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樹萍

一

第一次看見這個女人，她微胖的身材、白皙的皮膚，坐在我辦公室的板凳上，饒有興趣的講這講那。而我的同事們正津津有味的聆聽著。

半拍走后，我說這人叫啥名字不好，為什么要叫個半拍呢？真不知道人家父母是怎么起的名字。一個同事告訴我，半拍是從小沿用的一個綽號，鄰居們都覺得她說話、行動、思想慢，不知道誰就把她叫成了半拍了。半拍從小生活在介休張?zhí)m，結(jié)婚后就跟隨丈夫到了礦上，現(xiàn)在跟人介紹自己時也說成半拍了。只能說明人家是不介意這種叫法。

我的辦公室是里外兩間寬敞的平房，里面的一間對著水泵房的院子，外面的一間對著小區(qū)的馬路。我在里面辦公的時候，抬起頭來常常會看到院子里打麻將的人們，從那時候起，我也認(rèn)識了她的丈夫石頭。石頭姓陳，是礦上輔助隊組的一名普通工人，經(jīng)常下班后過來陪得半拍打麻將，打完兩個人就一起回家去了。周圍的女人們很是羨慕，有一位阿姨說：我天天辛辛苦苦的上班，回家第一件事情就是做飯，人家老公和我老公一個班，我老公一說就工作比我累，我做飯從不幫襯，人家半拍沒工作天天打麻將，老公陪著打完回家后還一起做飯吃！半拍真幸福！

一次石頭到我辦公室有事，同事霞霞跟他說：你可真是我們小區(qū)的模范丈夫，居民們都說你待老婆是最好的！石頭不緊不慢地說：半拍從小與我一起長大，結(jié)婚時我已經(jīng)是無父無母孤身一人，我買了這套房后，還欠了點兒外債。她跟家人鬧翻偷著跟我領(lǐng)了結(jié)婚證沒典禮就來了，人家覺得她是半拍，可是在我心里，他是全拍給我了，我要對她不好哪兒能對得起良心啊？

聽了石頭的話，覺得半拍嫁這么一個老公真值！女人有一個珍惜自己的老公才是最重要的！當(dāng)時我想：半拍是滿拍了！半拍開朗的性格受到了我們大家的歡迎，隔三差五她會像其他居民一樣到辦公室來坐。

有一次，霞霞發(fā)現(xiàn)她手上新戴了個戒指，還沒來得及問，半拍就開始講了，明天是我的生日，昨天我老公上二班，一上午也沒表示，我心里就憋氣。晚上下班回來了，看他空著手，一腳就把我們家的那個塑料板凳兒踢過去了。我老公一看就知道是怎回事，換了鞋，擺好板凳兒笑著說：老婆，生氣了吧？我知道，老婆的生日到了，上班走的時候我在九九銀樓給你買了一枚銀戒指，來，老公給你戴上！等老公有了錢，咱都不買黃金的！就給老婆買那個啥——對，鉆戒！我當(dāng)下就高興得笑了。隨著半拍眉色飛舞的話語，幾個女同志都羨慕極了。霞霞說：石頭真好，真有情調(diào)！我老公從來就沒給我買過東西送過什么禮物！人家一說就是工資交給你了，想買啥我從來不管你呀！正巧進來一位找我辦事的阿姨疑惑地看了看半拍手上的戒指，問道：你老公這是多少錢給你買的呀？“三十！”天哪，那聲音脆得讓我頭暈了！

半拍摸摸頭上的發(fā)夾說：這是我結(jié)婚周年的時候老公送的。那神情，幸福得像公主。我粗略的一算，半拍渾身的裝飾，不會超過三百元，可是又有多少物質(zhì)豐富的女人，精神生活能比得過半拍呢？人為什么每天生活富裕卻有那么多不開心的事情呢？看來，女人真該跟半拍學(xué)學(xué)，思想、行動、要求各方面都慢半拍，別強求全拍才能更幸福！

有一天，我準(zhǔn)備回家，走到辦公室門口時，抬頭看見半拍一家人在小區(qū)的馬路上走著，我駐足觀看，一會兒兩口子拉著一對兒龍鳳胎在中間，一會兒一人拉一個兩口子在中間，一家四口，無論位置怎樣變換，都是一幅幸福的圖畫。

二

那天下班在文體中心的樓下碰到了石頭，問起半拍，他說妻子生病住在了集團公司總醫(yī)院里。我便跟著石頭來到了病房，半拍見到我后親切地拉著我的手，快樂洋溢在整個病房，完全沒有一絲病人的跡象。我坐在她的病床旁，談了很久。石頭在旁邊忙進忙出，我夸石頭真是一個模范丈夫。

“老公，我讓你去家家利超市買的洗面奶買了沒有？”半拍的臉上透露著幸福，石頭看了看我，不好意思地回答：“買了，買了?！闭f著從包里拿出一個塑料瓶裝的洗面奶來。

后來，石頭也在我們的旁邊坐下來，但他的臉上掠過一絲不悅，半拍坐起來關(guān)切地摸丈夫的頭，“老公，身體有沒有不舒服呀？”

“沒有?！笔^說完扭過頭去。

“沒有，為什么不高興呢？”半拍不顧我的存在、搖了搖石頭的胳膊，接著她干脆穿上鞋子下了病床，靠著老公的肩膀，“一定是有事瞞著我，一定要告訴我……”

石頭看了我一眼，低下頭無奈地對妻子說：“你帶孩子們回老家吧?！?/p>

“為什么？”半拍不解地問。

“最近電視上一直在說金融危機來了，我還想前兩年的金融危機對我們的影響不大，這回也不會太大的?？墒沁@次是狼真來了，昨天開周五例會，我們書記轉(zhuǎn)達了集團公司的精神和應(yīng)對危機的措施，我一個地面工，本來就掙得少，萬一工資降了，你身體又不好，我擔(dān)心咱們的日子會更緊了。帶上孩子回村里去上學(xué)，村里花銷小，這危機誰知要幾年才能過去，不為誰想，也得為我們的兒子虎虎將來上大學(xué)著想吧！”

“不回去，我們一回去，你的生活就會縮水，你一個人吃飯向來都是對付，在礦上生活我們也可以省些過日子，而且我能給你做飯，更好地照顧你，你身體好才是我最大的心愿。我們應(yīng)該團結(jié)一致，共同抵制危機，即使是危機真的來了，我們也是快樂的一家人。”說話間，半拍臉上呈現(xiàn)出一副堅定的表情。

石頭一聲不吭地低下了頭。

過了兩天我再去看望半拍，他們正忙著辦理出院手續(xù)，我陪著他們收拾東西。半拍讓石頭騎著摩托一趟一趟地往家送，聽話的石頭開始準(zhǔn)備送東西，我說我開著車子給他們送，半拍的臉上馬上樂開了花，石頭有些不好意思麻煩我，半拍把包裹遞給他的丈夫，讓他趕快搬到樓下我的車旁。

在醫(yī)院的電梯里，半拍告訴我，對老公來說集團公司是職工的主心骨，但對于她來說，老公就是主心骨。那一刻，我覺得石頭好偉大，原來半拍的幸福全都搭在了他的身上。其實細(xì)細(xì)想來，哪個女人不是這樣？哪個家庭不是如此呢？

總醫(yī)院離他們住的南街小區(qū)不過十來分鐘路程，在十字路口等紅燈的時候，我無意地掃了一眼車內(nèi)的后視鏡，發(fā)現(xiàn)半拍靠著石頭睡著了，懷里還緊緊地抱著一個包裹。

一種說不清的情愫涌上我的心頭，誰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呢？眼下這對普通的夫妻，在關(guān)鍵的時候都能夠真摯的為對方著想，他們在危機面前，是這樣的安定，這樣的和睦。

三

周日的上午，我?guī)е⒆觽儾叫猩辖?。因為前日晚上攆了脖子，一路上，我的精神都不太好。走著走著，孩子說：媽媽，看！那個阿姨——怎么賣開羊肉串了？順著孩子指的方向望去，原來是半拍！

半拍既不是我的閨蜜，也不是我的好友，不知道為什么隔得久了不見她，我還總會想她。今天看見了，忽然覺得就來了精神。走近一看，還有她的丈夫石頭，他們倆下海了，只不過他們下的海比較淺，或者應(yīng)該說他們一起下河摸小魚了，因為他們在光明小學(xué)門口賣羊肉串了。

最近煤炭經(jīng)濟形勢沒有任何好轉(zhuǎn)，集團公司外銷不暢，貨款難以回籠，在沒有獎金、福利的情況下，職工們對沒有降工資心里已經(jīng)很慶幸了！石頭作為一個地面工，半拍又沒有工作孩子還要上學(xué)，家里一定很緊的。但人家夫婦不等不靠，做起生意來了。我打心眼里祝福他們，希望他們的日子過得更好些。我們站在半拍的身后足有五六分鐘，他們根本沒有覺察到我們的存在，只顧忙著給周圍的孩子們烤羊肉串、烤魚排之類的小吃了，天氣熱得像火爐，但沒有抵擋住孩子們吃燒烤的熱情。我站在半拍的旁邊，她的額頭滲滿了汗水，脖子搓起來的黑灰卷緊貼著皮膚。我俯下身悄悄地告訴兒子、女兒，想吃媽媽給你們買。媽媽，我們不吃，女兒搖著頭還擺著小手?？戳丝疵β档陌肱暮褪^，再看看周圍一堆爭先恐后的孩子們，我想著不必打擾這對兒忙碌的夫婦。

“哎！光知道收錢呀，把孩子們用過的盤子收拾一下！”我回頭一看，不禁疑問：這是我曾經(jīng)認(rèn)識的那個石頭嗎？一向?qū)Π肱暮亲o有加的石頭啥時候?qū)W會大聲說話了？本來要離開的我又停住了，只見半拍忙著去收孩子們用過的盤子，收了不少，她又準(zhǔn)備給一個孩子找錢。石頭又開口了，“哎！你這人無可救藥了，你說你是不是豬呀？怎么收盤子不知道把上面附著的袋子扔掉重新套上新袋子？把你算進人群中，別人難過;但把你打發(fā)到豬圈中，你難過吧？”我快不相信自己了，石頭怎么這么變化大呀？這態(tài)度半拍能接受嗎？

我想半拍心里一定很難過，我走近想安慰她兩句。半拍發(fā)現(xiàn)了我，對我笑笑。我告訴半拍，不知道你們在這里，領(lǐng)著孩子們走著就碰著你們了。她根本無忌于剛才石頭的訓(xùn)話，還風(fēng)趣地對我說：你想我就直說吧！估計她早就讀懂了我對她的友情。想起石頭從前對半拍的那份情意，仿佛剛才挨訓(xùn)的人是我，是我從天堂跌落到地獄。半拍再次地看懂了我，告訴我：我們家石頭對煤炭市場的金融危機十分敏感，他想起小時候的窮日子就害怕。他每天都很焦慮，急火攻心，現(xiàn)在是肝火旺盛，化驗檢查肝功能不樂觀。好的時候還像從前一樣好，著急的時候就會心情差，一差就罵我，有時候像訓(xùn)小孩子，但過一會兒就好了，和沒發(fā)過脾氣一樣?，F(xiàn)在醫(yī)生給開了藥。我細(xì)細(xì)地打量著半拍，她那臉上神態(tài)十分安詳，一副賢惠、包容的樣子。說句實話，如果換成是別人，不一定有半拍這份從容、理解，唉！是誰當(dāng)初把人家叫成半拍，人家應(yīng)該是全拍的，更應(yīng)該是滿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