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開夜合
上期回顧:父親的葬禮上,姜詞見到了梁景行。這個沉默寡言的男人并不如其他人一般看她,甚至借給她錢,助她渡過難關。
姜詞在酒吧打工,被陳覺非糾纏,兩人爭執(zhí)之間,陳覺非的手機被姜詞弄壞,陳覺非的家人趕來解決矛盾,姜詞又一次與梁景行相遇……
第二章 與君初相識
“四道菜夠不夠,要不要飲品?”
“哦……”姜詞回過神,趕在梁景行抬頭之前,迅速移開了視線,“夠了。”
梁景行的食指在菜單頁的一側輕撫了一下,然后合上,遞給服務員:“暫時就這些?!?/p>
姜詞注意到他手指很長,指節(jié)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凈而平整。
等上菜的時候,梁景行掏出支票簿和鋼筆,填上一個數(shù)額,遞給姜詞。
姜詞接過看了一眼,低聲說:“多了?!?/p>
“你中途生病,算是一點賠償?!?/p>
“那也多了。”
“拿著吧?!?/p>
姜詞眼皮一顫。他仍是這句話,語氣十分寡淡,既非勸說,亦非懇求,也似乎并不在意聽話之人拒絕還是接受。
服務員端上來兩盞甜品,姜詞張了張嘴,最終沒說什么,將支票仔細收好。
梁景行將楊枝甘露和杧果西米露移到姜詞的跟前:“你挑一個?!?/p>
“哪個甜一些?”
梁景行指了指西米露。
姜詞拿起陶瓷的調羹,往嘴里喂了一勺,低聲含糊地說了一句,梁景行沒聽清楚,便又問了一遍。
姜詞微微抬眼:“我說,以前沒覺得甜食好吃?!?/p>
梁景行的目光微微一沉。她以前錦衣玉食,想吃什么都唾手可得,可現(xiàn)在這樣一碗毫不起眼的西米露,也能哄得她心花怒放。
菜很快上齊,梁景行與姜詞說起自己公司開張的事:“你若是有空,可以過來做兼職?!?/p>
“要去語言班上課。”
梁景行才想起之前陳覺非對他說的關于她的情況:“我聽說,你打算考雅思?”
“嗯?!?/p>
“準備出國?”
姜詞語氣分外平淡:“準備申請國外的藝術專業(yè)。”
梁景行向她看去,斟酌著措辭:“你當時……為什么沒報考美院?”
“缺錢唄?!?/p>
一時沉默,過了半晌,梁景行沉聲道:“若你出國留學,需要幫忙的話……”
姜詞手指一松,調羹碰上碗壁,發(fā)出清脆的聲響:“你打算資助我?”
梁景行看著她,沒開口。
“你這人一貫好做善事嗎?以前留下的職業(yè)???”姜詞看著他,“升米恩,斗米仇,你不怕我從此賴上你?”
梁景行笑了一聲,盯著她的眼睛:“你會嗎?”
不待姜詞回答,他從口袋里掏出煙盒,抽出一支煙點燃,又順帶打開了窗戶。燠熱的夜風吹進來,淡藍的煙霧繚繞而起,隔開了兩人。
十二歲的年齡差距,足以使一個男人顯得從容不迫、進退有度。這話介于疑問與反問之間,擺明了他并不在意姜詞如何回答,因為是與不是都不會對他造成分毫的影響。
沉默了許久,姜詞正打算開口,梁景行卻輕輕擺了擺手,平淡地說了一句:“不著急?!?/p>
什么不著急?不著急回答,還是不著急還他那十萬塊錢?姜詞低垂著頭,輕輕咬了咬唇。
梁景行看她一眼,在心里嘆了聲氣。她到底才十八歲,不管如何逞強,仍然是個孩子。
“你父親曾救過我一命。”梁景行沉緩地說道,“四年前,我在西南山區(qū)采風,開車遇上山體塌方,你父親那時候在那邊找地建廠,正好經(jīng)過……”他頓了頓,“我并非慈善家,自然沒有多余的同情心隨處布施善意?!?/p>
姜詞倒沒想到還有這一層淵源,驚訝之下,默不作聲。
眾人眼中非法集資,害得無辜之人家破人亡的無良企業(yè)家,無意種下的善因,卻也結了善果。
梁景行將煙掐滅:“你是有才華的人,我不希望你輕易放棄,一時的艱難算不上什么。”
一時的艱難……可她只覺得眼前的是一條荊棘之路,永遠到不了頭。
吃完之后,梁景行將姜詞送回家。
他們行到三樓,忽然聽見上面黑暗中傳來幾聲壓抑的、粗粗的喘氣聲,夾雜著男人粗俗的調笑聲,姜詞不由得停下腳步,面露尷尬。這棟樓里三教九流的人都有,做皮肉營生的女人帶人回來實屬正常。
忽聽啪的一聲,是梁景行按下了打火機:“附近有沒有超市?先帶我去買包煙吧?!?/p>
姜詞忙不迭地點頭。下樓往巷口走了幾步,她陡然反應過來,梁景行早知道這里有家沃爾瑪,哪里需要她帶什么路。
既然明白梁景行是專門替她解圍,她便不會真的傻乎乎地往超市去了,只漫無目的地往前走。
時間剛過晚上八點,附近的酒吧街正是熱鬧的時候。梁景行朝著遠處閃爍的霓虹燈望了一眼:“你還在酒吧工作嗎?”
姜詞搖頭。
她本以為梁景行要借機教育幾句,誰知他并沒有,只低頭看她一眼:“包沉不沉?我?guī)湍惚嘲??!?/p>
姜詞看了看他身上整潔挺括的西裝:“不用?!?/p>
走了一段路,看見路邊一張破破爛爛的長椅,姜詞走在前,那包掛在她單薄的肩上,似乎要將她整個壓塌。梁景行瞇了瞇眼:“坐一會兒吧。”
姜詞卸下背包,從里面抽出一張廢報紙,遞給梁景行。
梁景行微微挑了挑眉:“你自己呢?”
“我沒事,衣服反正臟了?!?/p>
這椅子本來能容納三人,背包占去一部分,姜詞坐下以后,與梁景行便只隔了一拳的距離。
梁景行掏出煙盒,抽出一支煙,正要收回去,姜詞伸出手:“你抽的什么?”
煙盒呈褐色,側翻蓋,上書一個書法的“道”字。姜詞把玩著盒子:“你知不知道以前云南有一種煙叫作‘茶花?”
梁景行沉默數(shù)秒:“不知道?!?/p>
姜詞垂眸,哦了一聲,將煙盒還給他。
這里離最繁華的那條街已經(jīng)有些遠了,四下很安靜,間或有車駛過,身后的樹叢里藏著幾只知了,冷不丁叫兩聲。
猙獰的現(xiàn)實一時仿佛遠去了,她只覺得這樣寧靜的時刻分外奢侈,細想仿佛已是上輩子的事。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許久后,她終于回過神,強迫自己從長椅上站起來:“我該回去了?!?/p>
梁景行低低地嗯了一聲,帶著點鼻音,細聽有幾分模糊。
搶在姜詞之前,梁景行拎起了那個背包。
姜詞走在后面,靜靜地望著他的背影。
背影挺拔修長,好似立于巉巖之上迎向蒼穹的樹,孤高而筆直。
道旁路燈昏暗,兩人的影子投在地上,時短時長。
到了六樓,姜詞正要掏鑰匙開門,想起一件事:“能不能給我陳覺非的電話號碼?我找他有點事?!?/p>
梁景行點頭:“手機給我?!?/p>
他輸入一串數(shù)字,替姜詞保存好,心念一動,打開通信錄,點了下右側導航處的“L”——
自己的名字赫然在列。
陳覺非接到姜詞的電話時,簡直受寵若驚,這念頭甫一閃過,他便在心里罵了一句:嘿,還被虐上癮了!
姜詞言簡意賅:“有沒有空見個面?我有東西給你?!?/p>
陳覺非從沒被姜詞這么客氣地問候過,覺得分外稀奇:“你又想耍什么花樣?”
姜詞不耐煩地道:“到底有沒有時間?”
“有是有,不過,我告訴你……”
嘟的一聲,姜詞把電話掛斷了。
陳覺非氣得罵了一句臟話,過了一會兒,卻乖乖地回撥過去,按捺著性子,客氣地問道:“說吧,什么時間,什么地點?!?/p>
陳覺非提前趕到,點了杯冰鎮(zhèn)西瓜汁,玩著手機游戲,優(yōu)哉游哉地等姜詞過來。
他回過神時,才發(fā)現(xiàn)離約定的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二十分鐘。他正要打電話催,姜詞推門而入。她顯然是趕路匆忙,出了一身汗,雙頰熱得發(fā)紅。
陳覺非責問的話便說不出口,喊來服務員幫她倒了杯冰水。
姜詞坐下,順了順呼吸,將冰水咕嚕喝下大半,從包里掏出一個厚度可觀的信封,遞給陳覺非。
“這什么?情書?”他打開封口,往里看了一眼,頓時一愣——里面裝著厚厚一沓紙幣。
“賠你摔壞的手機?!?/p>
“你的錢哪兒來的?”陳覺非下意識地問道,抬頭,對上姜詞陡然一沉的眼神。
他自知失言,忙道:“你上回不是說賠不起嗎?”
“上回是上回?!苯~平淡地回答。
靜默了數(shù)秒,陳覺非將信封合上,推回給姜詞:“我真不至于缺這點錢,也沒打算要你賠。”
姜詞不接,看他一眼:“要不要是你的事?!?/p>
陳覺非有些無語:“姜詞,我發(fā)現(xiàn)你這人總在不應該的地方特別固執(zhí)。你知不知道,你這性格容易吃虧?”
姜詞掀了掀眼皮,將剩下的半杯水喝完,站起身:“我還有事,先走了?!?/p>
“什么事?”
姜詞沒回答,腳步不停。
陳覺非跟著站起身:“錢你拿回去?。 ?/p>
姜詞已推門出去了。
外頭日光毒辣,曬得頭皮發(fā)燙,火燒似的疼。姜詞上了一輛公交車,趕去崇城第一醫(yī)院。
住院部的十二樓靜悄悄的,姜詞敲了敲病房的門,聽見里面應了一聲,便自己將門打開。
病床上躺著一個男人,手臂上插著輸液的軟管。床邊坐著一個中年女人,手里端著一個塑料碗,正就著煳作一團的番茄炒蛋飛快地扒著飯。女人先是怔了一下,緊接著放下飯盒,離弦之箭一般倏地從椅子上彈起來,帶著幾分嫌惡地盯著姜詞:“你怎么才來?!”
姜詞神情淡漠,走到中年女人跟前,從包里掏出一沓錢。
女人雙手在牛仔褲上揩了揩,伸手接過,掂了掂重量:“這是多少?”
“一萬五?!?/p>
“也就夠住兩個星期。”女人低哼一聲,撈起放在一旁椅子上的黑色皮包,將錢塞進去。她想了想,忽地從包里掏出一張卡,扯出張超市購物的小票,將卡號抄上去,塞給姜詞,“以后你別過來了,錢直接打進卡里。”
話音剛落,洗手間的門被打開,一個約莫十五六歲的女生走出來,沖著姜詞笑了笑,又皺眉看向女人:“媽,你說什么呢?”
女人從鼻腔里嗤笑了一聲:“怎么,說不得了?人家早不是姜家的大小姐了,還要巴巴地供起來不成?”
女生氣得不行,正要爭辯兩句,衣袖忽被姜詞輕輕一扯。
女人的目光在姜詞臉上掃了掃:“還覺得委屈你了?!怎么,當時把黑鍋推到我老公身上的時候,沒想過天道輪回,善惡有報?”
姜詞垂下目光,嘴唇抿成一條線,沒有作聲。
女人冷哼:“父債子償,我老公一天不醒,你一天別想脫掉干系?!?/p>
“媽!”女生聽不下去了,握住姜詞的手腕,將她拉出病房。
女生松開手,將門輕輕掩上,回頭看了一眼,帶著幾分愧疚道:“姜姐姐,你別聽我媽瞎說,這事跟你沒關系……”
“沒事?!苯~打斷她,“語諾,張叔叔怎么樣了?”
張語諾嘴角一耷拉,嘆了口氣:“還能怎么樣,醫(yī)生說腦袋里有瘀血,但在關鍵的地方,不敢動手術取出來,只能等它自己散掉……興許那時候我爸就醒了。”
姜詞靜靜地站了一會兒,一時無話可說,低低地道了聲:“那我回去了?!?/p>
張語諾點了點頭,又抬頭看了看姜詞滿頭烏黑的短發(fā):“姜姐姐,你的事,我都聽說了,今后別那么沖動,多好的一頭長發(fā),何必跟人賭氣?!”
姜詞低頭看著張語諾——十六歲的女孩兒,手臂纖細潔白,小腿勻稱有力,娉娉裊裊,好似春日綠梢頭上帶雨的花骨朵。
姜詞斂起目光,跟張語諾道別,慢慢地朝電梯走去。
剛剛到手的錢,流水似的,嘩嘩就散出去了。
她神情恍惚地下了樓,一抬眼,忽然看見前面樹蔭下站著陳覺非。他將T恤的下擺掀起來扇著風,臉上的汗不斷地往下滴。
一看見姜詞現(xiàn)身,他立即放下衣服,飛奔過來:“你來醫(yī)院做什么,生病了?”
姜詞機械地搖了搖頭。
陳覺非抹了一把汗,將信封往她的手里一塞:“真不要你賠,你自己記住這個教訓就行,別一沖動就頭腦發(fā)熱。”
這時候,他才發(fā)覺姜詞的手冷得嚇人,驚道:“你怎么回事,真生病了?”想也沒想,他伸手便朝她的額頭探去。
姜詞立即側頭避過,這才徹底回過神來,周身的血液仿佛重新開始流動,頭頂熾烈的日光也仿佛終于重新照在身上。
她把手往回抽,陳覺非卻抓得更緊,將信封死死地按在她的掌中:“拿著吧?!?/p>
姜詞一怔。
陳覺非見她終于沒掙扎了,立即往后一退:“我走了!錢拿好,今后可就沒這樣的好事了!”說著,他又退后一步,轉身跑出去,攔了輛出租車,一弓身鉆入車內,車子一溜煙駛遠。
姜詞手指微微收攏幾分,捏著已被汗液濡濕的信封,嘴角往上微揚——
舅甥倆簡直一個德行。
經(jīng)過這一遭,陳覺非自以為和姜詞已經(jīng)算是朋友了。暑期在語言班上課的時候,他一有空就去姜詞的座位旁晃悠,時不時給姜詞遞瓶可樂,遞支雪糕,即便姜詞鮮少理他,他也始終樂此不疲。
有一次,被一起上課的哥們兒追問是不是在追求姜詞,陳覺非猛地一拍桌子,眼睛瞪得老大:“瞎說什么,姜詞那是我哥們兒,你會追求你哥們兒?”
當然,陳覺非也有覺得挫敗的時候,尤其是逮著機會和姜詞聊天,說十句都不一定能換來姜詞一句回應。他覺得還是因為兩人交往不深,得找個機會拉近彼此的距離。
夏天快結束時,陳覺非的生日到了。
這天語言班一下課,姜詞就背上書包走了。陳覺非趕緊追上去,在一樓門口,他看見姜詞正在跟一個女生說話。
陳覺非躡手躡腳地走過去,猛地一下拍在姜詞的肩上,嚇得她身體一抖。
姜詞回頭瞪他一眼:“你有病是不是?”
陳覺非哈哈大笑:“在說什么悄悄話?”
“你管得著嗎?”
陳覺非看了看她對面的女生:“這是?”
女生趕忙自我介紹:“我叫張語諾,是姜姐姐的妹妹?!?/p>
“妹妹啊,難怪也長得這么好看?!?/p>
姜詞瞟了陳覺非一眼:“你別打她的主意?!?/p>
陳覺非哈哈一笑:“對了,星期六是我生日,你倆一塊兒去吧?!币膊还芙~和張語諾答不答應,他自顧自地說了碰面的時間和地點,丟下一句“不見不散”便又一陣風似的跑了。
張語諾緩緩收回目光:“姜姐姐,你打算去嗎?”
姜詞看她:“你想不想去?”
張語諾勉強笑了一下:“自從我爸出事,我媽就不準我參加這些活動了。”
靜默了數(shù)秒,姜詞低聲說:“那就去看看吧。”
周六傍晚,姜詞和張語諾照著約定的時間到了地鐵三號線終點站。等了十分鐘,迎面開過來一輛賓利,張語諾驚嘆:“原來陳覺非家里這么有錢。”
車在兩人跟前停下,陳覺非從副駕駛座下來,替她們拉開后座的車門,紳士地做了一個“請”的動作,雖然身上那顏色夸張的T恤分外滑稽,姿勢倒是像模像樣。
姜詞朝著駕駛座上看了一眼,是個不認識的人,并不是梁景行。她說不上來自己什么心情,似乎多少有幾分失望。
車行了半個小時,前方蓊郁的林木中燈火點點,隱約現(xiàn)出白色別墅的一角。
他們走進大門,露天游泳池邊已圍了一圈人,一看見陳覺非現(xiàn)身,立時湊過來。
一群人擁著陳覺非進屋,偌大的客廳里并排放著兩張長桌,上面擺滿了各種食物。陳覺非招呼一聲,音樂聲轟隆隆地響起來,聚會正式開始。
這生日派對果真也是陳覺非的風格,鬧哄哄、亂糟糟的。陳覺非湊近姜詞她們,大聲道:“你們想吃什么,自己拿!”說完,他便又混入人群,一眨眼就不見了蹤影。
姜詞領著張語諾去拿食物,然后找了個角落坐下。她不太喜歡吵吵嚷嚷的場合,一會兒便坐不住了。
姜詞跟張語諾打了聲招呼,擱下餐盤,自己走到一邊去了。目光在來客中搜尋一圈,她沒看見那人的身影。靜立片刻,她又拿了一杯紅酒,避開人群,悄悄去了外面。
后面庭院里有個噴水池,一旁的樹下砌著漢白玉的石凳。她走過去坐下,將紅酒杯放到一旁,蹬掉高跟鞋,赤腳踩上還帶著熱氣的草地。
屋內震耳欲聾的搖滾樂立時遠了,隱隱約約,不再分明,似在另一個空間。已是暮色四合,頭頂橡樹投下的陰影覆蓋住這方寸之地。
姜詞將還剩些許的紅酒一飲而盡,將杯子擱在草地上,蜷起腿,躺下去試了試,石凳恰好容得下她一人安睡。她側過身,以手作枕,墊在頭下,望著前方的噴水池。
只有這時候,她才能將背上的擔子卸下,放縱地偷一會兒閑。
姜詞酒量小,喝半瓶啤酒就會上頭,剛剛喝下去的紅酒開始發(fā)揮作用,制造出幾分恰到好處的眩暈。
濃烈的草木氣息被燠熱的夜風送入鼻腔,她的眼皮漸漸沉重,不知不覺便睡著了。
在她迷迷糊糊間,一只手輕輕拍在她的肩上。
姜詞迷迷糊糊地嗯了一聲,那只手又拍了一下。姜詞驟然驚醒,條件反射般坐起來。她忘了這是在石凳上,一時沒坐穩(wěn),差點跌下去,一只手適時地抓住她的手肘,用力一提。
姜詞仰頭,對上一張熟悉的臉。
梁景行松開手,聲音含笑:“陳覺非在找你?!?/p>
夜色沉沉,她只能看見一個模糊的輪廓,呼吸間卻嗅到了他身上淺淡的煙味。
梁景行在她的身側坐下,開口道:“有一陣子沒見了。”
姜詞低低地嗯了一聲:“在忙什么?”
“公司新開張,全是雜事?!绷壕靶蓄D了頓,“你那兩幅壁畫很好?!?/p>
姜詞垂著眼,張開手指,仔細地分辨著:“時間太趕了,不然還能更好?!?/p>
梁景行低笑一聲:“你放心,并未辱沒陳同勖先生的名號?!?/p>
靜默了一會兒,梁景行問她:“最近怎么樣?”
“還好?!?/p>
“打工累不累?”
“還好?!?/p>
極為平常的詢問,就像以往姜明遠工作之余例行公事了解情況一般,那時候她總是不耐煩,現(xiàn)在有大把的耐心,卻再也沒有人這樣問她。
“你還年輕,不用太拼命……”頓了頓,他又說,“你似乎比上回見面更瘦了,還是要多吃一點?!?/p>
姜詞輕輕攥住自己的手指,半晌后,嗯了一聲。
梁景行笑了笑,從石凳上站起身:“走吧,陳覺非要切蛋糕了?!?/p>
姜詞也站起來,低頭去找自己的鞋,眼前黑漆漆的,她伸手摸了摸,只找到一只。
“怎么了?”
“還有只鞋找不到了。”
梁景行蹲下身去,掏出手機點亮背光照了照,從凳腳的后面拿出另外一只。
姜詞正要彎腰去接,腳踝忽被梁景行輕輕捏住。
一時間,先前喝下的酒仿佛都化作熱血涌至耳根,她直愣愣地站著,任憑梁景行將鞋緩緩套上她的腳。
片刻后,梁景行直起身:“走吧?!甭曇羧绯?,低沉平緩,并無絲毫異樣。
姜詞將嘴唇狠狠一咬,雙手在身側靜悄悄地攥緊,繃著臉,跟在梁景行的身后,緩慢地走回別墅。
她忽然想起那個倒霉的紅酒杯還落在草地里,可她再也不想踏入那橡樹下一步。
張語諾立即湊上前來:“姜姐姐,你去哪兒了?”
姜詞淡聲道:“出去散了散步。”
陳覺非笑說:“你好歹打聲招呼啊,語諾急得都要報警了?!?/p>
……語諾。
姜詞抬眼,看了看張語諾——她有點本事,就這么短短一段時間,已經(jīng)和陳覺非混熟了。
吃完蛋糕,時間已過了晚上八點。張語諾必須趕在晚上九點之前回去,陳覺非是壽星,又正在興頭上,姜詞不好掃他的興,便拉著張語諾悄悄地走了。
她出門才發(fā)現(xiàn)這附近壓根攔不到出租車,而此處離地鐵站開車都要半個小時,遑論步行。
沒辦法,她還是得回去拜托陳覺非。
她剛轉身,便看見梁景行從大門走了出來。
梁景行愣了愣:“不玩了?”
姜詞點頭:“嗯,語諾不能回去太晚。”
“我正要回家,送你們一程?!彼统鲨€匙按了一下,停車坪上一輛黑色保時捷響了一聲。
路上,張語諾似意猶未盡,仍在講派對上遇到的種種。
姜詞意興闌珊,鮮少搭腔,可張語諾沉浸在興奮之中,絲毫沒有察覺,見姜詞不回應,便與梁景行攀談起來。
姜詞腦袋里轟隆隆炸得難受,聽見張語諾已在詢問能否去梁景行公司實習,終于忍不?。骸罢Z諾?!?/p>
張語諾愣了一下。
“我暈車,能不能稍微安靜一會兒?”
張語諾張了張口,委屈地閉了嘴。
梁景行的目光移到后視鏡上,看了一眼。
車先去了張語諾住的小區(qū),她下車以后,跟姜詞道了再見,又鄭重地感謝梁景行:“梁叔叔,謝謝您送我回家,也麻煩您跟陳覺非說一聲,我們已經(jīng)走了,謝謝他今晚的招待?!?/p>
梁景行似笑非笑地看著張語諾:“好?!?/p>
張語諾招了招手,轉身腳步輕快地進了小區(qū)。
梁景行不急著發(fā)動車子,轉頭看了看姜詞:“暈車的話,來前面坐?!?/p>
沉默數(shù)秒,姜詞拉開車門,坐在了副駕駛的位置上。
車轉了一個彎,往晚霞路駛去。
在路口等紅燈,姜詞忽然想到,她與梁景行相處的時候,總在車上。
“剛才這小姑娘,跟你是什么關系?”
姜詞回過神:“我爸一個下屬的女兒?!?/p>
“年紀小小,很有本事……”梁景行的語氣有些意味深長,“要是往正道上使,興許也是個人才?!?/p>
“什么人才?”姜詞忍不住懟了一句,“放在你公司的前臺,當個能說會道的接線員?”
在梁景行的印象中,姜詞鮮有這樣生氣以至于口不擇言的時候,他轉頭看著她:“你在遷怒于她?”
姜詞聞言,一怔。
她的確憤怒得有些反常,可張語諾并未做錯什么,真要計較起來,不過通過她接觸到了陳覺非。
但是,能與陳覺非打成一片,靠的也是張語諾自己的本事。
那么她在氣誰,氣什么?
她微微抬眼,看向梁景行。
兩側的路燈隔得很遠,車廂里只有儀表盤亮著幽幽的光,梁景行的側臉隱于昏暗,輪廓顯得尤為迷人。
姜詞在心里嘆了口氣,低聲道歉:“對不起?!?/p>
梁景行看她一眼:“你要是心情不好,可以告訴我,我興許能夠開導你兩句?!?/p>
怎么開口,又從何說起?
姜詞搖頭,嘴唇微微抿起,轉頭看向窗外。她這態(tài)度表明了不打算繼續(xù)交談,梁景行笑了笑,點了支煙,安靜地抽著,也不勉強。
一直到了自家門口,姜詞掏鑰匙開門時,才再次開口:“進去坐一會兒,喝杯茶吧?!?/p>
梁景行目光一斂,將一只手插進褲兜里:“不了,我還有個重要電話,什么時候你白天有空,我再過來拜訪?!?/p>
姜詞自然懂了他真正的意思,緊抿著唇,動作粗魯?shù)貙㈣€匙插進鎖孔里,把門打開了,才轉過身來,冷淡地瞥了他一眼:“謝謝你送我和語諾回家,不耽誤你接重要的電話了?!鳖D了頓,她的語氣到底軟了幾分,“開車注意安全?!?/p>
說罷,她也不等梁景行回應,便拉開防盜門閃身進去。
砰的一聲,門在眼前被關上,梁景行跟著這一聲巨響眨了一下眼,有些哭笑不得,想著她到底還是孩子,鬧起脾氣來和陳覺非別無二致。
下樓之后,他掏出方才震動不停的手機,撥給許盡歡。
“可算接了……”許盡歡的語氣沉重,“去哪兒了?”
許盡歡一般不用這種口吻講話,梁景行一愣:“出什么事了,你到機場了?”
“在我爸車上呢——景行,有個不太好的消息要告訴你?!?/p>
“你說?!?/p>
靜默了片刻,許盡歡沉聲開口:“我聽說葉籬病了,剛剛確診,是癌癥晚期。”
梁景行原本在下樓梯,聞言,腳步立時頓住。
“不過,我沒見著人,聽我們班長說的……”許盡歡斟酌著用詞,“你要是想了解情況,我就再幫你問問。”
黑暗籠罩著四周,只從氣窗里漏進來幾縷微弱的光線。
“不用,我自己打聽?!绷壕靶械吐暬卮?。
許盡歡嗯了一聲:“我先回去,明天見面再細說。”
“你明天直接來我辦公室,跟你談件正事。”
“好,你……你別想太多……”許盡歡頓了頓,“對了,今天是不是覺非生日?我居然把這茬給忘了,我得趕緊給他打個電話,先掛了?!?/p>
第二天,許盡歡去梁景行與其姐姐梁靜思的公司。
這是公司開張之后,許盡歡第一次來,她沒急著去見梁景行,而是在劉原的帶領之下參觀了一圈。
許盡歡留著干練的短發(fā),打扮走的是歐美簡約風格,不笑的時候,顯得極為嚴肅。新來的小員工們以為她是空降的領導,或是哪位不能得罪的大藝術家,一個個正襟危坐。
許盡歡逛了一圈,朝辦公室走去,半道上一抬頭望見走廊兩側墻壁上的畫,停下了腳步。
“這誰畫的?頗有功底?。 ?/p>
劉原趕緊介紹:“是個叫姜詞的女生畫的?!?/p>
許盡歡嘴里念了一遍名字:“沒聽過,梁景行找來的?”
“梁哥說是陳同勖先生推薦的,是他的學生。”
許盡歡恍然大悟,拖長音調哦了一聲:“原來是那個小姑娘,我以前見過一面,想不到看著柔柔弱弱,畫風竟能如此開闊?!?/p>
劉原嘟囔一句:“柔柔弱弱,姜詞看起來可跟這詞一點邊也沾不上?!?/p>
梁景行的辦公室裝修得很簡潔,一張辦公桌,一組布藝沙發(fā),沙發(fā)前擱了塊羊絨地毯,毯子上放著淺胡桃色的茶幾。一旁的墻壁前立著長而低矮的書柜,因是新裝,只擺了幾排常用的工具書。
許盡歡在沙發(fā)上坐下,梁景行親自幫她沏了杯茶。
許盡歡淺啜一口,贊道:“要喝茶還是得找你,這么好的大紅袍葉子,我在帝都的高檔飯店都沒喝上幾次?!?/p>
“你要喜歡,還剩的那一罐全給你?!?/p>
許盡歡瞥他一眼,笑了一聲:“那些茶葉,你寶貝得跟什么似的,現(xiàn)在竟肯主動送我……你先說說,這陷阱底下是什么,我再決定要不要跳?!?/p>
梁景行在她的對面坐下:“我打算去趟南京,把你的導師周老師獲獎的那本小說版權要過來?!?/p>
許盡歡一愣,將茶杯輕輕擱下:“周老師的脾氣,你應該聽過,她這人十分憎恨商業(yè)化?!?/p>
“嗯……”梁景行不疾不徐道,“所以讓你陪我走一趟。”
許盡歡急忙擺手:“我混成這樣,可沒臉回去見她?!?/p>
梁景行不為所動:“你是她的得意門生。”
許盡歡沉吟,片刻后,一咬牙道:“也不是不行,我還有個條件?!?/p>
“說?!?/p>
“你跟陳同勖先生說說,借他那位小徒弟一用,幫我的新書畫幾張插畫?!?/p>
梁景行好奇:“怎么指名要她?”
許盡歡笑道:“看了你那兩堵墻唄,小小年紀,天賦了得啊——話說,這建議還是我出的,你得好好感謝我?!?/p>
談完正事,他們無可避免地再次提及葉籬。
葉籬是許盡歡的同班同學,也是梁景行曾經(jīng)交往四年的女友。葉籬畢業(yè)以后去了帝都,加之種種矛盾,兩人最終分手。
許盡歡覷著梁景行的神情:“你有什么打算?”
梁景行語氣平淡:“看情況再說?!?/p>
幾日之后,梁景行定下行程,與許盡歡飛去南京。
姜詞平日上課、上語言班和打工連軸轉,忙得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時間一晃到了九月末,這天在學校的第一教學樓上完課,姜詞一出門,跟陳覺非迎頭撞上。姜詞一點兒也不好奇陳覺非跟她不是一個系,又怎么會知道她在哪兒上課,她知道這個紈绔子弟有的是有本事。
陳覺非開門見山:“喂,十一有沒有什么安排?”
“沒有?!?/p>
“水庫釣魚去不去?”
“不去?!?/p>
“別這樣嘛,我全程接送,包吃包住,也不遠,就在城南郊區(qū)的山莊里。”
“不是人人都像你這么閑。”
“那也得講究勞逸結合??!”陳覺非迎難而上,毫不氣餒。
姜詞猶豫片刻:“還有誰去?”
“還有我舅舅和舅媽,他倆湊一起就聊工作,沒意思得很,所以讓你……”
姜詞打斷他,聲音一沉:“你舅舅結婚了?”
“哦……”陳覺非摸了摸鼻子,“還不是我舅媽,我舅舅的女朋友——這不重要,你只說去不去吧,又不要你花一分錢……”陳覺非說著說著便住了聲,因為他看見姜詞突然咬緊了嘴唇,面色鐵青。
“姜詞?”
她沒有反應。
“姜詞?”陳覺非又喊了一聲。
話音剛落,姜詞忽地將書包帶子一抓,徑直從他的身前走過,一句話都沒說。
陳覺非望著她的背影,嘆了口氣,有些悻悻。老這么熱臉貼冷屁股,他也覺得沒勁得很,一時間,打定了主意,以后再也不主動去找她。
誰知沒過幾個小時,他便接到了姜詞打來道歉的電話,她的語氣雖然稱不上溫柔和善,但也足夠禮貌客氣:“抱歉,我去不了,假期要做兼職?!?/p>
陳覺非那點決心立即被拋到了九霄云外:“什么兼職?”
要換作平時,姜詞必然懶得與他多說,可剛才無故甩臉子,遷怒他在先,她便耐心地回道:“發(fā)傳單。”
“多少錢一天?”
“四十元?!?/p>
陳覺非一愣,敢情只穿了幾個小時就被自己扔進垃圾桶的那件地攤貨,抵她一天的工資,也難怪她會為了五塊錢跟人斤斤計較。
陳覺非莫名有些愧疚,也不好意思再慫恿她去了:“那……那好吧,假期愉快?!?/p>
姜詞自然愉快不起來。
十一假期,街上摩肩接踵,旁邊有家箱包店開著大喇叭,一聲一聲地吼著:“清倉甩賣,清倉甩賣!一律三十,一律三十!”
姜詞戴了頂藏青色的鴨舌帽,站在路口派發(fā)著傳單。她的耳膜被震得生疼,抬頭望了望天上,日光白晃晃的,雖已過了秋分,仍然毒辣非常。
發(fā)傳單自然也有投機取巧的法子,比如,一次性發(fā)兩到三張,效率就高了一倍不止。姜詞最初也是實誠,傻乎乎地、一張一張地發(fā),結果別人比她先發(fā)完,早領了工資,而她反被商家質疑偷懶。幾次之后,她也就學乖了。
姜詞將傳單發(fā)了一半,張語諾打來電話。
姜詞將傳單夾在腋下,一只手舉著手機,一只手取下帽子扇風。
“姜姐姐,你現(xiàn)在在哪兒呢?”
“棲月河廣場……”姜詞又戴上帽子,擦了擦鼻子上的汗,“怎么了?”
“我過來找你?!?/p>
姜詞心下疑惑,正要細問,張語諾已掛了電話。
半個小時后,一輛黑色保時捷停在路口,副駕駛的車窗打開,陳覺非探出頭:“姜詞!”
姜詞一愣,目光越過陳覺非,看向駕駛座。
那人也正好朝她看來,兩人目光相對,梁景行沖她淡淡一笑。
陳覺非打開車門,矯健地跳下來:“傳單別發(fā)了,我給你找了個更好的差事?!?/p>
“什么差事?”
“我舅媽要出新書了,想拜托你幫忙畫幾幅插畫。稿酬上肯定不會虧待你,絕對比你現(xiàn)在這么辛辛苦苦發(fā)傳單強多了?!?/p>
姜詞古怪地看他一眼:“你舅媽怎么知道我的?”
“還能怎么知道的,我舅舅說的唄?!标愑X非大大咧咧,絲毫沒有察覺姜詞的表情陡然一沉,“別發(fā)了,好不容易放假,放松一天吧,語諾也在。”說著,他沖后座招了招手。
后座的車窗被打開,張語諾喊道:“姜姐姐,趕緊上車吧,這里不能停車的!”
姜詞抬眼,看見張語諾旁邊還坐著一個女人,短發(fā),化著淡妝,長相和一個內地演員有幾分神似,想來,這人便是陳覺非口中的“舅媽”。
“你們自己去吧?!苯~轉過身,往一旁走去。
“喂!”陳覺非跟上去,伸手猛地將她的手臂一拉,“姜詞,我說你這人怎么這么不識好歹?!”
姜詞使勁一掙:“關你什么事?!?/p>
她冷冷清清的一雙眼斜睨著他,眼底分明已有怒意。
陳覺非也生氣,好端端給她介紹兼職,她不領情不說,反而沖他發(fā)火。他覺得沒意思,便提步重回車上了。
他剛拉開車門,梁景行便問他:“怎么了?”
“還能怎么……”陳覺非從鼻子里哼了一聲,“簡直是茅坑里的石頭?!?/p>
坐在后座的許盡歡笑道:“覺非,你對這位姜小姐倒是上心得很。”
張語諾咬了咬唇:“那……姜姐姐不去,我也不去算了?!?/p>
“你千萬別學姜詞,一個不去就夠鬧心的了?!标惣掖笊贍斏眢w往后一靠,嘆了口氣。
車子發(fā)動之前,梁景行又朝姜詞看了一眼。她正往來往行人手里遞傳單,臉上的笑容禮貌而疏離。熾烈的陽光照著她的手臂和小腿,一片晃眼的白。
這事原本就這樣結束了,直到梁景行有天去公司,赫然發(fā)現(xiàn)自己桌上放著一個信封,里面裝著一千塊錢。
他立即喊來劉原詢問。
劉原一拍腦袋:“我差點給忘了,這是前臺送過來的,說是一位姓江的小姐……”話音驟停,劉原突然反應過來,強調應該是“姜”,而不是“江”。
梁景行眸色一沉,拿起電話便準備打給姜詞,想了想,又按捺下來:“囑咐前臺,以后她要再過來,不管送什么東西,一律拒收,同時立即給我打電話?!?/p>
劉原點頭出去了,梁景行拿出信封里的紙幣,不算厚的一沓,新舊摻雜,捏在手里,卻是沉甸甸的。
梁景行揉了揉眉心,終于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開始回想發(fā)傳單的那日,到底是什么事惹得姜詞做了這樣的決定。
梁景行思前想后,覺得恐怕癥結還在陳覺非的身上,便打電話給他,讓他將那天對姜詞所說的話復述一遍。
陳覺非莫名其妙,但聽電話里梁景行語氣嚴肅,還是照做,末了,忍不住問:“姜詞又怎么了?”
節(jié)氣過了霜降,崇城也降溫了。梁景行站起身,拉開百葉窗,外面正飄著雨,一片迷蒙。
“陳覺非,你知不知道姜詞家里的事?”
電話那端靜默了片刻:“聽說她爸是出車禍死的?”
梁景行將玻璃窗也打開,清冷潮濕的風灌進來,瀟瀟冷雨隨之潛入,很快將窗臺淋濕。他點燃一支煙,叼在口中,想說什么,最終作罷:“算了,你今后別去招惹她。”
陳覺非冷哼一聲:“我又不是賤得慌!”
沉默片刻,梁景行準備撂電話,想起一件事,說道:“你爸媽要回來了?!?/p>
陳覺非頓時蔫了:“什么時候?”
“三十號,你這陣子規(guī)矩點,別怪我沒提醒你。”
陳覺非一想到逍遙自在的日子就要到頭了,頓時一陣哀號。
姜詞這天在語言班上完課,出門發(fā)現(xiàn)下雨了。
崇城深秋多雨,天色連日陰沉,烏云堆在遠處建筑的頂上,似隨時要墜落下來。
姜詞縮了縮脖子,正要收回目光,腳步立時一頓——對面的樹下站了一個人。他手里拿著一把黑色長柄傘,傘尖輕輕地磕在地磚上。風衣也是黑色的,襯得他身形挺拔修長。雨霧迷蒙之中,他眉目較之以往少了幾分嚴肅,顯得更為清俊。
姜詞下意識地將傘降下,遮住自己的臉,然而——
“姜詞。”
清越低沉的聲音穿透雨幕,清晰地傳入她的耳中。
姜詞低垂著頭,立在原地。雨聲之外,有腳步聲緩慢靠近,片刻后,她眼前的地上出現(xiàn)了一雙鞋,锃亮的鞋面沾染了些許雨水。
緊接著,一只手將她的傘往上一推,她的眼前豁然開朗。
姜詞緩緩抬眼,他手里的傘沒撐開,風衣上沾了雨水。
姜詞咬了咬唇:“你把傘打上?!?/p>
梁景行高她許多,傘也撐得高,蓋住了她手中的那柄。
這情形細思有些好笑,姜詞覺得不自在,退后一步,與他拉開距離。
梁景行低頭看她:“有時間嗎?”
姜詞沒說話。
“我去你的住處坐一坐?!?/p>
話音剛落,一輛車呼嘯而來。姜詞忽然覺得面前光線一暗,卻是梁景行往前一步將她虛虛護在懷中,將車輪碾過路面激起的積水完全擋了下來。
姜詞一驚,低頭看去,他的西褲褲腿已經(jīng)濕了個透。已是十月末,加之連日降雨,氣溫驟降,這積水濺在身上的滋味,想來不甚美妙。
姜詞已到了嘴邊的婉拒,便被自己咽下了。
到了車里,梁景行打開暖風,脫下風衣扔到后座。他里面只穿了件灰色襯衫,打方向盤之前將袖子挽起來一截,露出手腕到手肘處利落的線條。
“冷不冷?”梁景行將暖氣調高一檔。
姜詞收回目光,搖了搖頭。
下班時間,路上堵成了沙丁魚罐頭。梁景行似乎怕她覺得無聊,將車載廣播打開,里面?zhèn)鱽斫舆B不斷的路況播報,全城各處都在塞車。
姜詞心想,一時恐怕回不去了。
車子走走停停,到了高架橋下,被徹底堵死,梁景行索性松了油門。車內的溫度漸漸升起來,玻璃窗模糊一片。
梁景行掏了支煙點燃,將車窗打開一線,稀疏的雨絲飄進來,落在他的肩上、發(fā)上。
姜詞伸出一根手指,在霧氣彌漫的玻璃窗上胡亂地畫了幾筆,正要伸手抹掉,身后傳來梁景行的聲音:“我說過,不用著急?!?/p>
姜詞動作一頓,張開手,在窗上飛快地抹了一把,淡聲道:“總是要還的。”
“一個月一千,你打算還到什么時候?”
姜詞咬牙,一轉頭,直直地對上梁景行的視線。他的眼神極為復雜,一瞥之下,看不分明。姜詞目光沉沉:“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可憐?”
梁景行一時沒吭聲,而姜詞緊抿著唇,別過臉去,只留給他一個倔強的后腦勺。
梁景行嘆了口氣,這聲嘆息里似乎包含了無盡的情緒。姜詞心臟跟著一緊,卻也只是垂下了目光,神情漠然。
車流開始動了,梁景行踩了一腳油門,壓著離合,跟著挪動的車隊緩緩往前。半個小時后,他們終于離開了最為擁堵的路段,拐入車流較少的車道。
到達晚霞路時,雨已經(jīng)停了,空氣里飄著泥土的腥味。梁景行拿起后座的大衣,搭在胳膊上,跟在姜詞的身后?;宜{格子的傘被姜詞拿在手中,無意識地轉著,甩出一圈細小的水滴。
到了六樓,姜詞從書包里掏出鑰匙,正要插進去,回身看了他一眼:“家里有些亂。”
她打開門,抬手按下墻壁一側的開關,白熾燈淺黃的燈光傾灑而下。
梁景行的目光匆匆一掃,頓時一驚。他早料到室內必然簡陋,但沒想到能簡陋到這個地步——
房子約莫只有四十平方米,南邊拿布簾隔開,里面支著單人床、布藝衣櫥和一個書架,緊挨書架堆著好些畫具;西邊靠墻立著電風扇、取暖器和一張可折疊的桌子,旁邊則是一摞紅色塑料凳,就是上回他在別墅里見過的那種;角落窗戶邊擺著燃氣灶和液化氣罐,一個低矮的碗柜,一臺舊冰箱,這便是廚房了;一旁有個小小的隔間,門緊掩著,想來該是洗手間。
除此之外,房中再無其他。
房子有些年頭了,地磚的縫隙已經(jīng)發(fā)黑,石膏板的簡易吊頂由于樓上滲水,大面積鼓包,泛著黃色。房子大約采光不太好,進屋便有一股潮濕的霉味。
無法想象,曾經(jīng)嬌生慣養(yǎng)的姜詞,如今就住在這樣的地方。
姜詞從那摞塑料凳中抽出一個,遞給梁景行,又將取暖器提過來按下按鈕:“你坐一會兒,烤烤褲子,我燒點水?!?/p>
梁景行坐下,將取暖器對準自己濕漉漉的褲腳,目光卻一直定在姜詞的身上。
只見她熟練地扭開了液化氣罐的閥門,給燃氣灶打上火,往水壺里裝了半壺的水,放在灶上。不一會兒,沒安裝抽油煙機的房間里便彌散開一股刺鼻的煤氣味兒。
姜詞將冰箱門打開,轉頭問他:“你吃晚飯了嗎?”
“還沒?!?/p>
“面條行不行?”
“隨意?!?/p>
很快水燒開,姜詞找了一圈,發(fā)現(xiàn)一次性紙杯用完了,便去臥室拿來自己平日用的馬克杯,在水龍頭下涮了涮,倒了大半杯開水,遞給梁景行:“家里一般不來客,沒備茶葉,你將就一下?!彼坪跤X得寒磣,面色有幾分尷尬。
馬克杯上寬下窄,深紅色,梁景行接過:“沒事。”
他將杯子擱在一旁的桌子上,仍舊抬頭看著姜詞。
她將水壺中剩下的水注入暖瓶之中,取下掛在一旁的鍋燒水,又從冰箱取出數(shù)個番茄,切成幾瓣,而后立在灶旁,單手叉腰,靜靜地等水沸騰,神情帶著幾分愣怔。
片刻后,水開了。她揭開鍋蓋的瞬間,騰騰的白色熱氣迎面撲來,將她的眉目隱去,像是云霧繚繞之下,水汽氤氳,遠山蒼茫。霧氣散去之時,橙黃的燈光灑下,襯得她清麗的側臉一時分外柔和。
梁景行一怔,忽然萬分遺憾自己沒帶著相機。
姜詞渾然不覺,將西紅柿和面條丟入鍋中,等了片刻,又往鍋里打了兩個雞蛋,放入些許調料,關了火,將面條盛進兩個海碗。
梁景行立即站起身過去幫忙,兩人各端一碗,到餐桌旁坐下。姜詞似被燙了一下,抬起手指捏了捏耳垂。
“我不喜歡蔥、姜、蒜,家里沒有?!苯~將筷子遞給梁景行,“要是覺得味淡了,可以再加點醬油?!?/p>
“沒事,我也不愛吃。”
眼看著梁景行挑了一筷子面,姜詞立即停下動作,盯著他送入口中:“怎么樣?”
梁景行抬眼:“還行,稍微煮得久了,湯水都被面吸走了。”
姜詞撇了撇嘴:“你這人可真不會聊天?!?/p>
梁景行笑了一聲:“實話實說有利于你今后進步?!?/p>
“果然是大學老師,說話的口氣都像在訓人。我沒天分,再怎么進步也就現(xiàn)在這水平。平常都在學校食堂吃,只周末做飯。”
“比陳覺非強多了,他連水都不會燒?!?/p>
姜詞看他一眼:“陳覺非和你住在一起?”
“他爸媽時常出差,他經(jīng)常會去我那兒。”
“難怪他膽大包天?!?/p>
梁景行笑了笑:“是有些吊兒郎當,但本性不壞?!?/p>
他本以為姜詞和陳覺非這樣形同水火,勢必要反駁兩句,誰知她垂眼喝了口面湯,輕聲說:“還行?!?/p>
梁景行微微一怔,笑了笑,索性順水推舟:“既然沒大的誤會,你也就別生他的氣了。我看得出來,他對你很上心?!?/p>
姜詞的手一頓,再抬眼看向梁景行時,神情陡然冷了:“你是在撮合我和陳覺非?”過了三個多月,被她剃掉的頭發(fā)已長了三四厘米,短而硬,發(fā)色如墨,襯得她臉龐冷峻而倔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