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我的對面向我走來
我從我的對面向我走來,
像是我行走時投放在前面的一面鏡子。
我們相向走著,
動作有時奇怪地合拍,有時
相反得令人生疑。
我永遠從我的對面向我走來,
但永遠有一段距離橫亙在我們之間。
我和我相向走著,
從不抵近,從未匯合;
無限的接近中,我們從未說再見。
我們曾經(jīng)擦身而過嗎,就像
一對陌生人?而那個躺下就與影子
重合的人,是那兩個相向走著的
人的替身嗎?鏡子夾在
身體之間像一個用夢做成的隔離帶。
然而就算睡著了,我和我
依然相向走著——無限地接近、靠攏,
眼看就要重疊的那一刻,
鏡子又將我們分開,推回到從前
各自的位置。
我從我的對面向我走來,永遠向我
走來,——我加速走向我,
對面的我就消失得越快;
唯有夾在我們之間的鏡子,像一個隔離者,
跳前跳后,從不消失……
在一首詩的對面
風從不淹留。
淹留的是被風吹拂的那人。
在一首詩的對面,那人空曠如秋后的
祖國,隱姓埋名又像
一座寺廟。
風每天吹來那首詩的某個作者:
賈島。黃庭堅。郁達夫。李煜。張作梗。
每天,那詩歌生成不同的景致,
一忽兒是秦時明月,
一忽兒秋風乍起,落木無邊蕭蕭下,
一忽兒又幻變?yōu)槟冠K频暮Q蟆?/p>
只有月亮是永恒的,
它從人類死亡的
內(nèi)部升起,一如天使——
然而,“奧斯威辛后,寫詩是可恥的”;
詞語何為?意義安在?
一個排律的國度就這樣為自由祭獻了
江山。……風吹著,
風從不淹留,淹留的是被風吹拂的
那群人。他們不過是眾多臉孔中的一個
面具,一滴雨在土中激起的久遠回聲。
——“吾生也晚。而今,
坐在一首尚未寫出之詩的對面,
相看兩不厭,
唯有敬亭山。”
望遠鏡
往死人臉上扔石子,
在烏鴉喉嚨里打一塊補丁,
另起一行,在一首被望遠鏡偷窺的
詩里安插一個豎起風領(lǐng)的男人:
他正把某個下午帶向
教堂靜謐的鐘聲。
我玩過好幾次大變活人的魔術(shù)了——在
自由還在被吉他彈唱的年代。
摳開民主的鎖孔,我看見
生活有一張無常的臉。
走得再遠有什么用呢?——悲苦一如
惡魔附身。從望遠鏡里倒出
年代久遠的星星,
我們的天空破碎了,
破碎一如村鄉(xiāng)的池塘。
植物噴吐著綠色的毒焰,燈光昏黃如晚雪。
到處都是墻,
無處不是柵欄。
走到哪兒都遇見憋悶的空氣先生。
唔別看了,望遠鏡渴求看得更遠,
而我們需要短視來慰藉平生。
落 日
面對你,我愈來愈拙于用淚水表述。
整整一個世紀,人們用賒來的
樹枝懸掛果實。朝陽大街的早上,
總有醉酒而歸的人在晃蕩。
鳥兒往所有瓶子中填滿石子,
依然喝不到水?!T失去其門閂
變得更加緊閉。對接的
彗星尾巴那兒,露出一個盟國的破綻。
農(nóng)歷幾易其主,徒剩下一群翻動的
手指。在散佚的土地上,
生長尋求一個與之對稱的斧痕,
而灰色河流好似過時的綱紀被廢弛。
流行像瘟疫一樣蔓延。我哭泣死去的
雕像——眼里流出石頭。世紀初的
黃昏愈來愈近,人們低頭走進酒吧;
死在榻上的人,翻身再死一次。
“把靈魂當人質(zhì)吧?!笨罩?,有
無數(shù)消散的盛宴。我最后一次強迫
自己坐下。面對你,房子都有了
坍塌之心,魚在臉上游過有如祈禱。
削蘋果
我愛刀鋒下旋轉(zhuǎn)流淌出的
款款的果皮。當手指摁住果蒂,
我不知道是蘋果在旋轉(zhuǎn),
還是刀子在旋轉(zhuǎn),又或是世界在旋轉(zhuǎn)。
滋滋的、享樂的擠壓又推送,
直到果衣像一聲尖叫,
從指縫間突然滑落。
啊我愛渾圓的、甜美的果肉,
我愛從果柄那兒泛起的潔白的波浪。
當它停頓像一件靜物,
跳起來像一個漩渦,
我愛那牙齒上古老的仇恨——
唯有嚙咬,方能深入一只蘋果的內(nèi)面,
嘗到它天使一般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