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永融
箱子形狀的叫冰柜,柜子形狀的卻叫冰箱。
世界上總有很多不講理的事。
就好像你喜歡一個人,你會說他“煩人”、“討厭”;你討厭一個人的時候卻會對他很客氣,生怕一不客氣就打擾到這個討厭的人,給自己帶來不必要的麻煩。齊稚子和倪小葫討論完晚飯叫啥外賣,廖白走過來對小葫說:“給我也帶上一份,和你的一樣哦。”小葫客氣地說:“沒問題,待會兒等著吃吧!”等廖白一走,小葫就對稚子說:“這種人,沒當上老板先請起秘書來了!”
廖白倒著退回來,嘻皮笑臉地說:“我要是當老板了,絕不舍得讓你加班!”他順手拿起小葫桌上的口香糖倒出來一顆,拋向空中,用嘴接住,一邊嚼一邊走了。
小葫對稚子說:“他噴的這個香水真的讓我想吐?!绷伟咨砩鲜怯泄蓾庵氐南阄?,但小葫恐怕搞錯了,那是獅王金紡的味道,稚子家里也有,不過稚子知道那東西只需要一點點就夠,不然一定成為氣味災(zāi)難。小葫把口香糖盒子拿紙巾擦了擦,她看起來真的很討厭廖白,她一定也認為全公司的同事都討厭廖白。
稚子卻不討厭廖白,大概是她來公司比較晚的緣故。她只記得她來這里還不到一個月就年底了,公司尾牙,有一臺表演。尾牙表演嘛,要么是一群大叔戴著豬肚皮唱《小跳蛙》,要么就是女生古裝COSPLAY,都沒什么新意也更不用談到水平,鬧哄哄的。大家都在吃,傾情等待著最實質(zhì)的環(huán)節(jié)——抽獎。忽然有人拉起了小提琴,那細細的琴聲起初被吵鬧聲蓋住了,后來,不知是誰停止了談話,開始側(cè)耳傾聽,再后來,更多的人安靜下來,那細細的琴聲反轉(zhuǎn)了喧嘩,帶著這個俗氣的會場走向如泣如訴的鄉(xiāng)愁。是廖白在演奏馬思聰?shù)摹端监l(xiāng)曲》。
臺上的廖白,穿一件補丁連補丁的T恤,牛仔褲的褲腳挽起,腳脖子和脖子都細長細長的。要是沒有這把小提琴,他就是個普通的乞丐,有了這把小提琴呢,他成了個高級的乞丐。說乞丐是夸獎,現(xiàn)在誰還能比乞丐更自由?稚子想。廖白的琴聲也是自由的,是和西裝領(lǐng)結(jié)沒關(guān)系的,若他成為大師,他也是大師之外的大師。
“還挺好聽的呵?!毙『恢懒伟椎男√崆偈茄葑喽墶?/p>
“可惜了,沒去當演奏家,在公司做業(yè)務(wù)。”廖白下臺后,小葫難得賞臉地對他笑笑,遞給他一杯飲料。
“我喜歡做業(yè)務(wù)呀!”廖白笑著說,“不做業(yè)務(wù)怎么會遇見我的愛豆小葫呢!”廖白是真喜歡小葫,處處捧她,處處獻媚。他把自己的座位選定在小葫旁邊,提琴盒一放,就給小葫跑腿端自助餐去了。他一離開餐桌,小葫就把他的椅子往邊上踹一踹。
稚子每次見到廖白都想告訴他,獅王金紡用半瓶蓋就夠洗衣機把一桶衣服都弄香,也不至于香到熏死牛。但是這種話還要再熟悉熟悉才好說,現(xiàn)在見面,都是嚴肅正經(jīng)地說著“早啊,今天天氣不錯”“是啊,一刮風(fēng)就沒霧霾了”這樣的話。
要是面對小葫,廖白大概能說出一車俏皮話。
小葫飛跑著朝電梯沖過來,廖白一馬當先,用自己的身軀擋住電梯,使小葫得以鉆進來,但是電梯超載了,廖白只好走出去,攤攤手,對小葫比個心,他去爬樓梯了。電梯里,稚子說:“他對你蠻好的?!毙『稽c也不領(lǐng)情地說:“這是男人應(yīng)該有的風(fēng)度。”
又是一個加班的日子,廖白又慣例來請安了:“小主,今天我們還叫外賣嗎?不如出宮逛逛,我請客好不好?我還開車,送你們?nèi)バ麻_的MALL好不好?”
他們已吃遍周邊餐廳的外賣,確實很厭倦??紤]到還能逛一下MALL,小葫還是有點動心的,她還想到她正好要買牙線。稚子沒意見,雖然明知道自己是個電燈泡,但是……但是理由也是因為可以在困苦的加班里抽空去逛一下MALL。于是三個人一起上了廖白的小本田。
廖白的車里毫無驚喜的還是獅王金紡淺杏色瓶身那款類似胡椒的怪怪的香味。
小葫有意見了,“大哥!你能不能不弄得這么臭香臭香的??!你到底在用什么香水,好難聞?。 ?/p>
“我沒用香水!”
“是獅王金紡的味!”
廖白和稚子幾乎異口同聲地說。
“你咋知道?”
“我也在用噢?!?/p>
廖白沉冤得雪,長長吐一口氣。稚子也得以說出壓在心里很久的“其實用半瓶蓋就夠了”的話。
商場到了,先去吃了廖白推薦的烤鴨春餅,然后去買牙線。稚子對廖白說:“男生有沒有覺得女人很奇怪,為了一盒牙線,可以跑很遠很遠的地方去買?”廖白說:“理解,我媽也這樣。”
在一個不經(jīng)意的視線里,稚子發(fā)現(xiàn)廖白在看窗外,稚子知道,他在受罪,幾乎沒有男人會覺得陪女生逛商場很有趣。但小葫意興正濃,還要去挑襪子、手套和零錢包。稚子對廖白說:“你就在外面的長椅上坐著等我們好了?!绷伟兹缑纱笊?,溜溜地滾到長椅上玩手機去了。
小葫買到牙線、襪子、手套和零錢包,很高興,一高興也就愿意給廖白點好臉色。“喂,你今天這個發(fā)型還可以哦,是不是你加薪了終于有錢去搞搞頭發(fā)啦?”小葫這姑娘說什么話都不會說得很好聽,就算她真心想夸夸對方,也讓人尷尬。沒辦法,美女大概都這樣。
“這是照著你喜歡的樸寶劍的新造型設(shè)計的,我特意和阿龍說,我要這種狗一樣的卷毛。”廖白說。大家都笑了,小葫的笑點是“狗一樣的卷毛”,而稚子的笑點是“阿龍”。
“每個發(fā)廊都有一個阿龍。或者是阿華、海濤,一般海濤也叫TONY?!绷伟渍f。
“還有凱文?!敝勺诱f。
公司有個同事辭職了,有一只美國短毛貓成了孤兒,因為這個同事不想帶貓回老家,就在群里問誰要。
大概廖白想展示自己的愛心給小葫看,他收養(yǎng)了這只名叫“板栗”的貓。
廖白終于準確地觸到小葫的萌點了。小葫喜歡貓,但是她爸媽都是貓毛過敏體質(zhì),這么喜歡貓的人沒辦法在自己家養(yǎng)貓,是多么遺憾的事啊。看到廖白收養(yǎng)了貓,小葫是既興奮又激動,還有一丟丟的嫉妒,她說:“廖白你可以在加班的時候把貓帶來嗎?”
這個請求當然被點頭如搗蒜地同意了。廖白在每個加班的周末都會把“板栗”帶來?!鞍謇酢焙芸炀褪煜ち嗣總€人的味兒,她當然更樂意趴在稚子和小葫的辦公桌上假寐,而不是趴在金紡過度使用者廖白的大腿上,就算他現(xiàn)在終于用對了量。
這是個很好的借口,每隔半小時廖白就可以來小葫和稚子的辦公室看看他的貓?!斑@哪像撿來的貓,這分明是嫡親的貓!”廖白贊美他的“板栗”。稚子知道廖白是看《紅樓夢》的,她就說:“那把‘板栗改名叫黛玉吧?!绷伟仔恼盏匦π?。小葫只是說:“什么嫡親,什么黛玉,你們在說啥?”
廖白的眼里有失望閃過嗎?廖白為什么會喜歡小葫呢?世界上總是有些不講理的事。
小葫很白凈,大大的眼睛總是涂著很工整的眼線和睫毛膏,梳著當下流行的中分長發(fā)。有時候稚子覺得她若是剪短發(fā)會更好看,但是“當!下!流!行!”對于小葫這樣的女孩來說很重要。
而自己呢,稚子在鏡前看著自己,有點瘦,有點高,或許身高是個障礙,前男友也說過“你怎么這么高”這種看似夸獎、實則抱怨的話。不會化妝,最多是涂一點淺紅色的潤唇膏,不會畫眼影,不會畫眉毛,更不會畫小葫那種一筆到位的眼線,衣柜里只有黑白灰藍四種顏色。“我是女人嗎?”稚子捫心自問,“我是啊,我當然是,我是高級一點的女人呵!”她拎起一件MAXMARA的灰色大衣,明天穿這件。
大衣是前些年去美國的時候買的,去音樂會穿過一次,去應(yīng)聘時穿過一次,陪父親去參加聚會時穿過一次。陪父親參加聚會時,她彈了一首鋼琴曲。
如果當時有一把小提琴配合……
稚子發(fā)現(xiàn)自己在走神,在哼著《思鄉(xiāng)曲》的調(diào)調(diào)。
看看手機,有一個人加了她的微信,是廖白。
這么忽然地被加好友,有點驚喜也有點緊張,是那種少女時代被校草班長搭訕的喜悅。當然廖白不是校草,喜歡他的人也一定審美有點問題,但還是緊張、驚喜、喉嚨發(fā)干、頭皮發(fā)麻。
加上好友,廖白發(fā)來語音說:“金紡不小心倒多了怎么辦?”
“不停地清洗,至少四遍。”稚子說。還把發(fā)完的語音又重聽了四遍。
對方說:“謝謝?!?/p>
隔了一會兒,又發(fā)來一個黑人表情。你懂的,為了搞笑。
上班的時候小葫說:“如果今天廖白走過來,一定要屏住呼吸,他昨天問我金紡倒多了怎么辦,我說晾干,哈哈哈哈哈?!?/p>
“你這是害人害己呀。”稚子說,笑得有點酸酸的。
原來廖白不是光問了她一個人。
午飯前,廖白果然又過來了?!敖裉禳c哪家餐館呢?我的午餐尚宮們?!毙『嬷亲樱勺觿t深深吸一口氣。嗯,并沒有濃重的金紡味,甚至沒有香味,她高興了。
吃午飯的時候,稚子覺得這頓百度外賣特別好吃。為了這點小事開心成這樣?不至于真的、真的喜歡上他了吧?但是為什么不可以呢?他難道不是個值得人喜歡的男人嗎?
廖白升職,老板請了一個小宴席。廖白請上小葫,小葫為防廖白騷擾,當然叫上保鏢稚子。
老板說,“廖白,你年輕有為,我先祝賀你?!?/p>
“祝賀你、祝賀你”,每一個人都給廖白敬一杯茅臺,他喝多了。
老板說下半年公司會去馬來西亞旅行,廖白也沒聽見,還在給自己倒酒。稚子趁人不備把他旁邊的酒換成雪碧。
散場的時候廖白對老板說:“老板你知道嗎,我看見你的第一眼就覺得你長得像我叔……親叔叔,他教我小提琴的……”
大家覺得廖白馬上要叫老板爸爸了,趕緊散了。
小葫說:“稚子,你開車了吧?”
“對啊,我開了?!?/p>
“太好了太好了,求求你把我和醉鬼送回家吧。我剛才不小心喝了一盅茅臺,你先送我,再送醉鬼,他家比較遠?!?/p>
“可是我不知道他家在哪兒?!?/p>
“我給你地址?!?/p>
“你這女人真現(xiàn)實啊,對不喜歡的男人沒有一點點同情心。”稚子說。小葫忙著發(fā)微信語音:“就快到了啦,別著急啦,么么噠……”
這語氣,怎么可能是對她那貓毛過敏的父母。
小葫在家附近的街口下車了,可憐的廖白昏睡在車上。稚子也沒有去叫醒他,讓他睡。他睡著的樣子真有趣,很像一只大型的考拉。
秋天老板真的請大家去馬來西亞玩了,說到在馬來西亞發(fā)生的事,可以很簡單地總結(jié)為:有兩個人和大家走散了,并且他們還迷路了,錯過了最后一班能回陸地的船,在孤島上蹲了三天,差點成了野人?;貋頃r他們告訴大家,他們真的靠鉆木取火、徒手抓魚存活下來。
“不然還能咋辦,你們也沒說留點面包和罐頭給我們!”廖白說。
大家問:“可是你倆最多待一天一夜就能遇上船,為什么是三天?”
廖白看看稚子,稚子也看著廖白。
是啊,為什么要多受兩天的苦,把荒島求生變成三天?說實話,這兩個人還覺得沒待夠,要是有足夠的淡水,在島上過個十年八載也不成問題。
稚子握住廖白的手,廖白回握住,把她的手整個的包在他的大手里。
稚子永遠不會忘記在荒島上的最后一日,她和廖白坐在岸邊的棕呂棕櫚樹下看著大海,遠遠地,開來一艘船。
“看,船來了,咱們要回去嗎?”稚子問。
“真不想回去啊?!绷伟渍f。
“我也是,這樣待著真好?!?/p>
“有那么好嗎?”廖白看著稚子。
“和自己喜歡的人待著當然好。”稚子說。
“是我先喜歡你的好不好!”廖白忽然激動地說,“從你來公司應(yīng)聘那天開始我就喜歡你了,你得讓我先表白!”
“那小葫……你怎么解釋?”稚子都明白了。
“這就叫曲線作戰(zhàn)啊,要想接近真正喜歡的人,勢必需要一些人當導(dǎo)體,每回去找小葫,只為了看看你,要是能一起吃午飯那就更好了,要是能喝醉了最好,你還能送我回家,還能在車里陪我?!绷伟走呎f邊像個孩子似的笑了。
世界上那么多不講理的事,最沒道理的就是公司盛傳的這一件:廖白居然和齊稚子戀愛了。但是大家說完又覺得,明明他們倆更般配。
小葫則和“板栗”很般配。
哦不,小葫有自己喜歡的人,那是另外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