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疏影

香港是個好地方，其中一個原因就是茶餐廳十分密集，在人氣地段，隔三五間鋪頭就會冒出一家。香港島皇后大道附近就有翠華、蘭芳園、蓮鄉(xiāng)樓等數(shù)十家老牌店鋪?？粗鳷VB劇長大的一代人最熟悉的香港元素，除了“做人最重要就是開心”的高頻臺詞，大概就是茶餐廳里的一份菠蘿油配凍鴛鴦了。

茶餐廳這種玩意兒，只有香港文化才能滋養(yǎng)，或者反過來說，它滋養(yǎng)著混雜、包容的香港文化。

茶餐廳對香港人意味著什么？著名作家陳冠中《香港三部曲》之《金都茶餐廳》以茶餐廳為背景，小說中的人物有販夫走卒，亦有專業(yè)人士，不同身份、地位的人結(jié)合成一幅香港浮世繪。他用茶餐廳的英文名Can Do說明了一切——香港精神就是“我能做到”。

所以你在茶餐廳那些有限的食材里，會花樣翻新出許多配搭。簡單一杯奶茶就有不同程度的奶、糖的變化，一個“飯底”可以炒、可以加減和“淆”……視乎消費者的需要，但也視乎賣藝者的脾氣。

茶餐廳，香港人親切地叫它“茶記”，就像他們管廉政公署叫“廉記”一樣，給予它們舊時香港十三行一般的待遇。

下午三點三（3：15），經(jīng)典的下午茶時段，打工仔女溜出光白亮通的寫字樓，去茶記“tea-tea”，是香港華麗一景。從公司開小差叫“蛇王”，除了《志明與春嬌》里得那種抽煙后巷，就自然屬離公司最近的那家茶餐廳，會是蛇王勝地。即使遇到同事也不必臉紅，大剌刺叫聲“哥仔，飛沙走石”——茶餐廳切口，即是咖啡不要糖（砂糖）與冰塊。下午茶不是用來吃的，是用來“嘆”（享受）的。

茶餐廳是一個江湖，充滿了外人難以理喻的“切口”，靚仔指白飯，靚女指白粥，細蓉指云吞面，行街指外賣，飛邊指去面包皮……這些都是入門級別。也別說切口，若初來香港，一張茶餐廳菜單已有許多不明白的字眼，簡單如“鮮茄”說的并非茄子，而是番茄西紅柿，進階如“星米”“例水”“加色”……當(dāng)然如果你不會說也不會轟你出去，但如果對上暗號，一切就如杜琪峰警匪片一樣完美運轉(zhuǎn)起來，盡在不言中。

由冰室發(fā)展來的茶餐廳凡粵凡西，自然混搭，生長出琳瑯滿目。譬如單就飲品而言，從味道說起，其中“絲襪奶茶”最出名了吧。一次我去看病，問醫(yī)生說可否繼續(xù)飲咖啡，醫(yī)生說飲咖啡還可以，但千萬別飲奶茶——“奶茶咖啡因是咖啡的8倍！”一杯落肚，人全醒了！

“醒”，也是香港價值，還不只是清醒，更指反應(yīng)快、夠聰明。奶茶醒人，白受歡迎。此外還有鴛鴦，咖啡奶茶相混合，由跑船、跑碼頭的人發(fā)明，濃烈甚于奶茶。有說中醫(yī)認為咖啡燥熱，奶茶寒削，鴛鴦中和兩者。不管信不信中醫(yī)，總之每次濕冷冬天若不適合奶茶，就飲鴛鴦;若是盛夏生潰瘍唇瘡，不能再喝咖啡，那么也飲鴛鴦。變通混搭，無所不能。

茶餐廳，也就像一杯鴛鴦這樣，適切體貼。菠蘿包剛出爐易上火？就加一大塊冷藏黃油進去—一不過“體貼”的意思，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也真的是貼著身體——茶餐廳的布局大多和人體尺寸絲絲相扣，例如卡座與桌的縫隙，若已能令你站起身走出去，就絕不會再多半厘米。

在最小的空間內(nèi)，安排最多、最能靈活組合的座位，是茶餐廳的能耐;伙計擎托盤，側(cè)身客頭叢叢間，以超高速完成各種指令和動作，也是茶餐廳的能耐。茶餐廳的能耐當(dāng)然也是香港人的能耐，方寸間造琳瑯，高效聯(lián)系與組合資源并迅速推近。走筆于此，身處崇尚慢生活小鎮(zhèn)的我突然無比環(huán)念香港速度了。

多數(shù)茶餐廳在視覺上是樸素的，實用和效率至上，那些舊式的字體、墻牌、時鐘、桌椅都白有其味道，但并非特意所為。但又有比較新派的茶餐廳，裝潢開始用心一些，金碧墻燈，閃鉆貼墻，比如有一些新釗記，更極端的則是如今到處連鎖的“翠華”——每次去吃飯，都好像走入一只五色斑斕的鸚鵡肚子里去吃，到處亮晶晶，充滿艷麗塑膠和玻璃馬賽克。雖然用另一種觀點看，頗合20世紀80年代全球閃爍夸張之時髦風(fēng)范，而那也是香港曾經(jīng)“魚翅撈飯”、資本快速增長的日子，故此可做一時代切片。

下午茶可以是薄荷草烤小羊排加清酒，也可以是茶餐廳里五香肉丁罐頭加出前一丁速食面，一流的垃圾食物但味道也一流，叫的時候只跟老板說聲“丁丁”即可。說起冰室?？?，《2046》報館里的梁朝偉演得活龍活現(xiàn)，哪怕那只是20世紀60年代的香港。他們與茶餐廳同時出現(xiàn)，但愿在新時代不會同時消亡，直到2046，我仍想喝一杯地道奶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