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遠
1793年,法國人相繼砍下了國王和王后的腦袋;清帝乾隆給英王喬治三世寫了封回信。
在人類歷史上,很少有幾樣事情像血雨腥風的法國大革命那樣有名、那樣誘人,而乾隆的一紙信函卻幾乎有著同樣的分量。但是,數(shù)十年來,向有刨根問底壞毛病的我卻滿足于各種讀物中的引語,沒有讀過原文。因為上期文章提到中國皇帝對西方商人的態(tài)度,我終于研讀了乾隆信函的全文。這一讀,可是震動不小。
天朝皇帝給蕞爾藩邦之王自然不是寫信,而是頒布了敕諭,在嘉獎藩王的歸順誠意(“咨爾國王遠在重洋,傾心向化,特遣使恭赍表章,航海來廷,叩祝萬壽,并備進方物,用將忱悃”)的同時,又嚴詞斥責其設(shè)立使館、擴充通商口岸的非分之望(“天朝德威遠被,萬國來王,種種貴重之物,梯航畢集,無所不有。爾之正使等所親見。然從不貴奇巧,并無更需爾國制辦物件”)。
這幾句引文,活脫脫地勾勒出了乾隆的“無知”和“狂妄”,更天衣無縫地呼應(yīng)了一個宏大的敘說:處在鼎盛期的清朝因閉關(guān)自守而夜郎自大,渾然不知強大的西方文明正步步逼近,終致被動挨打。然而,廣被征引的那幾句文字,掩蔽乃至歪曲了乾隆的真實心境和用意。
首先,乾隆的敕諭長達1100多字。一個事必躬親、日理萬機的83歲老皇帝,竟然花費了如此多的心血在一個敕諭上,說明乾隆根本就不是引文所反映的對英王使節(jié)所代表的強大勢力渾然不知、嗤之以鼻。恰恰相反,乾隆在英國使團來華前后的一系列舉措,正反映了其對西方勢力的深刻洞悉、疑慮,乃至恐懼。
馬戛爾尼的百人使團一挨澳門,乾隆就數(shù)諭各地要以“至禮”善待來使,給其引航、護衛(wèi)等一應(yīng)輔助。使團抵承德后,他還取消慣例的夏季狩獵,親自接見,在御宴上令其坐在至尊的左側(cè)。使團離開后,他明諭禁止給英國商船增加關(guān)稅。與此同時,他還給各地發(fā)了多道敕諭,諄諄教誨他們不僅要嚴密巡視各處口岸,尤其是舟山(英欲在此設(shè)立貿(mào)易據(jù)點)和澳門,還要認真?zhèn)鋺?zhàn),并直接點名英國,要防其侵占。
而且,乾隆并不是不看重工業(yè)革命后的英國產(chǎn)品的,個人還收藏不少英制鐘表和天文望遠鏡。在馬氏所帶禮物中,僅天象儀一樣就花了整整18天才組裝完成。
那么,乾隆為什么要在給英王的信中,擺出一副如此輕蔑的架勢呢?
乾隆在信中,幾度提到藩人“言語不通,服飾殊制,無地可以安置”,若“令其一律改易服飾,天朝亦不肯強人以所難”,而要天朝改變定制,“斷不可行”。堂堂派使節(jié)之大事,竟然以服飾之末節(jié)為由而拒之,似乎說不過去。然而,乾隆見微知著,末節(jié)正是他的心結(jié)所在。
馬氏朝見天子如何行禮頗費了一番周折。乾隆雖然寬厚之至,允馬氏只一跪一拜,但馬氏最終也只行了個單膝跪地之洋禮。如此無禮,若引狼入室,天子的威儀(乃至腦袋)何置?于是,“一口通商”決不更改;不可教授藩人中文。
聰明的乾隆如此傲慢,足見,他是真的心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