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眉

一個老來單身的女人決定戀愛

王紅娣站在舞廳門外的走廊止，臉朝窗外抽煙。一個男人看門檢票。這會兒沒人進(jìn)出，他站到她背后說，妹妹，不進(jìn)去尋男人？紅娣看他一眼，背對他，對窗外說，我不尋人，陪鄰居過來白相相（玩玩）。她抬起下巴，吐了一口煙。男人說，目中無人嘛。紅娣看他笑了，自己也笑了。男人問，你是離婚還是喪偶？

上海這座城市就像是磁帶，一根帶子的正面和背面盡管總在同時行進(jìn)運(yùn)轉(zhuǎn)，背面卻聽不到聲音。在正面這一邊的是學(xué)校、寫字樓，高峰時間的餐廳、商場和交通系統(tǒng)，年輕人的潮汐。在背面這一邊的，是白天特價時段的KTV和舞廳，4點(diǎn)多鐘沒開燈就開晚飯的飯店，工作日下午的宜家家居店，雙休日清早的公園，非節(jié)假日的旅游集散中心，除夕夜的農(nóng)家樂、街道活動處和養(yǎng)老院。如果以60歲為老年的起點(diǎn)，每三個上海人里就有一個老年人，他們是這磁帶的背面。

“斜陽無限，無奈只一息間燦爛，隨云霞漸散，逝去的光彩不復(fù)還?！钡纤箍茻羟蛟诿菲G芳的《夕陽之歌》里緩緩轉(zhuǎn)動，玫紅、黃、綠的光斑四壁流動，像一支萬花筒，籠罩著幾十對擁擠的、跳交誼舞的男女。女人們大多像紅娣一樣，燙了泡面卷發(fā)，畫的眉毛還是從前那種細(xì)細(xì)彎彎的樣式，黑里發(fā)青。嘴唇因?yàn)樯狭四昙o(jì)，變得灰紫，和涂上鮮紅唇膏的地方有一道界線。從耳下、脖頸到兩手上，都點(diǎn)綴著金翠珍珠鉆戒手表，指甲油幾乎只涂紅色。

在座位區(qū)的幾個男人，抱臂走著，眼睛往一張一張臉上看過去，像兜商店，有時候中意，就在女人的面前站定了打量，但女人也許斜眼一掃，就別過頭去，等男人走后罵一句，“神經(jīng)病，這樣看”。更不善交際的男^會拿著保溫杯，一個人往小杯蓋里斟水、喝悶水，或者腦袋一耷一耷地打起鼾來。一只老鼠從象棋盤式的黑白格子地磚上橫穿而過。

這是我在去年4月來到“中老年陽光單身沙龍”所見的情形。這個面向中老年人的婚介組織從2003年至今約有一萬四千個注冊會員。跳舞暫停間隙，一個70多歲的主持人拿著話筒站到舞池當(dāng)中，請幾位會員站出來給大家認(rèn)識。他說：“此地，不要拘謹(jǐn)，我們都是快樂的單身漢?！?/p>

第一個站出來的女人對著主持人遞上的話筒說：“我是1960年，喪偶的?！?/p>

“1960年，喪偶，1960年，喪偶?！》壳闆r哪能？”

“兩室一廳?！?/p>

“兩室一廳?！胍牧硗庖话肽哪軜幼?？”

“相差年齡6到8歲，香煙不要吃。”

“你的入會編號？——好，編號蠻好記的，9696！就要快樂！”換下一位。

王紅娣是11年前的春天加入沙龍的。據(jù)人們說，那時候的舞廳，地板踏起來比現(xiàn)在感覺要好，那時候的老年人也沒有現(xiàn)在的老年人這么老。當(dāng)時紅娣50歲，老年世界里相當(dāng)于未成年少女。舞廳里一眼望去，“歪七歪八的老頭子”。

我坐在舞廳里圍坐說話的小集體里，聽一個人拿著保溫杯的小杯蓋說，以后到養(yǎng)老院，癱在床上，看護(hù)沒給你洗澡，就拿這樣一杯水澆在褲子上，說你尿床了，看護(hù)就會來給你洗洗換換，很管用的竅門。又有人拿出一份打印好的健康資訊，念給大家聽，“一項研究成果顯示，與已婚人士相比，終生單身的人患上老年癡呆的可能性高出了百分之四十二?！庇窒蛩闹軇裾f，“任何人患老年癡呆有人管，我們單身的患了老年癡呆誰來管??？單身的群體，越不能生老年癡呆啊……子女再好，不如有個終身伴侶好，聽到伐？……吵吵嘴也不要緊，要求不要太高，好伐？”

“這里是老年托兒所。”一個男人聽說我的采訪意圖，露出一種明事理的、苦哈哈的笑容，“你看著我們，就像托兒所的阿姨看著小孩一樣。”

又有一個紅色鬈發(fā)、綠色發(fā)帶的女人問我，你觀察下來，覺得老年人開心伐？我問，你開心嗎？她立刻強(qiáng)調(diào)，我跟年輕人在一起玩兒，沒有老頭子老太婆的。她卷了舌頭，特意用普通話說：“享受?！?/p>

那次紅娣退到門外一個人吃香煙，有種對每況愈下的不甘，因?yàn)樗倳肫鹎胺蚴歉弑橇?、雙眼皮，像電影明星，而且和她一樣年輕。“我老早的那位，樣子是這里沒有的，比他們都好看?！边@樣的話我在沙龍里聽見不少次，有人懷念的是死去10年的妻子，有人懷念的是騙子。

紅娣和看門的男人閑聊。男人叫顏興發(fā)，在沙龍里有一段逸事。

據(jù)老會員回憶，有次這里放一支快三舞曲，一對男女飛旋，忽然“梆”的一聲震響。坐著的人們停下說笑，只見跳舞男人橫在地上。主持人喊，快點(diǎn)兒拉起來，拉起來。大家合力把男人抬到桌上，地上一攤尿水。有人說，大小便出來就完了。有人說，他剛還說明天就要出國去了，今天最后過來一趟。

120人員到場，確認(rèn)男人已經(jīng)死了。尸體被運(yùn)進(jìn)急救車后廂，得有人跟去醫(yī)院辦手續(xù)。沒人應(yīng)聲，應(yīng)了就是和尸體一塊進(jìn)后車廂。后來是主持人說，誰愿意跟我一起去？

另一個人出來說，兄弟，我陪你。他就是顏興發(fā)。

也許是他向紅娣夸大了自己的英勇，也許是在紅娣記憶里他應(yīng)該如此?？傊?，在紅娣告訴我的版本里，主持人沒被提及，顏興發(fā)一人處理了這起意外。

房子是相親市場上財富的計量單位。更直白的相親者會說，這也是異性緣的計量單位。

“蠻是個模子（好漢）的。”紅娣評價他。

顏興發(fā)說，活到了這個年紀(jì)，什么都看到過的。

紅娣覺得他的樣子，“倒不難看”。光頭，清爽，穿一套白色運(yùn)動衣褲，印有三撇，像三級樓梯臺階，她知道是外國名牌，不過一雙旅游鞋卻是蹩腳貨。

那時顏興發(fā)眼里的王紅娣是什么樣，我無法知道。不過我常見到她抽煙，覺得樣子相當(dāng)迷人。她習(xí)慣側(cè)開一條腿站著（如果穿的是她偏愛的短旗袍，這時候能看到那條小腿裹著肉色絲襪，絲襪里有一朵紅梅花）。她會把夾香煙的手停在腮邊，偏過頭來看人。有時候你能看到一雙斜長的笑眼，剛剛朝你轉(zhuǎn)過來，很快又轉(zhuǎn)過去吐煙吸煙，側(cè)邊的耳朵上蕩著金耳環(huán)，一蓬油亮棕色泡面卷發(fā)。她的身上還有股低沉的發(fā)苦的香味，讓人想到點(diǎn)著蚊香的老房子，其實(shí)是常年抽煙留下來的體味混著她慣用的男士香水。

王紅娣告訴顏興發(fā)，我是離婚的，男人太有鈔票，尋小三。

改革開放初期男人做房地產(chǎn)，“1992年他就有的一百萬味”——這句是紅娣介紹前夫的口頭禪——“好味！有錢就出軌！”90年代初的一天，“小三”的丈夫找到紅娣，要帶她去“捉”。紅娣跟著走到那家人樓下，看到男人的自行車停在那里，就自己回去了。離婚以后，她換掉了家里門鎖，不讓前夫登門，也不要他的贍養(yǎng)費(fèi)——法院判的是每月兩百六十元?！拔覜]看到過兩百六十塊?。〔灰?！”

她告誡年輕女孩，要尋人家愛你的，不要尋你愛人家的，那你會老痛苦的，這是阿姨一輩子的教訓(xùn)。

45歲的時候，紅娣從國營賓館的廚師崗位上內(nèi)部退休。同一個居民樓里，對門、二樓、五樓的男人年紀(jì)都和她差不多，因?yàn)橥诵菽晗尥恚€在上班，每天進(jìn)出樓梯里都跟她打招呼。他們是中年上班族，紅娣成了居委會積極分子，經(jīng)常參加“充實(shí)老年生活”的活動。

媽在昏睡中去世了。兒子參軍去了外地。月經(jīng)也從身體里消失了。

每天都有4個男人到紅娣家，借她家桌子搓麻將。人到的時候，紅娣會給他們發(fā)一圈香煙，燒一壺開水，叫他們自己吃茶。人沒來的時候，她會在浴缸里洗麻將牌，男人隔夜的手汗、煙灰粘在上面，淘干凈，電吹風(fēng)吹干，又滴滴滑了。每場牌局都要鬧到半夜，紅娣在里屋看電視、打盹兒，從不嫌這些人吵，因?yàn)橐粋€人在家會覺得孤單，尤其是夜里。但矛盾的是，在這種和她沒有關(guān)系的熱鬧里，她也會覺得孤單。

紅娣的媽曾在這個年紀(jì)喪夫，后來就死心塌地守寡。盡管她還在小區(qū)里和人打打麻將，但隨著年紀(jì)變大，漸漸就被當(dāng)作半個鬼。鄰居提醒紅娣，不要讓老太太和孫子睡一起，要吸小孩陽氣的。

紅娣聽人說起，有家中老年相親沙龍。她第一句就說我不去，回到家又開始翻來翻去，找老早的離婚判決書，以證明自己的單身資質(zhì)，但是遍尋不著。紅娣記得媽講究從一而終，在她離婚以后，媽始終極力“看住”她，臨終還放心不下。那晚上，媽出現(xiàn)在了她夢里，說，那張離婚判決書我放在紅木臺子的抽屜里了。

紅娣半夜從床上爬起來，伸手去摸抽屜，果然在那兒，第二天就去沙龍報了名。紅娣相信“托夢”，相信是媽在冥冥中幫她。但多年以后她也會承認(rèn)，媽要是真的還活著，是不會讓她出來相親的。

紅娣接連來了幾次沙龍。顏興發(fā)見到她總打招呼，問她，看中誰了啦？紅娣說，沒，我不是來尋人的。

到第四還是第五次，活動結(jié)束，眾人分批打車去飯店吃晚飯。紅娣走進(jìn)飯店時，十幾桌人頭里，顏興發(fā)已經(jīng)坐在一桌招手叫她。紅娣不肯過去。坐在顏興發(fā)旁邊的女人又招呼，小王過來呀，坐我這里。紅娣這才過去。

席問，紅娣和那女人結(jié)伴去上廁所。紅娣跟女人說，“你們兩個人好在一起的?！敝傅氖穷伵d發(fā)。

女人說，他要尋年紀(jì)輕的，看不上阿拉，倒是看中了你，他新天地有套門面房子，將來拆遷蠻好的，你跟他談?wù)?，偏是勿是（有棗沒棗打三竿），我把你電話號頭給他了噢？

紅娣沒有反對。

那晚紅娣回家，顏興發(fā)打來電話。他說，你安全到家，我放心了，再會再會。第二天早上，他又來電話說，我聽說你住天山，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天山了。——紅娣此處夾評，十三吧（是不是傻）？——紅娣到公交車站接他，兩人坐進(jìn)天山路附近的飯店里。顏興發(fā)門牙處套一排假牙，講講話就松動，紅娣點(diǎn)菜時只要了爛爛糊糊的豆腐、大白菜、肉皮，顏興發(fā)又要了一瓶啤酒。跟著他從包里拿出身份證和戶口簿。

簿子上有他兩個姐姐，他又拿給紅娣看一張紙，歪歪扭扭寫著一句不大通順的話：“顏興發(fā)結(jié)婚同意女方報戶口。”簽著兩個姐姐名字。顏興發(fā)說，意思就是，他娶老婆，她們要允許老婆戶口遷進(jìn)來，有了戶口，老婆將來也能得到拆遷補(bǔ)償款。

欸，他又說，吃好飯，到你家里去看看吧啦。紅娣說，我談也沒和你談。顏興發(fā)笑，我曉得你肯定會和我談的。紅娣說，為什么？顏興發(fā)說，我每個月貼你兩千塊錢，你當(dāng)家，不夠我再貼你。

于是兩人走到紅娣家，一室一廳，單位分配，紅木家具。顏興發(fā)稱贊紅娣富甲一方，怪不得在沙龍目中無人。他用成交的口氣說，好，定下來了，你一定要跟我談的噢，我每個月貼你兩千塊錢！

紅娣告訴我：“講了難聽點(diǎn)兒，就是沖著他這套門面去的?！毙绿斓?，商品房賣到十七八萬一平米的黃金地段，顏興發(fā)靠出租那所房子的收入，一輩子沒上過班，到將來拆遷的時候，補(bǔ)償款肯定也很可觀。她壓低聲音，像個秘密：“（他）比我大10歲唻?！?/p>

房子是相親市場上財富的計量單位。更直白的相親者會說，這也是異性緣的計量單位。一次我見到一個七十來歲兩鬢花白的男人坐在兩個較為年輕的女人旁邊，他試圖加入她們的閑話，但女人對他不感興趣，直到男^說起他有一套自己獨(dú)住的房子。

“好地方，好地方。”第一個女人看著面前的桌子輕輕說，再抬眼看看他，“你身高蠻高噢？像我^就太矮，專門尋不著?！闭f著捂臉笑了。

紅娣聽到，適時地說：“立起來比比。”兩人含笑站起來，紅娣又說：“喲！蠻好的！兩個人蠻配的！”

第二個女人也開口了：“歙，先生，我問問看。”她的兩手一趟一趟揩著褲腿中縫，好像手上有揩不干的水，“人家沒房子的你考慮伐？”

男人想了想說：“最主要是看了蠻歡喜，別樣都是其次?！?/p>

女人說：“個么你給我個電話好吧，我讓人家合適的打給你。人家打給你么，你就，好伐？”

紅娣又插嘴，替她說：“人家打給你，你一定要接的噢！”

第二個女人記下他的電話號頭，就說有事先走了。第三個女人坐到了那個位子上，翻弄面前桌上的小東西，小聲說：“沒事做，解解厭氣（解解悶）?！毕袷墙忉屪约旱膩硪狻＜t娣又聽到了，湊過去說了幾句，女人一邊聽，一邊眼珠轉(zhuǎn)向男人，跟紅娣笑笑。紅娣轉(zhuǎn)身又和男人說：“阿哥，你看，阿拉阿姐，后生（年輕）伐？”

這天男人和第三個女人一起，說著話走出了沙龍。第一個女人收拾善后了房間。

紅娣和我悄悄地說：“她就是不會打扮。男人都老壞的哎，就喜歡年輕好看的?！?/p>

前夫出軌的時候，婆婆教訓(xùn)紅娣，誰叫你自己不會打扮？紅娣記得這句話，從中感到被蔑視的、苦澀的憤怒。一度，她把打扮這件事視為一種顯眼的反擊行動。但時間長了，她的注意力就慢慢從憤怒轉(zhuǎn)向了樂趣?，F(xiàn)在她只是覺得，一個女人如果有打扮自己的念頭，她就會對生活有士氣。

廁所里有兩個陌生的老年女人對著鏡子笨拙地畫口紅。紅娣說，我來幫你們弄。用她自己的口紅，給她們涂了嘴唇，又搽了兩頰。兩個女人對著鏡子傻笑，把眼鏡往下移，又往上推，說，“奈變老妖怪唻”。

“就是要讓男人看到阿拉都流饞唾水（口水）！”紅娣習(xí)慣這樣告訴女同胞。

我和她去坐地鐵的時候，她把手放得低低的，指給我看旁邊的女乘客，一面打量，一面把頭靠過來，跟我嗡嗡地說，這條裙子好看，用了幾片料，料怎么拼，縫紉機(jī)怎么踏。又說，那邊那條裙子也好看。

我們坐在列車的長椅上，一條車廂好像T臺一樣，模特上車下車在我們面前輪換。每段隧道里車窗變成一塊黑色的屏幕，跟著，那種布置在隧道里的LED燈管，追隨列車的車窗依次點(diǎn)亮，忽緊忽慢地飄浮在車窗外：世界時尚之苑。

我們?nèi)チ耸伌a頭。那一帶是老牌衣料貿(mào)易的地方，現(xiàn)在還剩一片即將被拆遷的石庫門房子，被林立的玻璃大廈包圍。一間間房屋的門窗，漸漸封上了長方形木板，一條弄堂就是無數(shù)長方形的疊加，立體的蒙德里安。

店主們處在一種悠閑的告別的情緒里，好像畢業(yè)前的同學(xué)。和客人討價還價，前一分鐘還是敵進(jìn)我退，且走且戰(zhàn)，后一分鐘忽然就露出寬容的微笑，對客人說，賣給你，賣給你，我要走了，還不曉得去哪里，你留一個我的電話，以后來找我。

紅娣穿進(jìn)穿出，從布料堆里拉扯出各種零碎，看了又看，問我覺得好不好。我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兩片手掌大小的蕾絲，我說這好做什么，她說，嵌在上衣的兩個肩膀上，做鏤花挖肩。又有一段比圍巾還短的紅絲絨，我說這好做什么，她說，湊夠三條可以疊起來做蛋糕裙。

她又拐進(jìn)一道石階窄門，在一個狀如小盒的房間里，有個剛好和那間房一樣矮的裁縫。紅娣遞進(jìn)去一條旗袍，跟他說，人胖出來了，旗袍要改。按她的意思，在后背上開個深V口子，做成露背裝。但排隊在我們后面的老阿姨發(fā)表了不同意見，認(rèn)為應(yīng)該在兩腋下開口子，補(bǔ)上兩塊料子，而且一定不能和衣服同色，一定要是秋香色。

裁縫滿頭汗水，在一張發(fā)票背面又畫了一個他的方案。

紅娣在和顏興發(fā)第一次約會以后，就常在一起吃飯旅游。顏興發(fā)唱一口很好的滬劇給紅娣聽，給她拍旅游照，不是缺手就是缺腳。他們和其他相親者聚餐的時候，紅娣吃飽了，仍舊夾菜到自己的小碗里，等大家把菜吃光，顏興發(fā)還差點(diǎn)兒意思，紅娣就把自己攢滿的小碗推給他。

一次在近郊水鄉(xiāng)，紅娣在石拱小僑的橋沿坐下，顏興發(fā)單膝下跪，送了一枝紅玫瑰。紅娣說，癡頭怪腦（瘋瘋傻傻）。他們確定了戀愛關(guān)系。

濫俗的比喻里，找到愛人的心情就像小船入了港灣。但在紅娣的經(jīng)驗(yàn)里，小船始終沒有入港，只是更加知道海面下多礁。所以她跟自己分析：“不用我愛人家，只要人家愛我。就算我不喜歡他，日子也比較好過。”

顏興發(fā)很快又告訴她，他跟人合租的房子要到期了，能不能住到她家去。

她對兒子攤牌說，有個老頭子，面相還可以，新天地有門面房子，早晚要動遷的，我尋男人是為了你，最好人家男的有一間房間，我就好把家里讓給你，讓你結(jié)婚了。又說，媽媽手頭也蠻緊的，他每個月到我們家好貼我們兩千塊。

她給兒子看顏興發(fā)的照片。兒子說，你看了？紅娣說，你要怪我吧？兒子說，你總歸是我媽媽。

親子關(guān)系有時有一種令人感到寂寞的對稱。沙龍的志愿者告訴我，父母出來相親，子女常常是一面表態(tài)支持，一面“具體情況具體分析”——我們不干涉，但是你不能找我們不同意的人，因?yàn)榉梢饬x上的配偶會分割走子女能得到的財產(chǎn)。

很多中老年人選擇了同居不婚。按照他們年輕時候的認(rèn)識，這種關(guān)系叫“非法同居”，現(xiàn)在叫“咽過覺的”，似乎不如結(jié)婚光彩。但圈中又有句名言，“半路夫妻，永遠(yuǎn)是賊”，說的是各自都為子女計，在經(jīng)濟(jì)上互相提防。

紅娣自認(rèn)不清楚法律，只是籠統(tǒng)地知道證書能把她和那所新天地的房子聯(lián)結(jié)起來，所以在她的要求下，顏興發(fā)和她開了結(jié)婚證書。那時他們只認(rèn)識了一個月。

“阿拉是，閃戀，閃婚。”她用上海話說那兩個新詞，“閃”字像“賽”，比賽的賽。

紅娣像布置一所新家一樣打扮顏興發(fā)，買了他做夢都想要的老粗的金項鏈、金手鏈。那雙蹩腳的旅游鞋也被她換成了耐克，鞋口襪口，四個商標(biāo)的鉤，整齊配套。顏興發(fā)破破爛爛的三角褲，紅娣全部扔掉，新買短褲二十五塊一條。顏興發(fā)說，遮遮家伙的東西，這么貴，尋死啊？紅娣說，你這樣子像老板伐？短褲買得好，味道兩樣，晾出去，心情也爽！

夜里睡覺，顏興發(fā)摘了假牙泡進(jìn)茶杯里，她看過去，一張癟陷的老人嘴，覺得難看。后來就說請客給他弄弄門牙，他乘勢給自己做了全口烤瓷。紅娣知道了驚嘆，“黑心噢！22只牙噢！兩百塊一只！”但是做完以后，他面目一新，看起來年輕了，紅娣又不由十分愉快，人前介紹老公說，他是有錢人，全口都是烤瓷牙。她跟我說：“我前頭老公是老板，我不把他打扮得像老板，我坍臺伐？”

后來他們參加了沙龍舉辦的集體婚禮。文藝會堂一間大廳里，七百多個相親者觀看，沒有位子的站著，站到會場門外還擠著三四十個人。顏興發(fā)站在幾個穿著尋常西服的新郎中間，一套黑色立領(lǐng)中山裝，進(jìn)口圓頭皮鞋，從頭到腳，簇新挺括，牽起紅娣心中的自豪。她把自己和顏興發(fā)想象成舞臺上走秀的模特。輪到他們發(fā)言的時候，她說：“祝哥哥姐姐弟弟妹妹，早一點(diǎn)兒像我們一樣的成功?！?/p>

顏興發(fā)拿住話筒發(fā)表了更長的講話，不過也是這個意思。結(jié)婚就是成功，是光彩，是爭氣。紅娣覺得他很會發(fā)言?！肮忸^夫妻兩個，人家都是眼紅的?！奔t娣這樣形容她和顏興發(fā)的形象，好像是眾所周知的神仙眷侶。

她讓我想起《大話西游》快樂的紫霞仙子：“我知道有一天他會在一個萬眾矚目的情況下出現(xiàn)，身披金甲圣衣，腳踏七色云彩來娶我。”

紅娣聽說四川九寨溝的水是七色的?；楹笏皖伵d發(fā)一起去了那里。結(jié)果游覽的那天暴雨，他們只能坐在面包車?yán)锷仙剑嚧巴饣杼旌诘?，雨潑雷鳴，幾個池子詭異地閃亮。紅娣想，原來七色是假的，是電燈光照出來的。

紅娣意識得到，自己對新任的丈夫所知不多，甚至有一部分是因?yàn)樗氐夭粏?。紅娣覺得到這個年紀(jì)，誰都有個不愿說的過去，最好彼此都不要追究。她住在老鄰居堆里，也覺得讓人家看到自己再婚，“老戇的”。老房子里有歷史，也許有天顏興發(fā)會輾轉(zhuǎn)聽說，所以紅娣決定賣掉房子，換去近郊買新房子，一切從新。

她用了一部分賣房的錢到南京路買了3塊梅花牌金手表，自己和老顏一對，更貴的一塊給兒子。她告訴兒子，這是老顏送他的禮物。她說，以后有事，你叫他一聲爸么好了，沒事，也不用叫，你叫他大伯伯，人家想你媽媽在搞七捻三。兒子同意了。

她沒想到在買新房子上，顏興發(fā)不肯合資。他斬釘截鐵地對紅娣說，買的是你兒子的房子。

紅娣只夠買成一室一廳。她和老顏?zhàn)∨P室，兒子和冰箱一類的家具在客廳。老顏為她的裝修費(fèi)感到肉痛，為紅娣兒子夏天要在那間四面無床的廳里開空調(diào)肉痛。紅娣心想，“最好省下來全給你用”。好幾次還到沙龍里讓大家給評評道理。

紅娣記得有天，顏興發(fā)買回來三只螃蟹做晚飯。按婚前說好的，全家的葷菜由他出錢。結(jié)果紅娣燒好以后，三只螃蟹又全被他一個人吃掉了，剩一堆蟹腳給紅娣。紅娣說，老顏，你哪能意思，我燒多少你就吃多少，我兒子下班回來都不要吃了？老顏說，你沒在廚房里留一手？紅娣說，誰留了誰不是人，現(xiàn)在講好，你要我留伐？從此家里的菜就在出鍋的時候被分成了兩份。

紅娣跟我翻完舊賬，似乎又不忍心把他說得那么不堪，又說，他就像小囡（孩子）一樣，有心戳刻（故意跟你過不去），而且他找到我以前，一個人，也沒吃好過。

紅娣又記得，兒子每早起床上班，廁所問總是被更早起來的老顏占住，在里面洗澡大便洗衣服。紅娣勸過老顏幾次，我們退休工人，要給年輕人讓讓時間，但勸了沒用。一個早上，兩個男人互不相讓。紅娣兒子罵，我爸沒死，我媽沒死，你住在我家里，你滾！顏興發(fā)聽了要動手，紅娣先上去，打了兒子一巴掌。兒子嘴唇登時腫了。

“阿拉有結(jié)婚證書的，”紅娣捍衛(wèi)著老顏說，“我們愿意讓就讓，不愿意讓就不讓?！?/p>

那天兒子去了親爸家，夜里回來，往紅娣臥室的隔扇門上敲了敲，在門外說，媽、爸爸，白天是我錯了，從今以后我不會嘴巴老（犟嘴），你們原諒我吧。

在他們母子生活的二十多年里，他習(xí)慣一回家就拉開隔扇門喊媽。紅娣再婚以后，說這個習(xí)慣要改了?！暗艿埽f一我們兩個在里頭有什么事，你這門一拉——你首先敲敲門，媽叫你進(jìn)來你才進(jìn)來?！?/p>

那晚紅娣聽到兒子的話，在被窩里哭了。后來她跟顏興發(fā)講，阿拉外頭去租房子吧，把兒子打成那個樣子，是打給你看的，小囡沒錯的，是你錯。不久他們就搬去了附近小區(qū)。

很多中老年人選擇了同居不婚。按照他們年輕時候的認(rèn)識，這種關(guān)系叫“非法同居”，現(xiàn)在叫“咽過覺的”，似乎不如結(jié)婚光彩。但圈中又有句名言，“半路夫妻，永遠(yuǎn)是賊”，說的是各自都為子女計，在經(jīng)濟(jì)上互相提防。

紅娣對老顏還有一個沒說的念頭。她不懂法律，害怕結(jié)婚證書可以使她享有老顏的房子，那么也同樣可以使老顏享有她的房子?；橐鲫P(guān)系就像在兩座嚴(yán)防死守的城池之間放下一條吊橋，這邊的人可以攻占過去，那邊的人也可以攻占過來。她想也許住在外面，可以把這套房產(chǎn)和老顏隔離開來。

“萬一有什么……這個房子是我兒子的。”她告訴我，“我也想到這一步的。”

去年5月的一個星期天，我跟著一個60多歲的女相親者來到人民公園。這是紅娣不愿意參加的地方，因?yàn)槭敲赓M(fèi)開放的公共場所，她聽說騙子和軋姘頭的都混在里面，不安全。

公園的大路兩邊擺滿陽傘，傘上貼著青年男女的征婚廣告，路中間密密麻麻站滿了為子女代相的中老年家長。我從人群中擠過去，感到不斷被打量。“幾幾年的？”有人問。我走過去了。那個聲音還在后面，“這沒什么好害羞的呀?！?/p>

離開大路，一棵大樹下冷僻的角落，聚著四五個老年人，那才是為自己相親而來的。他們坐著，看那邊廂摩肩接踵。

“今朝怎么想起來來了？你不大來的。”

“是不大來。我路過呀?！迸藦陌锬贸鰞蓮?zhí)貎r農(nóng)家樂旅游廣告，給我和她自己鋪在花壇沿上坐下。

一個男人背著兩手，兜到她跟前。她罵了一句“冊那”，聽說男人在外面瞎說和她的關(guān)系。男人攤開兩手說，誰講了，你看這個圈子里，我緋聞有伐？我糨糊搗伐？（我渾水摸魚嗎？）她說，老早你還說跟我歲數(shù)一樣，現(xiàn)在到外面說得比我年紀(jì)還小了。男人說，歲數(shù)大小，你不要去管，我搗過糨糊伐？

她抬眼望了望他。據(jù)我所知，她有一種很轉(zhuǎn)折的性格，有意關(guān)心別人的時候，反而板著臉，事不關(guān)己的口氣。這時候她幾乎帶著一種譴責(zé)性的神情說，喏，他們講你給人家騙掉5萬塊。

男人說，他們講你就相信咯，我糨糊搗伐？遞給她一瓶礦泉水說，水有的，給你洗洗腦子。

女人不伸手，捂著膝蓋上的包包，別過臉說，搗糨糊，永遠(yuǎn)也不會結(jié)婚的！

男人縮回手說，不結(jié)么就不結(jié)了，這有什么，結(jié)了像個十三點(diǎn)一樣（傻子一樣），有什么好？他背著手，站到走開四五步路的地方，一個人站著。

女人碰到過不少在自己的身份、經(jīng)濟(jì)條件上說謊的人，并且仍和他們保持著來往。一次她在旅游途中，跟朋友甲說，他穿的衣服那么蹩腳，她不相信他是退休公安人員。甲認(rèn)了，彼此都沒有什么怨言。后來甲又告訴她，朋友乙說自己是退休領(lǐng)導(dǎo)也是假的，他們住一起，是租的房子。

她望著不遠(yuǎn)處的男人，跟我輕輕說：“十三點(diǎn)，不要講他了，誰要跟他一道白相（玩）。”過一會兒，臉上又浮出微笑，說：“現(xiàn)在舍得買水了，以前一瓶水也舍不得買，真的也不要去講他了。”

5點(diǎn)鐘，舊跑馬廳大樓上傳來鐘響，《東方紅》的調(diào)子。坐攤位的家長開始疊紙頭，收陽傘，收矮凳。站著的人卻沒有散，好像要在商店關(guān)門前做出決定，還在來回地走動。太陽斜照，空氣淡黃，梧桐樹花粉彌漫，氣味苦悶，讓人意識到樹也在交配。

我們身旁的一個相親者坐著睡著了。據(jù)說他是畫家，有嚴(yán)重的睡眠疾病，很難醒。

有一陣顏興發(fā)待在家里不出門，紅娣覺得反常，說，怎么你不去搓麻將了？顏興發(fā)說，輸?shù)绵?，但不說數(shù)目。

紅娣去了他常去的那間棋牌室，老板娘見到紅娣，很熱絡(luò)地說，橄欖頭是模子噢（橄欖頭是顏興發(fā)的綽號，本義是削尖腦袋的人，指他打牌時候沉不住氣），幫我捧場搓麻將，問我借鈔票，一年多里我也不問他要，他老自覺的，每趟他房租一進(jìn)賬就還給我。

紅娣說，他跟你借了多少？

老板娘忽然明白了，說，不講了。

紅娣說，多少啊？

老板娘說，還得差不多了。

回家以后紅娣跟顏興發(fā)說：“我這人不喜歡借鈔票?！?/p>

她盤算既然用了一年多的房租，除掉生活開銷，起碼得是兩三萬的債。她買給老顏的金項鏈、金手鏈也不見了。這些她都不想過問了，只說：“我離一次也是離，離十次也是離，離掉好了?！鳖伵d發(fā)沒說話。

她托朋友給他找個看門房的差事。朋友答復(fù)，電腦檔案里頭說老顏?zhàn)^牢，坐20年唻，啥事體?。?/p>

老早的事，造反隊，把別人一條手臂斬下來了。顏興發(fā)這樣解釋，過后就又回到棋牌室全職地搓麻將。

每個人對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幕橐錾?，都有一套劇本。就像學(xué)者Esther Perel所說，選一個伴侶，就是選一個你將要去活成的故事，然而有天，你會發(fā)覺自己身處一場從沒為它試過鏡的戲劇里，那就是大家各自的劇本發(fā)生沖突的時候。

有天老顏回家說，今天不對了，麻將搓到一半，站起來，一下子就昏倒在麻將臺上，醒過來一身汗。紅娣又告訴兒子。兒子說，不是好事情。

2014年10月，顏興發(fā)在醫(yī)院做了一場大手術(shù)，紅娣在手術(shù)室外從早上7點(diǎn)鐘等到晚上6點(diǎn)。她記得幾次讓顏興發(fā)喝酒喝到爛醉的朋友，耿耿于懷。

沙龍舞廳，一個男人在開場前獨(dú)自煉習(xí)交誼舞。

那時候紅娣把顏興發(fā)拖回家，到家樓底下，他醉得不能上樓。紅娣只好打電話叫兒子來幫忙背上去?！白眭铬傅?，我兒子面前難看伐，怎么阿拉娘尋個酒鬼回來?！彼伵d發(fā)說，“你大我10歲，將來你走在我前頭，還是我走在你前頭？命是你的，你要死也好好死！”

顏興發(fā)躺著被人從手術(shù)室推了出來。他的身體還在麻醉中，但他抬起頭，很愉快、很響亮地跟紅娣說，哎喲紅娣，我開好了，我好像屎撒在身上了，你不要弄，惡心的，出鈔票，叫護(hù)工。

然而十幾天后，這個笑嘻嘻的人脾氣全變了。紅娣給他燒了鯽魚湯，用針筒從他鼻孔打進(jìn)胃鏡管子里，他很快又從嘴巴里嘔出來，膽上插著的另一根管子，一滴一滴，像他的小便一樣，漏出黑乎乎的東西。紅娣自己在旁邊吃飯的時候，只聽他哼唧，你倒很吃得下。紅娣也來火：“我也老辛苦的！你還吃牢我！好了，我要走在你前頭了！”

“阿拉現(xiàn)在這個年紀(jì)，只要吃得牢就是福氣，就怕吃不牢。”

在我參加一桌相親者的聚餐時，一個女人這樣說。她指指隔壁男人：“男人家最起碼吃三碗飯，你吃不牢就說明身體不好?！?/p>

男人說：“我血糖高，沒老婆沒人關(guān)心?！?/p>

“阿拉全自己關(guān)心自己呀。阿拉天天自己身體第一位?！迸藳]有順著他的話路說下去。她又指指對面的男人，“哎小施，你飯再吃掉點(diǎn)兒，我叫你這么小的碗，起碼吃三碗?！?/p>

小施聽了就要站起來舀飯。那一盆米飯是他們和餐廳經(jīng)理商量，免費(fèi)送的。小施慷慨地說，雖然飽了，但是不能浪費(fèi)，舀起了那最后的小半盆飯。女人也說：“不要緊的，身體好，不搭界的。吃呀吃呀，不要浪費(fèi)?！?/p>

隔壁男人苦嘆：“我不敢吃多呀。你自己當(dāng)心點(diǎn)兒。”

手術(shù)后的半個月里，顏興發(fā)漸漸瞎了，臉上血紅潰爛，身體枯干。整問病房都彌漫著惡臭，像是有東西在腐爛。紅娣都不敢待在他身邊。她拿白紗布給他擦臉，最后就蓋在他臉上。顏興發(fā)抓著她哭，我不想死。紅娣說，不會死的不會死的。

紅娣事后想，情愿他天天去搓麻將，只要他搓得動就好。

顏興發(fā)死于2014年11月。他的葬禮幾乎只有沙龍里的其他相親者參加。

紅娣告訴我，他的醫(yī)療費(fèi)用給紅娣留下了十幾萬的夫妻共同債務(wù)。盡管他在死前寫下遺囑，新天地的房子由紅娣繼承，但律師發(fā)現(xiàn)他其實(shí)并不擁有那所房子的產(chǎn)權(quán)。那是所租賃房，租賃人是他的亡母，顏興發(fā)也始終沒把紅娣的戶口遷進(jìn)去。

紅娣既不能繼承房子，也無權(quán)享有這所房子的租金收益了。

2015年春節(jié)前夕，紅娣參加了一檔上海電況臺的家庭糾紛調(diào)解節(jié)目。她希望顏家人能同意她遷入戶口，并且允許她用房子租金還債。

那天紅娣沒有化妝，穿了灰撲撲的衣褲，握著一塊手帕登臺。她知道這是場爭取觀眾同情的競賽，穿得太好反而不利。她的對手似乎沒想到這點(diǎn)，一個三十出頭的女人，披著艷粉紅的棉襖，已經(jīng)坐在演播廳的舞臺上。紅娣登臺從女人面前穿過，到她對面的位子上去，女人這時候站起身，用北方話說，媽，你好。

顏滬萍是顏興發(fā)插隊落戶在新疆時和當(dāng)?shù)厝私Y(jié)婚生下的孩子。知青回城期間，顏興發(fā)離婚，顏滬萍跟母親生活，但她的戶口被顏興發(fā)遷進(jìn)了上海的房子里。

紅娣再婚的時候，為了遷戶，也跟著顏興發(fā)去新疆找過顏滬萍。紅娣記得他們飛到烏魯木齊，下機(jī)坐一程夜巴，早上再包一部越野車。車子翻山越嶺，懸崖就在車外。春天白日，冷得刮刮抖，穿羽絨服，下車小便，呼氣成煙，只見別人都穿帶毛的軍大衣。再開下去，一片沙地，沒有人，大地開裂，風(fēng)吹來一層層的沙。再開下去，熱得要穿短袖，曬得墨擦烏黑。這樣一直開到夜里，紅娣進(jìn)入了顏興發(fā)過往人生的發(fā)生地?，F(xiàn)在，那個地方的名字她都快忘了。那里長著一種樹，飄著毛毛頭，像落雪，到鼻子里會打噴嚏。

紅娣聽顏興發(fā)的吩咐沒有露面，在旅館里等了他一天。他從外面回來只說，女兒沒同意。

兩個女人在舞臺兩頭坐下了，居中的主持人分別向她們提問，讓她們各自陳述經(jīng)過。盡管這種陳述里夾雜了啜泣的間斷以及兩個女人都無法回答的空白，主持人和觀眾還是拼湊出了不在場的老顏的經(jīng)歷。

他沒有告訴顏滬萍自己再婚了。去見女兒的時候，他要她寫一份委托書，表明她關(guān)于房子的意見由老顏全權(quán)代理。顏滬萍沒有寫，她知道那個房子處在上海市中心的“一個檔口”。直到老顏病危的時候，紅娣打電話通知她，她才知道有個繼母。

紅娣向主持人回憶那通電話，說，他女兒老兇老兇，“你誰啊，關(guān)我什么事啊，我這個爸我不認(rèn)的，他沒養(yǎng)過我?！彼貌粯?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來模仿顏滬萍的口吻，她的手臂在每句話上都狠狠地往后甩，好像她的記憶里有電話那頭顏滬萍的樣子。

起初顏滬萍向主持人用分析的口吻解釋，她和繼母，“也沒有近距離的接觸，心理上肯定也有排斥，這是每個人都會有的。”現(xiàn)在聽到紅娣這樣說，她質(zhì)問：“你說這話有沒有錄音？你把錄音放出來，我的話是這樣說的嗎？”

“我要是瞎講，隨便我哪能，我好拿兒子詛咒。我王紅娣不會瞎講一點(diǎn)點(diǎn)兒活?！?/p>

顏滬萍抬起眼鏡，用捏住的一團(tuán)餐巾紙按住她流淚的眼睛。在下一輪的陳述里，顏滬萍說，她來到上海的醫(yī)院看爸爸，爸爸已經(jīng)神志不清，聽隔壁病床的人說，你繼母這個人真的很狠的。你爸爸疼得在那兒叫，嘴巴都干了要喝水，她都沒給他喝過水。

“她就說，你要死好好死，不要這么折騰人?！鳖仠伎拗蠛傲顺鰜怼?/p>

紅娣沒有說話，她彎下腰幾乎快伏在了沙發(fā)上，一巴掌一巴掌地拍著沙發(fā)哭，眼睛因?yàn)橛砍鎏鄿I水緊緊地閉著。然后才哽咽著說：“我給他買了輪椅，一千多塊，買了楞棒，一千多塊……”

“她跟我說是她買的，我又不知道。什么都是她說的?！鳖仠颊f，“我不是說我不感恩她，我一直很感恩她……”這句話被紅娣發(fā)出的喘不過氣來一樣的、尖鳴的哭聲打斷了。

主持人感動了，眼里有了同情的淚光，替紅娣說：“就憑這個輪椅，她是不想你爸爸死！就憑這個輪椅，她是想服侍你爸爸！”

紅娣吐吐舌頭告訴我，她臨場反應(yīng)還算蠻機(jī)靈的，“該哭么，就哭一哭”。

在那場節(jié)目上，紅娣一度否認(rèn)她在老顏還沒斷氣的時候試圖拉繼女去給自己辦遷戶口的事。直到主持人分析她的立場，叫她不要回避自己的動機(jī)，她才閉上眼說了一句，“是的呀?！?/p>

她緊緊咬住了上唇，人中被拉扯得很長，上唇皮陷沒不見，只有一排下牙留在她的臉上。那是一種像動物的表情，我沒有見過的王紅娣的樣子。

這個表情在調(diào)解接近尾聲的時候又出現(xiàn)了一次。主持人指出了顏滬萍的虛偽，顏滬萍向著紅娣說：“我一直把媽媽當(dāng)媽。我從沒和媽媽紅過臉，媽媽，是不是這樣？”

紅娣偏著頭看著地上，又做了這樣的表情，跟著忽然點(diǎn)頭笑了，“嗯是的，嗯是的”。

兩人最終簽下了人民調(diào)解協(xié)議。顏滬萍同意用租金償還老顏的債務(wù)。在簽字桌前，她抓住紅娣的手說，“你原諒我吧，我真的錯了，你一定要原諒我。”紅娣要往后縮，顏滬萍還是撲在了她身上。紅娣冷靜地用普通話說：“沒事沒事。好了，不要緊的。好，我原諒你。反正我做的事，天也在看，人也在看……”忍不住一吸鼻子，也哭起來，“你爸在天上也在看?！?/p>

那段時間里，紅娣還陷入了和顏興發(fā)兩個未出席葬禮的姐姐的官司糾紛，紅娣要確認(rèn)她是這所房子的同住^身份，兩個姐姐不認(rèn)可，并且要紅娣交出房子的租金。如果老顏當(dāng)初給她遷戶，她不至于落在這種困境里，而他們在一起5年了，無論紅娣幾次催促，老顏都拖著沒有辦。這個結(jié)果現(xiàn)在成為了某種遺跡，它證明一個人的戒心存在過。就像在未干的水泥地上踏了一腳。人走了，水泥干了，腳印仍在。紅娣了解那個人的肝、胃、胰腺、十二指腸，乃至22顆烤瓷牙，卻無法知道他的內(nèi)心世界。

我后來在沙龍遇見了一個和顏興發(fā)同齡的男人。他說最近和一個女人分了手。女人有次做飯用了變質(zhì)的食材，上桌以后嘗出了自己的失誤，把那盆菜推到他面前，說你喜歡吃這個，你吃。大概是幾個月后，男人對她說，那天那盆菜壞掉了，大家都不吃就是了，怎么叫我吃呢，怎么好做這種事呢？

盡管女人認(rèn)錯，男人總是不斷想到，他會先一步癱在床上，要她來照顧的。這樣他就陸續(xù)記起，她曾經(jīng)在夏天不讓他開空調(diào)，她曾經(jīng)對賣小菜的很兇。還有一次，路邊有人走向他們的轎車來乞討，她放下車窗說，前面警察喏。那是一個很老的、殘廢的乞丐。駕駛座上的男人想著，她現(xiàn)在對我好，是我身體還好。

男人提了分手?！芭?，真的怕?！?/p>

紅娣告訴我，打官司期間，有一晚睡覺，她養(yǎng)的兩只泰迪狗忽然叫起來。她打開燈，臥室里只有她一個人。她訓(xùn)斥了小狗，又睡下。過一會兒小狗又叫起來。這回她沒有開燈，跟小狗說：“寶寶你不要叫，噢，爸爸回來了是伐，不要叫噢，乖！”又對著空氣說：“老頭，你回來做什么，不放心我??？有啥事體？回來你又不講話?！彼_燈吃了一根香煙，又睡覺了。后來她每個晚上都對著空氣說話。終于有一天她夢見了老顏，他說：“阿拉女兒跟兩個阿姐都老搞的，你耐心點(diǎn)兒，我曉得你會贏的。”

紅娣記得顏興發(fā)死前的兩個月，他說要看一下結(jié)婚證書。紅娣沒找到，說大概搬家的時候掉了。顏興發(fā)倒比她著急，騎著助動車帶她去補(bǔ)辦。這是紅娣記憶里一個充滿真心的時刻。

“你不要看他噢。”紅娣說，“他也感覺到是他不好?！?/p>

她還告訴我，他在病床上，把手?jǐn)R在紅娣兒子手上說：“我進(jìn)你們家和你媽結(jié)婚，是我錯的多，現(xiàn)在又要走了，還不上……你媽媽是好人，你也是好人?！?/p>

在老顏去世兩年以后，紅娣頗受爭議地又出現(xiàn)在了相親沙龍里。她知道別人說她那么快又要來“勾引男人”，但她也知道自己應(yīng)該多出來散散心。

“待在家里，也老年癡呆。這樣出來，還要打扮打扮自己?！彼嬖V我她的心得，“老年人往往變成神經(jīng)病……想這個事情想24個小時，不睡覺，就變成輕度的神經(jīng)病了，想了兩天兩夜，三天三夜，好了，變成正式的神經(jīng)病，所以自己要當(dāng)心自己?！?blockquote>

他們在一起5年了，無論紅娣幾次催促給她遷戶，老顏都拖著沒有辦。這個結(jié)果現(xiàn)在成為了某種遺跡，它證明一個人的戒心存在過。

在沙龍里，曾有一個男人第一次來沙龍，看中一個女人，請她吃飯，女人帶他到超市，購物車?yán)锓藕脰|西，要他買單，結(jié)賬有八百多塊。那之后，女人留給他的手機(jī)號就成了空號。出于尊嚴(yán)，他沒有把他的損失告訴沙龍里的其他人，待在家里生悶氣，半年后他仍然氣不過，于是又來到沙龍準(zhǔn)備逮這個女人。

2016年4月的一天，他坐在椅子上，聽見前面一排的紅娣說話，他突然開口問她，你是離婚還是喪偶？

紅娣說，我不是來尋男人的，我是來白相相的?！@個問題現(xiàn)在變得很麻煩，總不能跟第一次搭話的人就說，我前頭是離婚后頭是喪偶。

他們聊家常，紅娣說兒子要找女朋友。男人說，我?guī)湍憬榻B，你電話號頭給我?！t娣此處夾評，我老相信他的，誰曉得他是看中我！——后來他打來幾次電話，紅娣都沒接。

這時候的智能手機(jī)已經(jīng)像個潘多拉魔盒。看到陌生號碼就怕是詐騙，接聽鍵也不敢按下。微信雖然安裝上了，又怕數(shù)據(jù)流量會是個嘩嘩漏錢的洞眼，也沒有開通，這個移動應(yīng)用只行使著電話留言般的功能。每天回到家，手機(jī)連上家里的WiFi，微信上消息才陸續(xù)涌現(xiàn)。紅娣看到一個好友請求：幫你兒子介紹女朋友。

他姓陸，只有60歲，不叫老陸，叫小陸?！拔掖蛄撕枚嚯娫?，你怎么不接？”小陸在微信上說，“我想請你吃晚飯?！?/p>

紅娣說：“沒這么快的。我本來也不想尋朋友，阿拉老公剛剛死掉。”

小陸說，他的老婆患癌死了，為她“守”了3年，才出來找人，又問紅娣現(xiàn)在“守”了幾年。“你真的（守到）60歲了，人家不會跟你談的?！彼f，“我會待你好的，我們兩個談?wù)劙伞！?/p>

就像張愛玲說的：“時間與空間一樣，也有它的值錢地段，也有大片的荒蕪?！?/p>

熟了以后，小陸又在微信上問了一個令紅娣印象深刻的問題：你對性有什么看法？紅娣回答：“對性沒有看法了?！?/p>

“（一些同志）認(rèn)為‘這個事體是小青年的事，并不是伴隨到老。”

一個七十多歲的男相親者這樣告訴我。他自稱王老師，戴茶色金邊眼鏡，受訪的時候食指不斷沉緩地點(diǎn)點(diǎn)桌面，“我因?yàn)橛幸粋€階段沒有‘這個生活，對‘這個也

有了進(jìn)一步的想法?！@個，是人的自然的問題……不是黃色的?！?/p>

一個女人穿黑色打底褲來參加活動，王老師低頭看了一會兒她的腿，又沉緩地說，“這個腿，可以去電視臺做腿模?！?/p>

“腿細(xì)肚皮大，將來都是要得糖尿病的?！绷硪粋€穿黑色打底褲的更胖些的女人小聲提醒他。

王老師記得年輕時在鋼廠，一個女同事，“生活上有問題”，組織進(jìn)行批評，她跳進(jìn)一包鋼水里，老王只看見一層煙，人就沒有了。王老師也記得自己父親，老來獨(dú)身，不敢和人深交，唯一的消遣是訂閱《人民日報》，比站在路邊看宣傳欄奢侈一點(diǎn)兒。

“他們是沒趕上時代的人。……‘被愛情遺忘的角落。”王老師又說，改革開放的路線是正確的，國家給你創(chuàng)造條件，要開心快點(diǎn)兒開心，“這個”的曲線要往下跑的。

沙龍里，一個男人在猶豫要不要去醫(yī)院看下他的陽痿，但是女伴說，時間到了——那種考試結(jié)束時老師收卷的口氣。

另一個男人在腦梗后，變得難以開口說話。人們說，他腦子還在想東西，只是嘴巴不聽使喚，想說也說不出來了。人們看到他意圖清晰，各種場合總會把自己安在漂亮女人的身邊。他能表演唱歌，而且唯獨(dú)唱歌的時候他的口齒十分流利。

紅娣有成串的俗話，“十個女人一個要”、“十個架梁（戴眼鏡）九個騷”，從年輕時候就認(rèn)為女人不太需要眭。前夫第一次有了外遇，她原諒過他，但是同房的時候眼淚落下來，男人看到就沒勁了，很快又有了外遇。她后來就對性更加有一種潔癖似的避諱。

我起初以為她回答小陸的意思是無性，但她后來是這么說的：“現(xiàn)在是抓住青春的尾巴，隨時隨地大家就老了，哪天走都不知道，就開心每一天?！?/p>

五一節(jié)，他們約會吃飯，小陸按紅娣事先要求，拿出戶口簿、房產(chǎn)證。小陸說，我特意到我阿妹家里去拿的，爬到阿妹樓上氣喘吁吁的，阿妹還問我做什么。一會兒他又敦促，你再到我家里去看看，萬一我吹牛皮。

紅娣自然地跟去“偵察一下”。小陸到家就給她一把鑰匙。紅娣說，你這么快做什么啦。小陸說，我們這把年紀(jì)再不快來不及了。

紅娣說要回家去了。小陸又拿給她一條中華香煙。紅娣說，做什么？小陸說，你身上有香煙味的，我以前也吃，現(xiàn)在不吃了——你吃好了，我不會管你的，就吃得少點(diǎn)兒。

他們下樓，走到附近商場，小陸又給紅娣買了雙新百倫的鞋子。小陸說，平常我也沒時間，下次每個禮拜六禮拜天出來兜兜吧。

“就這樣開始了?！奔t娣節(jié)點(diǎn)性地總結(jié)。鞋子原價一千多塊，打八五折?！耙挥涱^莫名其妙花這么多錢，我覺得沙龍里沒有男的可以取代?！毙￡懺谏除埨镎匠闪恕斑?，阿拉小陸”。

以后每個周末，紅娣都去他家和他見面，小陸不是承包吃喝，就是送東西給她。紅娣去之前問，他那里需要什么。小陸說什么也不要。紅娣說，我空手來，難看伐？小陸想想說，那你買三刀草紙來。紅娣去買了，又做主添上了幾刀很劃算的餐巾紙。

要是到的時候小陸不在家，紅娣就替他收拾裝扮一下家里。紅娣告訴我，他眼睛不好了，看電視要貼到屏幕前面扶著電視柜看，吃東西油漬也會濺到電視屏上。他自己看不出濺上，紅娣替他揩干凈了，他自然也看不出。但是過了段時間，小陸說，她這個人很老實(shí)，沒有動他的東西。他說自己在放著財物的抽屜里做了個隱秘的記號，如果紅娣趁他不在家的時候開了抽屜，他就能看出痕跡。

有天紅娣送我到了那個地鐵口，站定跟我說：“我做一個優(yōu)秀的女人，沒失敗。我保持了自己的青春活力！人活著就是自己精彩！我也不是為哪個男人活！不是為了兒子活！我為我自己，我是我自己！”

他仍然放不下那個收了他八百塊財物的女人。紅娣說，你要去沙龍尋她，我們就一道去，你看到了指給我看，我去說，就是道理講清楚，不要她退了，也不要她再去騙人家。小陸對這個提法覺得滿意。紅娣覺得這是老年為伴的意義，對著彼此把受的氣出掉。

她和顏家兩個姐姐的官司已經(jīng)打完了，法院認(rèn)可她是同住人。據(jù)紅娣說，走出法院的時候，兩個姐姐一直說，她是好人，弟弟找到她好福氣。紅娣認(rèn)為其實(shí)是大家都屏著，將來這個房子的事還要一起商量，鬧僵掉沒意思。紅娣面對她們，感覺到的是：人，沒意思。

“開心每一天算了，別的全假的?！?/p>

有天紅娣覺得腰痛，到了小陸這兒來的時候，小陸說要去給她買藥。他醫(yī)?？ǖ念~度已經(jīng)用完了，紅娣說，挨挨吧，我醫(yī)?？ɡ镉绣X的，明天我回家去買。小陸呵斥，你挨一晚上不要越來越厲害？說完就出門了。每次他去給紅娣買什么，紅娣都會想著他走路一歪一歪的樣子。

有次小陸跟她說，我們要在一起的話，要全部說清楚，我有毛病你知道嗎？我知道的，紅娣說，你的腳有一點(diǎn)兒毛病。小陸哎喲一聲，你這個女人很毒的。他得過小兒麻痹癥，腳就瘸了。紅娣說，我把你的缺點(diǎn)講出來干什么呢，到老了關(guān)節(jié)都要壞的，我不曉得什么時候也要得關(guān)節(jié)炎，我再講你的腳干什么？

那時候紅娣比小陸靈活得多，她是跳交誼舞的好手。小陸起初不喜歡她跟其他男人跳舞，不讓她跳。

紅娣說，你為什么找我，你就是覺得我年輕，有女人的魅力，為什么60歲的人你不要，因?yàn)槔蠎B(tài)龍鐘了，我跳舞是健身，不是為了去勾引男人，要是勾引男人的話，今天輪不到你，不會和你談。

小陸也就不提異議了。

現(xiàn)在紅娣跟自己感嘆，是老了，沒用了，大家都壞掉了，還好有這樣一個人。

小陸帶回了膏藥和鋼板，給她上在后腰，又拿著電吹風(fēng)給她保暖。

紅娣說，下個月又要去跟新天地那里搞了。租金分?jǐn)傆钟辛诵聠栴}。

小陸說，不要去搞嘞，沒就沒了，我來養(yǎng)你好了。

紅娣趴在床上，背對著他，吹風(fēng)機(jī)在她背上來回吹拂。她知道小陸一直都想跟她開結(jié)婚證，但紅娣在還完債之前一直不敢有這樣的變動，只跟他說：“說得難聽一點(diǎn)兒，我現(xiàn)在也不用你負(fù)責(zé)，你也不用我負(fù)責(zé)，將來生病了，端一口茶飯，朋友也有感情，何況是我們兩個人?！?/p>

現(xiàn)在她說：“我對你也要有個交代。我那里事隋結(jié)束了，也可以跟你認(rèn)真地交往?！?/p>

晚飯小陸買來兩個大閘蟹，燒好了給她吃，說雄的，我也不曉得你喜歡雌的雄的。紅娣馬上說，我喜歡吃雄的。

掰開蟹殼她又說，哎喲，你老會買的。哎喲，到底老早開過飯店的噢，比人家送給我的還要好吃。哎喲，哈好吃，你看呀，這個黃！你吃這個卜蘿頭（蟹鉗）！

小陸笑說，不要，你吃。

兩只螃蟹就全給紅娣笑瞇瞇吃掉了。

你現(xiàn)在尋了伐啦？

2019年的春節(jié)前夕，紅娣回到沙龍來玩兒，很久沒見的朋友這樣問她。

紅娣說，尋好了，我現(xiàn)在尋了一個——她頓了頓。

出門的時候，小陸跟她說，不要跟人家講我好，老是送你東西，人家會覺得我是篤頭（傻子）。紅娣故意兇他一句，誰覺得你好了啦？

她在停頓之后，對朋友只是笑著說了一句：“老靈的?。ǚ浅：玫模?/p>

從沙龍舞廳的窗口望出去，也是一片石庫門，一塊塊補(bǔ)丁一樣的瓦頂，互相縫補(bǔ)咬合，密密麻麻。一個傍晚，兩個女人手挽手從沙龍里出來，一抬頭，忽然發(fā)覺這里也即將要拆掉了。街角停業(yè)了的書報亭，留著一張雜志封面，特朗普豎著一根指頭指向路人，和她們一樣的年紀(jì)。再往前走，新的高樓在落日里金光閃耀。

女人們說，都要不認(rèn)得了，哎，這棵樹喏，以前在上面掏到過兩顆鳥蛋的，一顆送給人家了，好白相呀。

每次采訪結(jié)束，紅娣都會陪我走到漕河涇的地鐵站。那一帶開發(fā)了大片科技園區(qū)，工作日下午，下班人潮從園區(qū)涌到馬路上來，前后夾住我們兩個。地鐵口發(fā)出來自地底下的、轟隆的風(fēng)聲。走得很陜的年輕人，帶著一口口黑色的雙肩電腦包，仿佛是諾曼底登陸的跳傘包，接二連三，一陣小跑登上臺階，從洞口跳下，跳進(jìn)“時代”、“拼殺”、“拉開差距”這一類超大號的廣告字體之中。擴(kuò)音喇叭語速緊急，“現(xiàn)在是乘車高峰！現(xiàn)在是乘車高峰！”

有天紅娣送我到了那個地鐵口，站定跟我說：“我做一個優(yōu)秀的女人，沒失敗。我保持了自己的青春活力！人活著就是自己精彩！我也不是為哪個男人活！不是為了兒子活！我為我自己，我是我自己！”

她站得筆挺，舉起右手，食指上鉤著鑰匙圈。一串鑰匙隨著她說話，被碰響又被捏住，起到了類似天津快板的作用。下班的年輕人從她旁邊繞過去，斜了一眼。紅娣收起手，說：“好，再會?！?/p>

（受訪對象皆為化名，部分圖片為翻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