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遠倫
多年前,母親身體內(nèi)就有一些風沙。風大,沙小。頭疼可能是風在太陽穴里又起了。腰疼則可能是沙在膽里緩緩流動。
多年前,我害怕母親出門整天不回家,死死抱住她的腳。我不知她在大地上勞作,僅僅是為了計分簿上的數(shù)據(jù),而那數(shù)據(jù)年終換來僅僅夠吃半年的口糧。我怕天黑的毛狗洞,怕那放大的空茫的瞳孔。我纏著她,狠命纏著。她掙不脫,就叫我“挨千刀的”。
多年前,母親患有頭風和結(jié)石。
多年前,我患有怯懦癥和妄想癥。
多年后,那些風在母親的臉頰上漸漸升級,刮出了深刻的溝壑,刮出了漏風的口腔,刮出了混沌的風淚眼。
多年后,我也開始用皺紋、牙痛、低視力,和母親進行命運置換。
多年后,母親擁有的膽量在加重,沙礫變大變粗,作為侵略者,它們是母親腰身上石質(zhì)的鈍器,隱痛不易覺察,打擊日復(fù)一日。設(shè)若用刀鋒將它們?nèi)咳〕?,我寧愿自己是那個“挨千刀的”??墒前。赣H,再也沒有對她的中年兒子那樣叫罵。
多年前,我的村子是困苦而又美好的。它是我的第一人稱。我對人說:來我家玩。就是來我的村子里到處瘋跑。我就是我家,我家就是我的曠野,我的大地。
多年后,我的村子是安詳而又孤寂的。它是我的第二人稱。我對人說:來我家玩。就是到我的詩歌里小憩片刻,或者在我的冥想里奔襲一趟。嗯,我的片言只語就是我家,我家就是我的生命地圖,我的精神譜系,我再也無法返回的1976。
多年后,我的家,是你,和你們。是老邁的父母,是兩個女兒。是我陷我于困頓,又予我大歡喜的親人們啊。
多年前,我寫詩,寫偽美,也稱唯美。我的艱苦仿佛不值一提。我做的,是在語言里,把一條小河從大河里分出來。我覺得一生擁有兩條以上的河流,是多么幸福。沒有哪條河流是孤絕的。那十多年的純凈和安然,讓我得以度過一文不名、朝不保夕的歲月。
多年后,我還在寫詩,寫心靈里關(guān)于鄉(xiāng)土的記憶。我常常把1996年取出來,抑或把2006年取出來,粘貼在詩歌的頁面上,擷取一個細節(jié),或者一個場景和瞬間。
多年后,我覺得南方民族太水性。詩歌靈性。滯重不足。荒蠻夠了,開闊不夠,命運的急劇變化不夠。詩歌的陡峭感和開闊度,是我需要追求的。我又嘗試從河流的漩渦里面窺見深度,從水意淋漓的意象中獲得沉重。
多年后,我覺得自己深刻了。當我驚覺自己的淺薄的時候,常常夜不能寐,思量著下一首詩的樣子。
多年后,我終于想要詩歌中更多的人情味了。舍此,沒有更讓我著迷和心動的句子。
多年后,那些當下的生存之俚俗和心靈之凝聚,才是我的第一人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