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瑾
說起來難以置信,我的親人中沒幾個知道我寫詩,更鮮有誰讀過我的作品。當然,他們更不知道,在一個喧囂的“身體”內居然藏著一顆沉寂的心。特別是當我在地下鐵碼著所謂的詩句時,整個隆隆的時代似乎對這個沉默不語的人選擇了甩站。
這樣一句話很容易將我與頹廢或垮掉勾連起來。但恰恰相反,我是一個生機勃勃的人,我熱愛花草,熱愛陽光,熱愛將雨水收集起來全部輸往向日葵的土壤。不過,對自然的崇敬甚至皈依改變不了這樣一個疑問,我究竟是時間的私生子還是王,因為我常常陷入一種惶惑之中,時間辛辛苦苦生育了我們?yōu)槭裁匆灰粧仐?,我們?yōu)楹沃皇谴掖疫^客而非永久性居民。阿多尼斯曾經(jīng)寫到:他有多重身份,因為他只有一個國度——自由。
套用他的言辭,時間也是我的國度。某種意義上,我的作品中唯一且一直重復的主題確實就是時間及其引發(fā)的宿命。當然,我把時間視為一個統(tǒng)攝性概念,時間是自由、民主和權利。盡管米沃什指出,作者本人不是詩歌最好的解釋者,但我不得不扮演起這個角色、肩負起這個責任,因為沒有人可以代替我生存、經(jīng)歷和死亡,包括我的欣戚,絕對是獨一無二而非群體主義的,怎么可以指望一個毫不相干的人承擔起你的悲歡離愁和不可逆轉的敗亡消失?在故事集《地衣——李村尋人啟事》中,我以“時間面前,人不是動物,而是植物”作為結束語。我是想說,動物的劫磨和植物的高貴都是脆弱的,你不得不接受命運給出的判決,那些滴著露珠的木槿花也是罪人,不然時間不會讓它一歲一枯。如此也就罷了,當我們和植物一起化為塵埃,誰又會進入/在乎彼此的身體?
這樣說來,時間就是岸。它承擔著批判和救贖,而我們這些塵世的過客,若干年后將會以異體人的形式出現(xiàn)。由是,詩歌是我尋找答案的唯一方式,盡管答案是非實體的、具象的,且體現(xiàn)在過程之中。我隱約記得,里爾克曾說:只有一個唯一的方法。請你走向內心。探索那叫你寫的緣由,考察它的根是不是盤在你心的深處;你要坦白承認,萬一你寫不出來,是不是必得因此而死去。這是最重要的,在你夜深最寂靜的時刻問問自己,我必須寫嗎?你就根據(jù)這個需要去建造你的生活吧;你的生活直到它最尋常最細瑣的時刻,都必須是這個創(chuàng)造沖動的標志和證明。
詩人不可能忘記自己的生存。詩人借助語言展示自己的生存,構筑自己的靈魂,但生活體驗和語言意志并不是詩人/詩歌的統(tǒng)治者,我想再重復一次,宰制詩人的就是時間。因為時間既是物質的又是精神的,既是超我的又是小我的,既是實踐的又是體驗的,詩人必須借助時間建造個人的生活,而時間的秘境非走向自己的內心不能獲得——詩歌是一種自為和自慰,沒有什么可以替代它的神性。這個邏輯上,時間就是“元詩”。哈羅德·布魯姆:“我所謂的‘詩人內心的詩人就是神魔的意思,即一個詩人潛在的不朽,也就是他的神性?!痹姼枋菚r間和人之間的媒介、橋梁:詩歌不是寫出來的,而是時間在人體內的自然流淌。一雙睜開又閉上的眼睛,一定比世界上所有“制造”的詩歌更動人心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