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寅飛 朱亮

在聾啞學校里，生性活潑的王玲玲結識了社會上幾個同為聾啞人的“好”朋友。她們一直給王玲玲買吃的、喝的，還給她買漂亮衣服。漸漸地，王玲玲不聽老師的管教，也不愿意和父母交流，每天只跟這幾個朋友一起玩耍。

站在被告人席上，22歲的王玲玲努力地比畫著一個個手勢，嘴巴里竭力地發(fā)出嘶啞的片段聲音。整個開庭的絕大部分時間，王玲玲的眼神大多數(shù)停留在翻譯人員李曉銘的身上，李曉銘是她與法官、檢察官交流的主要橋梁，通過手語翻譯，王玲玲希望可以傳遞出自己之前涉嫌犯罪行為中太多的委屈與無奈。

與去年9月《方圓》記者在江蘇省淮安市看守所內見面時相比，王玲玲似乎更淡定了一些，當初只要一提到李國生的名字，她就開始渾身不自在，甚至產(chǎn)生抽搐。王玲玲是江蘇省淮安市農村的一名聾啞少女，在她14歲從聾啞學校被別人騙走之后，經(jīng)歷了被迫偷盜、多次挨打、盜竊判刑之后想回歸正常生活，卻受到團伙頭目李國生無休止的侵擾。最后，不堪忍受的她拿起水果刀將李國生刺成重傷。

今年4月22日，這起案件在淮安市淮安區(qū)法院一審宣判，王玲玲獲刑3年。收到法院判決書十日后，被告人并未提起上訴，也意味著這一案件塵埃落定。而等到2021年王玲玲出獄，正好是她當年離家出走后的一個整十年。

結識“好”朋友

大大的眼睛，齊耳的短發(fā)，總喜歡戴著一頂棒球帽，一個乖巧而漂亮的女孩。認識王玲玲的人都這么評價，“如果不是被逼急了，不會干出這種傷人的事情來”。

對于王玲玲而言，命運對她并不公平。1997年，她出生在淮安市一個普通農村家庭。父親和母親都是普通的農民，為了生計，父親常年在外打工，母親帶著她的同時還需要做一些散工維持家庭開銷。直到王玲玲三歲的時候，家里人才發(fā)現(xiàn)她聽力和說話都不行。后來才知道，命運多舛的王玲玲天生患有聾啞癥。

為了治好她的病，父母帶著年幼的王玲玲四處求醫(yī)，附近的大小專科醫(yī)院都去遍了，各種偏方也試了不少，可是遺憾的是聾啞癥最終沒能治愈。與此同時，家里也因為看病背負了一大筆債務。

日子一天天過去了，到了王玲玲上學的年紀。起初，她還能在鎮(zhèn)上的幼兒園和正常孩子一起上學?？墒堑搅松闲W的時候，因為交流障礙，附近的小學都表示無法接收她入學，同時建議王玲玲父母將她送到專門的聾啞人學校。經(jīng)多方打聽，最終王玲玲在相鄰的寶應市一個聾啞學校上了學。此后，幾乎整個童年，王玲玲都在寄宿制的學校里上學。她并不責怪父母從小就把她放在外地的學校，只是語言與聽力的障礙讓她與父母天然就有了一段屏障，即使回家的時候也沒多少交流，她似乎活在自己的內心世界里。

到了2010年前后，父母把王玲玲轉到了離家較近的淮安市第二特殊教育學校上學?；叵肫饋?，李曉銘接受《方圓》記者采訪的時候說，他還教過王玲玲。那個時候學校剛剛建立，各項管理措施還不完善。尤其是伙食一般，這些農村孩子更容易受到外界的誘惑。

在聾啞學校里，生性活潑的王玲玲結識了社會上幾個同為聾啞人的“好”朋友。她們一直給王玲玲買吃的、喝的，還給她買漂亮衣服。漸漸地，王玲玲不聽老師的管教，也不愿意和父母交流，每天只跟這幾個聾啞女孩子一起玩耍。2011年，在淮安市第二特殊教育學校上了一年學后，王玲玲在一個本應該回家的周末突然離開了淮安，和她一起走的還有兩個同學。老師只是聽她們說過要出去打工賺錢，至于去了哪里，家里人、學校的老師都一無所知。

落入盜竊團伙

后來大家才知道，王玲玲和她的同學是受到了“好”朋友的鼓動要去南京打工賺錢。可是一到南京，事情全都變了樣子。根本沒有什么所謂的工作，她們落入了一個盜竊團伙，這個團伙的頭目叫李國生。李國生本身也是一個聾啞人，他控制著十幾個聾啞人在南京等地四處流竄作案，專門偷竊財物。

這些年來，李國生可謂劣跡斑斑，曾多次因為盜竊罪被判刑入獄。記者查閱裁判文書網(wǎng)顯示，李國生于2002年10月30日因犯盜竊罪被浙江省義烏市法院判處有期徒刑3年6個月，并處罰金5000元;2007年3月因盜竊被行政拘留10日;2010年3月31日因盜竊被南京市勞動教養(yǎng)管理委員會勞動教養(yǎng)1年;2011年6月17日因犯盜竊罪被南京市江寧區(qū)法院判處有期徒刑10個月，并處罰金3000元，2012年2月7日刑滿釋放;2013年10月26日因涉嫌犯盜竊罪被判處有期徒刑9個月。

李曉銘告訴記者，在聾啞孩子的心里，本能地覺得其他的聾啞人更值得信任，而有不良動機的那些聾啞人往往會利用這一點。這個案件中的李國生正是抓住了聾啞人的這種心態(tài)，連哄帶騙，讓他們墮落其中。

為了壯大團隊，李國生經(jīng)常派他手下到聾啞學校，騙一些涉世未深的未成年女孩子加入他的團伙，王玲玲就是這樣掉入了陷阱。聽說是要去偷東西，王玲玲不愿意并提出想要回家。身材魁梧的李國生毆打了不聽話的王玲玲，并威脅如果不去偷就要殺掉她。因為害怕，14歲的王玲玲最終同意留下來。在經(jīng)過簡單的“培訓”之后，王玲玲和她的同學就被派到南京的街頭開始盜竊生涯。白天李國生和他手下的馬仔在暗處盯梢，防止她們脫逃，晚上這些女孩子就被關在一個裝有防盜門窗的出租屋內進行看管。每天她們都要完成一定的任務量，完不成就要被李國生毆打，而偷來的財物則全部上交給李國生，供其個人揮霍。

長期的毆打和恐嚇，讓年幼無知的王玲玲心靈漸漸變得麻木，跟著李國生四處流竄作案。有記錄顯示，2013年初，因為盜竊，王玲玲被南京警方抓獲。由于還是未成年人，南京市浦口區(qū)檢察院依法作出不起訴決定，并通知她的父母把她接回了家。然而時間不長，王玲玲又一次跟著李國生離家出走。2013年8月，剛剛達到刑事責任年齡的王玲玲因在江蘇省泗陽縣一超市內盜竊一個小孩的黃金吊墜被當場抓獲，后被判處有期徒刑6個月。

幡然醒悟期待新的生活

這次被判刑以及之后的幾個月監(jiān)獄生活讓王玲玲有了深刻反思的時間，之前李國生給他們洗腦的時候說，聾啞人干這些事情不會坐牢的謬論也不攻自破。于是，她下定決心不再跟著李國生干盜竊的事情了。

出獄后，王玲玲被父母接回了家。此時王玲玲的父親因為患上了尿毒癥在家休養(yǎng)，年幼的妹妹還在上學，困窘的家境和家人的關懷更讓日益成熟的王玲玲自發(fā)地產(chǎn)生了家庭責任感，再沒有和李國生出去盜竊。同時，王玲玲也在家附近的燒烤店找了一份工作，雖然收入不高，但是總算回到了自己家，也有了自己靠雙手勤奮賺來的正當收入。

兩三年后，為了讓王玲玲安心，父母決定給她張羅找對象，他們相中了本地流均鎮(zhèn)的一個聾啞小伙子趙勝利。趙勝利和王玲玲都曾在淮安市第二特殊學校上學，性格內向的他踏實肯干，跟人學了瓦工的手藝，還能開拖拉機，在建筑工地給人干活，每月收入有五六千元。在當?shù)兀@個收入已經(jīng)算中等水平了。因此，無論是從長相還是收入，王玲玲的父母都很喜歡這個踏實肯干的小伙子，而兩人也一直保持著平淡的交往。

原本以為屬于王玲玲的幸福生活即將啟程。然而，此時李國生卻再次在她的生活中若隱若現(xiàn)。原來團伙里的朋友通過微信告訴王玲玲，李國生出獄后，正在組建原來的團伙，試圖把那些人重新拉回來，王玲玲是李國生重點想找回的對象，他在不斷打聽王玲玲的聯(lián)系方式和行蹤。

王玲玲知道，在李國生那里還有一個可怕的約定：每個他帶出道的人都必須為他偷滿20萬元的東西，否則不能離開那個團伙。這些年，李國生陸陸續(xù)續(xù)地給王玲玲計算過，她只完成了17萬元的任務，而誰也不知道李國生是怎么計算的。那個兇狠的如魔鬼一樣存在的李國生肯定不會放過她的。

事實上，這些年隨著經(jīng)濟水平的提高和政府對特殊教育的重視，特殊教育學校的管理越來越規(guī)范，騙聾啞學生去從事非法行為的現(xiàn)象也越來越少。因此，李國生的團伙成員也日益減少。這種背景下，針對王玲玲的危機正在一步步逼近。

被威逼利誘后舉起了尖刀

2018年4月18日晚，王玲玲的微信里突然收到李國生的消息，他說第二天早上要到她的家里來一趟，讓王玲玲跟他一起去工作（偷東西）。多年不聯(lián)系的李國生突然出現(xiàn)，讓王玲玲感到非?？謶帧＠顕霸{她，如果不跟他出去工作，他就要殺掉王玲玲和她的全家。

王玲玲立刻聯(lián)系趙勝利第二天早上來家里談事情，其實就是想讓趙勝利過來幫自己的忙。趙勝利以為王玲玲是商量兩人的婚事，第二天一大早就興致沖沖地到了王玲玲的家。前后腳的工夫，李國生也到了。李國生打著手語要王玲玲和他一起去“工作”，王玲玲不肯去。李國生又讓王玲玲給他3萬塊錢，這樣以后就不會再來找她，王玲玲再次拒絕。性情兇惡的李國生揮起拳頭直接給王玲玲下巴上就是一拳，并繼續(xù)毆打王玲玲。而此時，一旁個頭矮小性格怯弱的趙勝利并不敢上去拉架，他沖出大門去喊人，留下了王玲玲一個人面對人高馬大的李國生。

心生恐懼的王玲玲有些失去理智，她掏出事先藏在褲兜里的一把尖刀，朝李國生刺了過去，第一刀正中他的后背，李國生隨即倒地。李國生幾次掙扎想爬起來都沒能成功，躺在地上的李國生用兇狠的眼神盯著王玲玲，并用手語威脅她。

此時的王玲玲看著李國生流在地上的鮮血，內心的驚慌及恐懼到達了極點。她覺得一定要讓李國生失去報復她的能力，于是她拿著刀再次對著李國生的兩個手臂關節(jié)處連續(xù)刺了七八刀，隨后又拿起一個伸縮棍對著李國生肩膀進行擊打，直到他徹底不動彈了才停手。

此時，趙勝利正在屋外到處跑找鄰居，每見到一個人他都使勁地指向王玲玲家，意思是請大家去幫忙。等到有鄰居到場的時候，看到的已經(jīng)是李國生倒在血泊中，王玲玲丟了魂一樣地站在一旁。隨后，警車、救護車呼嘯而至。王玲玲的父母也被周圍的鄰居通知，“家里面出大事了”。

二次提請逮捕

李國生住進了醫(yī)院，王玲玲進了拘留所。善良老實的王玲玲父母第一件事情是匆匆趕往醫(yī)院去看望被女兒刺傷的李國生。他們帶著所有的1.9萬元積蓄給他交了醫(yī)藥費。

一個星期之后，公安機關初步認定李國生為輕傷一級，于是以王玲玲涉嫌故意傷害提請淮安區(qū)檢察院批準逮捕。承辦檢察官仔細審閱卷宗后，帶著一名專業(yè)的手語老師一起去提審。提審過程中，王玲玲不住揮舞著雙手，事后久久不能平息的恐懼讓她的表達激動而凌亂：“是他逼我的，他不想讓我過好日子，我真的很害怕。”一提到曾經(jīng)被李國生毆打的過往，王玲玲的眼淚就會不斷涌出，身體甚至情不自禁地抽搐起來。

提審完王玲玲后，檢察官又到她的家里了解情況。最后結合案件的事實和對嫌疑人家庭情況的了解，檢察官基于三點理由作出了不捕的決定：一是犯罪嫌疑人王玲玲是聾啞人，依法可以從輕、減輕或免除處罰;二是被害人有過錯，王玲玲的行為有防衛(wèi)的性質，依法應當減輕或免除處罰;三是王玲玲為本地人，其父母有監(jiān)護能力，可以保證訴訟正常進行。隨后王玲玲被取保候審。

對于這起案件，很多知道內情的人都對王玲玲充滿著同情。輿論幾乎都倒向王玲玲這一邊，有人說李國生這種社會敗類罪有應得;有人說應該體現(xiàn)司法正義與溫情，無罪釋放王玲玲。

然而，事與愿違。在案發(fā)后的兩個月內，李國生的傷情不斷惡化，最終兩個手臂自肱骨以上全部切除，下肢截癱，臍下感覺喪失，公安機關傷情鑒定部門重新認定李國生為重傷一級。 2018年6月8日，公安機關再次提請逮捕王玲玲。基于傷情鑒定結果出現(xiàn)重大變化，當月14日，淮安區(qū)檢察院對王玲玲正式作出批準逮捕的決定，王玲玲再次進了看守所。

是否認定正當防衛(wèi)

今年1月，王玲玲故意傷害案開庭審理。被告席上的王玲玲一提到李國生欺負她的那些往事就會有明顯的情緒激動。被告人對檢察機關指控的罪名和犯罪事實不存異議，但她覺得自己是一種自衛(wèi)行為，因為李國生傷害她實在太多了。

經(jīng)過法院開庭審查，案發(fā)當天，王玲玲見到李國生氣勢洶洶地到她家之后，雖然遭受李國生的無端毆打，但是她早就在身上準備好水果刀，在李國生毆打她的間隙趁其不備拔刀將其刺傷倒地。這時候，王玲玲實際上已經(jīng)有效阻止了李國生的毆打行為，但是王玲玲隨后用繼續(xù)用刀戳刺李國生，最后又用棍棒持續(xù)攻擊他，這些繼續(xù)實行的傷害行為不具有防衛(wèi)性質，而屬于故意傷害行為。王玲玲應當對這些行為承擔刑事責任。因此，王玲玲提出自己屬于防衛(wèi)行為的辯解，法院不予采納。

此外，對于辯護人提出的李國生具有重大過錯的辯護意見，法院也在判決中給予了回應。經(jīng)審查，王玲玲的母親向公安機關提交的王玲玲與李國生之間的手機聊天記錄以及王玲玲受傷的圖片，只能證明李國生曾在2015年對王玲玲進行過言語威脅以及王玲玲面部、胳膊等處曾經(jīng)受過傷，但該證據(jù)材料缺乏被害人陳述等其他證據(jù)印證，也無法證實與本案案發(fā)相關聯(lián)。縱觀此案現(xiàn)有的證據(jù)只能證實李國生對本案發(fā)生負有部分責任，尚無充分證據(jù)李國生對本案發(fā)生存在重大過錯。

最終，法院綜合了聾啞人犯罪可以從輕、王玲玲具有自首情節(jié)、犯罪手段等綜合考慮，判處其有期徒刑三年。

這個案件也引起了淮安區(qū)檢察院的辦案人員對聾啞人犯罪的重視。據(jù)統(tǒng)計，2014年以來，淮安區(qū)檢察院共審查起訴聾啞人犯罪案件18件24人，24名人員均有前科，多為服刑期滿后不久再犯罪。聾啞案犯在刑罰執(zhí)行完畢后回歸社會仍面臨重重困難，應引起有關部門高度重視。

辦理此案的淮安區(qū)檢察院檢察官蔣虎建議：一是加強聾啞在校生的法治教育，整治特殊教育學校周邊環(huán)境，嚴禁犯罪集團到學校周邊“招工”，防患于未然;二是加強對涉罪聾啞人員的思想引導，在刑罰執(zhí)行中對這部分人員既給予特殊關照也要突出守法教育，配備手語管教、法治教材等;三是在全省集中開設公益性技能培訓中心，凡是服刑期滿的聾啞人員安排至培訓中心學習技能1～2個月，掌握技能后推薦工作;四是營造平等、友善的社會環(huán)境，禁止使用“啞巴”“聾子”等帶有歧視性的詞語，對聾啞人員多一點耐心、少一點戒心，弘揚尊重、關愛聾啞人員的社會正能量。（文中涉案人物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