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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下第一槌

        2019-06-26 02:24:04顧俊文
        今古傳奇·單月號 2019年3期
        關(guān)鍵詞:鼓槌青龍慈禧

        顧俊文

        武帝制譜,康熙敕封,抗匈奴,掃北狄,谷家轎鼓千年封神;

        青龍關(guān)前,紫禁城內(nèi),殺聯(lián)軍,慶壽誕,紫檀木槌天下第一。

        粽子頭,風(fēng)攪雪,雷霆萬鈞,雪舞狂花,敵膽寒,龍虎生!

        1900年,八國聯(lián)軍入侵北京,慈禧太后脅迫光緒帝出逃西安。八國聯(lián)軍尾隨追擊。清廷重臣崇琦和榮祿偽裝成皇駕乘輿,出城南至保定以迷惑敵人。

        北京到西安,必經(jīng)太原。到太原,走保定線,出冀西封平、過五臺、穿忻州是捷徑。

        崇琦和榮祿剛走,八國聯(lián)軍便派出一支二百多人的隊伍,由沙俄將領(lǐng)拉特捷夫統(tǒng)領(lǐng),殺進封平縣。

        封平縣西部與山西五臺山接壤處有個青龍嶺,嶺上有座青龍鎮(zhèn),地理位置十分重要。鎮(zhèn)內(nèi)設(shè)有關(guān)卡,稱青龍關(guān),有重兵把守。守軍將領(lǐng)名叫秀奎,屬正黃旗圖佳氏,授武將正四品都司。榮祿傳令秀奎,命他將拉特捷夫攔截在青龍關(guān)。

        這日,青龍關(guān)秀奎住所??蛷d里站滿了大大小小的清軍將領(lǐng),大家正在商討破敵之策。

        探馬來報:“都司大人,洋鬼子已越過封平縣城,天黑前就能到達青龍關(guān)了?!?/p>

        秀奎一怔,道:“夷兵怎么來得這樣快?”

        探馬回答:“沿途守軍不敢抵抗,洋鬼子如入無人之境?!?/p>

        秀奎很生氣道:“保定到封平,各個關(guān)卡都有大隊駐軍把守,難道就不敢抵擋一陣?”

        秀奎身邊的一個高個子將領(lǐng)說道:“都司大人有所不知,這些守軍一向怠惰松垮,怕是早被洋槍洋炮嚇趴下了,哪里還敢交手?”他嗓門很大,震得屋里有回音。

        此人名叫張巖彪,官居青龍關(guān)守備。

        秀奎深有同感道:“張守備所言極是,這些守軍吃朝廷俸祿,卻不替朝廷辦事。青龍關(guān)是直隸省最后一道屏障,無論如何都要守住?!闭f著,他掃了一眼面前的將領(lǐng)們。

        眾人皆把頭低下,和八國聯(lián)軍打仗,他們沒有勝算。

        秀奎嘆了口氣,轉(zhuǎn)臉問張巖彪道:“張守備,你可有破敵之策?”

        張巖彪向秀奎一拱手,道:“都司大人,洋鬼子雖然裝備精良,但遠道而來,地形不熟,如同瞎子、聾子,我們可以借助地形的優(yōu)勢,和他們周旋,借機殲滅?!?/p>

        秀奎聽了,微微點頭。

        “只要謀劃得當(dāng),加上有老百姓的支援,青龍關(guān)就是洋鬼子的葬身之地?!睆垘r彪接著說。

        秀奎幾天來第一次笑出了聲,道:“有張守備這句話,我就放心了。從今天起,你就代我行使指揮大權(quán),關(guān)內(nèi)守軍全部受你的節(jié)制?!?/p>

        張巖彪大吃一驚,慌忙推辭道:“大人,按大清定制,移交軍事指揮權(quán)要報備兵部!您無權(quán)讓,我也無權(quán)接。朝廷倘若追究我等僭越逾制之罪,有多少腦袋也不夠砍?。 ?/p>

        秀奎擺了擺手,道:“大清定制我自然清楚,但軍情緊急,來不及呈報兵部。張守備,你就大膽指揮吧,朝廷若是怪罪下來,皆由我一人擔(dān)承就是了?!闭f著轉(zhuǎn)向眾將,“諸位請作個證,為了抗夷,我心甘情愿把職權(quán)轉(zhuǎn)交給張守備。”

        “我等愿意聽從守備大人的指揮,在青龍關(guān)與洋人血戰(zhàn)到底!”眾將異口同聲道。

        張巖彪不再推辭,他雙手抱拳,向大家行了個禮,道:“感謝諸位的信任!守不住青龍關(guān),張某愿自裁以謝罪?!?/p>

        “張守備言重了!”秀奎既是對張巖彪又是對將領(lǐng)們道,“守不住青龍關(guān),我們還有自裁的機會嗎?”

        眾人明白秀奎的用意,紛紛道:“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就算剩下一個人,我等也不會讓洋鬼子越過青龍關(guān)。”

        當(dāng)天下午,秀奎和張巖彪正在研究作戰(zhàn)計劃,探馬再次來報:“八國聯(lián)軍先頭部隊已經(jīng)到達水峪營村,距青龍關(guān)還有二十里地,和守軍巡營兵交上了手?!?/p>

        “戰(zhàn)況如何?”張巖彪急問。

        探馬哆嗦著說道:“那洋槍洋炮威力實在太大,放一炮,隔幾里地就能把人撂倒,巡營兵死傷慘重!”

        張巖彪道:“現(xiàn)在天色已黑,洋鬼子不摸情況必不敢冒進。傳我的命令,水峪營的守軍暫時后撤至黃崖村,我要讓洋鬼子們嘗嘗滾石陣的厲害!”

        張巖彪所說的黃崖村建在一座懸崖之上,崖下有一條石階路,狹窄而陡峭。

        第二天早晨,八國聯(lián)軍的先頭部隊來到黃崖村前。隊伍中間有幾個騎馬的軍官,其中一人從胸前抬起望遠鏡,朝石階路上望了望,然后用長滿黃毛的手臂向前一揮,嘰里呱啦地叫了幾聲。這人就是沙俄侵略軍的頭子拉特捷夫。拉特捷夫的叫聲一停,洋鬼子們便用槍瞄準(zhǔn)了黃崖村,隨即,一顆顆子彈呼嘯著向村里飛去,尖厲刺耳的槍聲把村子驚得雞飛狗跳。

        放了一陣槍后,洋鬼子們沒看見有守軍反應(yīng),以為中國人一定是被頭天的洋槍洋炮嚇破了膽,不敢還擊,便收起槍,蹬著石階,肆無忌憚地向村里沖去。誰知剛走了一半,他們突然聽見前面?zhèn)鱽怼斑诉邸⑦诉邸钡钠婀致曇簟?/p>

        洋鬼子們一怔,連忙抬頭觀看。這一看不打緊,一個個頓時嚇得魂飛魄散,只見一塊塊磨盤大的石頭,順著石階飛快地滾落下來。千斤巨石加上慣性,不少于上萬斤的力道,排山倒海般向洋鬼子們身上砸來。一陣哭爹叫娘的喊叫聲過后,石階路上橫七豎八地攤滿了肉餅,血水順著一級級石階流淌而下,像一道道血瀑。

        拉特捷夫正在后面督戰(zhàn),一塊巨石突然砸向他,嚇得他趕緊往旁邊一跳,趴到地上,好半天才回過神來。他定了定神,看著石階上那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尸體,心中大駭,急忙命令手下停止進攻,掉頭狼狽逃竄。

        翌日一大早,心有不甘的拉特捷夫又率領(lǐng)隊伍前來攻打黃崖村。這次,他沒有命令隊伍登石階路,而是架起大炮,對準(zhǔn)村子一陣猛轟。

        好在張巖彪料到拉特捷夫絕不會善罷甘休,早已讓村民和軍卒們撤到青龍關(guān)去了,黃崖村實際上只剩下一個空村。

        拉特捷夫從望遠鏡里看到黃崖村已是一片斷壁殘垣,便獰笑著督促人馬進村。等發(fā)現(xiàn)村子空空如也時,他知道自己上當(dāng)了,不禁氣得破口大罵。

        一個長得像大蝦米一樣的瘦高個子軍官勸慰拉特捷夫道:“將軍,您大可不必生氣,我們的大炮其實沒有白響?!?/p>

        拉特捷夫一臉狐疑地問:“那么多炮彈竟然沒有炸死一個中國人,你還說沒有白響?”

        瘦高個軍官名叫范士耶利,是個意大利人。他早年當(dāng)過兵,后來經(jīng)商,來到中國做茶葉、陶瓷生意,會說一口流利的漢語。因他熟悉大清的風(fēng)土人情,八國聯(lián)軍便把他征召到軍隊里,當(dāng)了入侵封平縣的聯(lián)軍副統(tǒng)領(lǐng)。

        范士耶利為人奸詐陰險,只聽他“嘿嘿”地從喉嚨里擠出幾聲干笑,說道:“若在這里和清軍交戰(zhàn),中國人會占據(jù)地形上的優(yōu)勢,反而會對我們不利?,F(xiàn)在他們逃跑了,一來說明他們懼怕我們的大炮,二來他們聚在一起,我們正好一舉殲滅之,倒是省事多了。據(jù)我所知,村西的道路比較平坦,我們的隊伍可以快速推進,直抵青龍關(guān)。我想,青龍關(guān)不過是個鎮(zhèn)子,清軍沒有了地形上的優(yōu)勢,只憑幾桿破槍和幾把大刀,哪里是我們的對手?”

        拉特捷夫聽得連連點頭,他回過頭,大手一揮,命令道:“我們這就去攻打青龍關(guān)!”

        青龍關(guān)扼晉冀兩省的咽喉,既是軍事要塞,又是人口大鎮(zhèn),更是商賈云集之地,關(guān)內(nèi)街道縱橫,商鋪林立,生意十分興隆。令拉特捷夫等人十分意外的是,聯(lián)軍先頭部隊到達青龍關(guān)后,竟然沒有遭到大清守軍的絲毫抵抗,因此,他們完全不費吹灰之力就占領(lǐng)了青龍關(guān)。

        騎在高頭大馬上的拉特捷夫得意洋洋地笑道:“中國人就是一群烏合之眾,是膽小的豬玀!哈哈哈!我們這就進去好好享受一番!”

        自進入封平縣后,洋鬼子們一直在深山老林里轉(zhuǎn)悠,見到的不是土坷垃、石頭蛋,就是羊糞球、茅草片。今天來到青龍關(guān),一派和平繁華的景象映入他們的眼簾,真令他們欣喜若狂,侵略者們像困獸出籠,一窩蜂地沖進青龍關(guān),大肆搶掠,吃喝嫖賭起來。

        所有人中,只有范士耶利頭腦比較清醒,他一直心存疑竇:這是怎么回事?聯(lián)軍自南下以來,商賈百姓還有關(guān)隘的守軍無不望風(fēng)而逃,這青龍關(guān)卻如此反常,商人和老百姓的膽子竟然這么大,不躲也不藏,依舊過著他們的生活、做著他們的生意,難道他們不怕我們的槍炮?

        于是,他提醒拉特捷夫道:“將軍,我總覺得其中有詐,莫非張巖彪和秀奎在耍什么花招!”

        拉特捷夫正在酒館里開懷暢飲,聞聽此言,哈哈一笑,道:“將軍真是多慮了!大清的皇宮我都敢去任意玩耍,何況這小小的青龍關(guān)?他們能耍什么花招?就算真耍花招,又能奈我何?哈哈哈!”

        洋鬼子們吃飽喝足,玩耍盡興后,都醉醺醺地進入了夢鄉(xiāng)。

        半夜時分,“砰——啪!”,街上突然響起了清脆的“二踢腳”聲,緊接著,一束“閃光雷”在空中炸響,火花異彩紛呈。霎時,青龍關(guān)各條街道上喊聲大作:“殺呀,殺死這些洋鬼子!”“打呀,打死八國聯(lián)軍的狗雜種!”

        喊殺聲中,一隊隊守軍士卒端著刀槍,一群群青壯年百姓手持鐵锨、鎬頭和鍘刀,猶如神兵天降,把洋鬼子們住的客棧、旅社和酒館圍得水泄不通。

        原來,還在侵略軍進關(guān)之前,就有商賈、百姓準(zhǔn)備外出逃難,這些人最終被秀奎和張巖彪他們努力勸阻住了。張巖彪請求他們留在青龍關(guān),該干什么干什么,保持關(guān)內(nèi)的繁榮假象,等洋鬼子們貪圖享樂,放松警惕之后,軍民們再一起打侵略者一個措手不及。商賈和百姓們雖然很害怕,但為了配合官軍殺洋人,他們還是答應(yīng)了張巖彪的請求,壯著膽子留在了青龍關(guān)內(nèi)。因此,當(dāng)洋鬼子進入青龍關(guān)時,他們看到的自然是一派“和平繁榮”的景象。

        不過,洋鬼子們頗有戰(zhàn)斗經(jīng)驗,一陣慌亂過后,他們馬上鎮(zhèn)定下來,在拉特捷夫和范士耶利的指揮下進行反擊。

        青龍關(guān)的客棧、旅社和酒館四周都有很高很厚的圍墻,都是用大石塊壘成的,堅固得很。張巖彪的手下用的是火銃,內(nèi)填黑火藥,威力有限,根本炸不開厚厚的墻壁,洋鬼子便以圍墻為掩體,進行抵抗,把大清軍民擋在圍墻外面,并借助精良武器進行有效的殺傷。這樣一來,戰(zhàn)場態(tài)勢很快發(fā)生逆轉(zhuǎn),大清守軍由包圍敵人變成了被動挨打。

        此時是黑夜,再有一個時辰天就要亮了。到那時,大清守軍和參戰(zhàn)的百姓就會完全暴露在敵人的槍炮之下。情勢萬分危險,一向沉著冷靜的張巖彪都有些沉不住氣了。

        正在這時,青龍關(guān)東山之上突然響起了“咚咚、咚咚”的聲音。

        “不好!”一聽到這響聲,拉特捷夫的腿就抖了起來,他的第一反應(yīng)是自己又遇上了中國人的滾石陣,黃崖村的慘景已然浮現(xiàn)在眼前,他害怕自己被砸成肉餅,于是趕緊往地上趴。

        其他洋鬼子也是大驚失色,聽到“咚咚”聲后,一個個慌忙找地方躲避,哪里還顧得上拼殺?

        青龍關(guān)守軍聽到“咚咚”聲,以為又是他們的守備大人張巖彪在重演黃崖村的滾石陣,精神頓時大振,他們揮舞著火銃、大刀、長矛,奮不顧身地推倒圍墻,沖進院子。

        范士耶利聽到“咚咚”聲,也以為是滾石的聲音,可側(cè)耳細聽又不太像。他想,巨石從高處滾下來應(yīng)該是“咚咣”或是“咚嚨”聲,而不應(yīng)是“咚咚”聲,而且,青龍關(guān)是個小盆地,四周的高山都在二三里地以外,即便是巨石滾來,也傷不到人;況且,現(xiàn)在清軍、聯(lián)軍混戰(zhàn)在一起,石頭不長眼,能砸死聯(lián)軍,當(dāng)然也能砸死清軍。秀奎和張巖彪又不是傻子,斷然不會在這種地方使用巨石陣!

        這時,東山上又傳來“嚓嚓、吋吋”的聲音。范士耶利一聽就明白了,不由長噓了一口氣——原來是有人在敲鼓镲。

        范士耶利是個中國通,知道大清國鄉(xiāng)下鬧紅火時都要敲大鼓和镲、鐃等樂器。他見拉特捷夫還在地上趴著,就拉他起來,說道:“將軍不要怕,這是中國人在敲大鼓呢!”

        “真的不是滾石陣?”拉特捷夫心有余悸道。

        “真的不是?!狈妒恳隙ǖ卣f。

        然而,就是這及時的一陣鼓響,戰(zhàn)局再一次逆轉(zhuǎn),大清守軍又占據(jù)了上風(fēng)。守軍們聽見鼓聲,就像打了興奮劑,士氣大振,勇氣倍增,面對槍林彈雨也半步不退縮。也恰恰是鼓聲造成敵人停止射擊的空當(dāng),讓大清守軍和百姓能沖進圍墻,和洋鬼子們攪在一起,進行肉搏戰(zhàn)。

        近身肉搏,洋鬼子的槍炮根本發(fā)揮不了作用,而大清守軍和老百姓的大刀長矛等卻派上了用場,他們可著勁兒地往敵人身上招呼,直打得洋鬼子難以招架,哭爹叫娘。一個時辰之后,青龍關(guān)的大街小巷已是尸橫遍地,多數(shù)是八國聯(lián)軍的尸體。

        “趕緊撤退?!毖垡娬疾坏桨朦c兒便宜,拉特捷夫趕緊下達撤退令。

        于是,殘余的八國聯(lián)軍一邊放槍,一邊逃遁,狼狽至極。

        這一仗以大清守軍的完勝宣告結(jié)束。

        秀奎在青龍關(guān)內(nèi)大擺慶功宴,向張巖彪敬酒祝賀,夸他這一仗打得好,打出了青龍關(guān)的威風(fēng),打出了大清國的氣勢,隨即道:“張守備真是用兵如神,那陣從天而降的鼓聲來得恰是時候,與其說夷兵是被我軍趕跑的,還不如說是被張守備的鼓聲趕跑的。守備大人的這招可謂神來之筆,厲害!厲害!”

        “神來之筆?大人從何說起?”張巖彪不明就里。

        秀奎道:“難道那鼓聲不是張守備刻意安排的?”

        張巖彪搖搖頭道:“慚愧,卑職也不知為何會在那個時候響起鼓聲。”

        秀奎不解道:“既然沒有事先安排,那鼓聲又是從哪里冒出來的?”

        張巖彪道:“真的不是卑職安排的。不過,這倒不難查個水落石出?!?/p>

        秀奎道:“怎么查?”

        張巖彪道:“鼓聲來自東山,派人去一問就知道了?!?/p>

        “好,不僅要查,還要向敲鼓者道謝,請他們來赴宴,他們也是抗夷功臣啊!”

        不料,前去查詢的人回來稟報,敲鼓人早走了,但青龍關(guān)東山上有個小村叫龍須莊,鼓聲應(yīng)該是從那里發(fā)出來的。

        張巖彪又派一名把總前去查詢鼓聲的來源。

        這個把總來到龍須莊,很快從村民嘴里了解到了一些情況。

        原來,八國聯(lián)軍到達青龍關(guān)的當(dāng)天下午,龍須莊也來了二十多個青壯年漢子。起初,村民們并沒在意他們。因為大家知道,官府要和洋鬼子在青龍關(guān)打仗了,已經(jīng)動員各村鎮(zhèn)的青壯年踴躍參戰(zhàn),龍須莊就有十多個青年人扛著鍘刀、鐵锨去了青龍關(guān),這些青年人來龍須莊,想必是有戰(zhàn)斗任務(wù)。不過,人們發(fā)現(xiàn)這伙人有些與眾不同。別人參戰(zhàn),都是手執(zhí)殺敵的武器,而他們卻背著牛皮大鼓、镲鐃之類的東西。

        這些人也不解釋,只在龍須莊村口找了一塊平地,把大鼓排開,架好。鼓手們手攥鼓槌,在大鼓前站定,像一根根樹樁。執(zhí)镲鐃者站在大鼓兩邊,一副如臨大敵的架勢,全然沒有鄉(xiāng)間鬧紅火時那種輕松愉快的表情。

        站在中間位置的壯年漢子和那面大鼓與眾不同。這人四十多歲,胳膊特別粗壯,手也很大,手背爆著青筋,像一條條青蛇在爬。他穿一身黑色粗布褲褂,上面打著好多補丁。他的大鼓體形特別大,像個磨盤,鼓幫紫里透黑。最惹眼的還是他腰里的那對鼓槌,通體紫黑,油光發(fā)亮。顯然,這位壯漢是這伙人的頭兒。

        有村民偷偷問壯漢:“兄弟,這里要打仗了,人心惶惶的,你們咋還有心思敲大鼓鬧紅火?鬧了又有誰看?”

        壯漢道:“俺們不是來鬧紅火的?!?/p>

        村民道:“不鬧紅火,這又背大鼓又搬镲鐃的,干啥呢?”

        壯漢道:“我們是為了打洋鬼子?!?/p>

        村民撇撇嘴道:“俗話說得好,放羊用鞭子,打棗用竿子,插頭用簪子,你們沒槍沒刀,用啥打洋鬼子?”

        壯漢摸了摸黑鼓槌,輕輕說了句:“到時候你們就知道了?!?/p>

        青龍關(guān)的戰(zhàn)斗打響后,守關(guān)的清軍突然襲擊,占據(jù)了優(yōu)勢,漢子們也沒什么動靜,一個個蹲在地上,“嗞嗞”地抽著旱煙,火星在黑暗中忽閃忽閃,像星星在眨眼。

        過了一會兒,中年漢子對一個年輕人耳語了幾句,年輕人點了點頭,向青龍關(guān)跑去。其他人都不說話,兩眼緊緊地盯著青龍關(guān)的方向,好像等待著一個重要時刻的到來。

        工夫不大,年輕人氣喘吁吁地跑了回來,對壯漢道:“班主,洋鬼子翻過勁來了,我們的守軍快頂不住了!”

        漢子們一聽,齊刷刷地站立起來。

        壯漢將袖子挽起來,從腰里抽出那對黑鼓槌,扯起嗓門大吼一聲:“抄家伙!”他一邊吼,一邊在那面磨盤大的鼓旁站定,兩只粗壯胳膊慢慢抬高,抬高,再抬高,一直抬到與自己眉棱平行的位置,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其他人效仿壯漢的動作,挽袖、抽鼓槌、抬高手臂……

        突然,壯漢將胳膊迅疾而有力地往下一壓,“咚咚!”鼓面上即刻發(fā)出兩聲渾厚響亮的聲音。

        鼓聲似乎就是出征的號令!

        這號令一下,所有的鼓槌同時落下,疾風(fēng)暴雨般擊打著鼓面,“咚咚!咚咚!”夜空中驟然響起一陣震耳欲聾的鼓聲!

        這鼓聲,像一只只力大無比的巨手,把黑沉沉的夜幕撕得粉碎!

        忽然,壯漢又大吼了一聲:“‘風(fēng)攪雪!”

        其他人齊聲呼應(yīng):“朔風(fēng)攪雪,還我山河!”

        喊聲落,鼓聲起。

        手持镲鐃的漢子們,也和著鼓聲,奮力敲打起來。剎那間,“咚咚”、“嚓嚓”、“吋吋”、“嘡嘡”,各種聲音競相作響,恰似狂風(fēng)攪動著漫天飛雪,向山野襲來,攪得天昏地暗,震得地動山搖……

        這從天而降的鼓聲,讓青龍關(guān)的守軍和百姓精神大振,他們奮不顧身地向洋鬼子猛撲過去。

        也是在這鼓聲中,洋鬼子們心驚肉跳,根本無心戀戰(zhàn),很快如喪家之犬一般朝青龍關(guān)外逃去……

        那位把總問村民:“這些敲鼓人沒說他們是哪里的人嗎?”

        村民們說:“敲鼓人沒說他們是從哪里來的,也沒說他們要到哪里去,一打完仗就走了?!?/p>

        把總很失望,準(zhǔn)備回去向張巖彪復(fù)命。剛出村口,一位老太太趕上來說:“軍爺,敲鼓人走時,那位領(lǐng)頭的漢子到我家討過水喝。”

        把總一喜,忙問老太太:“那領(lǐng)頭人跟您說過什么?”

        老太太道:“我問他,‘洋鬼子還沒走,仗還得打,你們還來嗎?那人說,‘來,一定來給守軍擂鼓助威,直到把洋鬼子趕走?!?/p>

        把總點點頭,謝過老太太,便回到青龍關(guān),將詢問到的情況一一向張巖彪稟報了。

        張巖彪聽了很高興,道:“如此看來,一定是有人在暗中助我們抗敵!有了他們的鼓聲,我想我們又多了幾分勝算。”

        次日,張巖彪和秀奎在一起研究軍情。

        秀奎道:“夷兵遭受重創(chuàng),必不甘心,定會卷土重來,我等須加倍小心才是?!?/p>

        張巖彪道:“大人所言甚是。若夷兵進犯青龍關(guān),希望那神秘鼓聲再助我們一臂之力,好讓我等把敵人徹底消滅?!?/p>

        秀奎嘆道:“要是知道他們?nèi)チ四睦?,我會用八抬大轎把他們抬來?!?/p>

        “八抬大轎!”張巖彪聞言,一拍大腿,“大人,我想起來了!”

        秀奎不解道:“你想起了什么?”

        張巖彪道:“想起鼓聲的來歷了!昨天夜里,卑職初聽到鼓聲,就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但因戰(zhàn)事緊張,沒顧上多想。剛才大人提到用轎抬他們,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主角應(yīng)該是他們?!?/p>

        秀奎“哦”了一聲,問道:“你想起何事?難道你以前聽過這種鼓聲?”

        張巖彪道:“沒聽過,但聽村里老人說過,那是一種奇特的鼓聲?!?/p>

        秀奎一臉興奮道:“你且說說,這鼓聲有什么奇特之處?”

        張巖彪道:“鼓倒沒什么稀奇的,就是普通的牛皮大鼓,特別之處在于敲這種鼓得用特制的鼓譜?!?/p>

        秀奎道:“鼓譜?”

        張巖彪點點頭道:“對。其實,凡鼓都有鼓譜,只不過他們的鼓譜來頭很大?!?/p>

        秀奎越聽越有興致,湊到張巖彪跟前問:“怎么個大有來頭?”

        張巖彪道:“據(jù)說此鼓譜出自漢武帝之手,您說來頭大不大?”

        秀奎驚訝道:“你說鼓譜是漢武帝劉徹所制?”

        “是的,大人!”張巖彪道,“還有更讓人吃驚的事情哩!”

        秀奎有些急不可待了,道:“張守備快快講來?!?/p>

        張巖彪道:“這種鼓,曾被大清圣祖皇帝康熙爺封為‘天下第一鼓。論文治武功,康熙爺難道不能和漢武帝相提并論?”

        秀奎睜大眼睛,“啊”了一聲。

        張巖彪繼續(xù)道:“出帝手,加皇封,聲震天下第一‘咚,就是指這種鼓?!?/p>

        “我的天,這豈不是神鼓!”秀奎驚愕得半天合不上嘴巴。

        果真被張巖彪猜到了,這鼓聲正是來自冀西元浦村谷家的轎鼓。谷家轎鼓可是大有來頭的。

        公元前96年,漢武帝劉徹的御前侍衛(wèi)谷越春告老還鄉(xiāng),劉徹賞賜他大批金銀珠寶。谷越春謝絕賞賜,只帶走劉徹編寫的一套鼓譜。

        劉徹政治上雄才大略,具有遠見卓識,軍事上運籌帷幄、決勝千里,這些史書都有明確記載。除此之外,劉徹還精通音律,編寫過不少敲大鼓用的鼓譜。當(dāng)年衛(wèi)青、霍去病與匈奴作戰(zhàn),按照這些鼓譜擂鼓以壯軍威,所以經(jīng)常打勝仗。

        明初,燕王朱棣掃北,殺人如麻,冀中大地尸骨成堆。戰(zhàn)后,為彌補人口不足,朝廷向冀中大批移民。谷越春的后人離開山西洪洞老家,沿著太行山麓向東輾轉(zhuǎn)遷徙。連年戰(zhàn)火,兵荒馬亂,強人出沒盜匪橫行,谷越春的后人數(shù)次遭劫,身上一無長物,只有這份世代相傳的鼓譜因藏匿貼身之處沒被搶去,后來把它帶到新的落腳之地——冀西山區(qū)封平縣元浦村。從此,村里有了谷家大鼓并世世代代流傳了下來。

        1688年,康熙皇帝前往五臺山上香,途經(jīng)封平縣??h太爺榜令各村大鼓縣衙迎駕,元浦谷家大鼓遵令前往??滴趸实勐牫龉燃掖蠊牟煌岔?,龍顏大喜,欽定為“天下第一鼓”,并賞賜每位鼓手一頂八抬大轎,讓他們榮歸故里。于是有了轎鼓一說,稱為谷家轎鼓。

        再后來,冀西流傳一句俗語:出帝手,加皇封,聲震天下第一“咚”,說的就是谷家轎鼓。

        轎鼓,分為粽子頭、風(fēng)攪雪、線兒鼓、雙座子、八镲、八鐃、大力勝、上架等七個段落,各段落既獨立成篇又相互關(guān)聯(lián)。鼓槌就是指揮棒,敲打時要指揮镲鐃等配套樂器,像指揮一個交響樂隊。一套轎鼓敲完歷時一小時,鼓槌敲擊鼓面五萬多次,镲敲四萬多次,鐃次數(shù)最少但也有三萬多次。鼓聲隨鼓手感情變化而變化,時而像進行曲,渾厚、響亮,猶如萬馬奔騰;時而像抒情詩,輕聲細語、嬌柔纏綿;時而像雷霆風(fēng)暴,驚天動地、氣吞山河;時而像三月春雨,淅淅瀝瀝、沁人心脾……

        谷家轎鼓具有提氣增勇之功能。兩軍對壘,雙方打成平手,處于膠粘狀態(tài)時,轎鼓會擾亂敵方的心智,使其喪失戰(zhàn)斗力;敵強我弱時,轎鼓會為己方注入強大的精神動力,起到轉(zhuǎn)危為安、轉(zhuǎn)敗為勝的效果。

        在龍須莊領(lǐng)頭敲鼓的壯漢名叫谷家堯,是谷家轎鼓的第五十五代傳人,敲得一手好轎鼓。那天,正是他領(lǐng)著二十多個年輕人,在龍須莊敲鑼打鼓,幫助青龍關(guān)守軍逆轉(zhuǎn)打贏了八國聯(lián)軍。

        且說八國聯(lián)軍打了敗仗,拉特捷夫很是氣惱,而最讓他生氣的是,本來聯(lián)軍已占據(jù)優(yōu)勢,只要再堅持一會兒就能獲勝,不料憑空冒出一陣鼓聲,讓聯(lián)軍功敗垂成。這鼓聲,也太奇怪了!

        “這些中國人真是可惡,打仗就打仗,怎么專搞這些莫名其妙的玩意兒!”撤退到黃崖村的拉特捷夫氣急敗壞道。

        “將軍莫急,我倒有個主意?!狈妒恳f。

        “什么主意?”

        “中國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戰(zhàn)不殆。我們在青龍關(guān)人地生疏,只能被動挨打,應(yīng)該在大清守軍里面安插一個眼線,為我們提供情報?!?/p>

        “你的主意當(dāng)然不錯,可大清守軍恨死了我們,誰愿意給我們當(dāng)臥底?”

        “這個不難,只要咱們舍得下誘餌,就不愁魚兒不上鉤。我比將軍更了解大清國的人,他們當(dāng)中有不少人,寧舍命不舍財,有奶就是娘?!?/p>

        “哦,你是說,我們可以用錢買臥底?”

        “是的,有錢能使鬼推磨。只要肯花錢,就能找到推磨的鬼?!?/p>

        “好吧,希望你馬到成功。我靜等你的好消息!”

        翠香樓,是青龍關(guān)最大的青樓。前些日子,翠香樓來了一位窯姐兒,名叫香瑩,芳齡二八,長得小巧玲瓏,楊柳細腰。小香瑩不僅長得俏麗,曲兒唱得好,床上功夫也了得,才來不多時,就紅遍了封平縣,引得達官顯貴、客商巨賈、風(fēng)流闊少等像蒼蠅叮臭雞蛋一樣,一撥撥地往青龍關(guān)翠香樓跑。

        青龍關(guān)守軍之中,有個外委千總名叫廖其來,是個尋花問柳的老手。他聽說小香瑩貌若天仙,也想嘗嘗鮮,解解饞。不過他掂量過自己,單憑兜里那二兩半碎銀子的月俸,別說上小香瑩的床,就連喝一頓花酒都難。

        這天晚上,廖其來一身便衣打扮,來到翠香樓旁邊的小酒館里喝酒。喝酒是個幌子,他在等小香瑩,想看她一眼。青龍關(guān)的油炸糕很有名,小香瑩每天晚上都要到街上來吃油炸糕。

        這時,從酒館外慢悠悠走進來一個金發(fā)碧眼的西洋客商,穿著打扮華麗氣派。這西洋人經(jīng)過廖其來身邊時,不經(jīng)意地向廖其來瞟了一眼,心里不禁一喜。原來,廖其來雖然換了便裝,但匆忙之中忘了脫掉軍鞋。西洋客商眼尖,一下子注意到了他那雙鞋。由這雙鞋,西洋客商不僅猜出廖其來是青龍關(guān)守軍將領(lǐng),而且職位似乎還不低。

        西洋客商見廖其來一雙眼睛不停地往翠香樓那邊瞟,心里就有數(shù)了。于是,他來到廖其來面前,禮貌地打招呼道:“先生,您好。我瞅著您面熟,好像在哪里見過?”這人說著一口流利的中國話。

        廖其來抬起頭,看了西洋客商一眼,搖搖頭道:“先生,對不起,我好像不認識你。”

        西洋客商笑道:“哈哈,這回我們不就認識啦!我叫布爾維斯,來自意大利威尼斯,到此地做點兒小本生意?!?/p>

        廖其來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先生怎么稱呼?”西洋客商問。

        廖其來剛想把名字告訴對方,但話到嘴邊又停住了。因青龍關(guān)有規(guī)定,軍人不準(zhǔn)隨意換便裝上街,尤其是戰(zhàn)時,更不能上青樓嫖妓。他想,如果自己把真實姓名告訴這人,一旦傳到秀奎和張巖彪耳朵里,豈不是會惹出大麻煩!于是,他腦瓜一轉(zhuǎn),信口謅了個假名:廖富貴。

        “好名字!我能認識廖先生,實乃三生有幸。不知廖先生能否讓我做個東,請您喝上幾杯?”

        “不客氣,請?!?/p>

        “廖先生真是爽快。店家,過來點菜?!?/p>

        很快,一桌精美的酒菜就擺在了廖其來面前。

        廖其來不好意思地說道:“先生真是破費了,我們萍水相逢,您何必……”

        西洋客商笑道:“廖先生不必介意,我就是想交您這個朋友?!闭f罷,他給廖其來倒上一杯酒,也給自己滿上,雙手端起來,“廖先生,我先干為敬?!辈弊右谎鼍秃认氯チ恕?/p>

        廖其來見西洋客商如此豪爽,就不再謙讓,也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就這樣,二人你一杯我一杯,一壺酒很快見了底。不知不覺間,他們已不互稱“先生”,而是以兄弟相稱了。

        廖其來已經(jīng)喝得半醉,他晃著腦袋,眨巴著眼睛,說道:“布兄弟,不……不能再喝了,一會兒我還……還要辦正事哩。”

        恰在這時,門外街上飄過幾盞紅燈籠,把半條街照得亮堂堂的。燈籠后面,一頂猩紅色絲絨小轎抬了過來??匆娺@頂轎子,廖其來忽然來了精神,他將酒杯一推,急匆匆地跑到門口觀看。

        猩紅色轎子沒有停,徑直抬進了翠香樓。廖其來追出去,跟著轎子往前走了幾步,直到轎子沒有了蹤影,他才像丟了魂似的,無精打采地回到小酒館。

        布爾維斯心知肚明,笑問道:“廖兄進過翠香樓?”

        廖其來嘆口氣道:“唉,這地方我哪里進得去?”

        “怎么不能進去?翠香樓是男人必進的地方嘛。”

        “話是這樣說,可我羅鍋兒上山——前(錢)緊啊!”

        “那廖兄想不想進去?”

        “做夢都想!聽說翠香樓里的妞兒一個個賽天仙,特別是那個小香瑩,比嫦娥還漂亮十分!”廖其來說著,咽了一口唾沫,“可惜,咱兜里不景氣,至今連這妞兒的模樣都沒見過?!?/p>

        “那今天晚上,廖兄就進翠香樓去玩?zhèn)€痛快,怎么樣?”

        廖其來搖了搖頭,不言語了。

        “呵呵,廖兄只管進去,放心大膽地玩,銀子嘛,由我出就是了?!?/p>

        廖其來擺手道:“布兄,我們萍水相逢,哪好意思讓您破費?這樣做不合適?!?/p>

        “廖兄這話就見外了。青龍關(guān)那么多人,為什么咱倆能相遇在這小酒館里?這叫緣分,你們中國人不是有句話叫有緣千里來相會嗎?”

        “無利不起早。布兄,你這樣做,總該有個目的吧?”

        “如果非要說我有目的,我也不隱瞞?!辈紶柧S斯邊說邊給廖其來倒上酒。

        “看看,讓我說著了吧!你有啥目的?說來聽聽,否則,這酒我不喝?!绷纹鋪戆丫票葡蛞慌浴?/p>

        “其實,這事也不大。廖兄是本地人,而我又在你這一畝三分地上做買賣,以后想請你多多關(guān)照。”布爾維斯笑著說。

        青龍關(guān)是軍事重地,晉冀兩地的客商運送貨物通過這里,都要接受嚴格檢查,以防不法商人私運違禁物品,比如鴉片、軍火等。有些客商為順利通關(guān),就出錢賄賂守關(guān)的軍卒。這些事情,布爾維斯是十分清楚的。

        原來是為了生意!廖其來一聽,放下心來。但他卻不敢答應(yīng),因為照顧來往客商生意是青龍關(guān)守軍的職責(zé),他現(xiàn)在穿著便裝,是個地地道道的老百姓,又怎能支配守軍?于是他說:“布兄一看就是財大氣粗之人,在青龍關(guān)哪里會少幫襯?我窮光蛋一個,又怎能照應(yīng)你?”

        “廖兄過謙了!我雖有幾兩銀子,在青龍關(guān)也認識幾個人,但強龍不壓地頭蛇呀!”布爾維斯突然收住笑容,說了句讓廖其來摸不著頭腦的話,“我是個買賣人,買賣人眼毒,不僅識貨,也能識人。我既然請求你照應(yīng)我,那你就一定有能力照應(yīng)。”說著,他斜眼瞟了瞟翠香樓的方向。

        話已經(jīng)說到這個份上,廖其來就不再推辭,笑著答應(yīng)了布爾維斯。

        布爾維斯當(dāng)即拿出幾錠銀子放到廖其來面前,道:“廖兄,快點兒進去吧。剛才轎子里坐著翠香樓最風(fēng)騷最漂亮的小香瑩,那模樣,那身段,那功夫,嘿嘿,真是千里挑一,名副其實的世間尤物?。 ?/p>

        廖其來假意推讓了一番,最終還是接過銀子,欣欣然蹩進了翠香樓。

        數(shù)日后的一個晚上,廖其來和布爾維斯又在小酒館里見面了。

        “廖兄,這幾天日子過得怎么樣?那翠香樓里的小妞兒滋味如何?”布爾維斯笑嘻嘻地問道。

        “多謝布兄的美意,這些日子過得不錯,只是……”廖其來剎住了話頭。

        “只是什么?”

        “那些銀子,玩幾個小妞還行,只是那小香瑩,我至今還沒碰過?!?/p>

        布爾維斯一聽,連連自責(zé)道:“都怪我沒搞清楚小香瑩的身價,給廖兄的錢少了。這樣吧,廖兄今晚就去找小香瑩,我在樓下替你結(jié)賬就是了?!?/p>

        廖其來有點兒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吃驚地看著布爾維斯,道:“你替我結(jié)賬?那小香瑩可是身價不菲的!”

        布爾維斯笑道:“錢財乃身外之物,我既然誠心結(jié)交廖兄,花再多的錢也心甘情愿。我們這就去翠香樓吧?!?/p>

        恰在這時,那頂猩紅小轎在紅燈籠的引領(lǐng)下,緩緩地進入了翠香樓,然后轎子一停,轎簾一掀,小香瑩打里面走出來,玉步輕挪,款款上樓而去。

        廖其來盯得眼睛發(fā)直,嘴角都快流出哈喇子了。

        布爾維斯捅了捅廖其來的腰眼,笑道:“廖兄,還猶豫什么?快點兒跟上去??!”

        “好!好!我這就進去。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風(fēng)流!”廖其來回過神來,撒腿就往翠香樓跑去。

        和小香瑩好一陣顛鸞倒鳳之后,廖其來終于心滿意足。他穿上衣服下床,正準(zhǔn)備走人,冷不防卻被小香瑩一把抓住,道:“大爺,你還沒給錢哩!一百兩銀子,拿出來再走不遲。”

        廖其來推開小香瑩道:“大爺還能少了你的銀子?有人來結(jié)賬?!?/p>

        “是誰結(jié)賬?你可不要誆我!”

        “他是個大老板,金銀堆成山?!?/p>

        “不管他是金山還是銀山,我就向你要錢!姑奶奶把你侍候舒服了,你怎能吃白食?”小香瑩指著廖其來臉上的幾顆麻子罵道,“你坑人竟然坑到翠香樓來了!”

        婊子無情,這話不假。剛剛在床上還溫香軟玉的小香瑩,霎時間竟變成了母夜叉。

        廖其來一時也來了氣,他胳膊一掄,甩開小香瑩的手,順勢把她往后一搡,罵道:“臭娘們兒,你橫個啥?看爺爺能不能離開這破窯子!”

        小香瑩被搡到房間的中央,要不是桌子擋了一下,她就摔在地上了。桌上放著小香瑩從街上帶回的油炸糕,情急之中,她抓起一把油炸糕,朝廖其來臉上甩了過去。因距離太近,廖其來沒有防備,這一甩正中面門,甩了他一個滿臉花。那炸糕是黏的,一下子把廖其來的眼睛、鼻孔和嘴巴都粘住了。廖其來大窘,連忙用手去擦,不料越擦粘得越緊,面積也越大,弄得他腦袋、臉上全是油炸糕的碎渣,眼前什么也看不見,煞是狼狽。

        這屋里的動靜一鬧大,自然就驚動了樓下。老鴇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顛著三寸金蓮,顫巍巍地跑上去查看。一看眼前的架勢,她明白了八九分:這是碰上揩油吃白食的了。

        老鴇沖上前,用手指著廖其來,小腳一跳老高,張嘴就罵道:“狗日的,螞蟻砍頭——不是個出血的筒子。也罷,今天就讓你嘗一嘗吃白食的滋味?!彼吜R邊走出房間,站在樓道上扯著嗓子喊了一聲,“小四、小五、小六,你們趕緊抄家伙上來,鉚勁給我收拾這個吃白食的狗雜種!”

        眨眼間,三個膀大腰圓的壯漢拎著棗木棒子,向樓上跑來,把樓梯蹬得亂顫。

        廖其來慌了神,心想,這節(jié)骨眼上,布爾維斯到哪兒去了?剛才還說在樓下幫我結(jié)賬的呢,咋現(xiàn)在連個人影也沒有?

        “布兄……”他一聲未喊出,三個壯漢已經(jīng)上了樓,也不說話,就往他身上掄棍棒。

        廖其來的眼睛被炸糕糊著,看不見,也躲不開,直被打得慘叫聲聲。他雙手捂著腦袋,像只沒頭的蒼蠅一樣在屋里亂躥亂撞。

        就在這時,樓下忽然響起了一聲斷喝:“住手!”

        廖其來一聽,正是布爾維斯,不禁大聲喊道:“布兄,我都快被搗成餃子餡了,快來救我!”

        布爾維斯跑到樓上,向老鴇和小香瑩道歉道:“媽媽!姑娘!有話好說,先別讓這三位兄弟打人了?!?/p>

        老鴇似乎跟布爾維斯很熟,她手一揮,三個壯漢就停止了追打。

        布爾維斯來到廖其來面前,假裝初次跟他見面,驚訝道:“哎呀,這不是青龍關(guān)守軍外委千總廖富貴先生嗎?”

        老鴇走到廖其來跟前,“啪啪”兩耳光搧在廖其來臉上,罵道:“洋鬼子在青龍關(guān)殺人放火,你身為守關(guān)的將領(lǐng),拿著朝廷的俸祿,吃著百姓的糧食,不去戰(zhàn)場殺敵,卻在這里尋花問柳,你還是人嗎?”

        小香瑩也脫下一只繡花鞋朝廖其來扔過去。廖其來被油炸糕糊著眼睛,沒法躲閃,頭上結(jié)結(jié)實實地挨了她一鞋底。

        小香瑩還不解恨,指著廖其來又是一頓臭罵:“青龍關(guān)曾頒下禁令,守關(guān)軍卒一律不準(zhǔn)入青樓,違令者斬。你身為外委千總,卻明知故犯,好大的狗膽!今天姑奶奶的花紅就不要了,咱們這就一塊去見都司大人,看他如何發(fā)落你這個惡棍!”

        廖其來一聽,兩條腿如篩糠一樣哆嗦起來,嘴里直叫道:“布兄,你快救救我!”

        布爾維斯又給老鴇和小香瑩深施一禮,道:“媽媽!香瑩姑娘!二位請息怒。我看今天這事就到這里吧,你們不要再為難廖千總了。我聽說廖千總給都司大人當(dāng)過親兵,他這個千總就是秀奎大人提拔的。你們?nèi)羰前阉唤o秀奎大人,秀奎大人能不殺他嗎?”

        老鴇和小香瑩一聽,又裝腔作勢地要撲上去和廖其來拼命。

        布爾維斯趕緊攔住她們,然后從口袋里摸出兩張五百兩的銀票,一人給了一張,說道:“行了!行了!你們打也打了,罵也罵了,這一千兩銀子,就算是廖千總給你們的補償,這事就這樣了結(jié)了吧?!?/p>

        二人接了銀票,喜滋滋的就要走,布爾維斯喊住她們道:“媽媽!香瑩姑娘!你們請留步,我還有一事相求,希望你們能答應(yīng)?!?/p>

        二人道:“先生有話就請講吧?!?/p>

        布爾維斯道:“廖千總來翠香樓之事,還望二位保密。他是守關(guān)軍人,消息一旦泄漏,身家性命必定不保。我把丑話說在前頭,廖千總是我的朋友,你們禍害他就是禍害我,到時候,可別怪我翻臉不認人?!?/p>

        老鴇和小香瑩笑嘻嘻道:“先生請放心,我們不往外講就是了?!?/p>

        “那就謝謝媽媽和香瑩姑娘了!”布爾維斯又鞠了一躬。

        隨后,他帶著廖其來離開翠香樓,趁著漆黑的夜色,向黃崖村的方向走去。

        雖是夜間,臉上還蒙著不少油炸糕,但廖其來還是能夠辨清東南西北。走了一段路后,他發(fā)覺方向不對,守軍的營房在青龍關(guān)南邊,布爾維斯怎么往北走呢?于是他問道:“布兄,你走錯路了吧?”

        “走不錯的?!辈紶柧S斯說。

        “再往前走就是黃崖村了,那里可是八國聯(lián)軍的駐地?!?/p>

        “對,我們就是要到黃崖村去?!?/p>

        “到黃崖村去?你不要命啦!拉特捷夫會奪走你的銀子當(dāng)作軍費,還會把你殺掉的?!绷纹鋪磙D(zhuǎn)身要往回走。

        只聽布爾維斯低聲怒喝一聲,說道:“廖其來,你轉(zhuǎn)過身來?!?/p>

        廖其來一愣,停住了腳步,心想,他怎么知道我的真實名字?他今晚的舉動一再反常,先在翠香樓點破我的身份,現(xiàn)在又叫我的真名,他究竟是什么人?為啥他要到八國聯(lián)軍的駐地去?突然,他想到了一個可怕的問題,不由打了個寒戰(zhàn):莫非他是八國聯(lián)軍的奸細?

        布爾維斯當(dāng)然知道廖其來在想什么,他冷冷一笑,道:“廖其來,事到如今我也不瞞你了,我的真實姓名叫范士耶利,是駐封平縣八國聯(lián)軍副統(tǒng)領(lǐng)?!?/p>

        范士耶利!副統(tǒng)帥!廖其來一聽,嚇得腿一軟,差點兒癱倒在地。他并不害怕范士耶利,而是害怕與他交往的過程。身為青龍關(guān)守軍將領(lǐng),竟然和死對頭攪和在一起,這要是讓人知道了,還能活命?看來自己是中了別人的計了,什么稱兄道弟,什么花錢嫖妓,都是這個范士耶利設(shè)的套??!

        廖其來的腸子都悔青了,他長嘆一聲,指著范士耶利道:“布……范……士耶利,你好狠毒!竟然設(shè)計陷害我!”

        范士耶利哈哈大笑道:“你們大清國有句話叫‘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我就是個丈夫嘛!現(xiàn)在你可想清楚了,是回青龍關(guān)被秀奎他們砍頭,還是去黃崖村接受拉特捷夫?qū)④姷臍g迎!”

        廖其來覺得自己真像待宰的羔羊,四條腿被捆綁得死死的,無法動彈一下,只等著挨刀子。

        見廖其來站著不動,范士耶利催促道:“廖千總,快走啊,拉特捷夫?qū)④娨呀?jīng)在黃崖村擺好了酒宴,為你接風(fēng)呢!”

        廖其來頭腦還算清醒,他知道自己一旦隨范士耶利去了黃崖村,那就是做了漢奸了,這讓他有些難以接受。于是,他破口大罵道:“范士耶利,我操你奶奶,你不要欺人太甚,這里是大清國青龍關(guān),只要我喊一嗓子,青龍關(guān)的守軍就會追出來,用長槍把你扎成篩子,你張狂個鳥!”

        “我盼著你喊呢,你要是沒力氣,那我就幫著你喊,看看誰會被扎成篩子!”范士耶利奸笑一聲,“身為青龍關(guān)守軍將領(lǐng),違抗軍令,私進青樓嫖娼,還和八國聯(lián)軍副統(tǒng)帥一起喝酒稱兄道弟,就憑這些罪名,秀奎和張巖彪能饒得了你?”

        范士耶利的話就像一根根鋼針,直刺廖其來的心窩,讓他疼得直冒冷汗。但他心有不甘,暗想,我若是殺死了你,看你還能跟誰說這些事去!于是,他突然蹲下身子,伸出一條腿,照著范士耶利的下盤猛掃過去。這個動作非??欤妒恳麤]有防備,被廖其來的掃堂腿掃了個正著,“撲通”一聲,范士耶利栽倒在地。

        范士耶利爬起來,撲向廖其來。廖其來伸出手,拽住范士耶利的臂膀往后只一帶,便聽“撲通”一聲,范士耶利再次重摔倒地。

        連吃兩次虧后,范士耶利惱羞成怒,他爬起身,不再撲向廖其來,而是“啪啪”拍了兩下手掌。掌聲落處,路邊閃出三個黑影,將廖其來團團圍住,其中一個黑影拔出手槍,頂住廖其來的腦門,用生硬的中國話呵斥道:“老實跟我們走,不然打死你!”

        廖其來腿一軟,坐在地上,幾個人便架起他,去了黃崖村……

        為防止八國聯(lián)軍反撲,青龍關(guān)守軍加緊備戰(zhàn),張巖彪將兵力部署作了調(diào)整。然而,在幾次小規(guī)模戰(zhàn)斗中,洋鬼子排兵布陣似乎經(jīng)過精確計算,令青龍關(guān)守軍頗有些傷亡。

        張巖彪覺得很蹊蹺,對秀奎道:“洋鬼子人生地不熟,怎么知曉我青龍關(guān)的兵力部署?”

        秀奎也深感意外,道:“或許,他們經(jīng)過化裝,潛伏進青龍關(guān)偵察過?”

        張巖彪搖頭道:“洋鬼子黃發(fā)藍眼大鼻子,化裝技術(shù)再高超也容易辨認,應(yīng)該無有可能?!?/p>

        秀奎道:“會不會有不曉事理的百姓向夷兵提供了情報?”

        張巖彪道:“這也不可能。青龍關(guān)作為軍事要塞,崗哨重重,普通百姓根本沒辦法進出。”

        秀奎不解道:“那情報又是如何泄露出去的呢?”

        張巖彪不無憂慮道:“看來是出了內(nèi)鬼,應(yīng)該立刻在守軍內(nèi)部進行嚴格清查,否則青龍關(guān)不保?!?/p>

        “大敵當(dāng)前,自己先打起來,對戰(zhàn)局不利吧?”

        “我們不能大張旗鼓地折騰,悄悄查訪就是?!睆垘r彪說。

        “也好,順著蒜皮找蒜,跟著雞毛找雞,總能把內(nèi)鬼挖出來。”秀奎同意張巖彪的主意。

        這天,秀奎和張巖彪開會商量御敵之策,青龍關(guān)外委千總以上將領(lǐng)參加,廖其來也在列。

        張巖彪對各據(jù)點兵力重新作了調(diào)整,并宣布:“朝廷在京城與八國聯(lián)軍談判,宣調(diào)秀奎都司赴京參加談判。茲事體重大,希望在座各位將領(lǐng)嚴守秘密,萬萬不得泄漏出去?!?/p>

        “在我赴京期間,青龍關(guān)一應(yīng)事務(wù)皆由張守備代理?!毙憧f。

        秀奎前往北京,這可是個重要消息,廖其來不敢怠慢,當(dāng)天下午就把情報送到了黃崖村。

        范士耶利表示懷疑,對拉特捷夫道:“清廷與聯(lián)軍談判,雙方代表級別很高。秀奎只是四品武官,哪有資格參加?”

        拉特捷夫也擔(dān)心這是秀奎和張巖彪放出的煙幕彈。

        這段時間,拉特捷夫和范士耶利都有一種預(yù)感:廖其來可能已經(jīng)暴露,不然,青龍關(guān)兵力部署不會頻繁調(diào)整。如果廖其來暴露了,張巖彪肯定會加強防范,那么秀奎赴京極有可能就是一個誘餌。

        兩天后,拉特捷夫又接到廖其來的情報,說頭天夜里,秀奎帶著隨從悄悄離開了青龍關(guān),走的是一條偏僻小路。

        拉特捷夫以為情報屬實,第二天一早,他便帶著聯(lián)軍傾巢而出,撲向青龍關(guān)。仗整整打了一天,在洋槍洋炮的輪番攻擊之下,青龍關(guān)守軍傷亡極大,多處據(jù)點失守。

        危機時刻,突見秀奎站在一高坡上,手握一把大刀,高聲喊道:“將士們,夷兵侵我國土,殺我同胞,掠我財物,猶如豺狼一般,大家跟我消滅他們!”他邊喊邊跳下山坡,揮舞著大刀,向著敵陣沖過去。

        原來秀奎并沒有去京城。京城確實正在談判,但那是朝廷大員的事,秀奎只是個四品都司,級別遠遠不夠,他離開青龍關(guān)是張巖彪籌劃的計謀,包括兩個內(nèi)容:其一,給內(nèi)鬼制造假象,讓他把假情報送給拉特捷夫,誘使其放松警惕傾巢出動,以便守軍圍而殲之;其二,親自去元浦村接谷家堯,這回是大仗硬仗,需要谷家轎鼓再助一臂之力。

        拉特捷夫和范士耶利也豁出去了,要與秀奎、張巖彪拼個魚死網(wǎng)破。拉特捷夫抽出指揮刀在前面指揮沖鋒,范士耶利揮舞著手槍在后面督戰(zhàn),八國聯(lián)軍散開隊形向青龍關(guān)守軍猛攻。子彈“嗖嗖”地怪叫著,雨點一樣飛向守軍陣地;炮彈“咣咣”地轟鳴著,一發(fā)發(fā)在守軍群里開花。仗著兵器的優(yōu)勢,漸漸地,八國聯(lián)軍又占了上風(fēng)。

        拉特捷夫揚著血淋淋的指揮刀,范士耶利提著冒煙的手槍,發(fā)出一陣陣狂笑。

        青龍關(guān)攻破在即,情勢萬分危急!

        正在這時,八國聯(lián)軍身后突然又響起了鼓聲,如同龍吟虎嘯一般。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谷家堯帶著轎鼓再次來到青龍關(guān),來到抗擊洋鬼子的前沿陣地。

        鼓聲一響,守軍軍心振奮,就像當(dāng)年衛(wèi)青、霍去病抵抗匈奴人一樣,個個斗志昂揚。

        拉特捷夫和范士耶利驚慌萬狀,他們領(lǐng)略過轎鼓的威風(fēng),那不是鼓聲,而是攝人魂魄的魔音。

        谷家堯赤裸著胳膊,舞動鼓槌,猛力擊打著鼓面。鼓槌就是指揮棒,鼓聲就是千軍萬馬,他一聲令下,鼓手們立刻催動千軍萬馬沖鋒陷陣,奮勇殺敵。

        和上次相同,這次還是敲“風(fēng)攪雪”——轎鼓中最驚心動魄的章節(jié)。

        和上次不同的是,這次是在大白天,鼓手們身處戰(zhàn)場最危險的地方,但他們已經(jīng)將生死置之度外,決心與青龍關(guān)共存亡。

        鼓聲響起,猶如凜冽、肅殺的北國狂飚,攪動著千萬朵雪花,在浩瀚而灰暗的天空中肆意漫卷、飛舞……

        鑼鼓聲、喊殺聲、槍炮聲交織在一起,彌漫在青龍關(guān)的大街小巷,四周群山響徹著“嗡嗡”的回音。

        “咚咚”的鼓聲中,洋鬼子們的新一輪攻勢又被壓下去了。

        此時此刻,谷家堯活像一位神勇無敵的將軍,全部身心都集中在轎鼓上,絲毫不顧周圍的槍林彈雨。有一顆子彈從他鼓幫一側(cè)射進去,從另一側(cè)鉆了出來。

        好危險!子彈后偏稍許,就會從谷家堯的身上穿過去。

        鼓幫鼓面密封,里面憋著氣體,鼓聲才會洪亮。鼓幫或鼓面一旦破洞,鼓聲就不響了。

        谷家堯的鼓聲突然變得嘶啞和發(fā)悶,為了保持鼓聲洪亮有力,他只能加大擊鼓的力度和速度。

        有好幾個人中了槍彈,其中兩人已經(jīng)倒下。谷家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也恨在心里,這些人是他從元浦村帶出來的。出來時還是活蹦亂跳的年輕后生,現(xiàn)在卻倒在了血泊里,他不知道回去怎么向他們的家人交代……

        廖其來離谷家堯不遠。在黃崖村,廖其來答應(yīng)拉特捷夫和范士耶利想辦法除掉谷家堯,所以,他兩只平時喜歡滴溜溜亂轉(zhuǎn)的眼珠,此時卻一動不動地盯著谷家堯,尋找著下手的機會。

        還真讓廖其來盯出問題來了:別的鼓,鼓幫鼓槌都是白色或黃色的,而谷家堯的鼓幫和鼓槌卻是紫黑色的,鼓聲也遠遠響于其他的鼓。

        事有湊巧,廖其來身邊站著一名年輕兵士,叫李黑皂。他與廖其來同村,當(dāng)初來青龍關(guān)當(dāng)兵就是廖其來向秀奎推薦的。李黑皂小時候?qū)W過木匠,練就一套辨別木材的好本領(lǐng),他只要瞄一眼,隨口就能說出其樹種。

        李黑皂見廖其來瞅著谷家堯的那面大鼓和鼓槌發(fā)愣,不禁問:“廖大哥,你看啥呢?”

        廖其來道:“這個人的鼓幫、鼓槌咋是紫黑色的呢?”

        李黑皂道:“那是印度千年小葉紫檀,堅硬耐磨,水漬不侵蟲子不噬,非常珍貴?!?/p>

        李黑皂只是隨口一說,廖其來可不是隨意而聽,他馬上想起了一件往事。

        1860年,英法聯(lián)軍入侵北京,咸豐皇帝逃到熱河,京城一片混亂,皇宮里更是亂象叢生,太監(jiān)、宮娥紛紛四散逃命。過了些日子傳出消息,皇宮里丟失了一批珍貴的印度產(chǎn)千年小葉紫檀,說是太監(jiān)監(jiān)守自盜偷運出京,高價賣到了市面上。后來幾經(jīng)倒手,這批小葉紫檀散落在民間。

        慈禧當(dāng)上皇太后,聽說皇家御用小葉紫檀被盜,十分震怒,頒旨嚴加查辦盜賊并派人到民間追繳。雖然追回不少,但仍有一部分無論如何也找不到了。就因為這批小葉紫檀,宮里有的太監(jiān)吃了官司掉了腦袋。后來,朝廷又頒旨:凡發(fā)現(xiàn)民間私藏或使用小葉紫檀者,一律押監(jiān)入獄;如有人膽敢公開出售小葉紫檀牟取暴利,格殺勿論。廖其來早年聽人說過這個事情。眼前,谷家堯竟敢使用小葉紫檀制做大鼓鼓槌,明目張膽地違抗朝廷的禁令,膽子也太大了。

        谷家堯膽子不大,第一次到青龍關(guān),地點選在龍須莊,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不愿讓守軍看到大鼓和鼓槌,怕燒香引出鬼來。哪承想第二次到青龍關(guān),它們真給谷家堯帶來了麻煩。

        廖其來眼珠一轉(zhuǎn)冒出個鬼主意:到秀奎面前去告谷家堯一狀,就說他盜取皇宮御用禁品。這一條罪,足夠讓谷家堯吃不了兜著走。只要定了罪,即便不滅谷家九族,起碼能砍掉谷家堯的腦袋,看你還敲轎鼓給守軍助威不!

        秀奎本為旗人,又是王公貴族,當(dāng)然知道小葉紫檀那段公案。聽廖其來如此一說,他也不敢怠慢,馬上來到谷家堯身邊。他定睛一看,不由愣在那里——谷家堯那面大鼓的鼓幫和鼓槌千真萬確是小葉紫檀所做,而且,很有可能就是皇宮里丟失的那一批,因為這種木材價格十分昂貴,民間極少有人買得起。

        事情非同小可。朝廷明令收繳小葉紫檀,秀奎作為朝廷命官,又是旗人,自然不能抗旨。按大清律例,應(yīng)該當(dāng)場把谷家堯拿下。然而,秀奎卻也下不了手——谷家堯正在不顧性命地幫助守軍抗擊夷兵??此遣活櫼磺星霉牡膭蓬^,秀奎非常為難。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抗擊夷兵,原本是吃皇糧拿軍餉之人的分內(nèi)事,谷家堯是個手無寸鐵的老百姓,舍家撇業(yè)大老遠跑來替我們擋槍彈,于情于理,都不該因為這些木頭板子而治人家的罪。況且,谷家堯還是自己請來的。

        秀奎下不了手,廖其來卻下得了手。不等秀奎許可,他三步并作兩步跑到谷家堯面前,擺擺手讓他停下。

        谷家堯正敲在勁頭上,忽然看見有人向他擺手。這人穿著清軍的官服,顯然是守軍將領(lǐng),于是停下來問道:“大人,您有何吩咐?”

        廖其來指指大鼓和鼓槌,道:“吩咐談不上,只想請教一二?!?/p>

        “大人有話盡管說,只要俺知道的都告訴您。”

        “你這鼓幫和鼓槌是啥木料做的?”

        谷家堯心里一緊,想說又不敢說。

        廖其來追問了一句。

        谷家堯只好說:“小葉紫檀?!?/p>

        “哪里來的?”

        “銀子買的?!?/p>

        “哪里買的?”

        廖其來步步緊逼,惹惱了谷家堯。這個守軍將領(lǐng)竟在生死攸關(guān)之時揪住小葉紫檀不放,這不是在幫洋鬼子的忙嗎?于是他不客氣地說:“你管我是從哪里買的!”

        廖其來冷笑一聲,道:“朝廷明令民間不許使用小葉紫檀,違者殺無赦。我是朝廷命官,當(dāng)然有權(quán)力問,也有權(quán)力管。”

        谷家堯的鼓聲不響了,其他鼓手也把鼓槌停了下來,戰(zhàn)場上只剩下槍炮聲和喊殺聲。沒有鼓聲襯托,這些聲音顯得異常單調(diào)、刺耳和乏味。

        廖其來不打洋鬼子,突然阻止谷家堯敲鼓,讓李黑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很想把廖其來拉回來,但廖其來是外委千總,自己是普通軍卒,無權(quán)制止他的行動,于是只能站在一旁干著急。

        張巖彪正在指揮守軍與洋鬼子浴血奮戰(zhàn)。轎鼓一響,守軍精氣神大振,漸漸又擋住了敵人的凌厲攻勢。不料,剛才還震天作響的轎鼓,不知為什么忽然變成了啞巴!

        不好!張巖彪心里瞬間升起一絲不祥的感覺。他知道,拉特捷夫和范士耶利早就視轎鼓為眼中釘肉中刺,非常恨谷家堯,必欲除之而后快。轎鼓突然不響,很可能是谷家堯遇到了危險。于是,他急急忙忙地向轎鼓所在的位置趕來。

        眼前情景,讓張巖彪火冒三丈,原來,廖其來的槍口正對準(zhǔn)谷家堯的太陽穴,逼著他停止敲鼓。

        谷家堯無法再敲鼓,但鼓槌并沒有放下,緊緊地攥在手里,攥得手心出了水,順著指縫嘀嗒在鼓面上。

        廖其來厲聲對谷家堯說:“秀奎大人宅心仁厚,不忍心殺你,你最好識相些。若不離開青龍關(guān),我就代替秀奎大人以私藏皇家小葉紫檀之罪就地將你正法?!?/p>

        按規(guī)矩,有四品都司在場,哪有八品外委千總說話的份兒?只是這個時候,秀奎有點兒投鼠忌器。治谷家堯的罪,他舍不得;放過他吧,朝廷的旨意又不能違抗。正在猶豫,廖其來突然出手,用槍頂住了谷家堯,臉上的麻子放射出邪惡的賊光。

        秀奎怕傷了谷家堯,慌忙呵斥廖其來不要莽撞行事。但廖其來不聽,繼續(xù)用槍威脅谷家堯。

        秀奎束手無策,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緊急時刻,張巖彪趕到了。一看眼前的情景,張巖彪明白了——暗藏在青龍關(guān)的奸細就是廖其來!

        張巖彪這個恨呀!廖其來,好你個敗類,不僅三番五次向洋鬼子出賣青龍關(guān)的情報,還要殺害抗敵英雄谷家堯,我決不能讓你活過今天!不過硬拼不行,廖其來的槍在谷家堯頭上頂著,萬一他狗急跳墻,手指頭稍微一勾,那谷家堯就沒命了。

        張巖彪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只見他走到廖其來面前,突然大喝一聲:“廖千總,你看背后是誰?”

        廖其來回頭去看,就在這一剎那,張巖彪飛起一腳,踢掉他手里的槍,順手從腰里拔出刀,出其不意地架到廖其來脖子上,說:“廖其來,你身為青龍關(guān)外委千總,卻賣身投靠洋鬼子,殘害骨肉同胞,真是禽獸不如!”

        廖其來最怕張巖彪。張巖彪和秀奎不一樣,秀奎雖是旗人,但對屬下,不論是滿人還是漢人,態(tài)度都很溫和。張巖彪則不同,治軍甚嚴,無論誰違犯了律例條令,都得接受懲罰,毫不容情。

        廖其來嚇得渾身顫抖,道:“守……守備大人,我沒有投靠洋鬼子??!”

        “事到如今,你還想抵賴!”張巖彪說著,手里加了勁兒,刀刃緊貼廖其來的皮肉。

        廖其來疼得“哎呀呀”亂叫,道:“大人……大人手下留情。我說!我都說!”

        張巖彪稍松了一點兒勁,道:“你是什么時候投靠洋鬼子的?”

        廖其來有氣無力道:“一……一個月前?!?/p>

        張巖彪稍往前送了送刀刃,廖其來的脖子馬上流出了血。

        “你為什么要投靠洋鬼子?”

        “守備大人,我……我也是被逼無奈。范士耶利設(shè)圈套讓我鉆,我鉆進去就再也出不來了?!?/p>

        張巖彪冷笑一聲,道:“被逼無奈?那么多守關(guān)將士,他們沒有被逼迫,單單逼迫你?”

        廖其來深知張巖彪的為人,他嫉惡如仇,斷然不會容忍自己出賣青龍關(guān)之罪。于是,廖其來“撲通”一聲跪在張巖彪面前,苦苦哀求道:“大人,請您給我一條活路吧!我河南老家有八十多歲的雙親需要贍養(yǎng),我愿意戴罪立功!”

        “呸,你還有臉提起父母?據(jù)我所知,你父親四十年前抗擊英法聯(lián)軍,在戰(zhàn)場上英勇頑強,是我大清國軍人的楷模和驕傲。我就奇怪了,老英雄怎么生下你這樣一個不爭氣的兒子!”

        “守……守備大人,我也是一時糊涂!您既然知道我父親是抗夷英雄,就請看在他老人家的分上,這次就饒過我吧。”

        “饒過你,我怎么向那些死在青龍關(guān)的弟兄們交代?留下你,讓你的父母為你飲恥蒙羞?”張巖彪激憤搖頭。

        廖其來又把眼光投向秀奎,向他求情道:“都司大人,查處小葉紫檀乃朝廷旨意,我替朝廷辦事,您可不能不管呀。請您看在我服侍您多年的分上,救我一命吧!”

        如果廖其來不當(dāng)奸細,只是為了小葉紫檀,秀奎真想救他一命。然而,當(dāng)張巖彪揭穿他的真實面目后,秀奎明白廖其來并不是為朝廷辦事,而是受命于拉特捷夫和范士耶利,意圖斬殺谷家堯,破壞抗夷大計,是個賣國賊。這種壞人,豈能留下?他于是“哼”了一聲,對張巖彪說:“張守備,既然他給我當(dāng)過親兵,我也念他這份情,你……給這個民族敗類來個痛快吧!”

        張巖彪點了點頭,怒視廖其來道:“背叛國家和民族的人,絕對不會有好下場!看刀!”說罷,他手起刀落。

        隨著“咔嚓”一聲,廖其來的人頭滾出去老遠,鮮血噴了張巖彪和谷家堯一身。

        廖其來突如其來插了這么一杠子,轎鼓停頓了很長時間。沒有了鼓聲,八國聯(lián)軍就像還陽的僵蟲,又展開新的攻勢。戰(zhàn)事一拉長,守軍再次出現(xiàn)劣勢。

        張巖彪非常著急,對谷家堯說:“谷班主,請你趕快擂鼓。今天不徹底消滅洋鬼子,咱們誰都不能離開青龍關(guān)!”

        谷家堯死里逃生,是張巖彪救了他一命。現(xiàn)在,張巖彪需要轎鼓,青龍關(guān)需要轎鼓,個人身家性命也需要轎鼓。轎鼓,必須趕快敲響。

        高高的青龍關(guān)上,冷風(fēng)颼颼,寒氣逼人。谷家堯全然不顧這些,他脫掉上衣,只留一件粗布汗衫,緊緊腰帶,吐了兩口唾沫在手心,兩個手掌合在一起搓搓,然后把兩只紫檀鼓槌掄得呼呼生風(fēng)。密密實實的鼓點擊打著鼓面,“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鼓聲又響徹云霄。

        其他人也學(xué)著谷家堯的樣子,脫掉上衣,扎緊腰帶,拿出十倍百倍于平時的勁頭,拼命擊打著轎鼓和镲、鐃、鑼。

        鼓聲中,張巖彪指揮守軍又組織起強有力的反擊,就像當(dāng)年衛(wèi)青、霍去病抗擊匈奴人一樣,鼓助人威,人憑鼓勢,守軍和老百姓肩并肩,手攜手,筑成一道堅不可摧的銅墻鐵壁,將八國聯(lián)軍團團圍在青龍關(guān)兩條狹窄的街道里。

        幾天前,張巖彪命令青龍關(guān)煙花爆竹作坊,把制作煙花爆竹所用火藥全部獻出來做成土石雷,現(xiàn)在派上了用場。土石雷一個個扔進敵群,“轟隆隆”,伴隨著一陣陣巨響,洋鬼子被炸得哭天喊地、血肉橫飛。煙霧升騰之處,飄飛著洋鬼子的半截胳膊半條腿,還有片片縷縷沾滿血跡的破衣衫。

        在一間小屋子里,范士耶利氣喘吁吁地對拉特捷夫說:“將軍,大勢已去,我看咱們還是跑吧,否則會全軍覆沒!咱倆的小命也會丟在這里的。”

        拉特捷夫“哼”了一聲,不滿道:“怎么?你想跑?你不是真正的軍人,真正的軍人就該戰(zhàn)死沙場,怎么能輕言逃跑呢?”

        范士耶利焦急道:“將軍,您何必死心眼兒呢?不走的話,這么多帝國士兵死在異國他鄉(xiāng),您于心何忍?”

        “我們不能敗在這些豬玀手下!就算是死,我們也要戰(zhàn)死沙場!”拉特捷夫氣急敗壞道。

        屋外的喊殺聲一陣高過一陣,窗戶上不斷有子彈射進來。土石雷的爆炸聲也越來越近,房梁上的塵土“嘩嘩”地直往下掉。拉特捷夫和范士耶利已經(jīng)成了“土地爺”了。

        “將軍,此時不走,怕是再沒機會了!”范士耶利苦苦哀求道。

        拉特捷夫也看出來了,今天,青龍關(guān)的守軍和百姓是向他們索命來了。再怎么抵抗,結(jié)果也只有一個字——敗。

        “將軍,中國人曾經(jīng)說過,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我們還是保住性命最重要!”范士耶利見拉特捷夫臉色已有轉(zhuǎn)變,趕緊催促道。

        “那好吧,撤退!”拉特捷夫終于想通了,還是范士耶利說得對,為什么要把生命丟在這里呢?我不能死在這里,我要活著回去,還要把這些士兵帶回去,他們都有父母和妻兒……

        簡單商議了一下后,拉特捷夫決定向青龍關(guān)南邊突圍,那里是一片亂石坡,荒涼、陡峭,沒有道路,守軍也沒有設(shè)防。

        “洋鬼子向南跑啦!”有人發(fā)現(xiàn)八國聯(lián)軍向南邊的亂石坡?lián)砣ズ?,火速向張巖彪報告。

        谷家堯聽說洋鬼子要跑,也立即帶著轎鼓來到青龍關(guān)南邊??傊侨说侥睦?,鼓聲就響到哪里。

        范士耶利催促著隊伍往南撤,跑在最后面。鼓聲追過來,大隊守軍也隨著追過來。

        范士耶利心里恨恨地想,聯(lián)軍之所以失利,就是因為這可惡的鼓聲。不行,我不能就這樣走了,我得給谷家堯一點兒顏色瞧瞧。于是,他停下來,悄悄躲在一堵矮墻后面,掏出槍,等著谷家堯過來。

        遠遠地,一個高大威猛的漢子挎著轎鼓走在最前面,一邊走,一邊使勁地敲著。

        此人必是谷家堯!我不能讓他活過今天!范士耶利歹毒地想著,隨即舉槍瞄準(zhǔn)……

        谷家堯一門心思都用在敲鼓上,哪提防有人暗算!忽然,“砰”的一聲槍響,谷家堯的左肩像是被扎了一錐子,一股鮮血順著胳膊流了下來,當(dāng)即把白色的鼓面染成了紅色,把黑色的鼓幫染成了醬紫色。谷家堯身體顫抖了一下,左手一松,鼓槌差點兒掉在地上。他使勁攥住鼓槌繼續(xù)敲打,鼓聲絲毫沒有減弱,還是那樣粗獷響亮。

        范士耶利心里發(fā)毛,再次舉起了槍。

        谷家堯明明知道前面有人在向他射擊,卻毫不理會。他的視死如歸、大義凜然,震懾了范士耶利。當(dāng)范士耶利第二次摳動扳機時,他的手指微微抖動了一下,便失了準(zhǔn)頭,子彈沒有射準(zhǔn)谷家堯,而是射在了鼓面上,那鼓面頓時出現(xiàn)了一個大洞。

        鼓幫被洞穿了好幾個窟窿,現(xiàn)在鼓面又中槍,鼓皮破了,敲自然不響,但谷家堯仍在不停地敲打,因為其他鼓手還要聽他指揮,他絕對不能停手。

        范士耶利見谷家堯始終沒有停下鼓槌,再次瞄準(zhǔn)了谷家堯。忽然,“咣咣”,他的后背被人夯了兩鐵棍,疼得他“哇呀呀”直叫喚,槍掉在地上。

        這兩鐵棍,是一個小伙子夯的。原來,一群追擊洋鬼子的年輕人來到矮墻邊,小伙子見這個大蝦米樣的洋鬼子正向敲鼓的漢子開槍,便順手掄起手中的鐵棍狠狠地向洋鬼子夯去。小伙子力氣十足,鐵棍又粗又長,而范士耶利毫無防備,三兩下就被小伙子夯趴下了。

        矮墻后面是亂石坡。范士耶利個子高,體重大,倒下后正好摔在亂石坡的邊緣上。那兒的幾塊石頭是活動的,被范士耶利一壓,就“嘩啦啦”滾落到亂石坡下面,范士耶利也隨著石塊滾了下去。

        亂石坡有五十多米高,下面是一個亂石坑,里面長滿了荊棘。范士耶利滾下去后,先被摔了個半死,又被荊棘的刺扎得滿頭滿臉都是血眼,腦袋成了血葫蘆,躺在地上爬不起來,痛得直哼哼。

        這時,大隊守軍高聲叫喊著,紛紛躍下亂石坡,向潰退的洋鬼子追殺過去。

        李黑皂跑在最前頭。他恨廖其來,更恨范士耶利,想找機會親手砍了他才解氣?,F(xiàn)在,這個機會來了。

        李黑皂當(dāng)過木匠,在軍營里經(jīng)常做些木匠活兒,身上時常帶著一把斧頭。他首先發(fā)現(xiàn)了黃毛卷發(fā)的范士耶利,但并不知道他是誰。

        旁邊有人認了出來,說:“這個人便是八國聯(lián)軍副統(tǒng)領(lǐng)范士耶利!”

        李黑皂一愣,俯下身,圍著范士耶利轉(zhuǎn)了幾圈,前前后后瞅了個真切,然后“嗖”地從腰間抽出斧頭,用斧柄敲了敲范士耶利的大腦門。

        范士耶利正閉著眼呻吟,忽然覺得有人敲自己的腦門,睜眼一看,發(fā)現(xiàn)一個黑臉守軍手里拿著一柄明晃晃的利斧正瞅著自己,不禁嚇得靈魂出竅,驚慌地說道:“你……你……你要干什么?”

        “要你的狗命!你自己說,你想怎么個死法?” 李黑皂說。

        “你是誰?”

        “我是廖其來的兄弟!你設(shè)計害死了廖大哥,我現(xiàn)在就替他向你索命!”

        范士耶利一聽,嚇得魂飛魄散,想了想,忽然從腰間摸出一根金條,遞給李黑皂道:“小兄弟,放過我吧。這個給你?!?/p>

        李黑皂輕蔑地笑著,搖了搖頭。

        范士耶利以為他嫌少,又摸出一根金條,再次遞向李黑皂。

        李黑皂伸出巴掌,“啪”的一聲,把金條打出老遠,吼道:“告訴你,洋鬼子,金錢能買通廖其來,卻買不通我李黑皂。中國人并不是個個愛錢如命!現(xiàn)在,我就送你到閻王爺那里去報到!”說完,他手起斧落,將范士耶利的腦門劈開了一個半尺長的大口子,但見白色的腦漿和紅色的鮮血混在一起流了下來……

        遺憾的是,拉特捷夫僥幸逃脫了。他進入封平縣時,帶著二百多名洋鬼子,而逃出去時只剩下數(shù)十人。

        青龍關(guān)保衛(wèi)戰(zhàn),以大清軍隊的勝利而告結(jié)束。

        這一戰(zhàn),谷家轎鼓功勛卓著,谷家堯一下子成了遠近聞名的英雄。

        清政府與英、法、德、日等列強簽訂了《辛丑條約》,光緒皇帝和慈禧太后回到北京。慈禧獎賞、提拔了一大批在她逃亡時為其鞍前馬后效勞盡忠之人,也撤職查辦了一些辦事不力者,有人甚至丟了腦袋。

        谷家堯雖然抗夷有功,但因私藏御用小葉紫檀,被定罪關(guān)進了封平縣大牢。

        青龍關(guān)都司秀奎、守備張巖彪,指揮有方,大敗俄國人拉特捷夫帶領(lǐng)的八國聯(lián)軍,給大清國爭了氣,慈禧太后甚感欣慰,頒旨給予褒獎,并破例召見了二人。

        朝堂之上,秀奎特意把谷家轎鼓助戰(zhàn)一事做了稟呈,詳細講述了谷家堯協(xié)助青龍關(guān)守軍英勇抗夷的經(jīng)過,當(dāng)面為他請功,懇請皇上和太后開恩,赦免谷家堯私藏御用小葉紫檀之罪。

        慈禧聽后,耷拉著眼皮問:“竟有這等事?那谷家堯現(xiàn)在何處?”

        “他被押在封平縣衙大牢。”秀奎說。

        慈禧用眼角的余光掃了一下文武百官,問道:“你們倒是說說,這件事情該怎么處理?”

        張巖彪上前一步,跪下道:“啟稟皇上、太后,微臣是青龍關(guān)戰(zhàn)役的直接指揮者。八國聯(lián)軍的洋槍洋炮極其厲害,要不是谷家轎鼓為我守軍鼓舞士氣,要想戰(zhàn)勝敵寇怕是不容易,谷家堯是青龍關(guān)保衛(wèi)戰(zhàn)最大的功臣?!彼呎f邊偷偷地抬眼察看光緒和慈禧的臉色,發(fā)現(xiàn)沒什么變化,遂大著膽子繼續(xù)道,“現(xiàn)在仗打完了,功臣沒有得到獎賞,反而被押入大牢,以后……”說到這里,他故意剎住了話頭。

        “以后又如何?往下講?!贝褥Я颂а燮さ馈?/p>

        “臣以為,若將那谷家堯定罪,以后再有戰(zhàn)事,還怎么請人家助戰(zhàn)?”張巖彪說道。

        這時,榮祿也上前一步,啟奏道:“八國聯(lián)軍追趕微臣和崇琦大人于保定以西,青龍關(guān)都司秀奎、守備張巖彪臨危不懼,率兵抵抗,且身先士卒,沖鋒陷陣,實乃我大清國的忠臣?!?/p>

        光緒和慈禧聽了,不約而同地點了點頭。

        “谷家堯乃一介草民,深明大義、赤膽忠心,危難之中,陣前擂鼓壯我大清軍威,也實乃我大清的功臣,應(yīng)受褒獎?!睒s祿稍停了一下,“但因其私藏御用禁品,論罪當(dāng)斬。微臣以為,念其抗夷有功,那就定他個將功折罪吧?!?/p>

        慈禧轉(zhuǎn)過臉問光緒:“皇上意下如何?”

        光緒道:“榮祿所奏言之有理,就將功折罪把他放出來吧。”

        慈禧微微點頭,緩緩道:“既然皇上發(fā)話了,準(zhǔn)奏。秀奎,回去把谷家堯放了吧。人家給咱出過力,你們要好好安慰安慰人家。”

        秀奎和張巖彪連忙叩頭謝恩:“微臣替谷家堯叩謝皇上和太后不殺之恩?!?/p>

        “起來吧。”慈禧瞇縫著眼睛,漫不經(jīng)心地說。突然,她臉色一變,聲音嚴厲起來,“你們真有能耐,還好意思在這里為谷家堯求情。哼!”

        秀奎和張巖彪不知道慈禧為什么突然變臉,嚇得不敢抬頭,更不敢問為什么。

        還是榮祿膽子大,他仗著和慈禧有親戚關(guān)系,問了一句:“太后此話怎講?難道不該為谷家堯求情?人家可是我大清國的功臣呀!”

        “谷家堯是功臣,你們卻是罪人!”

        “我們怎么又成了罪人?”

        “你們也不想想,堂堂大清國守軍,打仗竟靠一段普通鄉(xiāng)間鼓樂,軍人的士氣和膽氣都跑到哪里去了?”慈禧越說越來氣,“要是沒有轎鼓,沒有谷家堯,我和皇上是不是就得當(dāng)俘虜呀?退朝?!闭f完,她站起身,讓李蓮英攙扶著憤憤地走了。

        谷家堯好歹保住了一條命。

        秀奎和張巖彪懸著的心終于落到了肚子里。二人回到封平縣后,立即打開大牢,把谷家堯放了出來。

        后來,慈禧聽說元浦谷家轎鼓不比一般鄉(xiāng)間鼓樂,大有來頭,心里就有些癢癢,想找個機會聽聽這轎鼓到底能敲出什么新鮮花樣。

        過了些日子,慈禧太后要過生日。此次西逃,她受了不少驚嚇,吃了不少苦頭,好不容易鑾駕回京,也算是劫后余生,便想好好過個生日,壓壓驚,去去晦氣。

        為了準(zhǔn)備慈禧的這個生日,皇宮里提前大半年就開始忙活,吃喝穿戴、古董珍玩,都準(zhǔn)備得十分齊全。慈禧愛聽?wèi)?,喜歡譚鑫培的脆音兒,也早有人如此這般吩咐了下去。

        這天,李蓮英陪著慈禧在頤和園散心,提起過生日的事,他對慈禧說:“老佛爺?shù)膲鄢骄鸵搅?,奴才們雖然做了不少安排,但肯定還有不周之處。您還有什么要求,就吩咐下來,奴才們趕緊去布置、操辦,別誤了大事?!?/p>

        慈禧瞇縫著眼睛,嘬著牙花子想了半天,對李蓮英說道:“前些日子,聽說元浦谷家轎鼓來頭不小,真有這回事?”

        李蓮英哈了哈腰,說道:“奴才也聽說有這么一檔子事。老佛爺喜歡,咱這就把他們召來敲上一段。老佛爺聽聽,覺得好聽,好歹賞他們幾兩銀子;不好聽,亂棍打出去就是了。您看怎么樣?”

        慈禧慢悠悠地道:“好吧。宮里頭事兒多,我身邊也離不開你,這事就讓崔玉貴去辦吧。吹拉彈唱這類事,他比你懂。”

        李蓮英一聽,連忙說:“老佛爺,那崔玉貴如今在慶王府當(dāng)差,沒在您身邊哪!”

        慈禧一愣,問道:“崔玉貴是我的人,去慶王府干什么?”

        李蓮英心想,這老太婆真是老糊涂了,把崔玉貴送回慶王府不就是你的懿旨嗎?怎么時間不長就忘了呢?當(dāng)然,這些埋怨,打死他也不敢當(dāng)著慈禧的面說出來。所以,他只是試探著問:“要不咱再把崔玉貴從慶王府那兒要回來?”

        慈禧點點頭道:“去去,快點兒把他要回來。”說著,好像忽然想起是怎么回事了,又對李蓮英說,“降旨下去,恢復(fù)崔玉貴二總管的職務(wù),授三品銜,賞亮藍頂戴?;仡^你去那邊,知會皇上一聲。”

        李蓮英彎彎腰道:“嗻。奴才這就去?!闭f完,抬腳就要走。

        慈禧似是又想起了什么,說道:“等等。小李子,你告訴崔玉貴,讓他回來后先去封平縣一趟,把元浦村的轎鼓帶到京城來?!?/p>

        李蓮英一聽,有些為難地說:“老佛爺,崔玉貴出宮,怕是不……不太方便?”

        這一提醒,慈禧頓時醒悟過來。按清朝定制,太監(jiān)是不能私自出宮的。當(dāng)年安德海私出皇宮,被山東巡撫丁寶楨逮住砍了頭,給了慈禧一個燒雞大窩脖,公開場合還不敢說什么,只能打掉門牙往肚子里咽?,F(xiàn)在,她見李蓮英又提起太監(jiān)不能出宮之事,心里不由來了氣,罵道:“好你個笨蛋玩意兒!誰說讓他出宮了?我是讓他操辦這件事,他難道不會差遣別人去嗎?”

        一見慈禧發(fā)了火,李蓮英趕緊伸手打自己的嘴巴,說道:“您瞧我這張破嘴!是是是,還是老佛爺說得對,讓他差遣別人去。唉,我以后要是死了,肯定是笨死的!”

        慈禧聽了,把眼一瞪,道:“放肆!我快過生日了,你老死呀死呀的,想怎么著呀?是想咒我快點兒死嗎?”

        李蓮英聽了,嚇了一大跳,慌忙跪在地上,磕頭如小雞啄米,嘴里不住地央求道:“老佛爺,您就饒了奴才吧。奴才不會說話,就愛胡說八道,您老人家早就知道,奴才以后再也不敢了!”

        慈禧聽了,偷笑起來,卻故意繃著臉道:“別在這里丟人現(xiàn)眼了,起來吧。唉,這件事也怪我沒講清楚?!?/p>

        崔玉貴又回來了,常年侍奉慈禧的他,對這個老太婆的脾氣了如指掌:給慈禧辦事,無所謂對錯,全看是否對她的脾氣,還要看她心情的好壞。如果對她的脾氣,再碰上她心情好,你就是辦得再不好,那也是好;反之,就算你辦得再正確,那也是錯的。

        譚鑫培、陳德霖、楊小樓這幾位梨園老板,崔玉貴再熟悉不過,他本人就曾給他們配過戲,小翻兒一折就是三四十個,臉不紅氣不喘。他想,看戲容易,到時候用轎子把三位老板接過來就是了,唯獨這谷家轎鼓讓他犯難。他想,轎鼓是個啥玩意兒?青龍關(guān)都司秀奎和守備張巖彪都說它好,八成是因為轎鼓幫他們打了勝仗,他們才為它說好話,但真好還是假好,宮里誰都沒見過,也沒聽過。崔玉貴還有一層擔(dān)心:鼓聲里有沒有朝廷忌諱的東西?特別是有沒有招慈禧討厭的東西?聽說谷家轎鼓的鼓幫、鼓槌差點兒闖下彌天大禍,若不是榮祿、秀奎、張巖彪等人拼死力保,谷家堯早被砍了腦袋?,F(xiàn)在,又讓他帶著朝廷禁品進皇宮,還要讓太后看和聽,這個差事風(fēng)險可不小!

        崔玉貴決定小心行事。

        話說谷家堯接到縣衙的公文,要他三天后帶著轎鼓進京,給慈禧太后的生日助興,他壓根兒就不愿意去,可又不敢抗旨,于是陷入兩難之地。

        這日,谷家堯邊吃飯邊和家人商量,說道:“這次進京怕是兇多吉少!和青龍關(guān)一樣,取了經(jīng)是唐僧的,闖了禍?zhǔn)菍O猴子的,鬧不好就會被砍腦袋?!?/p>

        他老婆扒了一口飯,說:“你不去,人家就不砍你的腦袋啦?抗旨可是死罪?!?/p>

        谷家堯嘆了一口氣,道:“去也砍,不去也砍,莫非俺這回死定了?”

        他老婆又道:“我覺得啊,去,有可能會死;但要是不去,那是一定會死的。我看不如去?!?/p>

        他兒子在一旁埋頭吃飯,這時抬起頭來說道:“爹,我贊成娘的主意,京城還是要去,我看不一定會出事,而且這次我也要去?!?/p>

        谷家堯的兒子叫谷耀瑞,已經(jīng)十八歲了,長得和谷家堯一樣高大威猛,而且眉眼比谷家堯更加周正。他已經(jīng)跟著父親敲了十多年轎鼓,得到了父親的真?zhèn)?,轎鼓技藝已經(jīng)相當(dāng)不錯了。

        聽兒子說他也想去京城,谷家堯連連擺手,說道:“你不能去!連俺都不敢保證能喘著氣回來,干嗎還要搭上你?你就在家里好好呆著吧。”

        “聽說這次慈禧太后過生日,張羅戲班子的是大內(nèi)二總管崔玉貴。我應(yīng)該可以去。”谷耀瑞說。

        “崔玉貴?就是把珍妃娘娘扔井里的那個太監(jiān)?”谷家堯問。

        “對。”

        “那你就更不能去了!他連皇上的寵妃都敢往井里扔,咱是草民百姓,他要想殺咱,還不跟拍死個蚊子一樣簡單?”

        谷耀瑞卻不這樣看,說:“正因為咱是草民百姓,人家才不屑和咱一般見識哩!再說,他膽子就是比天還大,殺人總要有個理由吧。”

        谷家堯“哼”了一聲,說:“朝廷殺人需要理由嗎?咱幫他們打跑了八國聯(lián)軍,算是大功勞吧,怎么他們反把俺關(guān)起來,還要殺了俺?再說,他們要想找理由,就像磨道里尋驢蹄兒,還有找不到的?”

        谷耀瑞仍然堅持道:“咱去給慈禧太后慶賀生日,她反過來卻殺死咱,難道不嫌晦氣?”

        別看谷耀瑞歲數(shù)不大,這幾句話卻說得有理有據(jù),谷家堯心里便稍稍松了一道縫兒。忽然,他覺得兒子有點兒奇怪,這都是大道理,兒子長這么大從沒出過遠門,哪能說出這些話來?就問他:“小子,這些話你是聽誰說的?”

        “王蔞蒿。”

        “就是來送縣衙公文的那個皂役領(lǐng)班?”

        “是的。”

        “哼,不當(dāng)和尚不知道腦瓜皮涼。他手里要有犯禁之物,還會說得那么輕巧?”

        “王蔞蒿說,崔玉貴和正定府閆二掌柜是姑表親。”

        “一個皂役領(lǐng)班咋知道這些事情?”

        “王蔞蒿雖是皂役領(lǐng)班,但也有些來歷。他老家在河間府,離崔玉貴和閆二掌柜家都不遠,和崔玉貴帶點兒拐彎親戚,管崔玉貴叫姨表叔。”

        說到閆二掌柜,谷家堯猛然想起一件事,急忙說:“快,快帶俺去見王蔞蒿!”

        “人家已經(jīng)走了?!?/p>

        “啥時候走的?”

        “有半個時辰了?!?/p>

        “快去追,俺有重要事情問他!”

        那王蔞蒿辦完了公事,正往回走,忽見谷家父子匆匆忙忙追來,不禁啞然道:“你們這是……”

        “王大人,俺聽耀瑞說,您認識正定府仁和藥鋪的閆二掌柜,是真的嗎?”

        王蔞蒿點了點頭,道:“是啊,我倆老家是鄰村,也是親戚,我叫他表哥,小時候常在一塊玩耍。你也認識他?”

        谷家堯道:“豈止認識,我們還是要好的朋友呢?!彪S即若有所思道,“如此說來,那個人就是您了?!?/p>

        王蔞蒿疑惑道:“我?”

        谷家堯點了點頭道:“閆二掌柜此前在我面前提起過您?!?/p>

        王蔞蒿道:“他因何事提到過我呢?”

        谷家堯道:“因小葉紫檀。當(dāng)年,閆二掌柜說有兩個人知道他手里有小葉紫檀,一個是藥材販子,另一個沒有透露姓名。今天俺才知道,這個人就是您?!?/p>

        王蔞蒿道:“閆二掌柜還向你說了什么?”

        谷家堯道:“他說如果有緣,咱們可能會見面。哈哈,現(xiàn)在看來咱倆真有緣。”

        王蔞蒿不置可否,只是淡淡地笑了笑,似是轉(zhuǎn)移話題道:“谷班主,你應(yīng)該清楚,不去北京對你是不利的?!?/p>

        谷家堯道:“俺知道這是抗旨,橫豎有個死撐著天了,在青龍關(guān)已經(jīng)死過一次,在封平縣衙大牢也死過一次,再死一次,又能咋樣?”

        其實,谷家堯已經(jīng)有了進京的打算,只不過還想抻抻王蔞蒿,掂量掂量他這個“秤砣”在小葉紫檀這桿“秤”上能壓多少斤兩。

        “還有一點你可能沒有想到?!?/p>

        “死是人生第一難,還有啥能超過死?”

        “對你來說,這一點比死還重要,還難受?!?/p>

        谷家堯一愣,心想,這個世界上難道還有比死更要緊的事情?

        “你不去北京,封平知縣就讓我?guī)еI鼓去。其實我也會敲鼓?!蓖跏V蒿道。

        “你帶著谷家轎鼓進京?”

        “是的。你不去,總得有人去吧。給老佛爺祝壽,這可是頂天的大事!當(dāng)然,我不如你敲得好,而且也不會敲你谷家祖?zhèn)鞴淖V上的東西,只能用我老家的鼓聲充作轎鼓。老佛爺是行家,如果她覺得不好聽,你猜她會怎么說?”

        “咋說?”

        “耳聽為虛,眼見為實,谷家轎鼓是驢糞球下層霜,里面糙外面光。如此一來,可就臭了你谷家轎鼓兩千年的名聲!”

        這句話真戳到了谷家堯的痛處,他剛才還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現(xiàn)在卻變得臉紅脖子粗了。他瞪著眼睛,像要把王蔞蒿吃了似的,不高興地說:“谷家轎鼓,憑啥讓你帶著去京城!”

        王蔞蒿笑道:“你要是不愿意,那就由你帶著轎鼓,我領(lǐng)著你一塊兒進京?!?/p>

        “你還是要去?”谷家堯皺了皺眉頭。

        “人家是一番好意呢!紫檀鼓槌一旦出了差錯,崔玉貴面前咱們能說上話嗎?”谷耀瑞在一旁提醒谷家堯說。

        “好吧,去就去。我可不能讓谷家轎鼓蒙羞!”谷家堯擲地有聲地說。

        谷家堯帶著轎鼓曉行夜宿,向京城進發(fā)。

        途中,王蔞蒿多次詢問谷家堯認識閆二掌柜的經(jīng)過,谷家堯卻一再回避,因他曾向閆二掌柜承諾過,此事不對任何人提起。

        王蔞蒿笑著說:“閆二掌柜的心情我理解,怕外人知道他有小葉紫檀,但對我卻是例外,這事我比你知道得還要早?!?/p>

        谷家堯想想也是,連小葉紫檀人家都知道,咱還瞞著這段經(jīng)歷干啥?再說,若是不講,明顯是對王蔞蒿不信任,這回進京,有很多事情還要仰仗人家呢!于是,他就把結(jié)緣紫檀的經(jīng)過一五一十地告訴了王蔞蒿。

        當(dāng)年,大清皇宮小葉紫檀失竊并散落民間的消息也傳到了谷家堯耳朵里。他知道,印度產(chǎn)千年小葉紫檀是制作轎鼓和鼓槌的上好材料,敲出來的鼓聲純正、清脆、響亮、悠揚,不輸天籟,但不知道從哪里能搞到這些東西。

        那日,元浦村舉辦轎鼓大會,谷家堯正敲得帶勁,忽聽觀眾群里有人說:“鼓敲得不錯,就是鼓幫鼓槌木質(zhì)差勁,如果用小葉紫檀,聲音就好聽多了?!?/p>

        谷家堯聽了,下意識地抬頭打量了一眼這個人,見他五十來歲,肩頭挎一個大號的褡褳,腳上穿著一雙“踢死?!鄙叫?,正擠在人群里饒有興致地看著鼓手們敲鼓,不時地搖頭嘆息。

        谷家堯把鼓槌交給另外的人,走到漢子跟前,說道:“這位大哥,天氣挺冷,到家里暖和暖和吧。”

        漢子扭頭一看,是剛才領(lǐng)頭敲鼓的那位,也不推辭,跟著谷家堯走出了人群。

        聊天中,谷家堯得知漢子叫徐玉喬,家住河北正定府,是個藥材販子,長年在冀西一帶倒騰中藥材。

        谷家堯?qū)π煊駟逃蟹N相遇恨晚的感覺,他讓老婆炒了幾個好菜,和徐玉喬喝起酒來。

        “徐大哥,俺也知道小葉紫檀好,可從哪里能弄到這東西呢?小葉紫檀存世量太少,后來聽說又成了禁物,老百姓哪敢用??!”谷家堯不無遺憾地說。

        “正因為犯禁,所以才難搞到。不過……”徐玉喬探頭看了看門外,見沒人,就悄悄問谷家堯,“你真想要這東西?”

        “真的想要!不瞞您說,谷家有先祖所傳鼓譜,漢武帝親手編制,康熙金口敕封。這份榮耀,恐怕天底下任何大鼓都比不上?!?/p>

        徐玉喬大吃一驚,道:“老弟,你說的難道是‘天下第一鼓的轎鼓?”

        “正是。徐大哥聽說過此事?”

        徐玉喬雙手抱拳,向谷家堯拜了幾拜,道:“這件事在整個直隸都少有人不知道。了不得!了不得!小時候我就聽長輩們提到過元浦轎鼓,剛才看你敲鼓,真不愧是‘天下第一鼓??!”

        谷家堯嘆口氣說:“過獎了。老祖宗過去敲啥鼓俺沒見過,反正從爺爺那輩起,還沒有敲過一面像樣的好轎鼓,也沒有用過一對像樣的好鼓槌。”

        徐玉喬端起酒盅一飲而盡,說:“谷老弟別難受,我一定幫你找到那小葉紫檀?!?/p>

        谷家堯一聽,朝徐玉喬納頭便拜,十分感激道:“拜托徐大哥,如果能找到那小葉紫檀,谷家祖祖輩輩也忘不了您的大恩大德!”

        徐玉喬一把扶起谷家堯,說:“先別謝。我告訴你一個去處,拿到拿不到還得看你的造化?!庇谑钦f出正定府仁和藥鋪閆二掌柜手里有這個東西的秘密。

        谷家堯大喜道:“俺過幾天就去找閆二掌柜,請徐大哥幫忙引見一下?!?/p>

        徐玉喬道:“閆二掌柜是買賣人,買賣人看重錢財。谷老弟,我覺得只要價錢合適,你這一趟絕不會走空?!?/p>

        谷家堯心想,閆二掌柜是買賣人,看重金錢。你徐玉喬也是買賣人,也看重金錢。好,就沖你指出一條明路,俺也不會虧待你。于是,他打開炕角的木柜,取出十兩銀子,雙手遞給徐玉喬。

        徐玉喬見狀,慌忙用手一擋,說:“谷老弟,你這是干啥?”

        谷家堯道:“多謝徐大哥指點。您出門在外不容易,冰天雪地的挺受罪,我是個土里刨食的窮莊稼漢,家底兒薄,拿不出多少東西,這點兒心意您就收下吧?!?/p>

        徐玉喬也不推辭,接過銀子放進褡褳。

        數(shù)日后,谷家堯在正定府找到了閆二掌柜。

        閆二掌柜說話慢條斯理,顯得涵養(yǎng)很深。

        谷家堯向閆二掌柜見過禮后,大大咧咧地說想買他手里的小葉紫檀。

        閆二掌柜聞言一愣,說:“我哪有那東西?”

        谷家堯意識到自己犯了個錯誤,哪能一見面就向人家提出這么敏感的問題?于是,他在藥鋪對面找了個小客棧住下,天天到藥鋪里去磨那閆二掌柜,隔三岔五請他下館子喝酒聊天。時間一長,閆二掌柜發(fā)現(xiàn)谷家堯坦率、實誠,不像是朝廷的探子,便問他:“是誰讓你來找我的?”

        “是徐玉喬。”

        “哦,我猜著就是他。那你要小葉紫檀干什么?”

        “俺用它做鼓幫鼓槌。”谷家堯說。

        “你會敲鼓?”

        “是的。”

        閆二掌柜盯著谷家堯看了半天,突然說:“你把手伸出來給我看看?!?/p>

        谷家堯不知他要干什么,把雙手伸了過去。

        閆二掌柜一邊端詳,一邊摸著谷家堯的手,點了點頭,說:“看來你真的會敲鼓,掌繭又硬又厚,沒有幾十年的工夫是磨不出來的。”

        谷家堯道:“閆二掌柜真是行家?!?/p>

        閆二掌柜想了想,忽然問:“聽前輩人說,封平縣有個元浦村,村里有戶谷姓人家,他們的轎鼓名氣很大。據(jù)說鼓譜出自漢武帝之手,轎鼓的名字是康熙皇帝敕封的。你也姓谷,和元浦谷家有何淵源?”

        谷家堯道:“不瞞您說,俺就是元浦谷家的轎鼓傳人。轎鼓鼓譜是谷家的傳家寶,到俺這一輩已經(jīng)是第五十五代了?!?/p>

        閆二掌柜臉上顯出驚訝之色,說:“哎呀呀,我真是有眼不識金鑲玉!我的老家河間府也有大鼓,我小時候就敲過,但名氣沒有谷家轎鼓大。你們的是貨真價實的天下第一哪!”

        谷家堯情不自禁地“唉”了一聲,說:“可惜的是,鼓譜傳承到今天快兩千年了,一直沒有好的大鼓和鼓槌與之匹配,這塊心病讓我谷家代代轎鼓傳人難以釋懷,因做鼓幫鼓槌的……”

        閆二掌柜大概知道谷家堯接下來要說出小葉紫檀,趕緊將食指放在嘴唇上噓了一聲,說:“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你且隨我來?!?/p>

        他將谷家堯領(lǐng)到自己臥室的里間,用厚棉被把窗戶蒙起來,然后燃起一根蠟燭,掀起炕上的葦席,撬開炕板鉆進炕洞里,打開一個小木箱,取出六根紫黑的木塊。每根木塊均為長方形,長二尺,寬八寸,大約有四五寸厚。

        看到這些木塊,谷家堯心里好一陣緊張和激動。

        閆二掌柜從炕洞里出來,拍拍身上的灰土,低聲說:“這就是你想得到的玩意兒,一共十五斤多點兒,你上上手試試?!币馑际亲尮燃覉蜩b別一下真假和成色好壞。

        谷家堯拿起一塊小葉紫檀掂了掂,點點頭道:“是真東西,斤兩也差不多。您開個價吧?!?/p>

        閆二掌柜無聲地笑了笑,說:“我見你是谷家轎鼓的傳人,咱們今天就改改規(guī)矩,怎么樣?”

        “咋改?”

        “一般是賣主先開價。今天你是買主,由你先開價。我有言在先,這是缺貨,要按斤論價。”

        閆二掌柜撩起長衫,把右手伸進去,等著和谷家堯講“手價”。

        按斤論價?谷家堯心里一緊:閆二掌柜太精于算計了。

        閆二掌柜催促道:“開價吧?!?/p>

        谷家堯把手伸進閆二掌柜的長衫里,攥住對方一個手指頭:每斤一兩銀子。

        閆二掌柜掰開谷家堯的手指頭,伸出兩個手指頭:二兩。

        谷家堯的手微微顫抖了一下,心想,自己是帶著四十兩銀子來的,這些日子連吃帶住花費了不少,如果按閆二掌柜出的這個價格買下小葉紫檀,就得討飯回家。他好幾次想把閆二掌柜的手指掰開一個,不料閆二掌柜卻死死攥著不松開。

        谷家堯只好依從,攥著閆二掌柜的兩個手指頭搖了幾搖,意思是成交了。他也是鐵了心:今晚我就是把褲子賣了,也要把東西帶走!

        谷家堯付過銀子,將小葉紫檀包好挎在身上,向閆二掌柜辭行,準(zhǔn)備連夜回去。

        “等一等!”閆二掌柜拿出幾兩碎銀子遞給谷家堯,“谷老弟呀,買賣是買賣,情分是情分。我不多給你,就送個盤纏錢,也不枉咱們相識一場?!?/p>

        谷家堯大喜,也不推辭,接過銀子就要出門。誰知剛邁出幾步,閆二掌柜又一把將他拽了回來。

        谷家堯問:“閆掌柜,您還有什么吩咐?”

        閆二掌柜面色突然變得異常肅穆,低沉著嗓音說:“我敬慕你谷家轎鼓的名聲,希望你把它發(fā)揚光大,這才冒著生命危險做這個交易。谷老弟切記,這個世界上只有你、我和徐玉喬知道此事?!?/p>

        “閆掌柜請放心,這件事情到俺這兒就算鎖到柜子里去了,再不會有人知道?!?/p>

        谷家堯剛說要走,忽聽閆二掌柜“啊”了一聲,說:“還有個人也知道此事?!?/p>

        “誰?”

        閆二掌柜剛要說,又猶豫了一下,沒有說出那人的名字,道:“他將來若是見到這些東西,一定知道是從我這兒弄的。”

        “這人可靠嗎?”

        “可靠。我們是朋友,更是親戚,在小葉紫檀上他還有恩于我。當(dāng)年大內(nèi)捕快四處搜查小葉紫檀,是他事先給我通風(fēng)報信!”

        谷家堯沒有想到,后來真和這人打起了交道,這人還給谷家轎鼓幫了大忙。

        他,就是王蔞蒿。

        慈禧生日慶典的地點選在頤和園樂壽堂。

        那天,光緒皇帝、隆?;屎蠛臀奈浒俟俣紒碜YR。

        賀畢,慈禧帶著眾人來到頤和殿看戲,下午是譚鑫培的《定軍山》,晚上是余莊兒的《十粒金丹》。

        《十粒金丹》劇情很長,演完已是深夜,眾人準(zhǔn)備回去休息。慈禧不知從哪兒來的精神頭,傳旨要聽聽元浦的谷家轎鼓。

        事出突然,難壞了李蓮英和崔玉貴。按照慈禧壽辰的安排,轎鼓第二天上午才敲,不能和唱戲發(fā)生沖突。鼓手們是鄉(xiāng)下百姓,不懂宮廷禮儀,崔玉貴把他們安排到很遠的地方住,來回走一趟得半個時辰。半夜三更的,鼓手們都睡覺了,難道還要把他們喊起來?再說,等把他們接來,時間就更晚了,鼓還怎么敲?敲了還怎么聽?一夜不睡覺嗎?

        然而,懿旨下來了,誰也不敢說個不字。

        崔玉貴急忙派人去接谷家轎鼓。

        谷家堯已進入夢鄉(xiāng)。蒙眬中,他覺得有人在推自己,睜眼一看,是兒子谷耀瑞和皂班衙役王蔞蒿。

        谷家堯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連忙揉揉眼睛坐起來,說:“咋啦?我睡得正香哩?!?/p>

        谷耀瑞道:“爹,太后懿旨到了,要我們即刻趕到德和園大戲樓敲鼓去?!?/p>

        谷家堯嘟囔道:“深更半夜敲鼓,誰聽???”

        “還有誰?太后老佛爺聽唄?!蓖跏V蒿說。

        一聽是慈禧太后聽,谷家堯腦瓜子一激靈,清醒了不少,說:“不是明天上午才敲嗎?”

        “老佛爺脾氣怪著哩,想什么時候聽就得什么時候敲,管你安排不安排,她的話就是最好的安排?!?/p>

        谷家堯站起身來,說:“叫醒兄弟們,拾掇好家伙什兒,進德和園大戲樓。”

        德和園戲樓內(nèi),崔玉貴一溜小跑來到慈禧身邊,說:“老佛爺,轎鼓到了,在哪里敲?”

        慈禧漫不經(jīng)心道:“就在戲臺上敲,我要當(dāng)戲文看?!?/p>

        一切準(zhǔn)備停當(dāng),谷家堯從腰里拔出紫檀鼓槌,在空中揮舞了兩下,綰了個斗大的花兒,正要落槌,不料慈禧在臺下突然低聲說了一句:“停下!”

        李蓮英和崔玉貴不知道怎么回事,也顧不得問慈禧,趕忙向臺上擺手。戲臺不大,平時唱戲,只有幾個人在上面表演,這次上來好幾十個,還帶著鑼鼓镲鐃幾十件家伙什兒,把戲臺擠了個滿滿當(dāng)當(dāng)。

        前面的谷家堯聽到慈禧喊停,也看到李蓮英、崔玉貴在擺手,就停住了手。后面的人只看到谷家堯舉鼓槌,沒聽見慈禧的話,就“咚哐咚哐”地敲打起來。

        有人敲,有人沒敲,聲音很不齊整。慈禧不高興了,繃著臉,瞪著眼道:“沒有規(guī)矩?!?/p>

        崔玉貴一顆心登時懸到了嗓子眼兒,連忙為轎鼓解圍,說:“老佛爺別生氣!臺上人多,后邊的人可能沒有聽見。奴才這就把他們叫來問問?!闭f著,他轉(zhuǎn)身往前邁了一步,胳膊一擺,“嗖”的一個倒背跟頭翻到戲臺上,兩腳著地時,像一朵雪花落下,沒一點兒響聲。

        這一手,崔玉貴玩得漂亮,慈禧在最前排坐著,看得真真切切,情不自禁道:“嘿,要說武把式,還得數(shù)小崔子。”

        慈禧一叫好,眾人也跟著叫起好來。

        崔玉貴拍拍手上的灰塵,來到舞臺中間那面轎鼓旁,問大個子鼓手:“你就是谷家堯?”

        谷家堯恭敬地回答道:“回稟二總管,草民就是谷家堯?!?/p>

        “跟我到戲臺下面來一趟。”崔玉貴說著,一個“鷂子翻身”,又像一朵雪花飄到慈禧面前。

        崔玉貴露這兩手功夫,谷家堯起初不理解是啥用意。他心想,今晚是俺敲轎鼓,又不是你演《三岔口》,在俺面前賣弄啥?

        當(dāng)他準(zhǔn)備下戲臺時,王蔞蒿在旁邊說了句:“谷班主,下戲臺手腳也利索一點兒?!?/p>

        谷家堯明白了王蔞蒿的意思:你聽見太后給崔玉貴叫好了嗎?你想讓她叫好,也得拿出看家本領(lǐng)來。

        谷家堯豈是等閑之輩?只見他把鼓槌往空中一扔,縱身跳下戲臺,跪在慈禧面前,叩頭道:“草民不懂皇宮的規(guī)矩,請?zhí)罄戏馉斨巫?。”說著,他兩只胳膊往后一背,做了個被綁縛的姿勢。這時,兩只鼓槌恰好落到他手里。

        “好功夫!”

        “不愧是轎鼓傳人!”

        戲樓內(nèi)頓時熱鬧起來,眾人都為谷家堯叫好。

        戲院里的王公貝勒、文武百官中間,有不少人是行家里手,看出谷家堯這一手比崔玉貴的功夫難度大多了。崔玉貴是舞臺戲功,花拳繡腿,中看不中用,而谷家堯卻是實打?qū)嵉臍夤?,鼓槌扔出去,靠手勁控制升起、跌落的速度。谷家堯從扔鼓槌到接鼓槌,中間有半分鐘時間,就是說,鼓槌在空中須運行半分鐘才能落到谷家堯手里,這個分寸拿捏得稍有差錯,就接不住鼓槌而丟人現(xiàn)眼。

        事情就發(fā)生在慈禧的眼皮底下,她同樣看得清清楚楚,也不由叫了一聲好,隨后說:“你有什么罪?起來吧?!?/p>

        谷家堯又趕緊磕頭,說:“草民謝過老佛爺?!闭f完,站起來立在慈禧身邊。

        谷家堯這手絕活讓慈禧開了眼,她心情好多了,說:“聽說轎鼓還有鼓譜?”

        “回老佛爺,是有鼓譜?!?/p>

        “鼓譜上都寫些什么?”

        “回老佛爺,草民先祖谷越春還鄉(xiāng)后,把漢武帝所賜鼓譜縫在一個羊皮包里,針腳處用蠟密封。歷代祖先只是珍藏、傳承,誰也沒有打開看過。草民不知道鼓譜上寫些啥?!?/p>

        “那你們按什么敲鼓?比如唱戲,詞兒在那里擺著。你們不看鼓譜,怎么知道所敲的就是鼓譜上的東西?”

        “轎鼓共分七段,是先祖流傳下來的,都出自鼓譜。”

        “哪七段?有名號嗎?”

        谷家堯有點兒不情愿說,故意打了個嗑吧。

        崔玉貴在一旁催促道:“快回老佛爺話,到底有沒有名號?”

        谷家堯只好說:“有。七段依次是粽子頭、風(fēng)攪雪、線兒鼓、雙座子、八镲、八鐃、大力勝、上架?!?/p>

        慈禧把這七個名字念叨了一遍,笑了笑,說:“這些名號蠻有意思的?!L(fēng)攪雪這段肯定熱鬧,今天夜深了,不用多敲,就把這段敲敲吧?!?/p>

        “回老佛爺話,草民這就去敲。”

        谷家堯轉(zhuǎn)過身子,兩只手將鼓槌杵著戲臺外沿,身子一縱,“嗖”的一下又躍回臺上最中間那面轎鼓旁。其動作麻利、瀟灑,引得臺下再次響起了叫好聲。

        谷家堯在鼓旁站定,向左右鼓手打了個招呼,道:“漫天白雪,飄!”說完,鼓槌在鼓面上一點,“咚咚”,點出兩個脆生生的聲音來。

        隨著兩聲“咚咚”,鑼鼓镲鐃一起開敲,“咚咚”“哐哐”“嚓嚓”“吋吋”聲響成一片。

        夜已深,臺下好多人熬不住,有的打哈欠,有的丟盹兒,但慈禧不走誰也不敢走。戲臺上“咚咚哐哐”一敲,把他們的瞌睡蟲都嚇跑了,一個個又精神起來。

        谷家堯的鼓槌一陣快過一陣,鼓聲一陣緊過一陣,镲鐃聲也一陣響過一陣。臺下的人真感覺天空像突然刮來一陣陣寒風(fēng),攪動著漫天的雪花在飛舞、飄動。

        慈禧聽著聽著,似乎覺得鼓聲里有種威猛剛烈的殺伐之氣,說:“敲的是‘風(fēng)攪雪,但聽了讓人身上發(fā)熱,就想提著刀槍上戰(zhàn)場廝殺?!?/p>

        “老佛爺,這‘風(fēng)攪雪就是一種催征戰(zhàn)鼓,當(dāng)年衛(wèi)青、霍去病和匈奴人打仗,就是敲著‘風(fēng)攪雪給漢軍助威的,所以老打勝仗?!贝抻褓F說。

        “助威風(fēng)、鼓士氣,還就得用這種鼓聲?!贝褥麑Α帮L(fēng)攪雪”有了興趣,“小崔子,你知道當(dāng)年劉徹為什么起這個名字嗎?”

        “這個……這個,我還真說不好,谷家堯或許知道?!?/p>

        “好,你把他叫下來問問?!?/p>

        崔玉貴向谷家堯招招手,谷家堯連忙又從戲臺上跳下來。

        “劉徹給這段鼓聲起名‘風(fēng)攪雪,是何用意?” 慈禧問。

        “回老佛爺,”谷家堯說,“聽先祖講,這套鼓譜是漢武帝專為衛(wèi)青、霍去病抗擊匈奴編制的。匈奴地處大漠,每到冬季狂風(fēng)大作,冰天雪地滴水成冰,于是編制了這段鼓譜?!?/p>

        慈禧笑著說:“即便是傳說也很好,用意好,鼓聲好,我喜歡?!?/p>

        “青龍關(guān)保衛(wèi)戰(zhàn),谷家堯就是敲的‘風(fēng)攪雪,給守關(guān)軍卒提振了士氣,打敗了洋鬼子,給咱大清國爭了光?!贝抻褓F說。

        “這么說,‘風(fēng)攪雪也是大清國的功臣了?”

        “奴才以為也是?!?/p>

        “既然是功臣,那就賞吧?!?/p>

        崔玉貴一愣,忙問:“老佛爺,是賞‘風(fēng)攪雪,還是賞敲‘風(fēng)攪雪的人?”

        《十粒金丹》演完時間就不早了,又折騰了大半天轎鼓,慈禧也有些累了,想回去休息,便隨口說了句:“都賞,都賞。谷家堯重賞。”

        “老佛爺,您說賞啥,我去取?!贝抻褓F說。

        “別跑路了?!贝褥蛄藗€哈欠,從手腕上捋下一副暗紅色的手串,讓崔玉貴給谷家堯。

        這是西域進貢的血珀手串,崔玉貴驚愕地張著嘴,好一陣合不攏。這手串可是價值連城呀!老佛爺?shù)膶氊悢?shù)不清,但她最珍愛的只有兩件,一件是十六歲入宮時咸豐皇帝送給她的東珠耳環(huán),另一件就是這副血珀手串。他心想,我侍奉老佛爺多少年,她也不舍得賞我,谷家堯敲打了幾下轎鼓,就得到了這么大的封賞,這從哪兒說理去?他心里不平但也無奈,還得裝出高興的樣子,朝戲臺上高喊一聲:“谷家堯領(lǐng)賞。”

        第二天吃過早飯,谷家堯接到旨意,下午到德和園敲連本轎鼓。

        昨晚“風(fēng)攪雪”開了個好頭,慈禧太后封了賞,鼓手們高度緊張的神經(jīng)松弛了下來?;氐阶√幒?,大家安安生生地睡了個好覺,又經(jīng)過一上午的休息,中午吃了御膳房的宮廷菜,個個精神頭養(yǎng)得很足。下午上戲臺,大家敲打得十分賣力。

        慈禧不住地點頭微笑,打心眼里喜歡上了轎鼓,就對谷家堯說:“轎鼓確實好聽,但我不清楚這七段怎樣分開,乍一聽,就好像是一個段子。這樣吧,讓別人上面敲,你在這里給我講講。”

        谷家堯有點兒發(fā)怵,他敲了幾十年轎鼓,從來沒給人講過。轎鼓雖然有鼓譜,但誰都沒看過,傳承方式是老輩在前面敲,晚輩在后面聽,記住后再拿起家伙什兒練習(xí),沒人給谷家堯講過,他也不會給別人講。

        見谷家堯不說話,崔玉貴直催道:“講吧,老佛爺?shù)戎犇?!?/p>

        谷家堯知道慈禧精通戲文,戲文和鼓樂是相通的,懂戲文也應(yīng)該懂鼓樂。他怕說錯話惹慈禧不高興,就實話實說:“回老佛爺,草民只會敲,不會講?!?/p>

        慈禧笑了笑,說:“七段名號的由來,你應(yīng)該知道吧?為什么起這樣的名號呀?”

        “這個草民倒是懂一點兒?!?/p>

        “懂多少就說多少,我問到哪你就說到哪?!?/p>

        “就依老佛爺?!?/p>

        慈禧用手一指戲臺道:“他們現(xiàn)在敲的是哪一段?”

        “第一段,粽子頭。”

        “粽子頭?”慈禧說,“名字好怪!為什么叫粽子頭而不叫饅頭或窩窩頭?”

        “粽子頭是尖的,而轎鼓開頭時,擊鼓速度較慢也單調(diào),轎鼓上稱為‘尖頭。還有一個解釋。”說到這里,谷家堯突然住了嘴。

        慈禧正聽到興頭上,見谷家堯不說了,轉(zhuǎn)過頭道:“往下講啊?!?/p>

        谷家堯望了望崔玉貴和李蓮英,還是不說話。

        崔玉貴和李蓮英也不明白谷家堯為啥突然卡了殼。

        崔玉貴問:“你為什么總是說一句留半句?”

        谷家堯不是不愿意說,而是不敢往下說,不敢提“粽子”這兩個字。

        晉東冀西一帶多種植黍子,黍子脫皮后叫黃米也叫黏米,當(dāng)?shù)氐娘L(fēng)俗習(xí)慣,黃米除了磨面做油炸糕外,還用來包粽子,也不管是不是端午節(jié)。來京城前,谷家堯就聽說慈禧逃往西安路過忻州時,出過一回洋相。那次,慈禧餓得夠戧,當(dāng)?shù)乩习傩战o她送了不少粽子充饑。黃米黏性大,難以消化,吃七成飽即可。誰知慈禧餓極了,一下吃進去很多,結(jié)果造成消化不良,上吐下瀉鬧起了肚子。

        大黃米另一個特點是性熱,吃了容易發(fā)生泌尿系統(tǒng)感染,封平縣方言稱為“零碎”,即不停地撒尿,尿量又不多,呈深黃色。撒尿時,尿道有明顯燒灼感和疼痛感,嚴重時全身還伴有發(fā)燒癥狀。慈禧不僅鬧肚子,還患上了“零碎”,一晚上要往茅廁跑數(shù)十次。結(jié)果在上廁所的時候,跟一個鄉(xiāng)下老光棍鬧了一出窘事。所以,谷家堯不敢提粽子,怕犯了慈禧的忌諱。

        “谷家堯,你沒聽見我的話嗎?”慈禧又催道。

        “回老佛爺,草民聽見了,聽見了?!?/p>

        “聽見了就快講!”

        不講不行了,谷家堯只好接著剛才的話頭往下說:“元浦一帶,老百姓們都愛吃粽子,來了貴重客人,要包粽子招待,所以轎鼓開篇段子就起個‘粽子頭的名號?!闭f完,他偷偷地觀看慈禧,發(fā)現(xiàn)她臉色沒有變化,只是有段時間沒說話,好像在回憶什么,他的一顆忐忑的心才算平靜下來。

        鼓聲進入“上架”段落。

        “轎鼓上了‘架就快……”谷家堯剛想說“完了”,忽然想起王蔞蒿告訴過他,在慈禧面前千萬別說“完了”、“壞了”、“不行了”等等,便連忙改口,“就快結(jié)尾了。這個段落好有一比?!?/p>

        “比作什么?”慈禧問。

        “前六段,好比一輛小驢車在爬坡,敲到‘上架,等于爬過最陡峭的那段路,來到一塊平坦的地面上,鼓聲就平和多了?!?/p>

        “轎鼓有這么多道道兒,不愧是漢武帝所制、圣祖皇帝所封呀!”慈禧對谷家堯說,“聽說你是谷家第五十五代傳人,這半天你光說話了,還沒見你露真本事呢?!?/p>

        “那就讓他露一手?”崔玉貴說。

        昨晚,谷家堯只敲了一段“風(fēng)攪雪”,真沒有顯露出看家的本領(lǐng)來,現(xiàn)在見慈禧要自己單干,正合他的心思。谷家轎鼓在先祖手里揚過名、立過萬,那是何等榮耀,今天我要拿出十二分力氣,讓皇上、太后為谷家轎鼓豎起大拇指來。想罷,他一個縱步跳上戲臺,留下一個敲镲的和一個敲鐃的,其他人都下臺去。

        谷家堯拿起兩把鼓槌,捋了捋紅綢穗兒,在鼓面上輕輕點了兩下,試了試聲音。他聽到兩聲“咚咚”,皺了皺眉頭。唉,這個聲音可差遠了,要是那面小葉紫檀鼓還在,我就能敲出一朵鮮艷的大紅花讓你們看看。可惜,那面鼓在青龍關(guān)為大清國捐軀了。

        谷家堯嘆了口氣,對身邊兩個人悄悄說了句:“粽子尖尖頭,帶我上高樓?!彪S后,舞動鼓槌猛擊鼓面,頃刻間響起“咚、嚓、吋,咚、嚓、吋;咚咚、嚓嚓、吋吋;咚咚咚、嚓嚓嚓、吋吋吋”的聲音來。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谷家堯敲出的鼓聲,與剛才那些鼓手的合奏顯然不同,它清脆、響亮,渾然一體、連而不亂。

        谷家堯耍了幾十年鼓槌,深諳其中要領(lǐng),敲到緊要處,五步開外的人根本看不清鼓槌,只看見鼓面上有一團黑影在舞動,攪得人眼花繚亂。但在半里地之外,又能清晰地聽到鼓聲中那鮮明的節(jié)奏和強烈的層次感。

        轎鼓第四段稱為“雙座子”。因為這一段節(jié)奏特別快,所以,鼓槌不宜抬得過高,幾乎是在鼓面上摩擦。敲到這段時,谷家堯突然雙腳一跳,離開原來位置五尺以外,把鼓槌隔空往鼓面一送,手里捏著兩條紅綢穗兒的尾部。這時候,兩條軟軟的紅綢突然變得硬邦邦,就像兩根棗木棍子。準(zhǔn)確地說,就像谷家堯兩條胳膊突然加長了好幾尺。

        谷家堯站在五尺遠的地方,雙手來回拉動著兩條紅綢子,鼓槌在鼓面上不停地摩擦、擊打,竟然發(fā)出極為別致的聲音。這種鼓聲和在鼓旁直接擊打出來的聲音不一樣:說它柔,柔里帶剛;說它剛,剛里又摻柔,清脆悅耳、美妙無比。

        臺下的人看呆了,世界上居然還有這樣的敲鼓姿勢,居然還有這種動聽的鼓聲。

        慈禧感嘆地說:“谷家轎鼓真是名不虛傳!”

        李蓮英不懂鼓,但也覺得確實好看好聽,也道:“這玩意兒著實不賴?!?/p>

        崔玉貴懂鼓樂,亦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說:“這一招厲害。聽說鼓樂里有‘氣功捋稠的功夫,沒有親眼見過,今天算是開眼了。”

        鼓聲已敲到“八镲”、“八鐃”兩段上。七段轎鼓,別的段落都以鼓聲為主,唯獨這兩段,鼓聲退居二線,敲得比較輕,镲和鐃的聲音比較突出。這時,谷家堯又變出新花樣,他示意敲镲敲鐃的兩位退到一邊,把手中家伙什兒放在臺上。谷家堯左手拿起一面鐃,右手捉著一面镲,脫掉兩只鞋,把另一面镲和鐃放在兩只鞋筒上,左右開弓連續(xù)敲打起來。敲打過程中,他還忙里偷閑,騰出一只手,大拇指和食指、中指和無名指各夾著一只鼓槌,敲出“咚咚”的鼓聲。

        他一人干三個人的活兒,紋絲不亂,不落空,不缺項,聲音一樣悅耳動聽。

        這手功夫再一次鎮(zhèn)住了臺下的人,黑壓壓的戲園子頓時變得鴉雀無聲。

        慈禧看得眼睛發(fā)直,嘴巴半天合不攏,不時發(fā)出“啊、啊”的聲音。

        光緒也一反不言不語的習(xí)慣,嘴里不斷地發(fā)出嘖嘖聲。

        最吃驚的是崔玉貴,他知道這種“一趕三”和“一手兩槌”敲法是鼓樂的最高境界,和“氣功捋稠”一樣,崔玉貴也只是聽說,但沒見有誰能敲出來過。所以,他總以為這不過是坊間傳說或是鼓手的夢想而已,世界上哪有這樣的高手?一個人敲三樣家伙什兒,一手抓著兩個鼓槌,等于一人長了三只手,一只手長了十根手指頭,那還不亂了套?要是真有這本事,那還叫人嗎?簡直就是神!然而今天,崔玉貴真看到活神仙了,谷家堯真把“一趕三”和“一手兩槌”敲出來了,而且敲得是那樣嫻熟,那樣瀟灑,簡直妙不可言!

        氣功捋稠、一趕三、一手兩槌,鼓樂中三大絕技都在谷家堯手里現(xiàn)出真容,人們始信,怪不得康熙皇帝御封“天下第一鼓”,敢情人家真有三把刀兩把剪,當(dāng)然敢上街吆喝劁豬騸蛋。

        慈禧樂了,臉上堆滿了笑容——這個生日過得忒好!

        谷家堯敲畢鼓,向戲臺下面的慈禧太后和光緒皇帝拱了拱手。

        光緒整個下午沒有說話,臉上也沒有任何表情,直到谷家堯露出這些絕活兒,才有了一絲笑模樣。待谷家堯給他拱手致禮時,他突然喊了一聲:“你下來?!?/p>

        谷家堯沒想到光緒會喊他,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在戲臺上怔住了。

        “沒聽見皇上叫你嗎?”李蓮英這也是第一次向谷家堯發(fā)號施令。

        谷家堯這才醒悟過來,連忙跳下戲臺,來到光緒面前,“撲通”一聲跪倒,說:“皇上召見草民有何旨意?”

        光緒問谷家堯:“轎鼓中,鼓是主角,镲和鐃都是配角?”

        “回皇上話,是這樣。”

        “鑼起些什么作用?”

        “鑼的作用是……”

        沒等谷家堯說下去,光緒截住了他的話頭,說:“朕看它也在敲,但總聽不到它的聲音。鑼么,在轎鼓中似乎有它不多,沒它不少?!?/p>

        光緒說這番話是有所指的,周圍的人都能聽出其中的含義。谷家堯沒聽出來,說:“回皇上話,鑼在轎鼓中作用確實不大,它一般是在各個段落銜接處,起一點提示作用,如果是經(jīng)驗豐富的鼓手,也用不著鑼來提示。所以,除了給老佛爺生日祝壽這種大場面,在俺老家元浦,一般不用它。”

        “那它不就成樣子貨了嗎?還要它何用?”

        “據(jù)說先祖谷越春留下的鼓譜中沒有鑼。有一年,轎鼓到外村給一戶娶媳婦的人家敲喜,因為鑼和‘樂同音,為了喜慶,就臨時加了鑼?!?/p>

        “什么是敲喜?”

        “就是敲鼓助興。這次老佛爺過生日,俺們也是來給她老人家敲喜來的?!?/p>

        聽了谷家堯的解釋,光緒臉上又沒有了笑模樣,變得陰沉起來,嘴一抿,再也不往下問了。

        看見光緒不高興,谷家堯有點兒害怕,不知道哪句話得罪了皇上。他轉(zhuǎn)頭看看慈禧,好像她也不如剛才高興了。

        慈禧是聽了光緒那幾句指桑罵槐的話不高興的,但谷家堯理解錯了,以為嫌他先拜見皇上而沒有拜見她,于是連忙又跪倒在慈禧面前,一個勁兒地磕頭,場面有點兒尷尬。

        還是崔玉貴腦瓜子轉(zhuǎn)得快,他用手指了指谷家堯,對慈禧說:“老佛爺,谷家堯剛才不是說了嗎,他是給您老人家敲喜來的。敲了半天喜,恐怕也累了,就別讓他跪著了?!?/p>

        慈禧正想找個臺階下,就借坡下驢,點了點頭,道:“起來起來,歇息去吧?!?/p>

        轎鼓敲完了。谷家堯把全部人馬集合起來,在戲臺上齊刷刷跪倒,向慈禧太后和光緒皇帝請安。

        慈禧很高興,說:“我活了這么大歲數(shù),今年這個生日過得最痛快,最樂呵,也最有意思??促p!”

        王蔞蒿在戲臺上聽見慈禧這句“看賞”,連忙給崔玉貴使了個眼色。

        崔玉貴會意,“撲通”一聲給慈禧跪下,說:“老佛爺且慢行賞?!?/p>

        “怎么回事?”慈禧一愣。

        “老佛爺哪,要讓我說,這谷家堯不僅不能封賞,還得治他的罪!”

        “人家何罪之有?你聽聽這轎鼓敲得多好!”

        “谷家轎鼓有違抗朝廷旨意之罪。”

        “朝廷宣他們進京,人家也來了,怎么算違抗旨意?”

        “您老人家看到谷家堯那對鼓槌了嗎?那是印度產(chǎn)的千年小葉紫檀做的?!?/p>

        “小葉紫檀?”慈禧聽了,稍稍皺了皺眉頭,眼光往谷家堯手中的鼓槌瞄去,忽然想起秀奎和張巖彪為谷家堯求情的事,思忖了一下,說:“把鼓槌拿來我看看。”

        谷家堯臉色煞白,有些不情愿地將鼓槌交給了崔玉貴,崔玉貴把它雙手遞給了慈禧。

        慈禧拿著鼓槌,反復(fù)端詳了一陣,又掂了掂,說:“這東西怪沉的。”

        “這種木頭長得很慢,故稱千年小葉紫檀,沉得很?!贝抻褓F說。

        慈禧對坐在一旁的光緒說:“皇上,我看這東西也沒什么嘛,你聽這鼓聲多好聽。我聽說,小葉紫檀是做鼓幫鼓槌的好材料。”

        光緒面無表情地說:“親爸爸覺得好,那就一定好。兒臣贊同?!?/p>

        “既然皇上也覺得這鼓槌沒什么問題,以后就不要追查這件事了。民間小葉紫檀也不要上繳了,留下自己用吧?!?/p>

        慈禧剛說完,崔玉貴趕緊向戲臺上打了個手勢。谷家堯在前臺跪著,聽見慈禧的話,趕緊領(lǐng)著一干人再次磕頭謝恩。

        王蔞蒿長長地出了口氣,小葉紫檀的事終于告一段落,自己這趟京城總算沒有白跑,既對得起谷家堯,又對得起正定府的閆二哥,同時,對崔玉貴也是個比較好的交代。

        此時此刻,最覺寬心和興奮的莫過于谷家堯了。自打弄到小葉紫檀,他欣喜的同時也一直提心吊膽,如履薄冰地過日子。來京城前他就和媳婦商量好了,如果回不去,她就趕快找個合適的人家改嫁。慈禧太后廢除了民間不許使用小葉紫檀的禁令,谷家子孫后代就可以理直氣壯地用紫檀鼓槌敲鼓了。

        慈禧還攥著那對紫檀鼓槌,反復(fù)地端詳摩挲,好像挺喜歡它。

        崔玉貴心里一動,討好地對慈禧說:“這谷家轎鼓,漢武帝編了鼓譜,康熙皇帝封了‘天下第一鼓的名號,老佛爺是不是也封它個名號呢?”

        慈禧嘴一撇,說:“去去去,就你鬼心眼子多。我何德何能,敢和漢武帝和圣祖相比?”嘴里這樣說,心里卻覺得崔玉貴這句話很受用,遂說道,“轎鼓也就這么幾樣家伙什兒,還封什么?”

        “就把這對鼓槌封了吧。”

        “鼓槌?”慈禧一笑,“好吧,就封它‘天下第一槌吧?!?/p>

        崔玉貴聽了,剛想讓谷家堯謝恩,忽然想起一個至關(guān)重要的問題:慈禧雖然貴為皇太后,在大清國一言九鼎,但她畢竟不是皇上,算不上金口玉言。所以,只是給慈禧跪下道謝,卻不向戲臺上打招呼。沒有他的手勢,戲臺上的人不敢輕舉妄動,這一點,是王蔞蒿事先和崔玉貴商量好的,凡涉及小葉紫檀的事,一定要看崔玉貴的臉色和手勢,不該說的話不說,不該做的事不做。

        崔玉貴長跪不起,慈禧忽然醒悟過來?;始矣?,這是祖宗禮制和律法,頒布封號這些虛套子活兒,還是皇上說了算,皇上是真龍?zhí)熳勇铩?/p>

        慈禧把鼓槌讓崔玉貴交給光緒,問他能不能封“天下第一槌”。

        光緒討厭崔玉貴,不愿意讓他到跟前來,老遠地擺了擺手,說:“不用看了,親爸爸說它是‘天下第一槌,它就是‘天下第一槌?!?/p>

        慈禧也不再推辭,說:“既然皇上開金口封它是‘天下第一槌,那是他谷家轎鼓的莫大榮幸,讓他們謝恩吧。”

        崔玉貴這才向谷家堯打招呼,谷家堯再次領(lǐng)著眾人向慈禧太后、光緒皇上頂禮膜拜,叩頭謝恩。

        從此,谷家轎鼓又多了個皇家封號:天下第一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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