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年喜
一
塬上是個小村子,這個小,主要是說人口。這些年,死了多少人啊!從我記事起,人口好像從沒有超過六十。
塬上雖然小,卻是個能人輩出的地方。張鐵匠、李篾匠、劉瓦匠、景蠻匠……每家男人,都有點手藝,最不濟的,也能給人打個土磚。土磚一塊五六十斤,一天打一百多塊,一塊塊碼起來,長城似的,需要一身蠻力氣,這就是蠻匠?,F(xiàn)在想來,這和今天的千軍萬馬上大學(xué)如出一轍,本事,才是第一活命的法寶。
最風(fēng)光的要數(shù)木匠。要是木匠干活不收錢,以工換工,規(guī)矩是一換三,就是他干一天木工,你得給他鋤三天地。但木匠手藝沒深淺,十年學(xué)徒不成藝的,大有人在。
我父親屬于無師自通的那種,聽奶奶說過,父親還很小的時候,家里請木匠打柜子,他天天圍著木匠師傅轉(zhuǎn),人家吸袋煙的工夫,他就把家什撈在了手里。有天夜里,院里叮叮當當徹夜不息,人們早晨起來,發(fā)現(xiàn)多了一只嶄新的板凳。是父親一夜沒睡,偷了師傅的工具,搶了板材,一夜打成的。那一年,他13歲。
鄉(xiāng)下有兩種手藝最相似,一個是木匠,一個是游醫(yī)。人吃五谷雜糧,生百樣病癥,醫(yī)藝單純了不行,得樣樣下得了手。木匠也一樣,沒有誰家嫁個姑娘,同時請三五個木匠師傅來打嫁妝的。不同的活路要求,把人逼出了十八般手藝。有了十八般手藝,才能踩得動百家門頭。
父親是位有德行的木匠。他的同行侯師傅講過一個故事,有一年,一家人蓋房子,幾個木匠負責(zé)木工活,父親是木工頭。他和別人不同的地方是會設(shè)計繪圖,一張報紙上畫出房形,梁多長,檁多長,前坡多少度,后坡多少度,配多高的檐墻才漂亮,一目了然。主人家做飯的是位老婆婆,七十多歲了,大約眼神不好使,有一天端出的菜里有只毛毛蟲,別人都不往里伸筷子,只有父親一口一口吃得有味,飯后大家問,你沒看見一只蟲子嗎?父親說,早看見了。
父親16歲獨立干活,到死那年,行藝整整57年。這是個十分可怕的時長。連峽河的水都流得累了,都懶得流了,如今只剩下碗口粗的一股,只有下過一場暴雨,才活過來一回。
再精湛的手藝,也有過氣的時候,藝不過氣,時過氣,人所謂“時也,勢也”。犟也犟不過。娶媳嫁女喬遷新家,家具店里齊全又便宜,房子已經(jīng)沒人再蓋了。到了死的前十年,父親已基本無活可干了。這十年,對于村子,對于每一個人,是天翻地覆的十年。發(fā)生了太多的事,走了太多人。如今,整個村子只剩下二十口人。人口的驟減,村象的凋敝,都發(fā)生在這十年里。
十年里,父親像一位無人問津的失勢明星,干了很多事,又似乎什么也沒干,如同一個影子。東梁上荒草中一座沒有完工的娘娘廟,算是他生命最后的余響。
二
河南省靈寶市朱陽鎮(zhèn)離我老家并不遠,雖然是兩個省,往大里說,就是隔著一道洛河。洛域?qū)拸V,把它們隔成了黃河流域和長江流域。朱陽河的水混合著一座座選礦廠的混稠尾渣匯入黃河,峽河水載著山雨落葉奔向長江。
本來兩家老死不相往來的遠房親戚,因為西秦嶺黃金礦產(chǎn)的猛烈開采,從1980年始,突然發(fā)生了密切的交集。廣東和海南都太遙遠,工廠作坊掙錢太少,近水樓臺,村里人一直有礦山做工的傳統(tǒng)。峽河云母礦1958年就開始了開采。
朝海在去朱陽王峪金礦打工之前,從來沒有出過遠門。雖然從家到礦上只有二百公里。騎摩托車只需要大半天時間,快三十歲的人了和老婆分手那一刻卻像生離死別一樣。為老板招工的大牙差點笑掉了鑲金的門牙:“又不是不回來了,要不,把她吞下肚算了。”
大牙和我是同學(xué),一條板凳一年級坐到六年級。他學(xué)習(xí)成績不怎么樣,特別能起早,冬天提一只紅紅的大火盆,整個教室因此而溫暖。在山西二峰山鐵礦時他曾隨我學(xué)藝,算我半個徒弟。朝海家離我家最近,算起來,他叫我表姐夫。
天上正飄著雪花,地上、遠山都還沒有存住,只有一些沒掉落的橡樹葉上落著一片兩片,后一片剛到,前一片就化了。才10月,天還不是太冷。
朝海把行李卷放進車后備廂里,把媳婦煮的一袋雞蛋抱在懷里,鉆進了大屁股吉普車。車上已經(jīng)擠了十幾個人,都是同村的小伙子,有在礦上干了多年的老工人,也有朝海一樣的新手。大牙“砰”的一聲把車門關(guān)上,又用腳踹了兩下,確認已經(jīng)關(guān)嚴,才放下心。他把駕駛副座的車窗玻璃搖下來,立即一股熱氣冒了出來。他轟一聲發(fā)動了車子。
父親怔怔目送吉普車走遠,直到看著它飄飄忽忽變成一只鳥一個小黑點兒。他已經(jīng)忘記了,這是多少次送年輕人離開村子了。但他記得這些年,多少人離開,多少人回來。
這一會兒,父親心里的滋味只有我最明白,我每次離開,他也是這樣送別的。洗了手臉,在祖先位前燃一炷香送我出門,有時送過竹園,有時送到二道彎。他總是走在前面,仿佛是我在給他送行。他嘴里問,啥時候回來?我說不知道。走一段又說,不干這個不行?我說,不行,不會別的。
的確,不是沒有想過改行,想改,需要多少年的彎路?女怕嫁錯郎,男怕入錯行,知道錯了,也得走到底。這些年里,親見過了多少生死?不是不怕,是怕也沒用。最后,他說,錢是小事,命是大事。
三
對于整個村子的制高點東梁,我一點也不陌生,那里曾是我和童伴們當年的歡樂場。山頂上,有一棵大樹,已經(jīng)老得認不清是橡樹還是青杠。夏秋之交,下過一場透雨,半枯的樹干上常常會長出猴頭菇來,白絨絨的,最大的長到半個足球那么大,摘回家,用油炒了,鮮美異常。幾年前的某一天,大樹轟然倒掉了,整個村子都聽到了一聲巨響。巨大的一堆柴火足有上萬斤,沒有一個人敢去背回家里燒火??粗惶焯鞚a掉。樹老成精,何況它腳下曾經(jīng)有過一座廟。
從梁頂看村子,如果有心會發(fā)現(xiàn),每隔幾年都有不同。小時候的村子房屋低矮,泥墻石腳,很多還頂著茅草。到上世紀九十年代時,氣象就不一樣了,家家白墻青瓦,雖然依舊是散亂的,但能明顯感受到它們煥發(fā)的精神氣。高中初畢業(yè)那幾年,我常常獨自一人站在那里,看村子煙起煙落,看天邊河山無限,心里無比的苦悶。已經(jīng)好幾年了,我再也沒有上去了,不用看,我也知道村子變成了什么樣子,一個近六十口人的村子變成了二十人,還能是什么樣子呢?
那些減下來的人去了哪里?有的搬到了鎮(zhèn)上,有的遷到了縣城,極少的人去了西安、深圳、新疆,是街頭零落,還是香車寶馬,沒有人知道。另有一部分人,永遠留在了秦嶺金礦的炮聲和石頭里了。
手藝人都有一個毛病,那就是做什么都一絲不茍,每一件活計都當成最后一件活來完成。到了2010年春天,娘娘廟的墻基終于打好了,四米見方,正好可以安放下一尊塑像,一只貢桌,幾條供香客休息的長凳。一個給人畫了一輩子房屋圖紙,打了一輩子屋梁房架的人,這樣的設(shè)計施工實在是小菜一碟。
可父親實在是老了。這年春節(jié)到來的前幾天,他大病一場,血壓高到了一百八,高燒不退,掙扎到過了春節(jié),從床上起來,一條腿就不聽話了。醫(yī)生說,是腦子梗了,要自己鍛煉,也許還有恢復(fù)希望。
父親個子不高,卻是村里的大力王,年輕時,給生產(chǎn)隊里往縣糧站繳公糧,一百里路程,能挑二百斤當天打來回。腦梗后,雖然后來有些恢復(fù),卻再也沒有了力氣,多少拿點東西,手就打哆嗦。看著遙遙無期的造廟工程,他的頭發(fā)更加白了。
2010年到2016年間,是我最勞碌緊張的幾年。這些年間,礦山競爭殘酷激烈,多少老板昨天開著大奔,一夜之間,只能重新用兩條腿在風(fēng)塵里奔馳。城門失火,自然殃及了魚池。這其間,我曾六赴新疆,三走青海,結(jié)果都是無功而歸。我曾在《怎不憶敦煌》的一篇小文里,記錄下流落敦煌為人摘杏的生活。我無力也沒有時間幫到父親,親人們也無力顧及。其實,所說的無力顧及,也就是無聲的反對。父親像一只衰老的螞蟻,爬行在另一條路上。我們眼看著他越走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