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新
去年初秋,有一次讓我深感愉悅的行旅。當(dāng)我乘坐的高鐵穿過晨霧迷蒙的華北平原,我讀著米沃什的《凍結(jié)時期的詩篇》(林洪亮譯,上海譯文)。這樣一位詩人對于我們這個世紀的睿智洞察、對作為一個詩人的職責(zé)和自身存在的確認,都再次使我振奮。他在晚年為其詩集所寫的前記也說出了我自己想要表達的東西:
我堅信詩人是被動的,每一首詩都是他的守護神賜予的禮物,或者按你們喜歡的說法,是他的繆斯饋贈的。他應(yīng)該謙卑恭謹,不要把饋贈當(dāng)作自己的成就。同時,他的頭腦和意志又必須警醒敏銳。……正是那種盡全力捕捉可觸知的真相,在我看來,才是詩歌的意義所在。主觀的藝術(shù)和客觀的藝術(shù)二者若必擇其一,我選擇客觀的藝術(shù),即便它的意義并非由理論闡釋,而是通過個人努力來領(lǐng)會的。
看上去并不新鮮(至少歌德早就說過類似的話),但對米沃什來說,這卻是他通過個人漫長而迂回的道路所達到的真理。重要的是,他重獲了某種出自他全部生命的虔敬。而沒有這種面對詩歌的虔敬,我們的寫作還有什么意義?
是的,饋贈,冰與火的饋贈,塵世與天國的饋贈。這不單單是出自機緣,如果不是一個詩人自身的命運把他推向了這一刻,他也不可能“參與到一部作品的誕生”。
去年末,在南京,一場盛大的跨年詩會結(jié)束后的寂寥,我有一種解脫之感,但也不無沉痛,處在新年之始,我甚至感到“在我的耳廓上刮著的/已是萬年前的冰風(fēng)”(《新年第一首》)。正好詩會后有閑,我請詩友帶我去高淳探望一位獨自生活在湖邊的詩人朋友(見《石臼湖邊的樹——給葉輝》)。冬天的湖岸一派荒涼,“唯見一棵赤裸的歪脖樹/細枝崢嶸,屹立于/灰色的風(fēng)中”,我一去,就被這棵烏桕樹吸引住了。我甚至感到它是為我而出現(xiàn)的!回到北京二三周后,當(dāng)我再次想到那棵樹,一首詩也就那樣產(chǎn)生了。
可以說這首詩是一個禮物,我自己也沒有想到。其實我和那位詩人朋友聯(lián)系并不多,但我們一見面就有一種默契,那是一種各自深知詩人命運而又“惺惺相惜”的默契。所以,這首詩是寫與一棵樹的“相遇”,但它卻由此抵及到了我們自身存在的更本質(zhì)層面,否則,它不過是一篇浮光掠影之作。
而在去年9月,在天水,我還寫有《訪東柯谷杜甫流寓地》一詩,那更是對一種共同命運的認領(lǐng),其間是一種沉痛感和荒謬感的混合與交織。如同有人所說,那也是我們畢生要呈現(xiàn)的“悲欣交集的功課”。到了我們這個年齡,寫作必得深入到我們內(nèi)心中那些最難言的體驗中,而詩歌之為詩歌,總要道出只有它才能言說的東西。
海德格爾有一套關(guān)于“語言是說話者”的哲思。據(jù)說當(dāng)年策蘭也曾受過影響。但是,他并不是無條件接受的。他必然會堅持從自己的根基出發(fā):“真實,這永遠不會是語言自身運作達成的,這總是由一個從自身存在的特定角度出發(fā)的‘我來形成其輪廓和走向?!笨梢哉f,這也正是一位詩人對一位哲學(xué)教授的必要補充或修正。
真實不會只由語言自身的運作達成,而“禮物”也不是無緣無故被贈予的。米沃什提到了“繆斯饋贈”,阿赫瑪托娃的詩中也常寫到“繆斯”。真的有這樣一種神秘的存在嗎?有。像米沃什、阿赫瑪托娃這樣的詩人,他們的卓越,就在于以他們的寫作,在我們這個時代重新肯定了這樣的存在。它并不神秘,雖然它也體現(xiàn)了如德里達所說的“語言的幽靈性質(zhì)”。它無非是在他們的生活和命運中、在他們?nèi)ν度氲膶懽髦许懫鸬囊粋€聲音,而詩人聽從了她的“口授”。
他們發(fā)出的,都是非凡的、真實可靠的聲音。
在這個意義上,詩人是詩的接受者,參與者,而絕不可以“創(chuàng)造者”(曼德爾施塔姆從來不使用這樣的概念)自居。他們要做的,就是為之工作和獻身,就是時時準備好自己。讓我們謹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