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浩月
我喜歡糧食。經(jīng)過超市糧食攤的時候,總?cè)滩蛔∫O履_步,對那些堆放在木格框里的各種糧食打量一番,大米、紅小豆、綠豆、花生……有時候也忍不住用大勺子把糧食抄起又灑下,內(nèi)心忍不住發(fā)出一兩聲贊嘆,這是糧食??!
什么是糧食?糧食就是一口吃的東西,在超市里它是最便宜的售賣品了,消費者腳步匆忙地奔向花花綠綠的貨架,沒幾個人愿意在買糧食時多花幾分鐘享受這個過程。
糧食買回家,用電飯煲做熟了端上桌,孩子不愛吃,對他生氣也不行。自己把碗端過來裝作很饑餓的樣子扒拉幾口,也產(chǎn)生了疑惑,怎么不再是童年吃的糧食味道了?糧食的那種獨特氣息怎么消失了?糧食怎么只是有了“食糧”的功用,原來承載的那些由香味、自然、情感等元素構(gòu)成的滋味為何不見了?
我的記憶里,儲存著糧食的味道。童年時一個大家庭用一口大鐵鍋做飯,半鍋的水抓一把大米扔進去,快熟了的時候再澆一瓢磨好的豆?jié){進去,煮沸騰了就是一鍋稀粥,那碗稀粥的滋味已經(jīng)是不錯,但粥鍋里的布袋撈出來,才是真正的美味,因為布袋里裝的可是貨真價實的米團,用小鋼勺挖一小口放進嘴里,大米與大豆融合后的香味直沖鼻腔,經(jīng)歷過柴火的熬煮之后,米團的糯軟通過舌尖一直傳遞到內(nèi)心深處……可惜,這樣的米團只有家里最小的孩子才能吃到,我好像只吃過幾次就失去了資格。
一直覺得,糧食不簡單的只是糧食,它們還是大自然的子孫,是有生命的。在田里勞動的時候,我經(jīng)??梢愿惺艿郊Z食的生命韻律,比如割麥子的時候,一顆顆飽滿的麥粒,藏在一穗結(jié)實的麥穗里面,剝開來看,麥粒還帶著一點點青澀,在凝目觀察這些麥粒的時候,總覺得它們像是要急不可待地逃離“家園”,想要在太陽的照射下曬一個肆意的日光浴,要在滾燙的麥場上開心地打幾個滾。
過去品嘗糧食,麥子也好,水稻也好,玉米也好,都能嘗出它們的成長經(jīng)歷,覺察到它們是如何在暗夜中隨著“母體”搖曳的,當(dāng)風(fēng)暴來臨時,它們又是怎樣緊緊挨在一起相互扶持的,它們在細(xì)雨中聆聽骨節(jié)生長時所發(fā)出的聲音,在陽光燦爛的時候隨風(fēng)舞蹈。它們也會相愛吧?兩株植物的戀愛會多么美好,它們不說話,時而靠近,時而分離,借助風(fēng)傳遞心聲,一同守望朝陽夕陽。
母親總是能把各種各樣的糧食,做出令人感到溫暖與幸福的味道。不止我的母親如此,村莊里的每一位母親都可以。小時候總愛聞遠(yuǎn)遠(yuǎn)飄來的炊煙,一點兒也不覺得嗆的原因是,那炊煙里總是帶著糧食的香氣,比如我家的炊煙,就時常摻雜戧面饅頭的味道。
母親把揉了整個下午的饅頭放進鍋里,一捆麥草燒完,掀開鍋蓋,先是要瞇起眼睛,等待撲騰起來的蒸汽消散,再快速地把手伸進鍋里,捏起一個白胖的饅頭就跑。在院子里,把那只燙手的饅頭從左手倒到右手,從右手倒到左手,等不及涼到可以入口,就迫不及待地大口咬下去,饅頭的熱度會把牙齒也微微燙到,這樣的饅頭,才是最好吃的。
有時候母親著急下地干活,來不及熬米粥或者做饅頭,就會從鍋里煮的地瓜挑幾個好看的給我們當(dāng)食物。要知道,這些地瓜通常是喂豬的,可每次我都吃得心滿意足,地瓜皮軟瓤紅,從內(nèi)到外都甜絲絲的,但又不是冰糖式的那種齁人的甜,是吃完后打個飽嗝都會涌到嗓子眼的美味的甜。這樣的地瓜,已經(jīng)有一二十年吃不到了。從超市里買來的地瓜,在粥里煮熟了之后,入口一點兒味道也沒有。它不是經(jīng)歷過風(fēng)雨洗禮的地瓜,不是在土壤里做過美夢的地瓜,也不是母親栽種的、收獲的、煮熟的地瓜。
現(xiàn)在的社交媒體上,經(jīng)??吹接腥诵稳菝朗秤玫竭@四個字,“好吃到哭”,一般這樣的形容可信度不太高,你若去嘗試一下,發(fā)現(xiàn)不過如此。真正“好吃到哭”的,還是過去的糧食啊。你去翻翻莫言、賈平凹、路遙的書,那里面有描寫吃食的片段,才會讓人流淚,只不過,不只是為他們描寫吃到好東西時流露的感激而流淚,更是為他們這一代人所承受的饑餓與苦難而流淚。
也有可能是,糧食本身的味道并沒有太大變化,而是我們的味蕾變了,因為品嘗到世間太多的美味,而失去了對糧食的感受力。我們已經(jīng)不用再閉上眼睛,去體會糧食在舌尖上打轉(zhuǎn)的滋味,如同不用時時回頭去翻閱過去那幾段食不果腹的歷史。我們對包括糧食在內(nèi)的諸多事物,也不再有那份小心翼翼的珍惜,這樣的狀況下,糧食的味道能不變嗎?
【原載《城市金融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