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小龍
月牙泉吟
無量沙。嘶鳴!月牙泉幽藍,時間強大的圍攻里,一雙秋水瞳仁,深埋沙漠的不安中;在蠶食中,觀想:月牙是世上最優(yōu)雅的樂手。
她彈奏——深夜幽怨,也撫平白晝傷痕。在山一般滾落沙石的鳴冤聲中,她,持綠凈瓶,撒露荒蕪。背后一片蜂巢:流沙爭囂。
一眼泉,靜坐。鳴沙山下,看慣了世間,熙攘,終歸無為。
她彈奏叮咚妙音,她修復世人傷痕;她渴望團圓,也訴說苦衷。她平常心,她無量壽!
敦煌的月光
敦:厚重;煌:大火。敦煌熊熊燒著,一座封閉的洞窟,在亞洲腹部歡叫。
光,在舞樂伎手中矜持。黑神祗,注視著夜光杯。
當石壁上,心跳和眼神干枯,大地的神燈,被風吹疼了;
當幾千年粗的月光,照徹;當幾萬里的征人,未歸;
當幾十代,王朝湮沒無聞;當西域,駝聲斜穿中亞;
當長安,絲綢綿邈西陲;
當鐵甲角聲,停頓,彳??;當公主王孫,悵然一哭:
“嗚——”
我看見:
彈琵琶的樂伎,從莫高洞窟四壁,走下來。他,圓而扁,而黃而紅,而絳紅而褐紅!
臉啊,非唐非宋,非元非明清。佛和眾弟子,看穿了黑夜和睡夢;
他們從世俗走過,作壁上觀,隱入生活的大霧,眼含微瀾;
敦煌,月光的鎂光燈一照啊,一滴淚,終于落進,一個現(xiàn)代旁觀者,摩登的良心!
河曲馬或大宛馬
潮水一樣,涌過來的古老浪花啊,在大漠唐朝,腹地,鐵蹄翻找遺失火種!
十萬只馬蹄里,埋著,一只蹄子的萍蹤!數(shù)百種馬匹里,掖著一匹馬,立起的倒影!
這失群的蹄子,帶著一匹孤獨的絲綢;靜靜消失,在時間午睡,下落的雨水里!
一捆絲綢,穿過,河西——風沙肆虐不休的豁口。
哦,西域。有人埋頭,系下高大馬頭。兩串眼淚,珍珠,散落為和親公主,遠去的嗚咽!
不再馱著,大地倒影,傷口摞合。流出長安的花朵,石頭紋理。
馬肋骨里排列好,掙脫歲月流放僵硬的韁繩!
它,靜靜佇立,重疊漢武帝,和一場熄滅戰(zhàn)火,奔騰的大雨!
西出陽關
西出陽關,故人一唱再唱;陽關三疊,渭城,慢曲;
琵琶,胡琴,羌笛,三姐妹跳著胡旋舞,勸酒!
三奘負笈,西去那蘭陀寺;鳩摩羅什,從另一側。
攀緣風雨。投筆掄刀,這世間,多少傷心事。過陽關寂寂,
胡楊參天,參透了西入流沙,辛涼故事。關外,鷙鷲盤旋,
弟走從軍,阿姨暴死。西出陽關,就是把鬼門關,別在褲腰帶上去。
唱著《涼州詞》,月光杯,飲下炎涼葡萄干紅時!
誰,在把舊曲子,細細摩挲,緩緩擦拭——唱得細聲細氣!
穿過河西走廊的駝鈴聲
陽關之外,落著千里流沙。易碎的沙雨,和著滾燙的血液。
在一盞,盛唐和西漢的酒杯里,沸騰。焦糊的麥味,隨風傳向長安:
懸掛的駝鈴,迤邐入和親駝隊。光滑的絲綢,是疼的:朔風和公主,是疼的!
在一首,長歌行的頸部。被握住的,是官話和方言的根部。
風,撫平了一千多年前的疼痛;那遙遠,而幽怨的駝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