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子
1
為慶?!般y婚”,老爸決定,攜老媽“歐洲十日游”。
我堅決抗議,因為,我不能接受單獨(dú)地和她住在一起,并且長達(dá)10天。
她是我奶奶。
不知道你們見沒見過那種重男輕女到冥頑不靈的老太太,比如我奶奶。其實她的年齡也不算太老, 24年前我出生的時候,她剛剛年過五十,擱到現(xiàn)在,是很新潮的中年人咧。但自從我有記憶開始,她的打扮仿佛就是個老太太了,思想更是老氣橫秋。
我出生時,因為是女孩,她失望至極,據(jù)說當(dāng)即甩手從醫(yī)院走了。她的這種思想,在我懂事后,我媽跟我解釋,是因為爺爺過世早,她獨(dú)自一人含辛茹苦地將我老爸養(yǎng)大,非常盼望為夫家延續(xù)香火。另外,一個獨(dú)自撫養(yǎng)孩子長大的女子,承受的生活之外的艱辛,也讓她覺得哪一代人中,都需要男丁來頂門立戶,否則會受欺負(fù)。
好在爸媽思想開明,非常疼愛我,未導(dǎo)致我敏感偏執(zhí),倒也讓我慢慢學(xué)會了不在乎,對她老人家的各種不滿和責(zé)備,漸漸免疫。
對于老爸的決定,我抗議。但是我的抗議失敗了,一家四口,三對一,連她都不慍不火地說:“你都24了,還得你爹媽走一步跟一步嗎?”我妥協(xié)了。怎么也不能讓她瞧不起吧?
2
就這樣,爸媽“毫不留情”地走了。那天送他們?nèi)C(jī)場后回到家,已是晚上八點(diǎn)多——我在外面吃完飯又轉(zhuǎn)了兩圈才回去。
推開門看到她一臉慍怒地在沙發(fā)上坐著,餐桌上擺著涼透了的菜飯和兩副碗筷。
我愣怔半天才問:“您、您沒吃飯???”
“等你呢?!蹦棠炭谖瞧降澳阋矝]說不回來吃。”
“我……”不知怎么忽然沒有勇氣實話實說,竟然撒了謊,“堵車堵得厲害,忘記打電話了?!?/p>
她白我一眼:“你當(dāng)然想不起來給我打電話?!?/p>
我無語了。她沒說錯,這么多年,包括大學(xué)四年在外地,我似乎沒有給她打過一次電話。只好又道了一遍歉。她老人家這才起身端起飯菜去熱了一遍。
不得已,我也只好又吃了一頓。
吃得太多,晚上沒有睡好。第二天雖然是周六,我也沒敢睡懶覺,爸媽不在家,她若嘮叨我沒人護(hù)著。八點(diǎn)多一點(diǎn),我就打著呵欠爬了起來。
奇怪,她并沒有在客廳,廚房也沒有人。大門反鎖著,應(yīng)該沒有出去。我納悶,莫非她老人家也睡懶覺了?這不太正常啊……糾結(jié)了半天,我還是決定去她臥室看看。
門閉著,試探著喊了一聲,聽見回應(yīng),卻不見開門。再喊,又答應(yīng),忽然察覺她的聲音不太對,一把推開門,便看到穿著睡衣的奶奶靠著床歪坐在地上,表情痛苦。
“怎么了!”沒有經(jīng)歷過這種情況,我大驚失色又手足無措,開始拼命回想網(wǎng)上看到的關(guān)于老人突發(fā)事件的救急措施,卻一腦子漿糊。
反倒是她握住了我伸過去的手臂:“沒大事兒,估計是扭到腰了?!?/p>
我飛快加速的心跳平緩了一些,終于想起來該做什么了,趕緊說:“您別動,我打120?!?/p>
她卻擺手不讓,命令我:“扶我起來,我到床上躺會兒?!?/p>
但這次我沒聽她的,堅持打了120急救電話,然后找了個軟枕給她靠著,心里始終忐忑,問她:“痛不痛???會不會傷到別的地方了?”
“痛。”她答得利落,“半夜想去方便,下床摔倒了,想想喊你你也聽不見,沒喊。”
半夜?到此刻,至少也有五六個小時了,她竟然……我忽然有些說不出的,心疼。她歪坐在地上,身形瘦小,白發(fā)參差,皺紋遍布,她那么老了,這幾個小時的疼痛,怎么熬的?
眼淚突然就掉下來了,反倒把她嚇一跳,“你哭啥?又沒大事……哎呦!”
好在救護(hù)車及時趕到,在詢問了詳細(xì)狀況后,兩個護(hù)士把她攙到床上,醫(yī)生做了檢查,確實無大礙,應(yīng)該只是扭到了腰。要是年輕人,揉揉就會好了,但她年紀(jì)大了,醫(yī)生說,要貼藥、適當(dāng)按摩,還得躺著休養(yǎng)。不用住院。
我松口了大半口氣,剩下小半口——這才真是節(jié)外生枝,這樣一來,這些天,我就別做夢像之前計劃的那樣下班不回家吃飯、盡量躲著她、少正面交鋒……門兒都沒有了。
偷偷嘆口氣。
醫(yī)生走后,我去買藥,她叮囑我:“事兒不大,別跟你爸媽說,他們好不容易出去一回?!?/p>
倒是真疼兒子兒媳,她怎么就不疼我呢?
3
藥買回來,給她貼上。我又開始發(fā)愁,我從來沒有照顧過病人,更何況是跟從不親近的她。
不是不尷尬的,吃飯的事兒就不用說了,我連面條都煮不好,只能叫外賣對付。情勢所迫,這次她對此倒是沒太挑剔,但是也趁機(jī)教育我“女孩子還是要學(xué)會做飯的”。
我只能連連點(diǎn)頭,她病著,都由她吧。但最難的是其他事??偟媒o她洗把臉擦擦手吧,毛巾冷熱、動作輕重我都拿捏不準(zhǔn),手在半空晃得厲害,最后她干脆一把薅過去,自己胡亂擦了擦,將毛巾丟到了一旁。
下午,約了中醫(yī)院的按摩師過來給她按摩,我順便打電話跟公司請假。
晚上,還要給她洗腳、擦身。
我從來沒有和她那么近距離過,又緊張又別扭,手剛碰到她的腳,腦門便冒汗了。
她好像也覺得別扭,縮縮腳,說:“不用擦了。”
那怎么行?早上一番折騰都出了一身汗。饒是我之前和她再別扭,孝道我還是懂的,于是咬牙堅持。
她也不好再拒絕。
是在給她擦身時看到她背上那道舊疤痕的,有十幾厘米那么長,過了那么多年,看著依舊觸目驚心。用毛巾輕輕拂過后,猶豫了片刻,我還是問她:“這里怎么弄的?”
她好像沒想起來,反問:“什么怎么弄的?”
我摸了摸那道疤痕:“這里?!?/p>
她好像才想起來:“那年家里砌墻,砌了一半塌下來,你爸那時還小,就在旁邊,我護(hù)他砸到的……幸好砸到我了……”
她說,幸好??谖禽p描淡寫,我的心卻從未有過的酸楚。想起老媽說,老爸七八歲時爺爺就過世了。那時候,奶奶也就三十歲出頭吧?一個農(nóng)村婦人,也真不知道怎么供出我爸這個大學(xué)教授的……
她這一跤,還真把我的心摔軟了。
4
晚上,盡管她一再拒絕,我還是在她屋里打了個地鋪。哪敢再有絲毫放松?之前不管愛不愛,這可是我親奶奶,總是有血緣在的。
不過也是累了,窄小地鋪也能睡得昏天暗地,做夢,夢到她拿著雞毛撣子滿屋子追我,醒了,心跳飛快。竟然做這樣的夢,其實這么多年,她還真沒動過我一個指頭。坐起來,微光里猛然看到她睜著眼睛,正在看我。
不由打了個冷戰(zhàn),我說:“……我說夢話了?”
她搖搖頭。
“那是疼嗎?”我一骨碌爬起來。
她又搖頭,忽然輕輕地說:“累壞了吧?看你睡得像只貓?!?/p>
那么輕柔,我不習(xí)慣,以至于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笑笑。又想起來,問:“要解手不?”
她又搖頭:“睡吧,我沒事,不大疼了?!?/p>
確定她真沒事,我躺回去,挨著枕頭又睡著了。
這一次睡得冗長,醒來時,天光大亮。一抬頭,她竟然不在床上。
我一躍而起,邊喊“奶奶”邊朝外躥,剛到客廳,便看到她系著圍裙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面條從廚房走出來。
我疑心做夢,嘴巴張了老大,半天才問出口:“奶奶,您的腰?您……”
她笑起來:“你爸跟我打賭,說你肯定會好好照顧我,我不信。他就教了我這招,本來是讓我裝摔了腿,麻煩少點(diǎn),可我年紀(jì)大了,沒記準(zhǔn)?!?/p>
我瞠目結(jié)舌:“你,你們!”再說不出一個字來。我算服了老爸,詭計多端。也服了她,一把年紀(jì)了,還真會裝,醫(yī)生都被她騙了。
她把面條放下:“你喜歡的手搟面,以后我天天做給你吃?!敝鬀]再說任何溫情的話,她還推了我一把,“還不快去洗臉?biāo)⒀莱酝晟习??一天不少錢呢。”
我終于找對表情,笑了起來。好吧,奶奶,我24歲,您74歲,從此好好愛您,還不算遲。
編輯/倪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