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默安然
作者有話說:作為一個長期寫現(xiàn)代文的寫手,我每年寫古代文的份額就那么點,如今減一。我寫這篇文的時候是冬天,北方的冬天真是冷得要命,屋里暖氣有多足,出門就有多費勁。我真是討厭冬天啊,雖然買了很多很多的衣服,但根本不愿意換,每次有出門的念頭,想到要換衣服,就放棄了。想要快點春暖花開,我就可以穿一件襯衣上街,可惜北方的春天總是太短暫了。所以,我想寫春天開頭的故事,寫披著毛領(lǐng)披風(fēng)的美人兒在春日晨光里,聞見巷子里飄來的花香。總之,寫古代文,我還是有點痛苦的,主要是容易跟自己較勁,但正因如此,只要寫的,就肯定是自己喜歡到不得不寫的。所以,希望你們喜歡,你們看到的時候應(yīng)該正是春天,好好地出去踏青吧。
眼下這個皮膚黝黑了幾分、一身胡服的男子,就是她那個逃婚的夫君,是她此生的劫。
1.
洛陽的三月仍是春寒料峭,但城里城外的花兒已經(jīng)爭相盛放,有風(fēng)的日子,巷子里總是花香陣陣。天將明未明時,林一雪站在院中,割開樹上一個蜂窩,將里面的蜂巢挖了出來。
這些蜂都是她自家養(yǎng)的,畢竟只有這些上好的蜜,才能撐得起林家點心鋪子的名聲。在洛陽城里,南北西市加在一起,點心鋪子、糖水?dāng)傋佣嗟脭?shù)不勝數(shù),但唯有“雪玲瓏”稱得上如雷貫耳。
在洛陽城的市井間,林家女兒人美心善是出了名的。她家雖人丁不旺,只剩她和老父二人,也無權(quán)無勢,但幾代生意興隆,算是有些家底的。
自打林一雪到了婚嫁之齡,上門提親的就踏破了門檻,可她那會兒以還不想出閣為由全部拒之門外。誰料兩年前她不知哪里招惹了一個登徒子,大婚當(dāng)天,男的居然一句話沒留就跑了。
這等丑事自然很快就傳了個盡人皆知,自那之后,就沒什么大戶人家來提親了。雖說街里街坊都是替她惋惜,那些閑言碎語落在耳朵里仍是讓人不爽。
只是,林一雪全然不當(dāng)回事,每日都淺笑嫣然地面對所有人。
“這兩盒送到趙給事府上去,這兩盒給同濟藥行送去。”將四個精巧的食盒分別交給兩個小廝,林一雪叮嚀他們,“過幾天胡商差不多該到了,店里要多備些東西,都別在外面亂晃,送完東西就回來?!?/p>
兩朝之前,洛陽水運大興,吸引了無數(shù)外藩商賈結(jié)隊來訪。胡商來時,街市總是熱鬧非凡,洛陽的吃食也一向很吸引他們,有一個部族的王妃極愛“雪玲瓏”家的玫瑰乳酥,每次來都要帶回許多。林一雪常常不要銀錢,而是替店內(nèi)的小廝們換點東西。
即便為了趕這些點心,她總要熬幾個通宵,她也從不嫌辛苦。
對林一雪來說,日子能這樣順?biāo)斓剡^下去就好,她對之后的漫漫一生已經(jīng)沒有什么念想了。
曾經(jīng)有個人對她許諾,要與她相伴一世,帶她出去乘大船,騎駱駝,看大漠飛雪和長河落日。
那時候,林一雪真的信了,滿心歡喜地想把自己交出去,到頭來也不過是一場虛妄的夢。
第一批胡商進洛陽,照常吹吹打打,當(dāng)街變著戲法。林一雪卻在鋪子里守著蒸屜,遙遙地聽著異域的胡琴聲,多少還是有點心馳神往。
外面有一些喧囂,像是小廝在攔著誰,不過,林一雪沒當(dāng)回事,廚房在后面,一般人進不來。她繼續(xù)低頭揉著面團,背后卻有一道黑影撲上來,攔腰抱住了她。
林一雪嚇得魂飛魄散,操起搟面杖,不由分說地朝后砸去。背后胡人打扮的男子哎喲著退后,林一雪雙手抱著搟面杖,緊張地盯著面前這個膽大包天的好色之徒。
“媳婦,是我?。 蹦腥宋嬷磺猛吹念~頭,將嘴下貼的大胡子撕下來一半,面孔立時變得清俊起來,“這么久不見,怎么見面就打人呀!”
林一雪驚魂稍定,卻換成了另外一種錯愕。她呆呆地望著兩步開外、打扮得陌生的章遙,后知后覺地紅了眼眶。
“媳婦不哭,不哭,我這不是回來了嗎!”
章遙仍是不著調(diào)的語氣,張開雙臂又要上前抱她。
“……滾出去!”
林一雪穩(wěn)準(zhǔn)狠地用搟面杖戳住章遙的心口,鉚了渾身的力氣將他頂出廚房,從里面插上了門閂。
“媳婦,開門嘛,我知道錯了……”
任章遙在外面拍門吵鬧,林一雪貼著門蹲下去,額頭貼在膝上,默默地落了淚。
眼下這個皮膚黝黑了幾分、一身胡服的男子,就是她那個逃婚的夫君,是她此生的劫。
2.
林一雪是在郊外的墳堆里撿到章遙的。
十六歲那年,林一雪的娘病逝了。她傷懷許久,時常去娘的墓前祭拜。
一日傍晚,林一雪挎著空籃子往回走,不期然地在一座墳包后面看見了一只腳。她嚇得不輕,半天才挪動過去,見一男子臉朝下地倒在地上,額上有血蜿蜒下來,人事不省。
林一雪鼓足勇氣,向下探了探他的鼻息,發(fā)覺還活著。她立時叫了仆人過來,將男子扶上了自己的馬車。
雖說對女兒平白撿了個來路不明的男子回家有所顧忌,但畢竟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林一雪的爹還是趕緊請了郎中來家里。男子傷得不輕,雖然沒有性命之憂,卻也不知何時會醒。
人不醒,也不好扔出去。可家里有個未出閣的姑娘,再收容個外男,總是不穩(wěn)妥,林一雪的爹只好將男子送到自家在從善坊的一間閑置的小院子里,派了仆人照料。從善坊小且安寧,住的文人墨客居多,這宅子是祖輩留下來的,有些破落,倒適合養(yǎng)病。
只是,林一雪的爹要顧鋪子,也實在看不住,林一雪不住地跑去從善坊,親自照顧他。寂靜的小院落里,倒更像是二人隱秘的天地。
就這樣過了大半年,男子終于醒了,他睜開眼睛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林一雪。
當(dāng)時林一雪的發(fā)髻像燕子一樣輕巧地盤于頭頂,發(fā)尾自然地順頸垂下,穿著水綠色的齊胸襦裙,膚白似雪,偏偏襯得一雙眸子又亮又黑,美得不像真人。
章遙想,自己怕是已經(jīng)死了,原來天上真的有仙女啊。
“咦,你醒了??!”乍一見到那雙眼睛望著自己,林一雪竟忽然手忙腳亂起來,“你渴不渴?餓不餓?我要不要叫郎中來,我……”
“我這是在哪兒啊?”章遙扯動了一下嘴角。
“你在我家啊,你都昏睡好久了。哦,對了,我叫林一雪。南市的‘雪玲瓏,你知道嗎,賣點心的,那是我家的鋪子?!?/p>
在章遙沉睡的這段日子,林一雪常坐在他的床邊想,這個人睜開眼睛會是什么樣子。看他眼睛狹長,想著或許眼神會犀利一些,可真的到了這一刻,她發(fā)現(xiàn)他有雙深邃明亮、孩童般的眼睛,讓他看著減齡了好幾歲。
“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啊?我好叫人去你家送信。”章遙醒了之后,林一雪反而扭捏了起來,也不敢再坐在床邊,說話時雙手絞著衣紗。
“啊……想不起來,什么也想不起來了……”章遙皺著眉,抬手想敲自己的腦袋。
這可把林一雪嚇壞了,她撲過去按住章遙的手,緊張地說:“好不容易才醒,又敲壞了怎么辦!”
章遙就這樣僵住了,林一雪后知后覺眼下是怎樣的情形。她跌坐在床邊,上半身整個伏在章遙的正上方,兩個人的臉之間相隔連一掌都沒有。
林一雪驚慌地想要站起來,誰料章遙的手壓住了她外衫的廣袖,硬是將她扯得跌落回來。
她的手撐在章遙的胸膛,才不至于整個人跌上去。
她再抬起頭來,與他四目相對,其實已是一眼定乾坤。
不過,只有章遙自己知道,他是故意扯的。
3.
得知章遙已經(jīng)醒了,林一雪的爹就主張讓他走人。但林一雪以他得了失魂癥為借口反對,偏要等他想起來一些。
“一雪啊,你還不明白嗎!”爹重重地嘆了口氣,“郎中說了,他的傷是被人打出來的。這洛陽城里大人物多如牛毛,咱家是本分的生意人,誰也惹不起!”
爹說的,林一雪都明白,可她就是不想讓章遙走,悶悶不樂都寫在了臉上。
章遙在林一雪的身邊坐下,托著腮問:“誰惹著你了?”
林一雪搖了搖頭,反過來問他:“你每天在屋里待著,不悶嗎?”
“不悶啊,外面亂糟糟的,還不如這里有趣?!?/p>
“我看你只是不愿意出去吧。你怕見什么人嗎?”
章遙的臉色霎時沉了沉,雖然馬上他就笑著說“才沒有”,但林一雪還是看到了。
“我只是覺得,你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和我一起走在街上,會被人說閑話?!彼p佻地挑了挑眉,“還是說,你已然打定了主意,非我不嫁了呢?”
“胡說!”
林一雪被他逗得面紅耳赤,抬手在他的肩膀上打了一下。
那之后,章遙仍是終日在院子里待著,他是有功夫的,自己砍樹,磨了根棍子,舞得倒也漂亮。林一雪搬了凳子坐在門口看著他,手上幫他做著衣裳。
雖然之前也有不少媒人上門來說親,但林一雪只能聽到誰家少爺這種名頭,卻根本不知道對方長什么樣子。
如今她看著章遙俊朗的面孔、孔武有力的肩背,終于明白,世間男子的風(fēng)華正茂,原來是這樣的。
“牡丹開了是不是?”章遙把棍子戳在地上,抹著臉上的汗,回頭看坐在檐下專心致志地刺繡的林一雪。她喜歡穿淺色衣裙,無論坐在哪里,都像一幅畫。
“開了,這兩日來賞花的外客也多了不少?!?/p>
“我們也去看吧?!?/p>
“你愿意出門了?”林一雪微微詫異,放下手中的衣料。
“我知曉,有一地賞牡丹最佳。你若肯,我?guī)闳??!?/p>
林一雪巴不得他能出去走走,自然是肯的。
只是,章遙偏要日落西山再出門,她只得將最貼心的丫鬟留在府上,若是爹提前回來,就說她去娘的墳上了。
放著馬車不坐,章遙偏要騎馬。他先飛身上馬,之后空出馬鐙,歪下身子,朝林一雪伸出手。
林一雪從未騎過馬,本想瀟灑一點,誰料馬兒輕輕一動,她還是嚇得一哆嗦,幸而章遙在背后攬住了她的腰。她微微咬了咬嘴唇,借著夜色掩飾自己驟然紅透的臉頰。
二人騎馬在坊間七扭八拐,一直到了永安寺的近前。永安寺是洛陽城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寺,跟皇城就隔著一條水渠,立有四十余丈的木質(zhì)佛塔,香火鼎盛。只是天色一暗,佛寺就大門緊閉了,一般人是進不去的。
“我們來做什么?”見章遙慢慢拽著馬,朝永安寺的佛塔背陰處的圍墻走,林一雪忍不住問。
章遙在樹邊勒住馬,將林一雪從馬上接下來,諱莫如深地笑著說:“等下你就知道了。你要先閉上眼,我不讓你睜開就不能睜開?!?/p>
林一雪抬眼瞅著他,心想,他又有什么鬼主意,卻還是點了點頭。
“還有一點,你要抓著我,不能松手?!闭逻b抓起她的一只手,抵在了自己的胸口,“就這樣抓?!?/p>
林一雪閉上眼睛后,立時感覺到自己被拽著飛了起來。她強忍著驚慌,雙手緊緊地抓著章遙的衣服,聽見了不知是誰的如擂鼓的心跳聲。
待章遙對她說“睜開吧”,她竟看到自己腳下踩著青瓦,站在幾層高的佛塔塔檐上,她素來懼高,嚇得花容失色。
“別怕,不是有我在嗎!”章遙抓著她的手,搭在自己的手臂上,朝一個方向指了指,“你看!”
林一雪小心翼翼地扭動身子,看到塔后的城外曠野,粉紅的牡丹大簇大簇地開著,月光灑在運河上,又將波光灑在花瓣上,少了日頭下的妖冶,卻多了一份圣潔。
那一夜,她和章遙坐在高處,如同將整個洛陽城拋在身后,天地間只剩下他們兩個。
高處風(fēng)寒,林一雪和章遙偷偷地鉤住了手指,誰都沒松開。
4.
勉強平復(fù)了心緒,林一雪起身開門,想與章遙辯個明白,他卻先一步走了。一個小廝來給她傳話:“小姐,剛有個胡商闖進來了,您可見到?”
“見著了?!?/p>
“他說要您去南渡口一趟,我說要什么,我去送,他偏要您親自去?!毙P緊張兮兮地說,“要么您帶幾個人?”
“無事。我去一趟,很快就回?!?/p>
南渡口總是人頭攢動,大小不一的船舶靠在岸邊,雜役們往下搬著貨。林一雪心中焦急,不住地張望,聽見一人大喊:“小雪!這里、這里!”
她倉皇地扭頭,看到章遙從一艘很氣派的樓船上跑下來,不由分說地扯著她上船。
到了船上,她更覺得樓船雄偉,三架桅桿,風(fēng)帆招搖,上面寫著她不認(rèn)得的字。章遙對船上擺動?xùn)|西的奴役們擺手:“你們先下去吧。”
“是,爾朱君!”
奴役們紛紛行禮下船去,這碩大的船上只余林一雪和章遙二人。她蹙眉問:“他們剛剛叫你什么?”
“這些之后慢慢講。你先看看,這些你可喜歡?”樓船里堆著一箱箱的瓷器、寶石,甚至還有刀槍棍棒,章遙指著它們,對林一雪說,“這是我給你的聘禮?!?/p>
林一雪目瞪口呆。當(dāng)日她從墳堆撿回的章遙身無分文,如今怎下得起這一船聘禮。
“這些東西,我都不要。你若日后還想見我,就和我說句實話。你這些年,都去做什么了?”
章遙抓了抓頭上的高帽,沉吟著開口:“你將心放到肚子里,東西都是我正當(dāng)?shù)脕淼?。我?dāng)日離開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我想起了自己的……”
“莫要再誆騙我,我早知你從未失魂。你始終知道自己是誰,只是不愿講。我也是傻的,想著你總有不愿講的理由。你既早有苦衷,又何苦非要和我在那從善坊待那么久。你既要走,為何非等到那一日……”見他事到如今還滿嘴謊言,林一雪真是灰心,眼底的灼熱燒得眼睛通紅,“你既對我無意,又何苦來招惹我!”
她拔腿要走,章遙一把將她拽回,使著蠻力,死死地按在懷中。
林一雪無力抵擋,終是貼著他的胸膛放聲大哭。
“還不是因為醒來后一眼見你,便知此生就是你。明知自己早該走,卻仍一日日貪戀著。”章遙抬手覆著她的后頸,低聲說,“小雪,你要相信我,我此生非你不娶。”
往事一幕幕在淚水中浮現(xiàn),她為了嫁給這個來路不明的人忤逆了爹爹多少次,,結(jié)果卻成了洛陽城的笑柄。爹被她氣得臥床不起,如今雖有好轉(zhuǎn),卻也不復(fù)當(dāng)年精神。她這一生都險被章遙毀了,可如今這個人大言不慚說地非她不娶。
可笑的是,林一雪竟相信他所說的。更可笑的是,她竟感到自己心上被揭開的舊瘡疤上有一根新芽緩緩鉆出。
“那你為何要喬裝易容?”林一雪抬起頭來,直直地逼問,“你能變回從前的章遙,昭告天下你便是之前逃婚的人嗎?”
從章遙忽而變得深沉的眼眸里,林一雪看出他在說不能,他只能以一個胡商的身份迎娶她。
“你太自私了?!?/p>
林一雪苦笑著退后,終是踩著艞板跑到了岸邊,頭也不回地離去了。章遙站在搖曳的帆布下,目送著她的背影,很清楚她想要的是什么。
或許愛本身也是一道劫數(shù)吧,他在劫難逃。
5.
那之后幾日,林一雪就是鋪子和家兩頭跑,用忙碌壓制心中章遙的影子。一日,開張沒多久,家里的下人就著急忙慌地跑了過來,顛三倒四地說不明白,非要她自己回去看。
林一雪趕著回了府,卻見裹著紅布的大小箱子都碼到巷子上,那些箱子看著眼熟,是從船上搬下來的。她沖進前廳,果不其然,看到章遙和媒婆坐在堂上,此時的章遙恢復(fù)了從前的樣子,額發(fā)高束,整個人俊朗清逸,一見她來,便擠眉弄眼。
“一雪啊,這事你怎么看?”林一雪原以為爹會大發(fā)雷霆,沒想到還算平靜。
她想象得出,章遙必定是吹吹打打來的,街里街坊都看了個明白。可她心中還有很多的困惑,外人在場,終也只得憋屈地答:“但憑爹爹做主吧?!?/p>
她清楚自己的心,從來就沒將章遙放下過,嫁便嫁了,她是愿意的。
可正因如此,林一雪才更為別扭,想著若是心結(jié)能解了,該有多好。
“你跟我到后面來?!?/p>
差人將媒婆好生送出去之后,爹將章遙單獨叫去說話,不讓林一雪跟著。她獨自留在堂上忐忑難安,好半天才見章遙出來。
林一雪往他的身后瞧:“我爹呢?”
“小雪,我有話要和你說?!闭逻b壓著林一雪的肩膀,讓她在椅子上坐好,自己則半蹲在她的面前,無比鄭重地說:“自今起,你便是我三書六禮娶進門的媳婦。但我要先去做一件事,你一切聽父親的,乖乖地等我回來?!?/p>
說罷,章遙起身要走,林一雪哪里肯,慌忙間竟揪住了他胸前的衣襟,人也俯身下去,兩個人的臉驟然湊近了。
章遙順勢抬頭,在她的額上落了一吻。
“別怕,我很快回來。你只要記得,我已經(jīng)為你壞了計劃,但你于我而言是極重要的,我不想辜負(fù)你。只是,在這世上,我還有一件事必須要做?!?/p>
林一雪深知攔不住他,只好跑到后面找爹質(zhì)問,卻發(fā)覺爹爹在命人打包細軟。聽見她的步伐聲,他便催促:“你也快回去收拾東西,我們?nèi)ラL安你叔伯家待上一段時日?!?/p>
“這么急?那鋪子呢?”
“關(guān)門,雪玲瓏的牌子倒不了?!?/p>
林一雪伸手按住爹爹手忙腳亂打的包裹,難得厲聲道:“爹!”
見她這怒目圓睜的樣子,當(dāng)?shù)木椭啦m不過她。末了,他也只好停下來,長嘆了一聲:“剛剛他對我說,今夜洛陽城會有大事發(fā)生,出去避一避總沒壞處?!?/p>
“什么大事?”
“他沒說,聽他的語氣,怕是天大的禍?zhǔn)?。一雪啊,爹老了,也想開了。這兩年你死活不肯嫁人,我知道你還在等著他。既然是他回來了,也罷,只要你好,爹什么都愿意?!?/p>
林一雪知道,章遙和爹已然商量好了,她應(yīng)該聽從。可她做不到。
如果說之前章遙不告而別,林一雪只是覺得傷心不解。今日章遙的樣子,卻真實地令她害怕了。
若此事沒有危險,為何要她和爹連夜離開,為何非要在此時登門下聘,難道不是擔(dān)心之后沒機會了嗎?
無論爹爹如何勸說,林一雪堅持要再留一夜,等一等章遙的消息,不然,她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不能安心。但她執(zhí)意讓爹爹先行,這也是為人女兒的本分。
爹爹哀嘆了許久,終是遂了她的意,當(dāng)日傍晚,先帶著兩個奴仆和金器細軟奔赴了長安的親戚家。
而林一雪獨自鎖了門,待在閨房里,一夜未睡。
次日,天不亮,下人就來回話,說是真出了大事。章都督府走水了,燒得一干二凈。巧的是,章都督昨日晌午突然來了興致,帶著兩位夫人和孩子一起上香去了。府上主事之人竟全都沒事。
“查明是意外走水,還是人為了嗎?”
“這就不知了,不過,沒聽說官府拿人?!?/p>
“走,去把馬車備好,” 林一雪雖手腳發(fā)顫,腦子卻是清醒至極,“我們馬上就走!”
在聽到章都督的剎那,林一雪全都明白了,為何章遙有胡人血統(tǒng),卻姓章。這絕不是巧合。章都督是二品要員,手握兵權(quán),正室是前朝公主,真正的皇親國戚。這可果真是滔天大禍。
林一雪一邊急匆匆地出門,一邊囑咐著貼身丫鬟。丫鬟反復(fù)說聽不明白,林一雪對她說:“你無須明白,只要將我說的一字一句記清楚。”
出了府門,馬車已經(jīng)備好,林一雪前腳剛踏上腳凳,一匹高頭大馬就嘶鳴著沖至了近前。騎馬之人探身下來,極有力的手刀干脆地敲在了她的后頸,一把將她拎起,放在馬上揚長而去,只留下一眾驚慌無措的仆役。
第一個回過神的是林一雪的丫鬟,她終于懂了林一雪剛剛說的話。
6.
章都督府何止被燒得慘,連高墻都殘破不堪了,那是埋在院內(nèi)的火雷的功勞。章都督熱愛胡商戲法,總是邀他們進府助興,章遙便是那時遣人埋的。他不想傷及無辜,只埋了章都督的書房和正室那屋。
可千算萬算,他還是敗了——明明派人不錯神地盯著,竟還是不知章都督一家何時逃的,只炸了一座空宅。
這絕非巧合,章遙知道自己暴露了。
章遙是章都督的親生兒子。二十年前,章都督還是個年輕有為的將軍,率兵征伐到他們的部族時,騙取了當(dāng)時還是天真少女的他娘親的情意。那次戰(zhàn)役,雙方都沒討到什么便宜,最后以撤兵收場。
后來朝廷更迭,大小戰(zhàn)役不斷,章遙和他娘在部族中如履薄冰,每次朝廷和中原交戰(zhàn),他們都提心吊膽。他猶記得,娘帶著他深夜偷偷潛去章都督的扎營地,只想讓他見爹一面,卻被粗暴地打出來。
為了保護娘親和自己,章遙被迫練就了一身武藝。十六歲那年,一個將軍酒后對他娘出言不遜。他想教訓(xùn)對方,不料下重了手。他娘怕部族中的人會殺了他,連夜帶他逃了出來。他們輾轉(zhuǎn)來到洛陽,并沒有想見章都督,只是在章府外望了一眼。
娘對他說,這一眼便夠了。
誰能料想,有下人將此事稟告了那位公主正室,當(dāng)日夜里,他們住的客棧就進了賊人。章遙的娘死于夢中,他雖然得以脫身,卻又在收斂母親尸身時遭了暗算。許是他命大,那些人以為他死了,之后林一雪便將他拾了去。
他想報仇,發(fā)瘋一樣地想。更何況,他也想在青天白日下大大方方地和林一雪廝守到老。于是,他孤身回部族,恰逢部落內(nèi)部分裂,想要奪權(quán)篡位之人有的是,于是,他在無數(shù)次的決斗中憑真本事上了位,代價是身上一道道刀疤。
每一次支撐他再度站起來的,卻是林一雪在艷陽下閃光的臉龐。
只是,他今日一敗,之后怕很難再有機會近前。他喬裝易容,大大方方地招搖過市,眼中卻噙滿淚水,不住地懺悔:“娘,遙兒終是不能替你報仇?!?/p>
他明知道在計劃實施前去林家下聘會失先機,可他還是這樣做了。
章遙從沒想過自己會退怯,原來這世上有一深愛之人,竟會令人無論如何都想茍活下去。
已經(jīng)和林一雪的爹約定好了去長安碰面,章遙卻神不知鬼不覺地走到了從善坊。住在那里的日子,是他此生僅有的安逸幸福的日子。然而,當(dāng)他來到從善坊的宅門前,卻看到屋檐上豎著一根竹竿,上面系著一塊女兒家的帕子。他心中轟隆隆作響,用一塊石子將竹竿擲下來,帕子上的牡丹映得他眼底一片血紅。
他早該知道,林一雪表面溫柔,內(nèi)心強韌。當(dāng)日她能看穿他裝失魂,今日便也會知曉他要去做什么。既是如此,她又怎么會走呢!
強忍著心頭的驚懼,章遙快馬加鞭地趕到林府,林一雪的丫鬟一直在門前等他。
章遙急急地問:“是不是出事了?”
“小姐被人搶了去,這是那人丟下的?!毖诀邔⒁粡埌櫚桶偷募堖f給他,紙上面寫著“豊財坊”,“小姐事先好像猜到了似的,讓我學(xué)話。她說,你不去,她反而安。章遙已經(jīng)連夜出城,在的是外藩友人?!?/p>
章遙略略琢磨了一下,始終陰沉得可怕的面色終于舒緩了一點。
林一雪很清楚自己只是餌,魚不上鉤,餌是不能輕易沒的。但那里肯定布了天羅地網(wǎng),這一趟,縱使章遙再急,也只能智取,不能強攻。
“還有,小姐讓我把這個交給姑爺?!?/p>
丫鬟從院內(nèi)取了一只半臂長、形態(tài)奇異的樹皮桶出來,上面有幾不可見的小孔,章遙仔細一觀瞧便知是蜂箱。他笑開了,小聲地念了句:“鬼丫頭。”
片刻間,章遙心中已有計劃,這計劃是林一雪幫他想好一半的。所謂深愛恐就是如此,即使分隔兩處,心念亦是連在一起的。
7.
隨章遙來洛陽的隨從統(tǒng)共有一十二人,大多有武傍身,于是,很快就摸清了豊財坊內(nèi)的情形。豊財坊在北市西北,坊間不大,里面住的人卻魚龍混雜,有小商小販的破屋,也有不同信仰的廟宇。正因如此,坊內(nèi)西角一座清靜的大宅才顯得與眾不同,院內(nèi)亭臺流水極有章法,必是出自大家之手,卻門窗緊閉,寂靜無聲。宅子周圍散落不少雜人乞丐,眼神飄忽,似盯著來往之人。想來,林一雪必是被困在其中,就是不知內(nèi)外究竟埋伏了多少人。
當(dāng)晚,天一擦黑,一支裝束奇異的胡商便扛著大包小包的貨物吹吹打打,燃著火把,還牽了一匹駱駝,進了巷子狹窄的豊財坊。他們的聲音極大,幾里外都聽得見,坊間其他聲響都被遮蓋了,屋內(nèi)的人都被吸引了出來。在這樣的吵嚷中,隊伍行至大宅前,用沒人聽得懂的族語喊叫、叩門,裝成是售賣貨物的,終于有一人急促地開門喊了句“走開”。此人一身黑衣短打,一看就不是普通的仆役。
就在此時,一個黑影從后面越上屋頂,頓時就發(fā)覺了黑瓦上趴著的人,手疾眼快地先一步敲暈丟了下去,緊跟著他學(xué)了聲鳥叫。同樣黑衣打扮的章遙也躍上了房頂。院中埋伏了不少人,他們只能極小心地逐屋掀瓦找林一雪,終是在一間像是雜役的房間里找到了她。她的嘴被布條塞緊,雙手雙腳被綁得結(jié)實。
章遙打了一聲呼哨,林一雪的耳朵動了動。院中埋伏的人也警覺起來,誰料就在此時,外面又在大聲叫囂,甚至有人拿利器砸起門來。人的專注力一散,反應(yīng)也就慢了,章遙就趁著這一霎,擊碎瓦片,跳入屋內(nèi),直接將林一雪扛在肩上。
“嗯、嗯、嗯……”林一雪拼命地掙扎,章遙這才扯掉她嘴上的布,她大口呼吸,急忙說,“我自己能走?!?/p>
“還是這樣吧,方便。”章遙此刻還顧得上嬉笑,他停在門邊,在心中默數(shù)三聲,一群手持兵刃的人踹門而入。
章遙不慌不忙,將手里的刀晃了一下,從屋頂上突然擲下一只蜂箱,他瞅準(zhǔn)時機,一刀飛去將蜂箱打破,受驚的蜜蜂瘋狂地圍攻那些人的臉。
趁著這個當(dāng)口,章遙扛著林一雪沖了出去。
與此同時,門外的人也殺了進來,只是他離門口還有大段的路,又有人來堵他們。林一雪先一步說:“面、面……”
“在哪兒?”
“我……”
眼下可不是支吾的時候,章遙不解地歪頭,發(fā)覺林一雪面帶羞赫,朝下努了努嘴。他這才明白,是在胸前衣襟里。
章遙咧嘴笑了:“這下你只能是我媳婦了?!?/p>
林一雪有個家里傳下來的怪癖,每日出門身上都要帶一小包白面。這也只有親近之人才知道。刀已經(jīng)砍到了面前,章遙揚手將荷包擲出去,面粉在他們之間形成了天然屏障。
章遙身影一閃,幾步上了墻。面粉遇到火把,引發(fā)了不可思議的爆炸,殺傷力不亞于真正的火藥。
在背后的哀號聲里,章遙和林一雪跳下高高的圍墻,反復(fù)借用別人家的屋檐院落躲避,終是脫了身。林一雪被顛簸得頭暈,可如此被帶著在風(fēng)里上上下下,讓她想起了在高高的佛塔之上眺望洛陽城遍野牡丹的那一日。
她笑了,又哭了。
直到他們乘的船晃晃悠悠地遠離洛陽夜市的火光時,林一雪才終于回過神來。章遙在她面前摘下黑色的束發(fā)和面紗,俯身將她抱緊,不住地說著沒事了。
他們在長安辦了婚事,章遙去了章姓,改為母姓爾朱。再之后,林一雪和他回去部族住過兩年,也算圓了天高海闊的夢,但他們兩個都還心心念念著從善坊那間小院子。
直到聽聞?wù)露级饺桥跎?,被削了兵?quán),舉家流放,他們才又回了洛陽?!把┝岘嚒敝匦麻_了起來,客人只增不減,從善坊的宅子重新修葺完,掛上了匾額,并沒有書寫名姓,只由林一雪親手寫了一個字:家。
從相遇到重逢,從別離到廝守,能容納一世一雙人的地方,便是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