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瑟·叔本華(1788-1860),德國著名哲學家。他是哲學史上第一個公開反對理性主義哲學的人,并開創(chuàng)了非理性主義哲學的先河。叔本華以著作《作為意志與表象的世界》而聞名。他贊成悲觀的哲學主義,把生命視為不幸的,無意義的,充滿痛苦的。他將對人生痛苦的拯救寄托于對美的沉思,對人的同情,對欲望的控制。他的思想廣泛地影響了哲學、心理學、音樂和文學等領域。
青春時代有許多優(yōu)勢,卻也有躁動不安和阻遏幸福的東西。年輕人不顧一切地追尋幸福,是因為堅信這樣一個假設:在其生命中幸福是必然會得到的。由此,便產生了無窮無盡的自欺欺人式的希望,當然也還有失望、不滿。我們夢燈之中的那些模模糊糊的欺人的幸福圖景,以變幻莫測的形式,漂浮在我們腦海之中,我們徒勞地尋找著這些幻象的原型。同樣,當年輕力盛之際,我們通常都不滿自己的地位和環(huán)境,這是因為,我們把那些處處皆令人沮喪和空洞乏味的人生慘象歸因于這些地位和環(huán)境。我們啟迪青年,花長時間引導他們,根除他們頭腦中這樣一個大謬不然的觀念:世界為他們準備了很多東西以待賞賜。不過,當我們與生活打交道時,由于看的是虛構圖景而不是現(xiàn)實事實,所以情形恰恰相反。在我們青春光輝的朝霞中,虛構的詩意作品為我們勾勒了眩目場景,使我們春心蕩漾,急切地想把這幅場景化為現(xiàn)實,急切地想攀摘彩虹,年輕人,總愛以一本趣味小說的形式去憧憬自己的人生歷程。由此,也就生發(fā)了無盡的失望和悲傷。因為,使這些幻象圖景富有魅力之處,正在于它們是想象的,而不是真實的;因而,我們應當在直觀地感受它們時,保持平和自足的純粹認知的心緒。要把這些東西化為現(xiàn)實,意味著讓意志席卷一切,這不可避免地要帶來痛苦。
所以,如果說人生前半部分的根本特點在于不知滿足地追求幸福,那么,其后半生則充滿著不幸的惶恐。所有幸福皆為虛無縹緲之物,而所有苦難則為實實在在的東西。因而,我們都變得謹小慎微,所渴望的僅僅是少一點痛苦和那種不再被人打擾的境遇,而不是快樂。在青春時節(jié),當門鈴響后,我立即會精神抖擻,充滿喜悅,因為我想:“現(xiàn)在,也許來了”;然而在晚年,同樣的情形,我立即會出現(xiàn)惶恐之態(tài),我會認為“這家伙真來了”。那些成績卓著和天賦甚高的人,他們在此不同于塵世中的蕓蕓眾生。因而,依照他們的才干,鶴立于眾生之中,對人世,他們會產生兩種截然對立的情感。在青春時節(jié),他們大都具有被塵世拋棄的感受;而在老年,他們又具有擺脫塵世的感受。前半生是不幸福的。這是因為我們尚不熟悉這世界;而后半生是幸福的。這就建立在我們對這個世界了若指掌的認識基礎之上。結果,人的后半生,宛如音樂之后半部分,沖動、推進較少,而緩解、憩息更多。一般來說,這是因為年輕時,我們總以為世界中有大量的幸福和快樂,只是獲得它們要花一些氣力罷了;而在老年,我們反而認為世界中其實一無所得,因而對此事保持著完全平靜的心緒,陶醉于過得去的眼下生活,甚至在那些零星瑣碎的小事中也能感到樂趣。
成年人從其生活經(jīng)驗中獲取的東西,即他所具有的不同于少年或青年看待世界的那種方式,首先是一種坦誠直率,或不著偏見。此時,他把事情看得非常簡單,一是一,二是二;而對少年和青年人來說,現(xiàn)實的世界,卻被那些由他們自己造就的胡思亂想、遺傳偏見、奇怪念頭所偽裝或歪曲。經(jīng)驗為我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使我們擺脫夢幻、遐想、謬見、這些乘我們年輕而入的東西。保證青年人擺脫這些東西的困擾,無疑是最好的教育方式;但這是非常困難的。為達此目的,應把孩童的眼界盡可能限制在一個狹小的范圍。而且,在這個范圍中,只準傳授那些清晰、正確的觀念。唯有孩童正確地領悟這個領域中的任何事物后,才可以逐漸拓展他的視野。這同樣適用于青春期。這種方法還特別要求,不要讓他讀小說,而是用一些適當?shù)膫饔浫ヌ娲?,諸如富蘭克林和其他人的傳記。
當我們年輕的時候,總是想象那些杰出人物和偉大事件會在我們的人生中,伴隨密集的鼓點和嘹亮的號角登場亮相;而在老年,當我們回首平生,發(fā)現(xiàn),他們都關門閉戶靜靜地睡著,沒有人注意他們。
人過四十,多數(shù)人難免產生憤世嫉俗的毛病。這是很自然的。人們都樂于從自己的性格出發(fā)去衡量他人,看到的情形是別人在思維或激情方面遠遠落后于己。所以,他有意不同他人有任何來往,于是不是喜愛孤獨,就是仇恨孤獨,或者顧影自憐。
我們青春時代的活力和歡笑,部分是出于這樣的事實:我們剛登上人生的峰巔,并不知道那邊山腳下等待著的死神。然而我們跨過山巔后,看到的只是道聽途說的死神的真實面目。與此同時,我們躍躍欲試的神情頓時消退,這使得我們的精神突然消沉。此時,悲涼憂戚的嚴肅認真感壓倒了青春時節(jié)豐富多彩的愉悅。我們在青春時節(jié),視生命為無盡的長河,毫不珍惜地消磨時光;可是,當我們變得蒼老時,越發(fā)感到時間彌足珍貴。猶如一個死囚一步步邁向斷頭臺的感受一般。
從青年人的角度看,生活是一個無窮無盡的遙遠未來;從老年人的角度看,生活卻宛如一個非常短暫的往昔。一個人必須等到年歲已大,才可能透悟人生。青春時節(jié),時間邁著非常緩慢的步履;因此,我們生命的第一個四分之一階段,不僅是最幸福的,而且也是最漫長的,所以它留下了那樣多的美好記憶。假如我們要人追憶往事,那么,任何人在此期間可敘說的東西,比下兩個階段都要多得多。這一段生活,就像時令之春季,日子本身就會變得令人難熬的漫長。
當生活臨近結束時,我們并不知道到底會發(fā)生什么。不過,為什么在老年我們會發(fā)現(xiàn)所經(jīng)歷之生活是如此的短促呢?因為此時,我們對這段生活的記憶是非常之少,因而顯得時光之短。于是,我們忘掉了許多無關緊要的事,尤其是我們所經(jīng)歷的不幸,剩下來的東西當然就為數(shù)不多了。此時,我們活得越長,則會更少考慮那些曾在我們看來是舉足輕重、富有價值的事件。時光往往不留痕跡地逝去,就像航船離岸越遠,岸上之物便越發(fā)變化,越難區(qū)分和辨認一樣,我們往昔的東西也漸漸淡漠了。
在青春年少時,我們具有完整的意識;而在年老時,我們實際上只具有一半的意識。我們越變老,我們就越是減少意識的程度而活著。事物在我們眼前穿過,卻不會產生任何印象,就像一件藝術作品被看過千百次后沒有產生任何效果。我們做不得不做之事,過后,又不知道所做的究竟是些什么。此時,由于生活本身變得越來越無意識,當社會沖向意識完全消逝的那個終點,這個過程會越發(fā)加快。由于長時間養(yǎng)成的接受同一對象的習慣,智慧就會變得精疲力盡,任何事件所產生的效果會越來越小。由此看來,孩子們的一小時比老人的一整日都漫長。因此,老人的時光,像一個下滑的圓球一樣,是做加速運動的。
我們越年輕,就越容易感到無聊。兒童總是需要不停玩耍,無論是游戲和干活都行。如果不讓他們這樣,他們就會陷入可怕的無聊。青年人也復如是。隨著年齡增長,無聊日趨減少。我們一生“最好時光”即是在老態(tài)龍鐘之日到來之時,因為,老人雖然情感的折磨平息了,但人生之重負卻遠甚于青年。
青年人長于直觀式的感受,老年人擅長思索追憶。因此,青春是詩歌豐收的季節(jié),而老年則更適宜收獲哲學。同樣,在實際領域,我們青年人是由直觀感受到的和體察到的東西所決定;而在老年,是由思維中的東西所決定。
人生的前四十年適于著書立說,而后三十年宜寫些評論。
奇怪的是,只有到生命的尾聲,我們才真正領悟到我們自身和目標,尤其是同世界的關系。
青年,樂于容忍不幸;老年,長于避免不幸。青年是一個不安的年歲,而年老則是一個休整的時節(jié)。
人越老,人世之事則看得越輕。
倘我們?yōu)槔夏?,我們無疑面臨著死神;倘我們是年輕人,我們占有著生活。問題在于:二者之中,何者更可怕?而且,生活從整體上看,并不是那種過去比未來美好的東西。《舊約·傳道書》中說:“死亡之日比出生之日更美好?!毕腴L命百歲,無論如何都是一種淺薄的念頭。有一句西班牙諺語說得好:任何人活得越長,經(jīng)歷的邪惡便越多。
(摘自商務印書館《叔本華論說文集》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