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葉平
日常家居中,最難處理的不是沙發(fā),不是床,當然更不會是電視機與書架。它們總是理所當然地占據(jù)著家庭里最顯赫的地方,就像一方霸主,幾年,也許幾十年都不會挪動半步。而雜物,比如一段用過的絨線、一張過期的報紙、一只空空的鞋盒、一件不再時尚、很久不穿又舍不得丟掉的大衣……諸如此類,當初購買的時候,也曾是主人的寶貝。可后來,舊了,破了,或者被新生代取代了。慢慢地,它們開始成為雜物。成為雜物的它們,逐步被清理出原來的地兒,被丟進床底、門后、陽臺。居無定所,今天在這里,明天因為擋了路又被丟去另一個地方。
如此這番之后,終于有一天,主人下定決心,將它們丟進了垃圾筒。雜物終于一無是處地成了一件名副其實的垃圾。主人家從此少了一個礙手礙腳的東西。對于雜物,倒也不見得是件壞事。從此以后,再也用不著承受主人的白眼、嘮叨與飛毛腿。江海從此去,沒有了頭上的片瓦與腳底的寸地,卻換來了場無可言說的自由之旅。也許某天,會被某人拾去,一番梳洗,又重新成為某人的寶貝。又或者,與垃圾們一起,一把火燒了個干干凈凈。
而主人呢?扔雜物的時候往往是快意的,為那雜物,也為自己終于下定的決心??墒牵喟胍涣硕嗑?,主人就會后悔。給孩子的洋娃娃扎個頭發(fā),就缺了一節(jié)絨線;有一雙鞋子要收納,正好缺了一只鞋盒。有時候,一幅畫因為少了根釘子不得不擱在墻角……雜物,等到主人想起來時已經(jīng)丟掉了。然后想,要是沒丟掉該有多好。只是雜物,卻再也聽不到,也不想聽了……
然后,過幾天,照樣還得丟。那些放在衣柜里很久沒見陽光的衣服,終于也在某天被送到了捐贈箱,再經(jīng)歷著同樣的命運 。
然而,也會有不一樣的人。哪怕一顆釘子,也舍不得丟掉。外婆是這樣的,母親是這樣,奶奶也是,甚至父親。曾聽母親說,外婆有一只養(yǎng)了十八年的雞,最后老死的時候,外婆將它埋在了家門口的一棵樹下。我也親眼見到奶奶有一根包頭的黑紗,一直用到八十多歲,都還舍不得丟掉。每到冬天,她就會拿出來,一道一道纏在自己越來越少越來越白的頭發(fā)上。我還記得父親有一件藏青色中山裝,一穿穿了幾十年。奇怪的是,好像父親的衣服總也穿不壞。只是洗白了,顏色越來越淺了。我也記得,我們的父輩總是不愿意丟掉一粒飯。他們總是把掉落的飯粒撿拾起來自己吃掉……
從前,我總是不懂。然后會去責怪。責怪母親,為什么總要讓那些雜物占據(jù)著大半個家;責怪父親為什么不穿我送給他的新衣。
這些天,在梅雨季節(jié)的縫隙,偶爾的陽光照臨之時,我把那些有幸沒被扔掉的衣服拿出來,洗干凈,好好地在太陽底下曬上一番。然后,當我穿在身上,忽然覺得有一種被幸福包裹的感覺。與那些剛剛從生產(chǎn)線上下來的新衣服相比,它們的身上有我的記憶,我的過往曾被它們見證。它們,實在的,已經(jīng)與我的血肉聯(lián)系在一起,深深感染了我的氣息。在這一刻,我開始理解我的祖輩。他們對于物的愛惜,不只是因為貧窮。也許是受過生活的苦,所以對萬物都存了敬畏之心。也許是因為年紀大了,見過了太多的生老病死,反而不愿意傷害任何一樣?xùn)|西,哪怕是那些看上去沒有生命的。但更多的,我以為是,她們只是不想讓任何一個物件夭折,她們只想讓每一個物件都能夠隨著時光,和自己一起走到生命的終點。
因為同情,所以慈悲。她們寧可雜亂,也要留它們在身邊。她們就這樣自然而然地,抵達了生命與信仰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