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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畫荷

        2019-06-11 01:39:57尹春蘭
        走向世界 2019年12期
        關(guān)鍵詞:小侄女荷塘畫畫

        尹春蘭

        周末,去看望母親。八歲的小侄女正在畫荷。雖沒學(xué)過畫畫,卻描描點點,筆底春風(fēng)。先生說遺傳了我的父親。沉默中,又浮現(xiàn)出那張溫暖帶笑的臉。

        父親是個農(nóng)民。祖祖輩輩以農(nóng)為生。家境貧寒,只上過兩年學(xué)。但勤奮,識字頗多。喜歡畫畫,尤愛畫荷。或因濟(jì)南“四面荷花三面柳”,或因承包村里荷塘,或因常說的“做人當(dāng)如荷”。他并不懂什么寫意、工筆,只是憑想象信筆涂鴉?;蚍酃P,或鉛筆,或樹枝,刷刷幾下,筆走龍蛇。或荷花,或荷葉,或蓮蓬,了了幾筆,風(fēng)骨可見。受父親熏陶,我也愛畫。那時還小,已忘記到底有多小。只記得經(jīng)常像條小尾巴跟在父親身后。只記得父親溫暖的大手常握著我的小手畫,逮哪兒畫哪兒,地上、墻上、大門上、紙上。只記得父親常“揮毫潑墨”,我也?!耙篮J畫瓢”??匆谎鄹赣H,看一眼畫,那神情專注地把整個世界隔離于畫畫之外……

        最難忘那一幅巨畫。那是畫在正屋沖門那面大墻上的。一盒彩粉筆,便是全部的畫具了。先畫荷塘。一個圓盤又一個圓盤,幾條長筋又幾條短筋,幾莖荷梗兒又幾莖荷梗兒,綠色暈染,蓮葉何田田。左畫一張弓,右畫一張弓,順勢幾條弧,大紅瓣尖兒,淡紅瓣根兒,小荷才露尖尖角。瓣尖兒勾起,兩筆一瓣兒,花瓣兒股股疊疊。粉瓣兒中心,一只翡翠小玉碗,碗蓋嵌幾顆小碧珠,碗周搖幾縷鵝黃蕊,映日荷花戲青蓬。

        再畫遠(yuǎn)山。青色的小曲線,大曲線,山越來越高,山勢越來越蜿蜒。父親干脆踏上了那張條幾板。哇,爹好高呀。偉岸的身軀更加偉岸,真是頂天立地!父親繼續(xù)畫,把山一直蜿蜒到了屋頂。我畫碧水。藍(lán)色的波浪線,在荷間穿梭,曲里拐彎,一波又一波。再游上幾尾小紅魚。畫面左側(cè),我又畫上一株柳,萬條垂下綠絲絳。整整一上午,滿滿半面墻,一池荷就那么生機(jī)勃勃起來。原本是家徒四壁的,竟頃刻間蓬蓽生輝起來?!暗?,你畫得好好看呀!”我看著畫,兩眼發(fā)亮,使勁地拍著巴掌?!澳阋膊毁囇?!”父親豎起了大拇指,滿眼笑意,一臉寵愛,一臉溫暖。母親看看我倆,看看畫,笑靨如花。

        父親又給我一塊地盤,就是臥室的那面墻。那時喜歡看連環(huán)畫,畫冊里雙槍陸文龍實在威武。那就給他吧。頭上二龍戲珠紫金冠,兩根稚尾斜飄;胯下紅紗馬,兩桿長槍在握;威風(fēng)凜凜,雄氣赳赳。畫完了,立刻就喊來父母。父母左看右看,連連稱贊。家里要是來了客人,父親準(zhǔn)引著往臥室瞧,別人說“畫得真好”,他就笑答“我大閨女畫的。”那份自豪就那么毫不掩飾地掛滿眼角眉梢。

        初中那會兒,學(xué)校舉行了一次繪畫比賽。我畫了一幅仕女圖。五官精雕細(xì)琢,眉眼盈盈。頭飾細(xì)琢精雕,活靈活現(xiàn)。沒想到竟一舉奪魁。有人問我是不是學(xué)過畫畫,我得意地說師傅就是我爹。學(xué)校發(fā)了獎狀,上書“小畫家”。父親貼在那幅荷塘旁,逢人就夸,好像他閨女真成了畫家。

        轉(zhuǎn)眼上了師范。免費生的師范。飯票吃不了,可以在學(xué)校小賣部買東西。我給父親買墨汁,買毛筆買宣紙讓他寫字,愛咋寫就咋寫。我給父親買水彩筆,買國畫顏料水粉畫顏料,愛咋畫就咋畫。每每放假回家,父親總要展示他的大作。涂鴉的作品一張又一張。說實話,有些畫畫得并不咋地,有些字非柳也非顏。但只要父親開心,比啥都好不是嗎?又或者,對父親來說,只要我們開心,比啥都好不是嗎?

        工作了,走上了三尺講臺。教師需要練三筆一畫。學(xué)校發(fā)了一本《簡筆畫》,幾筆簡單線條兒就能勾出事物的魂兒。我視若珍寶。終于等到周末,幾經(jīng)倒車,長途顛簸,回家就給了父親。父親像得了寶貝,當(dāng)即就比照著龍飛鳳舞起來。

        后來,成家立業(yè)了。有兒有女了。我們忙我們的,父親忙他自己的。有時回老家,父親仍然會畫。教他的外孫、外孫女兒、孫女兒畫。一群黑乎乎的小腦袋圍著一顆華發(fā)已生的大腦袋,紙上、地上、墻上、大門上,逮哪兒哪兒畫。他還是會用溫暖的大手握著他們的小手畫,畫荷葉,畫荷花,畫蓮蓬……孩子們看一眼父親,看一眼畫,把整個世界隔離于畫畫之外……

        再后來。愛畫畫的父親永遠(yuǎn)擱下了畫筆。一場急病。10天。那年,他63歲。

        小侄女還在專注地畫著。有荷已亭亭。我也拿起筆,畫荷。用心勾畫,低頭聞香。我要畫滿一個荷塘,與父親隔荷相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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