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夢蕾

新聞背景

2019年6月12日上午，“學生20年后攔路打老師”一案，在河南省欒川縣人民法院開庭。本案為公訴案件，檢方建議以尋釁滋事罪對被告人定罪量刑，被告人常某的辯護律師則堅持無罪辯護。

常某在庭審中講述了自己曾被張某侮辱、體罰的經(jīng)歷。據(jù)旁聽人員轉(zhuǎn)述，他回憶過去挨打的場景時，情緒一度失控，泣不成聲。

被打老師張某提前申請了不出庭。檢方舉證環(huán)節(jié)提到，張某此前接受警方詢問時，承認曾對常某這樣的調(diào)皮小孩“有輕微的拍打”。

最后陳述時，常某向被打老師張某及其家人道歉，并表示愿意做出經(jīng)濟補償。不管怎樣，打人不對，對于自己犯的錯，如果法律判定自己有罪，他接受。如果法律判他無罪，他也愿意承擔相應的責任。

公訴機關(guān)表示，常某的行為構(gòu)成尋釁滋事罪，建議在1年6個月到3年之間進行量刑。在長達數(shù)小時的庭審后，該案并未當庭宣判。

泄憤

攔下那輛摩托車之前，常某把手機給了同行的朋友小潘，“給我拍著點?！遍_摩托車的是常某的初中班主任張某，他還沒來得及回憶面前這名壯年男子是誰，就被常某打了一個耳光。

“還記不記得我？記不記得！以前咋削我的知不知道！”常某一邊說，一邊推搡、掌摑張某。

網(wǎng)絡(luò)流傳的1分多鐘的視頻中，常某一直情緒激動，斷斷續(xù)續(xù)地對張某實施毆打。張某似乎也認出了這個曾經(jīng)的學生，他連說了幾個“對不起”，并向常某解釋多年前體罰他的原因：“當年年輕氣盛?！?/p>

后來，在路人勸說下，常某停手，雙方各自離開。張某受了點傷，但他并沒有告訴家人自己遭到了學生毆打，因為“覺得丟人”。

沒想到，這件讓張某不愿提及的事情，在5個月之后用幾乎刷屏的形式曝光在公眾面前。

據(jù)常某朋友和家人的講述，2018年7月，常某在打完老師后，將拍下的視頻，第一時間發(fā)給了初中的女同學，常某認為她也曾經(jīng)是張某“棍棒教育”的受害者。

起初，該視頻僅僅在常某的初中同學圈內(nèi)小范圍傳播，常某叮囑大家：“不要傳出去?！睅讉€關(guān)系要好的同學還開玩笑：“你幫我們都報仇了。”

2018年12月，事情的發(fā)展讓常某始料未及，常某打老師的視頻開始在網(wǎng)絡(luò)上瘋狂傳播，截至2018年12月27日，該視頻的微博受眾人數(shù)達6.8億多人次。

張某任職的學校，于2018年12月16日向欒川警方遞交了一份控告書：常某毆打謾罵老師，并且不以為忤，還蓄意進行錄像和網(wǎng)上傳播，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們不希望因為此事處理得不當，讓廣大教師的心一冷再冷……

學校遞交控告書的當日，張某向派出所報案。他對媒體說，現(xiàn)在這個事情已經(jīng)由不得他了。

2018年12月20日，常某被警方帶走。

恩怨

事件發(fā)酵的直接導火索，是小潘幫常某拍下的視頻。但更深層的原因，恐怕還要追溯到20年前。

那時常某正在念初中二年級，教英語的張某是班主任。

常某的一個初中同學告訴記者，盡管她對張某印象不深，但張某對常某做的一件事情卻讓她至今記憶猶新。張某曾將一個木牌插在常某的脖子后面，“像對待勞改犯一樣侮辱他?！?/p>

這件事也被常某的家人反復提起?！邦^還被按到講臺下，老師踹他十幾次。”常某父親稱，原本不知道兒子曾遭遇這樣的傷害，常某出事后，才聽他的同學多次提到?！俺Ｄ趁看胃瑢W、朋友說到這件事，都要哭一次?！?/p>

常某妻子接受采訪時則表示，常某至今還會夢見被老師毆打的場景，多次從噩夢中驚醒。

第一時間看到視頻的常某初中同學小冰對媒體表示，當時自己“一下子就哭了”。她回憶被老師張某體罰的場景：“跟同學說句話就被扇兩個耳光，不是身體上的疼，是傷你自尊?！?/p>

另一個初中同學則認為，這個視頻傳播率高，是因為他做了一件很多人想做但沒敢做的事。“那個年代沒有體罰這樣的字眼，老師做什么都是為你好?！?/p>

和學校所認為的當街毆打老師“讓廣大教師寒心”有所不同，關(guān)于常某“20年后打老師”的報道，在社交媒體中引發(fā)熱議。更有網(wǎng)友回憶少年時代被老師言語侮辱、體罰，至今留下心理陰影的事。

什么樣的怨恨，能夠持續(xù)20年？中國政法大學犯罪心理學研究中心主任馬皚表示，假設(shè)老師當年真的有嚴重的體罰行為，對處于青春期的常某而言，當著同學的面丟臉，會給青少年心理發(fā)展帶來很大的負面沖擊。

“這種創(chuàng)傷，可能在一生中持續(xù)、反復地出現(xiàn)，嚴重的可能還會發(fā)展成為創(chuàng)傷癥候群。”馬皚告訴記者。

馬皚認為，常某出現(xiàn)暴力行為的動機就是報復，目的是宣泄自己當年的情緒。“所以不光打了，還拍了視頻，并且傳播了，這樣才能又報復，又讓老師了解自己當年的感受。”

“另一方面，張某本身不打算追究，但是因為視頻傳播之后造成了很大的影響，沒辦法面對，所以才提告。這個其實心理機制是一樣的，后面不接受和解也是如此?！?/p>

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心理學教研室的教師沙晶瑩則認為，根據(jù)社會學習理論，常某很有可能是通過觀察老師的體罰行為，學會了采取攻擊手段解決問題。

辯護

張某并沒有出庭。這或許是他“不接受和解”的一種表示。

此前接受媒體采訪時，他曾說如果常某愿意公開道歉，他可以原諒他，“我到該說話的時候，我肯定會給他說?！?/p>

但是常某的家人表示，自從常某被警方帶走之后，他們多次、多方聯(lián)系過張老師，其避而不見。記者也曾多次致電張某，均未能撥通。

從情理上，常某家人多次表示，常某“人品絕對沒問題”。他事業(yè)小有成就，愿意回饋家鄉(xiāng)，給村子捐贈球桌，幫助村民創(chuàng)業(yè)。

甚至，他的另一位老師——高中時期的班主任還出面肯定了他的為人：“他打張某肯定不對，但這孩子對其他老師很尊重，這也是事實?！?/p>

從法理上，常某是否有罪仍存爭議。常某的辯護律師郭京朝告訴記者，目前，公訴人和辯護人最大的分歧是，常某毆打張某并拍攝視頻一事是否足以入罪?！拔医^對不贊成打人這種行為，但我為常某辯護的原因是，他不應該受到刑事處罰?！?/p>

因此，郭京朝采取的辯護策略是進行無罪辯護。

北京澤博律師事務(wù)所的律師劉征告訴記者，常某對張某的毆打行為的確觸犯了《治安管理處罰法》，但尚未達到觸犯《刑法》尋釁滋事罪的程度。

劉征認為，張某所在學校及當?shù)赜嘘P(guān)部門，一再強調(diào)網(wǎng)絡(luò)傳播造成不良影響，但實際上常某沒有擴大傳播視頻的故意，因此視頻在事發(fā)5個月后的爆發(fā)式傳播，不能完全歸責于常某，更不能以輿論的擴大作為定罪的主要理由。

另一方面，劉征認為，常某被刑拘后，張某曾表示“常某還是我的學生”，常某本人也表示對其行為后悔并向受害者表示道歉?！霸诖饲闆r下，司法應當更多地發(fā)揮其化解社會矛盾、修復社會關(guān)系的職能，避免不必要的過重刑罰?！眲⒄髡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