美得像經過精致切割的水晶,慈悲的,恒久的。宛如久經囚禁,在隧道中前行,在閃電似的轉角處,他看見了沒有被過多削弱的光亮。這表明從他站立的地方走向門口,無須經過太長的曲折。周小石嘗試閉上眼睛,徑直走出去,遇到輕微的轉角時,身體如余波蕩漾。
睜開眼睛,人已到門口外。天黑麻麻的,完全看不清院子里的籬笆。那剛才的光亮從哪里折射來的?月亮還掛在青色的天空上,像一顆為他守夜的星辰。他仿佛已經死了,被月亮照耀的孤獨的人,最接近死亡。他想咳嗽一聲,提醒那些隱藏在黑暗中,坐在院子籬笆上的野鬼稍稍退避??伤暮韲的Σ亮艘幌拢裁绰曇舳紱]發(fā)出來。
豬圈在柳樹下。周小石就著微弱的月光走過去,看見那頭健碩的公豬站了起來,將半個龐大的身體壓在水泥護欄上。接著,它翻了出來,四周一片寂靜。一個幾百斤的身體砸落地面,竟然沒有發(fā)出一絲震動,周小石感到驚奇。公豬噴噴鼻子,似乎在催促他,徘徊一會兒,就丟下周小石,邁著高傲的小步,走上了石徑。它知道這樣走下去,就能走到母豬所在的村莊,空氣里飄蕩著只有它才嗅得到的荷爾蒙。那對碩大的睪丸,一顛一蕩,看得周小石入神。豬是多少個人投胎變成的呢?也許十個,也許一百個,要不然不會那么大。月亮下落到柳樹梢上,周小石抬頭看見了那只禿鷹。禿鷹立馬收住了翅膀,長長的脖子彎曲著,一尊月色下邪惡的雕像。禿鷹啊,你是在等我哪天死了,來啃我的眼珠嗎?你最好在陽光最猛烈的時候動嘴,要不然,你聞不到那股腐臭味。周小石踢了柳樹一腳。禿鷹受驚,張開兩米長的翅膀,飛了起來,滑翔,掠過周小石的頭頂,一個打轉兒,便重新飛升至月亮的深空??矗鼑@冰冷的月亮在旋轉;草坪上無物卻在凹陷,是野鬼們跟著禿鷹起舞;公豬被玩弄了,瑟瑟發(fā)抖。
到九點,買中藥的人才出門?,F在,周小石準備換上豬倌的衣服。
豬倌的衣服很特別,是周小石自己縫制的。他以前在妻子的衣柜里,找到了一塊黑色的布料,于是將它裁剪成一件黑色的袍子,只露出眼睛。他甚至想把眼睛也蓋住,因為黑色的眼睛應該被黑暗接納,才能看清一切道路。為了減弱人的存在感,避免公豬配種時因受驚而中斷,他穿上黑袍子,把這份傳播生命種子的工作看成偉大又易碎的工藝品,小心翼翼地目睹它的制作過程。同時,他不能說話的缺陷,盡可能地減少了發(fā)出噪音的可能。全天下那么多豬倌,周小石認為,唯獨自己應該得到褒獎。他知道這項工作的主次:他是豬的主人,但他無法替豬配種,所以豬才是配種時的主角。豬能靠自己活著,他卻要靠豬活著,現在奪取它的荷爾蒙,未來也許奪取它的器官——他感覺自己的心臟在加速衰老,可他才三十五歲。
禿鷹降低了盤旋的高度,它想看看剛才的男人去哪兒了。現在,它只看見一個黑黝黝的東西,跟在它的獵物——那頭公豬——的身后,高舉雙手,甩動鞭子,驅趕公豬前進。周小石朝天空揮了一把鞭子,似想驅趕盤旋在他頭頂上那只煩人的禿鷹。它呼嘯了一聲,旋即回到剛才的高度,縮小盤旋的半徑。他出生那年,禿鷹就已經飛翔在他的天空之上,像太陽和月亮一樣輪回。雨天,它渾身濕漉漉的,停在柳樹梢,頹然喪氣。晴天,它不知疲倦地狩獵,眼神兇狠。陰天,它將成為風,要把人的命都刮走了。
現在,村莊因為恐懼什么可怕的東西,竭力裝作沉睡不醒的樣子??墒?,誰會想到呢,公豬的這次配種竟然失敗了。
二、禿鷹
我是唯一永遠不落地的禿鷹。
我是在獵殺了一只斑鼠后,在樹上睡覺時夢到死神的。它的模樣英偉。雖然它穿著一身黑色的袍子,我依然感受到了那股噴涌出來的死亡氣息。跟腐爛的惡臭不同,它身上的異臭是神圣的,是莊嚴的標記。我的翅膀羽毛因為驚恐而紛紛直立,我為自己滿嘴血污而羞愧。在我從樹上掉落時,死神用風托起了我。
死神說,如果我能永遠不落地,到我死后,我就能成為它肩膀上的寵物。我答應了。我想看看地獄的風景,想嘗嘗罪人們被燒焦的皮肉,奈何橋下的河水會洗凈我從今天開始觸碰到的所有惡臭。在消失前,它交給我一顆曼德拉草的種子。曼德拉草到底是什么植物?我曾飛遍世界,從一個快死的巫師口中,聽到了關于它的一些奇異的效果:它能打開通向神靈世界的通道。但我不需要,我已經親眼見過死神,就憑一雙小小的鷹眼。
醒來后,我把吞下去的斑鼠嘔吐出來,并絕食了三天,作為對死神的回應。但我沒有找到死神交給我的那顆曼德拉草的種子。是我弄丟了,還是這一切只是幻覺?我說不好,死神是否只能通過夢境來跟有生命的東西進行交流。
誠惶誠恐的我,一下子飛得很高,幾乎要碰到太陽,羽毛也快要燃燒起來。作為一只受死神差遣的禿鷹,在地面和太陽之間,我能很好地掌握飛行的尺度。飛得太低,地面會伸出毒藤蔓,將我纏住,其他骯臟的禿鷹會來撕咬我,懲罰我的背叛。飛得太高,太陽會燒焦我,而月亮的陰冷則讓我悲傷。
我活著時的棲身之所,是井邊那棵枯槁的柳樹。柳樹下有個豬圈,那只公豬看起來很肥美,可它有個奇怪的主人,穿著跟死神一樣的黑色袍子,同樣沉默不語。我知道他不是死神,他只是在拙劣地模仿我的主人。這里的人不會愚蠢到因為他穿上了黑袍子,就認不出他來了。可是人類為什么不揭穿他呢?我這只神圣的鳥有必要宣揚正義!我跟上他們。月亮在我頭上,羽毛沐浴青色,華光熠熠。
太陽剛升起來時,男人趕著豬,進入另一個村莊。有好些人從樹叢間走出來,在路的兩側瑟瑟縮縮地觀望,看似等了一夜。我停在村口的樹上,梳理脖子上的羽毛(光禿禿只是一種錯覺)。穿黑袍的男人從他們中間走過,那頭公豬昂著碩大的丑陋的腦袋,搖晃屁股。路兩側的人頷首,仿佛恭迎皇帝的到來。這個村莊的公豬不能生育。他帶來了公豬,就是帶來了繁衍后代的希望。一個沒有后代的男人,卻偏偏掌握其他東西繁衍后代的命運。
這只隊伍慢慢匯聚成一股洪流,男人領著村民,豬走在最前面。我現在覺得,那個穿著黑袍子的男人,也有那么幾分像死神——僅僅是形象上更接近。死神或上帝,有賦予人類為它們代職的權力嗎?他扮成死神的模樣,卻行使著上帝的權力。誰能說得清,死神和上帝不是同一種東西的兩種面目呢?畢竟那個男人也學會了如何掩飾兩種身份,橫跨兩個世界。
我至少曾經在夢里見過死神的模樣,聽到過它的聲音,卻沒有任何同類跟隨我。它們應該問問我,它們每天吃到的那些腐肉,是誰賜予的?它們應該向死神的代理者——也即是我——表達敬畏,而不是看見我,就用骯臟的鳥喙發(fā)動攻擊。
眾人走到了豬舍處。一排過去十幾個豬舍,每個豬舍都擠著幾頭母豬。我注意到,在豬舍周圍的空地上,有很多頭放養(yǎng)的豬,它們急躁地走動,朝男人帶來的公豬發(fā)出狂躁的噴鼻子聲。它們是這個村莊里被遺棄的沒有生殖能力的公豬,要不是眾人圍成一個圈,用竹竿擋住它們的突圍,恐怕那頭公豬早就被撕成碎片了。闖進去吧!撕碎它!這樣我就能有口鮮肉吃了!
第一個豬舍的門打開了,五頭母豬走出來。男人的黑袍被風吹起,他舉起鞭子,往地上一甩,發(fā)出輕微的爆裂聲。公豬受到了某種暗示似的,走向前,在五頭母豬里挑選了一頭。它的前蹄一躍,把沉重的身體抬到了空中……
我盤旋在烈日底下。風把豬的臭味從地面送到了高空,我忍不住打了個噴嚏。那些豬難道沒有注意到在它們周圍,有一群人正在監(jiān)視它們的交配嗎?沒有羞恥心的動物!那個男人站著不動,手里的鞭子一遍又一遍地在地上摔打,但公豬遲遲沒有開始交配,猶疑,焦慮。
這時,男人抬頭看了我一眼。他能看清我嗎?人類能直視太陽嗎?他感到氣餒又氣憤。眾人抬頭看我,豬也抬起頭看我。我只是陽光下的一個黑點,可我的權力比誰都要大。我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感覺自己不是一只禿鷹。我圍繞星辰飛翔,所有在我之下的種族都得仰視我??墒菫槭裁次胰愿械奖瘣??是因為我不能再往高處飛的原因嗎?我開始忘記夢見死神之前的生活,我在哪里出生,有沒有伴侶,有沒有飛躍過雪山,有沒有捕殺過其他動物。我甚至懷疑,我的思考只是一種幻覺。也許,我前世是一個人?只要我一使用工具,就會引起人類的恐慌。
于是,我向下俯沖。那群人和豬,從保持靜止到四處潰散,只花了我扇動一次翅膀的時間。原本四處游蕩的公豬,趁機撕咬配種公豬的脖子、睪丸、蹄子。死神模樣的男人帶著村民躲進豬舍里。不必擔心,他們會找到新的公豬,在長途跋涉后的另一個黎明,新的轉機就會出現。
現在,我只想俯沖一次,在最接近地面的時候,重新飛回太陽光線的深處。
三、愛情
在某個豬圈,周小石找到了公豬的睪丸。睪丸被咬碎了。一群母豬圍在破碎的睪丸前,見到周小石進來后,紛紛退到一邊去。
“是你們干的好事?”周小石打了個手語。母豬們噴噴鼻子,表示不解。周小石抓起那坨糨糊狀的東西,暗紅色的脈絡欲斷未斷,它的膻味能引起人的暈眩。“豬睪丸,黃酒沖服?;蚺c黃芪同水煮,可治乏力、畏寒?!敝苄∈谛睦锬钪?/p>
失去了一顆睪丸的公豬左搖右晃,發(fā)出低沉的悲鳴。穿著黑袍子的豬倌,牽著它,在眾人中間穿過?!安灰奁?!”豬倌自以為是地對眾人說。眾人只是聳聳肩,臉上掛著失望的情緒,目送他離開。
走到村口處,周小石回頭張望。豬圈空地上的人群已經散去,游蕩的公豬發(fā)瘋似的,企圖突破母豬圈的柵欄。周小石用野草幫公豬止了血,發(fā)誓再也不會回來這里,一種羞恥從公豬的身上傳遞到他的身上,心臟猛地停頓了一下。他走到了隱藏在林間的小溪邊,溪水像地獄里的鍋一樣滾燙,冒著熱氣。
“你沒了一顆睪丸,村里的人會來買走你,做成肉醬。我不再是你的豬倌。我好像什么都沒有了。但我不會殺你。在你被人家砍掉頭之前,你走吧?!敝苄∈蛔忠活D地對公豬比劃著,“你走吧,順著水流走下去,你會遇見你的救世主。你見到它時,它正劃著一艘小船。你求它,它會讓你上船?!?/p>
公豬看了他一眼,便順著水流走下去。周小石不知道它是否了解自己的表達。他看著公豬走遠,在帶著硫磺味的水霧里漸漸消失,就像看著自己跳動的心臟走遠。
林間靜謐,他在一片鋪滿落葉的空地,一直坐到黃昏。天上的禿鷹,已經不在了。它就是一陣狂風,是一道隱晦的夕陽,對地上的尸體有殘虐的愛。
公豬走多遠了呢?幾個小時前,它因為缺了一個睪丸而左右不平衡的身體,變得易碎,容易受傷,笨拙地踏水而行。它不是一只高貴的梅花鹿。但當它受傷后,周小石忽然對它產生了一種敬意,原始的、莽撞的生命力。讓公豬走,讓它去得救,讓自己在樹林里,獨自面對風聲鶴唳吧:四周的樹葉發(fā)出嚇人的摩擦聲,仿佛有什么正在接近他,圍捕他??隙ㄊ且驗榻裉炫浞N失敗,破壞了他們的未來,惹怒了整個村莊的人!難道要抓我去代替公豬,完成母豬的繁衍任務嗎?周小石在落葉間挖了一個坑,將自己草草埋進去。假如今晚在劫難逃,投胎后,我會不會成為一只公豬,兩個碩大的睪丸,一顛一蕩?一個穿著黑袍的自己,驅趕另一個曾經也穿著黑袍的自己,年復一年,在急躁的春天,尋找母豬的氣味。以前,我讓它們在這個夏天生下孩子,在下一個夏天,讓另一批人宰殺它們!周小石感到悔恨。
直到四周安靜下來,確定危險退卻后,他才撥開身上的樹葉坐起來。有人坐在他不遠處。他驚了一下,卻發(fā)現那人是胡芪。
“你嚇到我了!”胡芪說,雙手放在胸口處。“胡芪,你在做什么呢?我們還不能回去?,F在,天壓得很低,危險還沒遠離我們!”周小石用夸張的姿勢打手語?!坝腥烁嬖V我,你在落葉里睡覺。比在家里睡更舒服嗎?”胡芪問。她好像在地上挖掘什么。“家里讓人心慌。你研究出那些藥柜運動的規(guī)律了嗎?”周小石問,心里不怎么好受。
“還沒。不過我知道,那些數字是地數,它們總是以偶數的形式出現,有時候兩個,有時候六個,最多的時候,我見過它們變化出五十五個,也就是天數與地數的總和。可是,為什么是五十五?不是偶數。落單的那一個是什么?在爸爸留下的書里,我看過,但參不透。而你,你是天數。”胡芪在數著手指說。“天數?我琢磨不透天機。”周小石看著天穹說。“不,我是說,你總是在奇數的日子才回家。比如今天,是十六號,你不想回家,寧愿將自己埋在落葉里?!焙文樕下冻鲆环N復雜的幸福感,淺淺的微笑在夕陽下如此神秘。
“我不是故意的。是公豬出了問題,被禿鷹嚇到了。今年的母豬沒有崽可以下?!敝苄∈噶酥复迩f的方向?!澳惝斎徊皇枪室獾摹!焙梧托Φ?。“他們怎么知道咱家在哪兒?”周小石清理身上的碎葉,說道,“他們可是從來沒有見過我的樣子?!?/p>
“騙得了誰呢?我天天想著你穿上袍子趕豬配種的畫面,說不定有誰在我的夢里,看到了我的記憶?!焙文闷鹚撓铝朔旁谝慌缘呐圩?,揉成一團,在干草堆上引火焚燒。周小石起身想制止胡芪燒掉他的袍子,又強忍著打消了念頭。
“豬呢?”胡芪問?!芭芰恕K軅??!敝苄∈肋^來,坐在胡芪旁邊,“你在挖什么?”天色暗下來。黑袍子燒成灰后,干草堆也就點燃了。一股幽幽的黑煙在樹林上方盤旋,周小石以為禿鷹又來了。
“我在挖黃芪,有個客人需要它。家里沒有了,我只能來這里挖。明早就得送過去?!焙卧谝粋€很深的洞里拔出一條長長的樹根。
“好大一片黃芪?!敝苄∈虐l(fā)現自己被一叢比人還高的黃芪包圍著?!八鼈儎傞L出來不久呢?!焙握f,“我爸爸說,黃芪是一種根須深入地底的草本植物。我慢慢明白他為什么給我起這個名字?!?/p>
“我不在乎你的中藥。今天,我是個失敗的豬倌……只是偶然?!?/p>
“這跟你關系大著呢。你在地面一躺,它們就長出來了。我就是地底,深不見底的地底,但我也是那一株黃芪,天生需要鉆到地底下去?!焙瓮诹艘欢腰S芪根,她沉醉在黃芪清新的氣味里,“地底是那么的陰涼,但黃芪卻可以升陽。”
周小石感覺自己沐浴在陽光下,胸腔里升起一陣熱氣。“可是,沒人能鉆到自己的身體里去?!?/p>
“你看這些須根,互相纏繞,可是彼此相同?!焙握f著,就把黃芪裝進一個布袋里,“天數極高,地數極深,盤古極長?!?/p>
“盤古難道是你爸爸嗎?你天天把他掛在嘴邊。他一定是個種黃芪的老園丁?!敝苄∈胂笾?。胡芪不禁又笑了起來,“那個客人想用曼德拉草根,來換我們的黃芪?!?/p>
“曼德拉草?曼德拉草是什么呢?”周小石在心里嘀咕著?!笆且环N能讓愛情生長的草藥?!焙畏路鹂赐噶怂男乃肌!肮i還沒走的時候,我覺得我應該會跟豬過完這輩子?!敝苄∈f,“我知道它的發(fā)情期,知道何時要帶它去配種,而它大多數時候都了解我的想法。”“那現在呢?”胡芪問。周小石只是搖搖頭。
周小石和胡芪相擁著,躺在落葉堆里,眼睛泛著淚光。周小石感到有某種失落已久的東西,正慢慢回到他的體內。天上升起了耀眼的星辰,禿鷹在月光底下長嘯了一聲。
四、慶典
周小石夢到天明時,將有一場大火。此時窗外,在山下的祠堂里,傳來訓練者敲擊出的沉實的鼓聲。幾天后,春節(jié)舞獅采青活動將會舉行。鼓聲越來越躁動,好像急不可耐地想把黎明推入清晨,周小石再也睡不著。胡芪已經起床了,她的位置上摞著一疊整齊的被子。周小石沒有馬上起床,他聽到大廳那邊有剁東西的聲音,想必是胡芪在剁黃芪樹根了。那些客人真是一刻不能等呢,大清早就要過來換貨,他倒是要看看換來的曼德拉草根是何方圣物,竟然讓胡芪這么認真對待。
公豬離開一段時日了,周小石竟然有點懷念,但想起禿鷹的襲擊,不免心有余悸。聽說,隔壁村莊的人開始成群結隊地驅趕母豬前往另一個村莊,尋找生殖能力健全的公豬。如果他們成功抵達了,那么周小石的地位就不復存在了——即便他現在失去了公豬,沒有人再關注那塊黑色面紗背后的神秘主人,他依然是這兩個村莊多年以來唯一的生殖紐帶(盡管是豬,而不是他自己),他依然會為往日的貢獻感到自豪。
為什么隔壁村莊的公豬都不能生育呢?是因為自己養(yǎng)的公豬,或者在自己之前,也有這么一只公豬的祖先,讓其他公豬的生育能力慢慢退化了嗎?一種光芒太強烈,就會削弱其他微不足道的火花吧。但是啊,無論如何,那些公豬都想親自上陣一次,而不是純粹做一只試探母豬發(fā)情期的試情豬。周小石不禁感嘆,家里的公豬以前可是能給兩百頭母豬配種呢,整個大地都跑滿了它的后代子嗣,那架勢比一百匹馬跑過還了不起!
他打開窗戶。星辰黯淡,春天的夜晚是多余的,是從冬天延伸過來的黑暗余孽。在隆起的小山脊上,有一群人走過,黑暗之中只能看見他們的輪廓,人人皆披袍子,一只手按著帽子不讓風吹走,一只手拿著鞭子趕豬。風吹起袍子時,他們就像在和豬舞蹈。周小石看得出了一身熱汗,那些人已經把趕豬做成了一件了不起的事。從前,他總是認為自己才是他們和母豬的恩人,可是今晚,不知怎么的,他們穿上袍子的景象,才是最攝人心魄的,也許是因為相隔太遠,總之沒有一個人,也沒有一只豬發(fā)出聲音。他們的目的地在哪里呢?好像這樣走下去,他們就能走到死亡的盡頭,那里的天空盤旋著密密麻麻的禿鷹,地上長滿了黃芪和曼德拉草,一路跋涉的公豬吃了后馬上恢復了生殖能力。少了一個睪丸的公豬,也會出現在那個盡頭嗎?
隨著天色漸亮,山脊上的人群從周小石的視線里隱沒下去,他們已經翻過一座山了。也就是說,現在這兩個村莊里唯一的豬倌被徹底遺棄了,大隊人馬會在路上想起他曾經為豬業(yè)的繁榮做過的貢獻嗎?周小石黯然神傷,把窗戶關上,準備去領取扮演大頭佛的服裝。
上個月抓鬮時,他被選中在今年春節(jié)扮演挑逗舞獅的大頭佛角色。
大頭佛服裝由三個部分組成:一件淺黃色的和尚袍,一把破了洞的葵扇,一個碩大的笑面佛造型的頭套。大頭佛挑逗獅子的模樣滑稽可笑,在這個村莊里,它通常由那些極具表演天賦,或者天生癡傻的人扮演??扇缃襁@個時代,誰都不敢承認自己有天賦,也不會自認癡傻,于是只能抓鬮。在看熱鬧的人想來,大頭佛只是舞獅隊面前必不可少的小丑,讓舞獅的過程多一份笑料。雖然周小石認為在大庭廣眾之下表演,實在不符合他的性格——他不喜歡顯露——可他把如何通過姿勢的挑逗,讓充滿威嚴的獅子跟著它的節(jié)奏舞動起來,在緊張中周旋對峙,最后引導舞獅完成采青儀式,看作是一樁常人難以掌握的藝術。它需要意志與技術的投入,這跟當豬倌是一個道理。這套服裝掛在祠堂的儲物室,每年春節(jié)時,才會由村長交給當年扮演大頭佛的人。
周小石的父親也扮演過大頭佛。他父親臨終前,想將這個衣缽交給他,在他耳邊留下了這么一句話:“小石啊,小石,天亮前禿鷹會叫,要么躲在草叢里被吃掉,要么戴上大頭佛的頭套,去表演彈跳?!敝苄∈敃r不太明白這句話的含義,就算是十年后的今天,他也只是感受到了一絲他父親瀕死時,竭力想避開某種恐怖審視的無力的幽默感。
胡芪已經替他把大頭佛的服裝拿回家來了,在天井處撣灰塵??瞻T的淺黃色和尚服,從頭套里耷拉下來,正等待一個身體去填充它。破爛的葵扇用一條麻繩拴在袖子上,扇面被蟲蛀了,漏風。
周小石坐在天井的花崗巖石礅上,空蕩蕩的大頭佛衣服在陰涼的風中像無主的木偶,甚至有點兒瘆人。他將穿上這件黃色的衣服,戴上頭套,去表演引獅。他已經排練好大頭佛一天的生活:起床,種地,在松林采靈芝遇到獅子。從來沒有人真正在實地呈現過大頭佛的生活,他們只是站在祠堂的門口,一次又一次地模擬,憑空造景。周小石穿上黃色的袍子,走出門去時,太陽在他的身上反射刺眼的金黃色。從黑袍子到黃袍子的轉換,周小石感到一陣暈眩,似乎向內被敞開了,盡管他竭力想象自己穿著的是一件豬倌黑袍。采靈芝的松林就在昨夜人群與豬群行走過的山脊背后。戴上過于寬松、內襯粗糙的頭套,脖子不斷被絞割,周小石手執(zhí)葵扇朝山上走去。
胡芪看到,她的丈夫獨自進入一種演練。沒有幾個人知道現在穿著這套衣服的是誰,每次抓鬮的結果,都只由村長一人查看,并在當晚秘密將服裝送至被選中人手中。采青開始前的幾個小時,他就穿上衣服。胡芪覺得,他那走路的姿勢更像秘密潛逃的人。早上七點的太陽已經異常猛烈,灰暗的云層被扯開。胡芪趴在房間的窗口,仔細地觀察那個暫時不是她丈夫的男人,在山脊上手舞足蹈,拖下一個瘦削而頎長的影子,在斜坡上鋪開。胡芪認為自己燒掉周小石的豬倌黑袍的做法,是對的,因為這樣,他才肯忘記一些糟糕的往事??窗?,他的舞蹈充滿了快樂,然而也有一點兒悲傷,他是一個難以捉摸的人呢,胡芪撐住下巴在想。周小石有時站在山脊最高處一動不動。風中的袍子鼓起,從遙遠的另一個峽谷里,傳來催命的鼓聲,一種延綿的、彌散的和聲鋪展開來。
胡芪也朝山脊走去,卻怎么也無法靠近周小石。啊,這些路難道在移動嗎?我每走一步,就感覺身體往后退兩步。胡芪于是加快腳步在斜坡上奔跑。最后,她在一個看似離周小石很遠的光禿禿的半山腰上,停下來了,靠在一棵樹上,看著同樣因為疲倦而停下來的周小石靠在另一棵樹上。他們好像在遙遙相望,但胡芪不確定他們的目光是否有交匯,畢竟對面那個男人的頭,正困在一個頭套里,是否在流淚?在嘻笑?在自言自語?不,他并不能說話。他只剩下一個灰蒙蒙的影子。
這一切看起來宛如一幅剪影畫,大地上的飛灰漸濃,黑白的,夾帶著陽光的微黃。大頭佛起床了,他在空氣里拿起一把假想的牙刷,在用力刷鞋子,這樣的時光重復了一個小時,然后他才扛起一把鋤頭,繞著樹走了一圈回到原地,開始鋤地種菜。胡芪環(huán)顧一周,除了她以外,沒有其他觀眾了,當然還有一些從土里冒出頭來的嚙齒動物,還有——天上不知疲倦的禿鷹,晃眼,飛沙。他在種什么呢?胡芪煞有介事地猜想。
時近中午,舞獅的隊伍來了。他們走在山脊上,朝樹下的大頭佛走去,這更像是迎接大頭佛,而不是由大頭佛引導他們。山脊上除了風聲,沒有其他聲音,即使胡芪也很明顯地看見,那些人在使勁打鼓、敲鑼,舞獅發(fā)了瘋似的在晃動巨大的腦袋。我是不是聾了呢?胡芪想,便掏了掏耳朵。一只蜈蚣從她的耳朵爬出來,在她的手上蠕動。她輕輕地拾起它,將它放在樹上。這時,大頭佛和舞獅相遇了。大頭佛放下手中的靈芝,拾起葵扇,當他把手從頭頂的位置滑落時,舞獅便跟著他的動作做了一個俯身的姿勢,然后一躍而起。這場盛大的交鋒開始了,大頭佛必須把它引導下山,在祠堂門口完成采青儀式。下山的路變得漫長,胡芪望不到盡頭。舞獅朝大頭佛撲來,他閃避到樹下,一個轉身又重新站在舞獅面前。那個古怪的頭套,永生永世都保持著一副笑口常開的模樣,誰知道里面人在氣喘吁吁呢?大頭佛背對下山的道路,面朝舞獅,企圖將它朝祠堂方向引導。舞獅完成了第一套動作后,按規(guī)定,它即將亦步亦趨地跟著大頭佛下山,可是它停住了。敲鑼打鼓的人也停住了。風也停住了。胡芪覺得自己是真的聾了,確鑿無疑,一切都凝固了。她看見那只禿鷹,在縮小盤旋的半徑,朝地面下降。它的爪子是那么有力,大頭佛透過狹窄的眼洞發(fā)現它之前,頭套就被爪子抓起了。胡芪驚呼一聲——盡管她聽不到自己的驚呼——碩大的頭套沿著斜坡滾下來,如孤獨無依的頭顱,揚起沙。禿鷹好像從來都不曾存在一樣,再次消失在明晃晃的光線里。周小石失去了頭套,穿著黃色和尚袍的他,披頭散發(fā),手中的葵扇一點點失去了形狀,散落成一堆灰燼。周小石打著手語,不知道是跟舞獅隊說話,還是跟消失了的禿鷹說話。但很快,他止住了打手語的姿勢,茫然若失。舞獅隊的人笑得前仰后翻。噢,每個人都即將知道,有史以來第一次在表演完之前知道了扮演大頭佛的人是誰,仿佛是一場密謀被揭露。舞獅隊卸下身上的服飾,從另一個方向走下山,就像昨晚的人群和豬群那樣消失了。胡芪把耳朵貼在樹根上,想嘗試聽聽周小石在想什么。但胡芪什么也聽不到,視線平行地面望去,只見他蜷縮著身體,扯掉身上的袍子,又似乎在掐住自己的喉嚨,想從喉嚨的深處掏出什么來。很快,山脊上只剩下一棵孤零零的樹。
五、曼德拉草
那幾天,村莊里到處都有流言蜚語。比如把耳朵靠近井口,就能聽到昨天打水的什么人,在這里講過的關于一個啞巴,一個豬倌,一個不能生孩子的男人——他們不知道這里面到底是一個人,還是三個人——當大頭佛時被禿鷹掀去頭套的怪事。
即使躲在衣柜里,周小石也有一種被猛烈陽光曝曬的刺痛。即使穿著棉襖,也像在寒風中赤裸全身。被敞開了,被剝除了。他整日在天井徘徊,不知為什么不想跟胡芪說話。胡芪在廚房里整天搗弄些奇怪的方子,熬一些摻有蜂蜜和火灰的中藥給周小石喝。周小石一般趁她不注意,把藥汁倒進水井里。他覺得自己沒救了。
那天,聽到客人進門的搖鈴聲,胡芪走進大廳,在中藥柜間一眨眼就不見了。是客人送曼德拉草來了。周小石想去看看作為交換的曼德拉草長什么樣。
藥柜以正六邊形的形狀圍在一起,一眼就能看穿,穿過去不會有阻礙。周小石側身走進正六邊形的中央,宛若站在蜂巢某一格的中央地帶。他聽到胡芪和一個男人在門口處交談,話語間充滿嬉笑、感嘆和不可思議。他們在談自己那天當大頭佛的事嗎?禿鷹壞了他的好事,兩次!這能怪我嗎?周小石心有不甘。他側身穿過兩個藥柜之間的夾角,可是走出去后,不是門口,而是下一個正六邊形的中央。如果今天藥柜組成的正六邊形,是一個蜂巢上無數個巢格中的一個,那么,他朝任意一個方向走下去,最終會走到邊緣。但想法是禁止被窺視的,一旦在腦海浮現,就會被曝光,周小石的想法已經被這個有生命的藥柜完全窺探了吧?因為在接下來的幾個小時中,他一直在重復同樣的動作,在同一個路徑上前行,抵達的依然是相同的正六邊形的中央,然而胡芪與男人的交談卻永遠近在前方。周小石想,假如藥柜最多能變換出五十五個,而一個正六邊形需要六個藥柜,那么,最大的可能是有九個正六邊形首尾銜接,一直重復把他困在一個相同的圓環(huán)里。而落單的那一個藥柜,是神的尾巴。藥柜很高,周小石竟然有種站在大廈底部的壓迫感,但他家的天花板并沒有多高。他決定拉開藥柜上的抽屜,像踩階梯一樣踩著抽屜,仿佛花了半個世紀,才爬到藥柜的頂部——啊,一望無際的正六邊形,如黑暗的海洋表面,他看見無數個自己探出頭來,做著一模一樣的動作,像受統一指揮的工蜂,或許只是還沒成形的幼蟲。他所一直期待的那種黑暗,那種在黑暗中積蓄生命力有待孵化的景象,想從他身體里沖出來的繁衍之力,想從他喉嚨迸發(fā)出來的聲音,就是他眼前的一切嗎?如此黯淡,受制于無窮的循環(huán),找不到出路的困頓。這些藥柜的真實面目是什么呢?它們好像胡作非為的小孩,沒有目的,只是在搞惡作劇。他已經多次在外部檢查過藥柜下的地面,掘地三尺,卻也沒有找到任何機關裝置。今天,他的黑色袍子被燒掉了,引以為傲的公豬連同它的睪丸一并丟了,他才終于得以獲得藥柜的開恩,走進它的懷抱里,一睹那些死寂的海洋,上面飄滿了豬的尸體(也許是他的軀殼),禿鷹盤旋,啄食有增無減的腐肉。離開村莊的那隊人和豬在繞了一圈后,會重新回到這個地方吧,因為他們所尋找的那片土地,其實從來就不在土地肥沃的山谷,也不在波濤洶涌的海岸。
周小石從柜頂爬下來,沒有花多少時間,更像是把腳放下去,就觸到地面了。他靠在一邊休息。這是他第一次仔細觀察每一個抽屜上的藥名標簽:茯神,羌活,神曲,僵蠶,烏梢蛇……等等,全是名字奇特的藥材(也許胡芪早就習以為常了)。有時候標簽寫的是藥材文獻的名字:天數內經,寵明本草經,五十五字要方……之類,可能從未被外界知曉的古籍。藥材和介紹藥材本身的文獻,全都藏匿在這一個個浩瀚如星辰分布的抽屜里,配上胡芪的天賦(胡芪為它們發(fā)言),這里本身不就是一個完整的世界系統嗎?也許它們千萬年前就已經進化完成,被制干后存放在抽屜里,這里混合而成的味道便有了奇異的力量:恐怖的,未知的,震顫的,古老的,溫暖的。周小石慢慢分辨其中的味道,在此之前,他對中藥毫不在意,或者說是拒絕。一旦研究起中藥來,像胡芪所做的,把每一味中藥看成一個未經馴化的野獸,在了解完它們的品性和藥性后,必須與客人交流病情,根據客人的需要配藥。這意味著與他人關系的接合,既同一又如旁觀,為醫(yī)者,如病者也。一個掌管配種事務的豬倌,又是一個只能打手語、手語無法傳達時還要加以夸張表情的啞巴,除了胡芪,跟他人僅有的無聲交流,便是通過一頭公豬的生殖器。長久以來,他堅信被困在內部,或者說蟄伏在內部的那股熱力,是不能被敞開的,只能等待啊?,F在又是怎么回事呢?中藥的味道沁入他的身體,每一個毛孔都想掙扎著長出什么來。
在第三個藥柜的某一層,有一個貼有曼德拉草標簽的抽屜,標簽還很新,估計是胡芪為今天送來的曼德拉草準備的。周小石打開它,伸手進去摸,里面是空的。他在這個抽屜旁邊,發(fā)現了一本叫《曼德拉手稿》的書。
僅看目錄的話,這本書似乎跟曼德拉草沒關系,只是作者名叫曼德拉。當他翻到最后一頁時,書里掉出了幾頁紙。這些散落的紙張顏色與材料都跟原書不符,更像是故意塞進去的,懷著某種目的,而且,上面記載的偏偏是曼德拉草。它的原產地不是中國,而是中東,古猶太人稱之為愛情草,也似乎跟巫術有關。愛情草?他想起胡芪的話,這是一種催情的藥草,記載中也明確提到了。他必須明白,這種玩意兒渾身有毒。圖鑒上畫著的是一棵跟人參相似的人形植物,還有雌雄之分,會相互結合,一旦從泥土里被拔出,會發(fā)出令人發(fā)瘋致死的尖叫。結合?尖叫?這些記載勾起了周小石的興趣,于是把紙張折起來,塞進了口袋。
胡芪和客人的交談聲已漸細,如同蚊子的嗡嗡聲。周小石覺得很困,當他想把手稿放回原位時,發(fā)現原來的抽屜已經不見了——應該說,不僅藥柜本身的組合會變化,連其中的抽屜都時常處于流動的狀態(tài),沒有一個抽屜的位置是永恒不變的。周小石暗暗贊嘆,胡芪竟然能在這樣的變幻中,精確地找到某種草藥,這需要一雙什么樣的眼睛呢?
周小石重新嘗試走出正六邊形。這次,他決定爬到頂部行走。他又看見了無數個自己。他在柜子間跳躍,另外有千萬個自己也跟著縱橫交錯地跳躍,一個個相同的人拉長的身影交織出復雜又極具邏輯的萬花筒線條圖案。他繼續(xù)往前走,每次他跳躍的距離越長,柜子的轉動幅度就越大,慢慢折疊成一塊平地。地面蓬松柔軟,周小石在地上挖了一個洞,將自己的半個身體埋進去。他覺得自己成了一株曼德拉草,在黑暗中擺動雙臂,雙腳成了分叉的根部,向無垠的兩側伸展,尋找另一株曼德拉草的根部,互相纏繞。請不要將我拔起來,因為我將尖叫,叫聲會撕裂天際!周小石閉上眼睛向天空警告著。然后,他延伸開去的根部觸到了——兩只手十指相扣那般——一束溫暖的血管。
是胡芪的手。周小石正握著胡芪的手,躺在她的身邊。
“你看,是曼德拉草?!焙蜗蛩故疽活w棕色的刺球,“不過,是它的種子?!?/p>
周小石坐起來。這時,藥柜已重新排列成簡單的十字形。他接過種子,握在手里,然后從口袋里掏出了幾張紙。是曼德拉草的圖鑒。
“我們把它種出來吧?!敝苄∈f。
六、迷陣
剝去帶刺的外殼,將內核洗凈,埋在斜坡上。周小石和胡芪相互對望,覺得一切已經辦妥。只是不知道種子何時才會發(fā)芽。
夜晚,胡芪從藥柜抽屜里拿出了一樣東西。干縮的一小團,些許發(fā)黑,是公豬的睪丸?!澳憔谷槐A袅恕伤x開好久了?!敝苄∈鋈粦涯钇鹚墓i?!澳翘?,我在落葉堆里看到它,”胡芪晃晃手里被制干的豬睪丸,說道,“就順便帶了回來。有些通道是需要被打開的。人們都說,一個人要是生不了孩子,一定要打通交流的通道,去到那邊,請求開恩?!?/p>
“你說,我喝了藥,就能靈魂出竅?”
周小石心里生出疑惑,很難相信這些話是從胡芪口中出來的呢,她從前是那么嚴于求證,而這些子虛烏有的神話如今被她當成了真理。但周小石也沒把握,對于打開通道什么的,他那天在正六邊形藥柜的幻影中,已經領略了一些奧妙。現在這個階段,他是胡芪的病人,身體需要被治療,靈魂需要互相引導。
胡芪稱了幾兩黃芪,和豬睪丸一起熬水。熬了五個小時,藥汁熬成了大概半杯的容量,送到周小石面前。兩人坐在門檻上,周小石聞了一下,藥汁有股腥味。屋外星空遼闊,他抬頭,把藥汁咽了下去,藥汁像石頭一樣掉進胃里。
“怎么樣?”胡芪問。
“你聽!”周小石提醒說。胡芪緊張地盯著前面的黑暗,因為正有什么聲音窸窸窣窣地傳來。一只豬鼻子從黑暗中探出來,然后整頭豬像從空氣里的什么裂縫鉆出來一樣,站在他們面前。啊,他們的豬竟然回來了呢。周小石把剛才喝下的那口藥汁噗地吐了出來。
他必須面對自己全面的潰敗。他那顆黑乎乎的心,其實不想要孩子,也不想開口說話。聽聽屋頂漏雨的聲音,能聽到他想要什么嗎?胡芪有點郁結地想。
“那你為什么要喝藥?為什么擔心別人知道你是個啞巴?”胡芪問。周小石指指天空,指指自己的心臟,握了一下拳頭。胡芪沒弄明白他的意思。
“他啊,大概不想被世界毀滅吧?他的身體已經有一大部分被外部的現實分割了?!焙翁岢隽俗约旱牟孪?,對著那頭歸來的豬說道,“你是最了解他的,不是么?就算你沒了一個睪丸,還是一頭公豬?!?/p>
周小石在廚房的藥渣里,翻出了被熬成一團黑炭模樣的豬睪丸,軟綿綿的,跟剛撿回來時一樣?,F在,沒有活力,也沒有生命力了,被閹割的組織。他走到豬圈處。那頭公豬依然皮色紅潤,在林子里應該沒有遭受什么罪,只是沒了一個睪丸。公豬見了他,就對著他手里的睪丸嗷嗷地叫了兩聲,不知是抱怨還是興奮,但估計是想把自己的睪丸要回去吧。
陰雨綿綿的日子就要到了,春天會變成一個腐爛的季節(jié)。周小石想用糨糊把熬過藥的睪丸,粘在公豬原來的傷口上,聊以安慰它的心碎。然而,那里并沒有傷口,只有一片光滑的皮膚,被剛硬的白毛覆蓋著。世界上有些東西,是本不該存在的吧?比如我,就是它的附庸。周小石想。
“你有見到你的救世主嗎?或許有吧?要不然,你也不會毫發(fā)無損咧?!敝苄∈瘑査?。
公豬在豬圈里打轉,盯著天空,那張微微上翹的嘴,像在微笑。“你很幸福嗎?你為什么笑?你的救世主,估計也是一頭豬吧?豬怎么能拯救豬呢?”周小石有點生氣,就把它的睪丸塞回口袋里。
周小石從豬圈的墻上拿起一把斧子,踩著泥濘,來到井邊枯槁的柳樹下。斧子揮了三下,柳樹就被攔腰砍斷了,從明天開始,禿鷹會失去站立的地方,它的哨位亦不復存在,只能永生永世飛翔。周小石把柳樹削成條,做了一個柳樹框,將井口封住。封住井口前,周小石把斧子也丟進井里,聽聽:鋼鐵劃開冰冷濕滯的空氣的聲音,像一塊沉重的鐵墜落在一張塑料薄膜上,緊繃、拉扯、變形、欲穿而未穿,最終在上面造成一個永遠無法逆轉的傷痕。
晚上,周小石就生孩子的問題跟胡芪進行了一番探討。
“豬,一次能生一堆豬崽。”周小石說。
“像剛孵化的蜘蛛,散開,跑動,到處都是。恐怖?!焙握f。
“我不是公豬?!敝苄∈f,“我也沒有兩百只母豬可以交配?!?/p>
“只有我,一個人。我不是蜘蛛,也不是母豬?!焙握f。
“迷宮可以變成五十五個。人卻只能是自己?!敝苄∈瘒@氣。
“不,你有兩個自己?!焙沃噶酥肛i圈的方向。周小石皺皺眉頭。
“我之所以掩飾自己的身份,是因為陽光的照射會讓我的皮膚紅腫……啊,外面的一切,他們的眼光……我要避開,要隱藏。我覺得,我并不是想要一個孩子……在我們的生活里引入第三者……我不確定是不是好的……我只是想證明,一些很久遠以前就藏在我身體里的力量,可以以最強烈的形式爆發(fā)出來。大家都在說韜光養(yǎng)晦嘛,我覺得自己就是這樣。”
“這個地方有一個傳說,曾經有個女人生出了一堆烏鴉,一個男人和一頭牛生了一個畸形的孩子……聽起來是多么悲傷的一個故事啊?!焙慰粗旎ò?,在回憶一些古老的往事,“別說孩子了,那些中藥柜,已經夠我們折騰一輩子了。有很多次,我想一把火燒了它們,但我知道,這樣是沒有用的,它們會重生。畢竟,天數與地數的總和,就是宇宙。宇宙的衰敗,不被我們的肉眼所見,只會暗中繁衍?!?/p>
周小石點點頭,傾聽外面的雨聲滴滴答答……滴答、滴答、滴答……一共響了五十四聲。他一直在等最后一個滴答聲。
雨停了后的第二天清晨,曼德拉草種子發(fā)芽了。到了下午,它長勢喜人,開了白色的花朵,長相跟圖鑒上的相差無幾。胡芪對此感到驚喜。周小石卻有點害怕。這種植物通常用來做致幻劑、鎮(zhèn)靜劑和催情藥,可是全身有毒,他提醒自己。他想象蘇格拉底喝了毒參汁在臨死前的感覺:麻痹的死亡之感,從腳部一直蔓延至大腦,最后衰竭,陷入永世長夜。他會像蘇格拉底那樣,在臨死前托人把母雞還給鄰人嗎?如果是,那么他大概會說:“請把睪丸還給公豬!”
周小石翻閱之前在藥柜里找到的那幾頁紙,上面說,要拔起曼德拉草,不能親自動手拔,否則會因為它的尖叫而喪命,并提供了一個通過犧牲動物來拔起它的方法。
“你覺得公豬會答應嗎?”周小石問,“豬的心理像人一樣難以把握!你不知道吧,豬是人投胎變成的?!?/p>
“你為它創(chuàng)造了那么多延續(xù)優(yōu)秀基因的機會,它會報恩的?!焙尾]有把握,但她認為,假如公豬有靈性的話,會同意她的說法。
“也許吧?!?/p>
黃昏時分,周小石把公豬牽到斜坡上;胡芪在雜物房里找了一根繩子,打了個環(huán);周小石繞著曼德拉草的根部,在其四周挖了一圈土溝;胡芪把繩環(huán)的一頭套在土溝里,另一頭套在豬脖子上。一切準備就緒。
“世上真的存在這樣的尖叫嗎?”
“太陽也會被嚇到發(fā)紅嗎?”
“我的喉嚨能發(fā)出它一樣的尖叫嗎?”
“通道會打開嗎?”
周小石問了很多問題。但胡芪沒有回答他。他們走下山坡,走進房間,打開窗戶。這里剛好能看見公豬和曼德拉草,在斜坡上隨風晃動。公豬靜靜地看著窗戶內的夫婦二人,直到看見男人手中拿著它的睪丸——即使發(fā)黑了,被煮過了,它也能嗅出來——便發(fā)了瘋似的朝斜坡奔跑下去,脖子上的繩子拉緊后,剛好拴住了曼德拉草的根部,一使勁兒,便將它連根拔起。
周小石和胡芪立刻死死捂住自己的耳朵,等待那一陣奪命的尖叫聲在殺死一頭豬后停息。但他們沒有聽到任何的聲音,哪怕是一個晴天霹靂。
為了擺脫脖子上的套繩,公豬在撕咬繩子時,不小心將曼德拉草啃掉了一半。那一晚,它整夜整夜地叫喚,四處碰撞、摩擦。周小石認為,這是他聽過最為猛烈的豬的叫春聲了。幾天以后,豬并沒有死,是不是說明曼德拉草沒有毒呢?但豬咬掉的,只是根上方的葉子部分,根大部分被留了下來。
這株曼德拉草的根部,不像人形,是普通的長條形樹根,與黃芪的根相似。曼德拉草會不會就是黃芪的一種?但胡芪能一眼看出兩者的區(qū)別,于是否定了周小石的猜想。那么,它只能是一棵真正的曼德拉草了,而且公豬的行為已經證明了它的作用。
“那個客人真怪,竟然給我們一顆種子?!焙位貞浾f。
“也許是他撿來忽悠咱們的野草罷了。”周小石懷疑。
之后的某個晚上,天氣清朗,夜風習習,星辰磊落,適合儀式的進行。胡芪將曼德拉草根、豬睪丸和黃芪一同熬水。
“你確定嗎?我們很可能會死?!焙螁?。
“你沒聽見禿鷹整晚在呼嘯嗎?我已經無法在外面生活了。外面有禿鷹,也有知道我身份的人。今晚是我最后的抗爭機會呢?!敝苄∈f,并試圖安慰胡芪。
“你知道,我們不可能第二天就生下孩子的。”胡芪把藥汁放在他們之間的桌面上,燈光在黑色的汁液表面搖曳?!安蝗鐔枂柶渌t(yī)生的看法?我懷疑自己的判斷?!?/p>
“不,我們都是神的孩子?!?/p>
“植物不分好與壞,無論有毒還是無毒……是我們自己,在跟世界講道理?!闭f完,胡芪喝下了第一口藥汁。周小石把剩下的藥汁全灌進胃里。
他們并排坐在床上,等藥物起效。周小石又開始聽到了雨水的滴滴答答聲,滴答、滴答、滴答……在第五十五聲后,出現了第五十六聲。為什么多了一個滴答聲?是宇宙之外的聲音嗎?
“我們會去到另一邊嗎?在那邊,有紅色的河流,從山脊上流過,沖走所有想逃跑的人。救世主是沒有的,它只是一只眼睛,柔軟,扁塌……”周小石迷迷糊糊地說,想起在藥柜頂部行走時,看見的那片漂滿死豬的河流?!拔沂菑哪奶扉_始進入了那個世界的呢?禿鷹,公豬,藥柜,大頭佛?它們都是無窮無盡、互相連接的解鎖密碼。”
“盤古,我的爸爸啊!他躺下來了,融解了!天和地!”胡芪用一種極度興奮的語氣說。周小石從來沒有聽過胡芪用這種語氣說話。
突然,胡芪把手按在床上,另一只手掐住自己的脖子。她臉色通紅,脖子青筋凸起,舌頭僵直,渾身顫抖,像一只翅膀高速扇動的蜜蜂。周小石蹦了起來,慌亂中將她拖進藥柜中間,快速推拉抽屜,茫然地尋找什么解藥。而此時,藥柜擺出的形狀,同樣是之前他遭遇過的正六邊形的蜂巢格狀。
周小石想問問胡芪發(fā)生了什么,想打個電話給幾十里以外的鄉(xiāng)村醫(yī)生求救,或者翻開醫(yī)書,在里面尋找解曼德拉草毒的藥方,但他不能,因為他的腦袋劇烈搖晃起來。在無數個重影中,周小石眼里的藥柜開始分裂、旋轉、上升、匯合又分散。胡芪在顫抖中,慢慢地變成了一堆粉末——周小石懷疑那是自己的幻覺,又對自己說:“當事物的運轉速度,超越它自身結構的承受力時……”
周小石感到喉嚨里有只小動物在抓撓。他張開五指,伸進嘴里,想把那只小動物從里面掏出來。在他的手指以為抓到它時,卻捏住了自己的懸雍垂——“懸雍垂聲,言聲之關也”——他腦袋里浮現了這么一句話。接著,在他的喉嚨深處,像屋外那口井一樣深邃的底部,輪番擠壓出了禿鷹的呼嘯,公豬的叫春,獅子的怒吼,還有——蘇格拉底臨死前的呼號——“請幫我把睪丸還給公豬!明年春天,母豬們都會回來的?。 ?/p>
翌日,人們來到中藥鋪時,發(fā)現大廳里的藥柜抽屜里,住滿了禿鷹。中藥全都不見了,估計被這些奇怪的鳥兒洗劫一空了。然后,人們開始談論一個遙遠的傳說——“曾經有個女人生出了一堆烏鴉,一個男人和一頭牛生了一個畸形的孩子”——談論一個啞巴在午夜發(fā)出刺耳的尖叫,差點讓他們在睡夢中瘋死——滴答!滴答!滴答!——卻永遠不會知道,一個同時擁有永恒與虛無的死者之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