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主義
同州區(qū)電影院是一個外延極小的地方,沒有一個路牌指向它,也沒有一張傳單或名片以它為參照物,“同州區(qū)電影院向東50米”,這樣的描述是沒有的。地圖廠倒閉那年(有人說是2006年,但我們不能確定),它又劇烈地縮小了一次,最終變得比爆米花出鍋的聲音還要小,比一張票根在三級南風里的連續(xù)運動范圍還小,甚至比某些螞蟻窩還小。電子地圖的天眼雖然不至于看不到它,但在每一塊屏幕上,它應(yīng)在的位置,都只有讓人摸不著頭腦的“同州區(qū)電”四個字,“影”和“院”被遠遠甩在運河另一邊,像兩只掉隊的候鳥??赡苁秋@示錯誤,也可能有人為因素,我們不能確定。
即便同州區(qū)電影院已經(jīng)小到極致,還是不時有人走失在這里,頻率大致為每月2~4人次,夏天更稠密一些。通常是孤身遠道而來的人,對附近不熟悉,本來要走東五環(huán)參加老同學(xué)婚禮,或者去參觀宋莊的比鄰星大使館,或者到孔雀公墓和某位祖先聊天,不知怎么就繞到這里來。
“時間還早,為什么不看個電影呢?”一開始通常是這樣的想法,然后排隊閱讀影訊、排隊買票找零、排隊上廁所、排隊崩爆米花、排隊逛地攤、排隊看云、排隊穿過空地、排隊檢票進場,這一進去,再出來就難了。
大馬莊派出所的臨時工老劉,退休前做的最多的工作就是去同州區(qū)電影院尋找失蹤人口。接到協(xié)查電話,調(diào)看監(jiān)控錄像,快進、快進、暫停、后退、暫停、放大、起身,披上墨綠色的外套,騎上自行車,沿一條名叫“東風東路”的褶皺進入同州區(qū)深處。
“什么片子?哪場?”
“不看電影,所里來找人的?!?/p>
售票員一看是墨綠色的老劉,語氣就親切了許多:“人進了哪個廳知道嗎?”
“就從一號廳開始找吧?!崩蟿⒑茏⒁獾鼗卮稹荒苷f“1號廳”,因為這里只有“一號廳”沒有“1號廳”。漢字和阿拉伯數(shù)字的區(qū)別一般人聽不出來,但這里的人能聽出來。
售票員放下半截甘蔗、半截地攤文學(xué)或半截毛線褲,撕給老劉一張印著“一”字的小綠紙片,作用相當于過去的站臺票。有時候售票員表示要親自陪老劉走一遭,另一個人就會冒出來接管他的工作,可能是另一個售票員,也可能是這個售票員的分身,老劉不能確定。
進了檢票口,離一號廳的入口還有段距離?;璋抵械淖呃壬l(fā)著干涸河床的氣味,曲曲折折溯向某個不可知的源頭,好像隨時會有洪水迎面涌來沖走一切。如果售票員沒有跟來,在想象中的洪水發(fā)生之前,老劉其實可以一直走下去,進入二號廳、三號廳乃至正無窮號廳。印著“一”字的小綠紙片并不限制這些,就像捏著站臺票的人照樣可以登上火車,消失在遠方。不過這種事既危險又缺乏意義,老劉不會去做。他只會從一號廳開始,打開強光手電筒,照過一排又一排蒙著紅色天鵝絨的座椅,無視一張又一張慘白面孔的叫罵,直到把人揪出來。
被找到的時候,有的失蹤者已經(jīng)在里面待了幾天,有的待了幾個月。家里的仙人球旱死了,阿斯匹林過了保質(zhì)期,兒子考上了大學(xué),愛人提交了“解除婚姻關(guān)系”的申請……而他們還以為自己只是看了一場有點長的電影。
幾乎可以肯定,有人至今還在里面,只要沒人報案找他們,他們就會一直待在里面直到時間盡頭。無人關(guān)心的失蹤者不是失蹤者,而是遺忘者和被遺忘者。將來電影院被拆掉的時候,這些與世界相忘的人可能會跟著消失,也可能突然出現(xiàn)在塵土飛揚的瓦礫堆中,穿著過時的衣裳,帶著褪色相片似的恍惚表情,試圖弄清楚發(fā)生了什么。哪種可能性對他們更好一些,哪種對世界更好一些,我們都不能確定。
其實同州區(qū)電影院早就該被拆掉了,它太舊了,存在的意義已經(jīng)稀薄,而且正變得越來越危險。經(jīng)過數(shù)年不動聲色的觀察、傾聽和斟酌,老劉把這種危險命名為“時間的渦流”。被找回來的失蹤者中,一個中年人聲稱見到了母親第一次約會的樣子:梳著麻花辮,穿著白色的確良襯衫,笑起來很好看,旁邊坐的男子面目模糊,但可以肯定不是他父親。一個女青年說看見了去世的姥姥:脊背還是挺拔的,別的觀眾被電影逗笑的時候,姥姥一小口一小口吃著桃酥。另一個女青年感到與她隔著三個座位、把腳蹬在前排椅背上且屢教不改的雙胞胎男孩,分別是她的兒子和孫子,盡管她其實還沒有結(jié)婚。還有一個老人認為某個兩次掠過幕布的人影是他導(dǎo)師,他因為一種奇異的羞恥感而兩次縮成一團。
諸如此類的景象讓人心亂,最終每個人都說服了自己,承認是看錯了,或者是做夢。不這樣能怎么辦呢?既然已經(jīng)掙脫了渦流,生活就要繼續(xù)。
售票員告訴老劉,文件已經(jīng)下來了,聽說節(jié)后就動工。這話是好多年前說的,七種節(jié)日走馬燈似的轉(zhuǎn)了好幾圈,同州區(qū)電影院還完好無損。還在排號呢,售票員又說,要拆要改的地方太多了。
這些年老劉已經(jīng)目睹了許多事件。巨型環(huán)島消失了,同州區(qū)戲院變成了私人宅邸,圖書館攤開變薄流向四面八方,糧油廠攜糧油店遁入霧霾,數(shù)十座天橋在破曉之前騰空而去……見得多了,老劉逐漸意識到時間的渦流無處不在,只有大小強弱的區(qū)別,城市不斷拆拆建建、修修補補、改改遷遷,就是要盡可能消除渦流對現(xiàn)實生活的影響。那些年頭久的、人流量大的公共場所似乎更容易形成強大的渦流,但也不絕對。
一個人的故居可能成為他最難逃脫的渦流,墳?zāi)箘t毫無疑問是最后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