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東

曹大臣是一個有著強烈問題意識的詩人，他善于敏銳地抓住隱藏在墻角和漂浮在空氣中轉瞬即逝的塵埃。詩歌本身并非要揭示什么，甚至也不是刻意去呈現(xiàn)什么。盡管詩歌的指向性也會帶有些許荒謬感，可是詩歌發(fā)展卻不會把我們帶向設定好的那個場景。簡而言之，詩歌從細節(jié)走向現(xiàn)象，又將現(xiàn)象還原為意念。

回顧曹大臣的詩歌寫作之路，可以發(fā)現(xiàn)，他曾經(jīng)歷了漫長而又深刻的尋覓和嬗變。他的詩歌寫作經(jīng)歷過狂飆突進的1980～1990年代，在當時意氣勃發(fā)的詩風之下，可以發(fā)現(xiàn)他的詩歌寫作在當時詩壇流行的敘事方法之外蘊藏著高超的知性元素。進入新世紀以后，他的詩歌寫作似乎沉寂了一段時間，這段時間他一面潛心于歷史研究，另一方面，他走上了更為深邃的詩歌回歸之路。

因為曹大臣詩歌中那一絲出人意料的荒誕氣息，很容易讓很多人簡單地把他定義為帶有存在主義風格的詩人。雖然他對生活的深度思考往往會帶來意想不到的存在主義效果，而他卻并不是一個存在主義詩人。他的詩歌總體上是熱情、明亮、爽朗的，他不是用顛覆式的語言和思路去看待事物，而是運用意識將現(xiàn)象推向前臺，造成意料不到的戲劇化效果。他沉迷于對事物和現(xiàn)象的內部結構的探析，他像一個執(zhí)著的礦工，手持鐵鎬，挖掘藏在現(xiàn)象背后的秘密。

曹大臣的詩歌節(jié)奏韻律較為和緩，詩歌的內在節(jié)奏追求類似于河水的流動感。河流也是他喜歡的題材，在他筆下，家人、鄉(xiāng)村以及過往的那些體驗經(jīng)常幻化為河流的形象。曹大臣詩歌里有一種別樣的聲音，因為他的內斂和嚴謹，這種聲音并不是以黃鐘大呂式的洪亮音聲出現(xiàn)，他的調式總體來說是平穩(wěn)舒緩的，偶爾會表現(xiàn)出較為細微的淺吟低唱。

曹大臣詩歌的力度并不是完全從語言層面顯現(xiàn)，而是追求現(xiàn)象背后的剎那頓悟，司空見慣的生活場景，一個動作、一個畫面，甚至是一句話就像燧石受到觸動，發(fā)出耀眼的光亮。曹大臣詩歌從表達上來說，語言的密度較大，他不喜歡那種大開大合式的穿越，他的語言善于聚焦于某一點，將事物和現(xiàn)象的某一種特征或者性質通過還原法萃取出來。采用聚焦的方法寫作需要更大的心力，現(xiàn)代詩歌史上有一些詩人也是運用聚焦法寫作，比如聞一多和穆旦的筆法也是較為密集，這種寫法大多會發(fā)生在多思的詩人身上。

曹大臣的詩歌家園里也有他的鄉(xiāng)村生活，他少年時期的鄉(xiāng)村記憶成了詩歌的重要題材，長大成人之后的歷史研究讓他的寫作越發(fā)沉穩(wěn)、安靜。早年的鄉(xiāng)村生活與長期的歷史研究鑄造曹大臣詩歌堅實的基礎，加上他的勤奮、多思和敏銳，造就了他今天簡潔硬朗的詩風。

曹大臣的詩歌寫作帶有胡塞爾說的“意向還原”的特征，他不對事物進行描摹和敘事，而是從細節(jié)出發(fā)，還原出關于物象最初的意念。這樣的寫作方式可能與當下流行的抒情敘事手法有些差異，在技法上也幾乎乏善可陳。他的詩歌句式讓人驚艷，質地堅硬，不蔓不枝，在保留語言詩性沖動的同時又有效抑制了語句野蠻生長的生殖力。

他躺在病床上，說/冬天來后，把我的詩/一句一句/燒掉/說完，他舉起拳頭/放佛舉起一個誓言/然后又張開五指/仿佛舉起一團火焰。（曹大臣《火焰》）

這首短詩簡潔、直率似乎帶著些許孩子式的天真，可是詩歌一直處在蓄勢待發(fā)的狀態(tài)，形成強大的內在張力。如果非要從技法上來說曹大臣的詩歌，那股句斷意連的余味是特有的個人標志。這并非情緒波動和事件發(fā)展帶來的情緒和感官的沖擊，而是思維反向運動之后帶來的意念力量。曹大臣常說：詩歌，需要一團火焰。正因為此刻處在詩歌低潮的反常時代，理想主義和責任感越發(fā)重要。這個時代需要偉大的心靈，物欲越是發(fā)達，心靈的歸宿越是重要。曹大臣對于時代的認識是獨特的，他從不氣餒，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秉承了“挺住意味著一切”的傳統(tǒng)，他認為詩人應該勇于承擔時代的責任，因為偉大的時代需要偉大的心靈。

曹大臣的每一首詩歌看上去都是一氣呵成的，機智鋒利，寫作手法類似當下的口語詩歌，認真品味就會發(fā)現(xiàn)，詩歌的內在節(jié)奏是緩慢的、安靜的，需要你不斷地停下來追問和思考才會有所發(fā)現(xiàn)。

雪落到手上，沒了/雪落到臉上，沒了/雪落到頭發(fā)上，沒了/雪落到……沒了/那人在路上走著/很長一段時間才變白/我想，他懷里一定/揣著什么/他突然停下來/上下拍打身體/把自己變黑（曹大臣《大雪》）

這首詩每一處都很隨意，似乎只是在寫雪，下雪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每片雪花都會落到應到之處，可是一旦落到那個人的身上，雪就不僅僅是沒了，它會把那個人變白，還會讓那個人由白變黑。這首詩的前半段極富禪意，片片好雪，各得其所，后半段忽起波瀾，一個人雪中行路，由黑變白，又由白變黑，寫作視角發(fā)生變化，用旁觀者的猜測和推理把對象神秘化、陌生化，詩歌的可能性大大拓展。這首詩用極為冷靜的筆調把一個本身不能稱之為事件的細節(jié)演化為具有無限可能的意念。最為可貴的是，詩本身沒有采用抒情或者敘事的方式對寫作對象的形貌或者寫作者的內心世界進行描寫，而是讓鏡頭回歸到高度簡化的寫意狀態(tài)。這本是中國古典美學慣用的手法，場景在一剎那就像在水銀燈下曝光，一念之間，世界在面前打開。說到這里，這只是在簡單地討論這首詩歌的古典詩歌意境，我真正想說的并非如此，詩人的念頭沒有停留在意境的凝練，而是將這個長鏡頭分解為一個個的片段，采用現(xiàn)代詩歌拼貼的手法，將意念不斷簡化，讓場景轉化為過程中的一環(huán)，不斷出發(fā)又不斷回到原點才能有所收獲。現(xiàn)代詩歌就像是一次犯罪現(xiàn)場的偵破，從蛛絲馬跡中尋覓線索，又要從有限的視角中不斷延伸出去，通過碎片拼貼出完整的畫面。

曹大臣的詩歌追求陌生化效果，這種陌生化不是對于現(xiàn)實的疏離和語言的變化，而是強調智性思考帶來的驚異感。從美學的角度來說，審美主體對于對象的驚異感是審美的起點，曹大臣保持了對于事物原初的興趣和好奇，這是一個優(yōu)秀詩人的基本素質，對世界失去興趣意味著詩歌的失敗。曹大臣的詩歌善于將那個最初的意念抓住，并通過細節(jié)實現(xiàn)意念的還原。曹大臣詩歌的意念賦予現(xiàn)象世界以意義，平淡無奇的世界充斥著形形色色的現(xiàn)象，通過對現(xiàn)象的把握，追尋隱藏在事物下面的意義，這也充分地體現(xiàn)在曹大臣詩歌之中。

兩只烏鴉在打架/眼睛都紅了/羽翅翻飛，從空中打到地上/從一棵樹打到/另一棵樹/打了一會兒/又結伴飛走了/兩個人看后，相對無言/一個人看后，目瞪口呆（曹大臣《兩只烏鴉》）

從現(xiàn)象學的角度來看詩中的這個場景，如果你不留意，這個現(xiàn)象就只能停留在一般的日常生活無意義的場景上?？墒且坏┠阕プ∵@個場景并將之還原為認識世界，追尋關于烏鴉、打架這些現(xiàn)象背后的意義世界，那么正如胡塞爾說的那樣現(xiàn)象世界就變成意義世界。詩人是立法者，這是自浪漫主義時期就樹立的觀念，而隨著后期象征主義的興起，現(xiàn)象世界的法則隱藏在事物的背后，需要詩人去挖掘才能顯現(xiàn)。曹大臣的詩歌早已超越了象征主義的寫法，他的詩歌給事物立法、命名的基礎已經(jīng)不再是固定的意義世界，而是隨物賦形，運用詩歌的熱情和敏感去面對這個復雜的世界。

他連續(xù)不斷地敲門/所用力氣不亞于在敲一面大鼓/這一舉動表明，有人蒙在鼓里/而他非要進去不可（曹大臣《敲門》）

這首詩似乎已經(jīng)達到極簡的境地，將這個司空見慣的場景用最直接的方式進行敘述。這正是曹大臣詩歌的特點，重意不重象，詩歌重在意義世界的展開，日常語言通過儀式化的敘述，賦予現(xiàn)象特有的意義。正如曹大臣所說，日常語言不再日常，現(xiàn)象世界意義非凡。

曾有一個朋友問我，曹大臣的詩歌這么簡單，到底是什么打動你的。我知道他問這話的意思，他并不是想讓我解讀詩歌本身，而是想解開曹大臣作為一個詩人的內心世界的密碼。這正是我想說的，作為詩人的曹大臣和作為學者的曹大臣之間有著非常微妙的關系。曹大臣看上去是一個簡單的人，總是樂呵呵的，像一個樂天派，話也不多。他做學術的嚴謹態(tài)度和他寫詩很像，追問不止的研究習慣也體現(xiàn)在他的詩歌寫作之中?，F(xiàn)代詩歌寫作最怕的就是浮躁，停留在語言表面，停留在感覺的表面，停留在意象的表面。這些都是現(xiàn)代詩歌最大的障礙，不能深入地寫作讓現(xiàn)代詩歌失去了難度的同時也失去了高度。

另一方面，現(xiàn)代詩歌又不能執(zhí)著于難度和深度而顯得過于黏滯和艱澀。里爾克曾說過，詩歌是一種經(jīng)驗，這種經(jīng)驗來自于生活本身，詩人的所思所想和生活碰撞之后，壓榨出新鮮的果汁。如果把現(xiàn)代詩歌比作一道菜，也需要色香味俱佳才能很好的欣賞它，可是如果這道菜吃起來很好，卻毫無營養(yǎng)，對身體沒有任何幫助，那不管是多好吃的菜也會失去意義。曹大臣的詩歌一直走在對意義的追問之路上，他的詩歌不斷在和意義角力。從這個意義上說，詩人是一個角斗士，通過對意義的追問實現(xiàn)與世界的爭斗與和解。

曹大臣的詩歌在情緒的把握上追求一種深海微瀾的情感凝練，力求用很小的情緒撬動內心深處的波瀾，達到四兩撥千斤的藝術效果。鄉(xiāng)村生活是曹大臣喜愛的題材，他可能是當今詩壇少有的專注于寫鄉(xiāng)村生活的詩人。

麥秸草帽/唱片一樣掛在西墻上/好家伙，他說，這年頭/簡直亂彈琴。（曹大臣《草帽》）

曹大臣一直十分推崇美國詩人佛羅斯特，他的單純直接和田園抒寫對曹大臣的詩歌創(chuàng)作產(chǎn)生重要影響。和佛羅斯特類似的是，曹大臣的詩歌寫作將知性思考灌注到日常生活場景之中，賦予日常生活以意義。佛羅斯特的筆下有無數(shù)的發(fā)人深思的鄉(xiāng)村場景，這種寫作需要極大的熱情和極高的心智。

詩歌寫作本身就帶有一定的荒謬性，就像加繆筆下的西西福斯推著永不止歇的石頭奔走在命運的斜坡上。詩人的形象也是如此，在和自身不斷的爭斗中與世界對話與和解。每個詩人寫詩都有一個來自內心深處的追問，曹大臣早年自由自在的鄉(xiāng)村生活和經(jīng)年累月的歷史研究形成他對于世界濃厚的好奇心，強烈的探索熱情和仰觀俯察天地萬物的學術視野，而這些正是促成他寫詩的最好的理由。因此，寫一首好詩本身可能并不是最重要的，如何激發(fā)寫一首好詩的沖動才是最重要的。我始終相信，作為學者的曹大臣和作為詩人的曹大臣之間在內心深處是有矛盾沖突的，就像莎士比亞在《暴風雨》中所說：“凡是過去，皆為序曲。”歷史研究和詩歌寫作的共性和差別可能只有作為詩人的歷史學家自身才能真正體會。詩歌寫作猶如游子歸家，一次次的離家出走都會成為返家的序曲，循著過去的路標，踏上回歸之路，歷史和詩歌皆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