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占春 高春林
《詩歌月刊》一向以“先鋒意識,中國精神”自我定位。2018年《詩歌月刊》“頭條”欄目刊發(fā)了24位詩人的詩作,這些詩人大多是當代實力詩人,這些詩作也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2018年當代詩歌的實績。這里不妨以《詩歌月刊》“頭條”欄目推出的部分詩作為例,觀察一下2018年中國實力詩人創(chuàng)作的繽紛風景。
雷平陽的詩集《送流水》在長江文藝出版社出版后,其中26首詩作再次刊登在《詩歌月刊》2018年第1期?!傲魉蠈懺?,流水/會將詩歌/交給大海或刻進頑石”,這或許就是詩人的一個意志和方向,傾其一生于詩歌事業(yè)。雷平陽一生都在書寫云南,云南的山川和風物,對于雷平陽來說既是他的“寫作景深”,也是他的寫作鏡像,在他詩的經(jīng)驗中自始至終都傾其情感為這片山水間而凝視、而取舍、而悲憫、而建筑。他詩中所記下的人文地理,或許就是一個“送流水”的片段,而這一過程又構成了一個新的詩歌地理。
子梵梅的詩像是自喻:“世間沒有梅花,除了深不見底的九湖/……它比那個俄羅斯女人藏匿更深/它需要的也不是帕斯捷爾納克短暫的溫暖/而是歡天喜地的俗世”,“大雅大俗正從眼中涌泄而出”,這首《狐貍說》(《詩歌月刊》2018第1期),從茨維塔耶娃到梅花,從月亮山岡的秘密到優(yōu)雅的變形,貌似不是子梵梅的身影,而是一個帶有現(xiàn)代性的寓言式詩歌出現(xiàn)了。子梵梅這一組詩在她的性情中,又仿佛在光線明滅的時間深處:是出沒在山岡的狐貍,也是“江邊狂跑的女人”:是奧義書,也是透明的庭院和四周:是“開窗聽雨記”,也是梭羅轟鳴的秒針。在她的修辭里,一直在放松,在走向簡單、疏朗,在構建一種神性的向往。
黃燦然發(fā)表于《詩歌月刊》2018年第2期頭條的23首詩,都寫的清朗、灑脫,有一種自然而然地回到敘說深處的率性和自由?!痘ハ嗖荒芙o予的愛》中不同時間的同一場景構建了詩人的一個祈愿:“璀璨的、超越生死的愛”;《斜陽下》是寫給詩人多多的一首詩,整個敘述也像是詩中所寫“熱烈而清醒的長談”,所有的場景都成了對一個“倔強而微彎的肩膀”的贊許?!杜实谴髱X古》里的老孫據(jù)我所知就是詩人孫文波,這是他們常常攀登的洞背村附近的山,給予詩人的卻是興奮中黑暗突然來臨的某種微妙的感受?!赌鄩胤洹芬暂p的口吻說了一件也許只有內(nèi)心知道的秘密,一個人和蜂巢之間,一念滅一念生的瞬間思緒,讀來欣慰而釋懷。黃燦然的詩是一種誠實的寫作,沒有過多的炫技,平和、內(nèi)斂,如同他本人的氣質(zhì)。這樣的詩又融人了生活的日常,給閱讀帶來了更多的信任感。
沙馬的詩更多關注日常經(jīng)驗,在經(jīng)驗中又有知性和靈性的參與。譬如《給死去的父親》(《詩歌月刊》2018年第2期),他寫到“墳墓孤零零地”“枯瘦的墳墓”“落葉在風里旋轉”、草如自己的白發(fā)、“我活得是那么的少”,這種生與死的對應感和象征的意味,構成了沙馬寫作的一個特點。某種自身的悲苦和卑微感會突然映現(xiàn)在沙馬的一首詩或某個句子間,“我想回到那個寂寞的圖書館,用一生的知識,證明一只螞蟻的存在”(《回到寂寞的圖書館》),為此,《還鄉(xiāng)》那一半的存在一半的靈魂,在某種意義上構成了詩人的一個精神安慰。
龔學敏的《在人間》(組詩)(2018年《詩歌月刊》第3期),都與地理有關,這大概就是他的“行走中國系列”。楊獻平論龔學敏詩歌說:“山水地理詩歌的寫作,極容易墜人傷春悲秋、借此映照的窠臼……龔學敏這一組詩歌所體現(xiàn)的獨特與新鮮在于,無論是他鄉(xiāng)異地,還是近身景致,不管是獨在旅途,還是眾人同行,龔學敏都能夠于眾聲喧嘩之地讀出自我的‘經(jīng)書,也總是以恰切的角度,打開自己探尋和發(fā)現(xiàn)的視野,并借其中最幽秘的那一部分,傳達出自我的經(jīng)驗”。
張永偉在2018年《詩歌月刊》第3期發(fā)表詩歌22首,每首詩都玲瓏如玉、清朗溫潤。張永偉是那種“通靈于自然”的詩人,在古典性與現(xiàn)代性之間,營造了屬于他自己的澄明之境。他的寫作是一種“道”,超然而獨立,但又不乏人世情懷,如“我靠在椅背上,想著/那個返回月亮的男孩,那棵樹”(《夢游》),又“彎下腰去,試圖思考這個/待了四十一年的世界。一陣風過/黃葉幾乎覆蓋了天空”(《雪鷹》)。讀他的詩讓我們想到法國的菲利普·雅格泰,明澈之境在他的詞語中匯集,人與物在詩歌中一起明凈、通透。張永偉有許多詩是“酒后做”,仿佛這個時候擺脫和丟掉了人間煩憂,時間喚回他的純真之心,世間萬物包括那些白鷺、菖蒲,都在“用小手或啼鳴迎接我這人群里的流浪漢”(《走失》),詩人明澈的聲音這時超脫于世界之外,又接近著世界的本真和澄明,一如雅格泰所說“沒有了什么重負。于是,靈魂真正地化成了鳥”。
高春林發(fā)表于《詩歌月刊》2018年第4期的一組詩,“在一種抽象的水波痕中集合頹廢。/除了冷,還有茅荻影像冬天的證詞?!边@組詩從自然到歷史與現(xiàn)實,在詩藝上追求的是“明澈之境”。作者通過語言更本質(zhì)層面的透視,在自然與現(xiàn)實、歷史與當下之間建立了一種特有的詞與物的關系,打開了一個地方的神秘,展示了詩歌的魅力。
沈葦在《詩歌月刊》20 18年第5期刊發(fā)了詩作16首,李云在主持人語中指出:“這次選他的詩時,我們也是特意選他寫的‘兩個故鄉(xiāng)的詩,譬如‘烏鎮(zhèn)“德清散章和‘喀拉峻歌謠以及他的阜康、苗寨、西樵山等,在這些詩行里,詩人總是用深情的、炙熱的赤子之心來傾訴自己的永恒之愛和永遠的忠誠?!鄙蛉斔f的兩個故鄉(xiāng)即是:江南和西域,這兩個故鄉(xiāng)既是地理上的,更是詩學上的。江南的靈性、靈動如同詩歌的“靈犀”隨著詩人的出生與成長早已流動于身體的脈絡之中,而西域多重的文化多重奧義,一個詩人在這里獨行也是一種虔誠的守護。對于沈葦來說,這兩種“身份”是在“移情中”合一,還是給予詩性更本質(zhì)化的另一種行動?沈葦在《曠野》中寫道:“他愴然獨行/因內(nèi)心的炙熱,而恢復了/在天地間的身份?!痹姼枋且粋€地方甚至是一個民族的神話,一個詩人存在的意義就在于此。
黃禮孩在詩作《留在白鳥與灰鳥之間》這樣表述:“一個興奮的動詞/……只留在白鳥與灰鳥的空隙/留在枯水的寂滅里”,這首詩和他另外20首詩刊發(fā)于2018年第6期《詩歌月刊》。我們好奇于黃禮孩“興奮的動詞”,同時也有感于這些詩所帶來的新的視覺和價值取向。他的詩歌所傳達出的人和事,也即他以一種明亮的詞語擦拭著在灰暗的街巷、城市行走時的眼睛、心情,他試圖表達的和諧之美或者說和善之美也是屬于他選擇的精神尺度,如此詞語的修持也幾近于佛法的修持。這在黃禮孩那里,除帶來精神上“無限的凝視”之外,不知道有沒有另外的局限,他堅信的是“內(nèi)心的儀式使他們復活”(《時間之間》),是“光在迅捷地閃過”(《春夜》),是世界的門外“悠長的敲門聲遞來了一束光”(《生活的門外》)。讀這些詩,不難發(fā)現(xiàn),對于黃禮孩來說,一個不容忽視的主題是“愛”,這是他與詞語交換的秘密,“而不是別的花朵”(《菠蘿園的霧》)。
梁小斌的一組詩發(fā)表于《詩歌月刊》2018年第7期。作為朦朧詩的代表人物,告別詩歌那么久之后,他還能保持一種“現(xiàn)代性”的語境嗎?我們的擔心可能是多余的。詩歌這個并非僅僅是手藝的“精神鴉片”,一旦深入骨髓,就成了一個終身的事業(yè)。梁小斌在回答黃玲君的訪談中提到:“實際情況是,一個詩人所召喚的精神啊,有的時候,是在詩人自己的日常生活中。”至少,在他的詩中,譬如《列夫·托爾斯泰》《干凈還能堅持多久》,一種樸素的詩學觀帶來的思考和人文精神,在真切地持續(xù)著。由此,我們也應對梁小斌致以敬意吧!
吳少東的一句詩“人進中年,喜歡軟底走路,將席夢思/反過來,睡硬板床”(《詩歌月刊》2018年第7期),讓人一下子回到久遠的年代,因為“席夢思”,這好像是八十年代末或九十年代初的一種名稱。但是吳少東的詩語言細致、縝密,在緩緩的述說中擁有一個屬于自己的格局,帶我們進入和感受某種看似儀式感背后的語言睿智。許道軍指出吳少東詩歌“借助于空間形式與日常生活狀態(tài),考察自我存在的意義”,這一點或可構成吳少東的意義所在。
王夫剛的組詩《滿臉星辰的人》(《詩歌月刊》2018年第8期),徐徐道來,在親情、村莊、山岡的氣息中有一種思緒在流動。他寫自然、農(nóng)事,那種鄉(xiāng)村帶來的親近感,讓我們感到王夫剛的確就是“滿臉星辰的人”。他懇切地寫道:“我和你、和他,親人們、老鄉(xiāng)們,種田的以及寫詩的,我們枕著濤聲/入眠,允許山梁夢想之旅”(《在山以東》);他在親近鄉(xiāng)村時自責“重返谷雨村莊,一切如昨/只有我,似乎變了/只有異鄉(xiāng)死于地圖上的旅行”(《重返谷雨村莊》);他在眾多的夜晚思慮“我寫下不能朗誦的孤獨/拒絕黃昏的示好”(《望見山岡》)。這樣詩有一種樸素的情感,而又蘊含著巧妙的智慧。
天天的詩《鏡子里的人》(2018年《詩歌月刊》第8期),讓我想到詩人田雪封的一個詩題“與鏡中人交談”,詩人的言說何嘗不是和另一個自己交談?天天這首詩“考問、交接、搬出了各自的流放地……”,這種自我審視的方式,是詩歌的核心,“長久的對視之后”,我們感受到,這里是另一個我和詞語的交談。而帶來的更深的思考在于:我對著那個鏡中,他映現(xiàn)出了我的什么?凱爾泰斯·伊姆萊曾寫道:“就在這一刻……身體向前沖著死亡,而頭卻回望,朝著生活的方向,我將要邁開的腿遲疑地抬起……將要去哪兒?其實已經(jīng)無所謂,因為這個將要邁步向前的人已經(jīng)不再是我,而是另一個人”。詩歌在審視自我和世界時,何嘗不是如此,就像對著鏡子,“我是另一個人”。
車前子發(fā)表于《詩歌月刊》2018年第9期的一組詩,我覺得李云在主持人語中的評介頗為中肯:“車前子的詩歌語言和意象組合也是獨異的,很大程度上帶有隨意性、瞬間性,車前子往往刻意阻斷理性化、習慣化的語言程式,這無疑會帶來‘不懂這個老問題,但需要明確的是‘懂本身是主觀性的,也和思維習慣相關,如果打破習慣,以一種開放式的思維去閱讀,我們必然會有所收獲?!?/p>
向以鮮的《短檠:火苗》(組詩)發(fā)于《詩歌月刊》2018年第9期,首先讓人感到好奇或者說新鮮的是,為什么是這個題目,短檠是什么?韓愈有《短燈檠歌》:“長檠八尺空自長,短檠二尺便且光?!痹谙蛞货r這里還真是有一些象征的意味,譬如:石紋貓、蜜罐、螺螄殼……他的詩愿被這短檠的火苗照亮,同時照亮的還有詩中的神秘和孤獨。
梁平的詩《行色》(《詩歌月刊》2018年第10期)是一種日常經(jīng)驗的再現(xiàn),詩人在平靜自然中的述說帶來了微微的驚訝。譬如《和父母親過年》,一個“好清靜啊”,道出了無法言說的失落的隱秘心情;《養(yǎng)蜂人》雖是寫他人,間接的經(jīng)驗也帶來了述說的興奮,“聽蜂的私房話,血脈膨脹”;《寬窄巷》容下了天下方言和人間閑情雅致,而詩人說,“這里就是浩瀚的星河”,到最后忽然又忍不住還是回到詩歌與人:“我在涅瓦河畔坐守過的白夜/復制在這個巷子里多年了,/有一個叫詩歌的美女/風韻猶存。”這或許帶來的不是玄想,而是會心一笑;《惠山泥人屋》那些簡單的描述已現(xiàn)情趣,關鍵是最后“我是被他釣起的那條魚”帶來了語言的驚訝。這種日常經(jīng)驗的輕敘說方式看似平實,波瀾不起,卻有一種回味感,所謂平實中見功夫。
馮娜具有清新、動感的語言爆發(fā)力。“我將成為一個容器,啜飲北部灣的清水/在澆灌中我會獲得動物的警惕和它們溫和的眼睛”(《短歌一》,2018年《詩歌月刊》第10期):“我住在東方一個雷雨交織的城市/相信離開我們的事物會化成螢火和星辰”(《短歌七》)。這組“短歌”以一種清澈的思想呈現(xiàn)了語言的亮度,通透、有力,并暗含了一種不易覺察的自由心性。馮娜是直接的甚至是率性的,不再拘泥于細節(jié)和構造,有一種隨意中的激蕩、撩撥,帶來語言意想不到的沖擊力。“說出你見過的光明的,是瞎了眼的荷馬”(《短歌六》),像是突然出現(xiàn)了詞的爆裂,而事實上所有碩大的背景下,內(nèi)心的激憤早已積壓?!逗贰段枵摺返仍娖隈T娜這里都成為一種內(nèi)心深處的詞的爆發(fā),是詞在舞蹈,是詞在振翅。這是一個有著內(nèi)在感受力的詩人才能擁有的藝術表現(xiàn)。
江雪倡導“后天寫作”,他堅持了他所倡導的這個詩歌理想,他的《詞語之夜》(組詩)也是我們的詞語之夜,當我們讀他的時候。何為后天寫作?江雪引用了阿甘本的《何為同時代人》來闡釋,“真正同時代的人……是那些既不與時代完全一致,也不讓自己適應時代要求的人”。由此,江雪說,作為詩人,我們的理想就是做一位同時代的詩人,“后天寫作”就是一種同時代人的理想——堅持詩人的詩性正義。這也是我們通常理解的詩歌意義上的先鋒性,詩歌必然也必須有一個精神向度,而“同時代人”必然為這個意志而開啟詩歌語言中的神性部分——自由、抗拒,發(fā)出詩性的聲音。同時代人需要的不僅是一個詩歌意志,更重要的是我們的詩學擔當?!对~語之夜》發(fā)表于2018年第11期,“他在黑暗中收集瓷光”“原野上奔跑的駝牛,尋找/掉隊的詩人”。
江非的一組詩《林中雄雞》刊載于《詩歌月刊》2018年第12期。江非的詩有著極其自如的節(jié)奏,發(fā)于心而又深入到事物的內(nèi)部,清朗透明中得見語言的本質(zhì)?!队蛇h而近的日子》中“馬蜂在泥潭中奏響正午的樂曲/人們推開窗子,看見世界彎腰的幸福和謙順的美”,讓人想到米沃什的《禮物》,有一種開闊中的自由、滿足;《那些并不存在的事物》是事物也是想象,是想象也是真理,那種神秘看似有也看似無地被詩人說了出來?!讹h走的人》中云的隱喻帶來了人與天空的微妙關系;《豐富性》像是一個哲學命題,而詩人的思辨卻是由兩個人延伸到了所有人,清晰、有味;《一年將盡》像是一聲嘆息那樣意味深長……江非是有著極強的現(xiàn)代性的詩人,在他那里語言是技藝也是精神,他說“詩歌除了撫摸我們已經(jīng)舒適的個體生活,也還需要干點別的”。
(本文選自《2018年度中國詩歌報告》,有刪節(jié),題目為編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