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瑞娟
她穿著一件淡粉色的連衣裙,就像盛開的桃花。爺爺說。
他穿著筆直的軍裝筆直地走著,像一尊黑鐵塔。奶奶說。
那時,奶奶正在大學(xué)讀書,是一個美麗熱情的姑娘。爺爺剛從解放戰(zhàn)爭的硝煙中走來,身上還帶著濃濃的鄉(xiāng)土味兒。
春天的河水激情澎湃,奶奶的辮子,隨著羞澀的步伐在肩上一跳一跳,爺爺雙手拘謹(jǐn)?shù)卮乖谏眢w兩側(cè),身體飽滿地?fù)沃娧b。
我想掐你一下,行嗎?奶奶說。
為什么?爺爺睜大了眼睛。
我想知道你是不是鐵打的。奶奶俏皮地歪斜著腦袋。
盡管掐,你的手不疼就行。爺爺爽快地伸出了胳膊。
奶奶翹著蘭花指,用大拇指和食指使勁兒地掐了過去,卻只將軍裝揪起了一個尖兒,奶奶紅了臉,爺爺笑瞇了眼。
美女愛英雄,這話很適合那時的爺爺奶奶。
從此,奶奶對爺爺表達(dá)愛與恨的方式就有了一個奇特的習(xí)慣,翹起蘭花指,伸出拇指和食指掐爺爺?shù)母觳病?/p>
抗美援朝打響了,爺爺以前的部隊(duì)參加入朝作戰(zhàn),爺爺遞上參戰(zhàn)申請,但上級只有一個回答: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爺爺被留在了軍校。
爺爺?shù)睦习嚅L趙二娃來和爺爺告別。爺爺說,有什么交代的?趙二娃說,如果犧牲了,請你照顧我的妻兒。爺爺說,沒有問題。
參加戰(zhàn)爭的軍人都很吝惜字句。趙二娃參戰(zhàn)的第二年?duì)奚?。爺爺找到了趙二娃的家鄉(xiāng),找到了趙二娃的妻子,趙二娃的妻子正在生產(chǎn)。女人哭著喊著叫著丈夫的名字,生下一個男孩兒就死了。爺爺將男孩抱回了家,取名趙援朝。
一年后,奶奶也生下了一個兒子,取名李懷友。援朝和懷友住同一個屋,上同一個幼兒園,又進(jìn)同一個學(xué)校讀書。兩人和所有那個時代的男孩子一樣,容易爆發(fā),他們覺得打架就是表現(xiàn)英雄氣質(zhì)的最佳方式。
他們在家里互相打,在學(xué)校站在同一個陣線上和別的孩子打。每次打完,灰頭土臉地回來,爺爺都高興地拍他們的腦袋,說,兒子們,打贏了嗎?
援朝和懷友便興奮地拽著爺爺?shù)氖只问?,連連喊,贏了,贏了!
爺爺就哈哈大笑起來。
奶奶不樂意了,有這么教育孩子的嗎?
第二天早上,爺爺?shù)母觳簿投嗔撕芏嗉t點(diǎn)點(diǎn)。援朝和懷友很好奇,怎么所有的蚊子都在胳膊的同一個地方叮呢?爺爺神秘地沖他們擠擠眼睛,然后咳嗽一聲,大聲說,以后不許打架了哦,要好好學(xué)習(xí),建設(shè)祖國。
奶奶斜了一眼爺爺,說,這還差不多。
一天,援朝在學(xué)校里因?yàn)榛@球,和高年級的一群孩子打了起來。懷友聽說了,不由分說地成了援朝的援軍。最后,懷友被抬了回來,懷友的腿骨折了。爺爺氣得直罵援朝無能,既然打不過,為什么不采取以退為進(jìn),分而擊之的戰(zhàn)術(shù)?
爺爺還沒有罵完,奶奶的蘭花指就伸了過來,爺爺“哎呦”一聲,卷起了袖子,一個尖尖的掐印紅紅地印在了胳膊上。
打架還有理了,還戰(zhàn)略戰(zhàn)術(shù)!奶奶理直氣壯地黑了臉。
爺爺裝模作樣地哼了起來,哎呀,有印子了,黑鐵塔的美好時代都被你掐跑了。
奶奶的臉就紅紅粉粉起來。
援朝和懷友相互做了個鬼臉吐著舌頭悄悄地笑了,他們終于知道“蚊子為什么總在同一個地方叮了”。
援朝和懷友高中畢業(yè),部隊(duì)招兵,援朝和懷友都想去,爺爺猶豫了,奶奶堅(jiān)決不讓援朝去,結(jié)果,懷友參軍了。援朝說奶奶偏心,好長時間不理奶奶。
后來援朝考上了大學(xué),奶奶爺爺為援朝隆重地慶祝了一番。
援朝入學(xué)前,爺爺給援朝講了一個故事:淮海戰(zhàn)役最慘烈的時候,我入伍了,新兵?班長問。是。我回答。跟在我后面。班長說。一天,一發(fā)炮彈打過來,我蒙了,班長一把將我推進(jìn)一個彈坑,撲在了我身上,當(dāng)我和班長從炮彈震出的灰塵中爬出來的時候,旁邊的戰(zhàn)友都犧牲了。班長就是你的父親趙二娃。我答應(yīng)過他要照顧好你,所以,沒讓你參軍,當(dāng)兵是要隨時準(zhǔn)備犧牲的……
再后來,援朝和懷友分別成了家,有了孩子。奶奶把孩子們都留在了自己身邊。你們干好工作就行了。奶奶說。
援朝的孩子叫“小尾巴”。奶奶說,這胖小子和他爸簡直一個模子出來的。懷友的孩子是個漂亮的女孩兒,叫“倩倩”。
邊境開戰(zhàn)了,懷友隨部隊(duì)進(jìn)入了戰(zhàn)場。一個秋天的清晨,很冷,幾名軍官來到爺爺面前,鄭重地敬了個軍禮,首長!然后將一份陣亡通知書交給了爺爺。
奶奶慟哭起來,抱著爺爺?shù)母觳惨幌掠忠幌碌仄?,爺爺顫抖的眼皮里滾出一顆顆渾濁的淚珠,但身子一動沒有動。
爺爺病了,病得很重。
小尾巴的婚事要操辦好。爺爺費(fèi)力地說。
爺爺一直希望小尾巴和倩倩成為情侶。
春天到了,桃花開得正好。爺爺努力地朝奶奶笑了一下,說,你再掐我一下,看我還是不是鐵塔。奶奶翹起蘭花指,將拇指和食指伸向爺爺?shù)母觳?,掐完后,爺爺?shù)母觳采弦黄瑴I痕。“還……是……鐵塔!”奶奶淚水滂沱地?fù)е倚α恕?/p>
我,就是小尾巴。我和倩倩終究沒有聽爺爺?shù)脑挘覀兪冀K是最親的兄妹。
選自《嘉應(yīng)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