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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禍得福(下)

        2019-06-10 01:29:08
        東方劍 2019年2期
        關鍵詞:小海陳老師媽媽

        顏眉覺得自己上輩子一定欠了媽什么債,不然,沒法解釋。

        中午休息的時候,顏眉拎回很多水果。王菱有點好奇,問:“怎么,知道孝敬你媽了?”

        “不是,下班要去看一個病人?!?/p>

        看誰,顏眉不想說,如果說了,那就是一個長長的故事。雖然平時跟媽媽經(jīng)常鬧別扭,也經(jīng)常在王菱面前抱怨媽媽的不是,但畢竟內(nèi)外有別,媽媽被帶去派出所的事,總是丟丑的,萬一讓王菱知道了,再八卦一下,以后自己在公司里就別想混了。

        想了想,顏眉往家里打了個電話,電話鈴響半天,才聽見媽媽慢吞吞地說:“喂。”顏眉一時不知該說些什么,愣了一下才說:“下班我晚點回家,去趟醫(yī)院哦?!?/p>

        “哦?!边€是一個字。

        什么時候變得惜字如金了?但聽上去情緒還算穩(wěn)定,顏眉也就放心了。

        昨天回到家時媽媽的狀態(tài)是有點嚇人的,進門鞋也不換,就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一聲不吭。顏眉幾次想打破這種難堪的局面,無效。問她餓嗎?不說,問她想吃啥?不說。顏眉自作主張叫了兩份麻辣燙,但直到顏眉吃完,媽媽的那碗麻辣燙已經(jīng)冷卻結(jié)了一層紅油,也沒見媽媽動一下筷子。

        “媽,不早了,去睡吧。”

        顏眉催促了幾次,自己實在是累了,見媽媽依然不挪窩,就洗洗睡了。今天早上起來,媽媽已經(jīng)歪倒在沙發(fā)上睡著了。頭發(fā)凌亂,臉上還留著昨日的汗?jié)n灰塵,一下子好像老了十歲。顏眉的心軟了一下,她嘆口氣,拉過一條毯子給老媽蓋上了。白天雖上著班,但心里還是惦記著的,直到打過這個電話才踏實。

        陳老師住在大華醫(yī)院,聽說住的是重癥監(jiān)護室,可是在護士臺查了一下名單,卻沒有一個叫陳宗興的病人。顏眉又打電話去問派出所,派出所再打電話給醫(yī)院,大概還是派出所說話管用,很快查出陳宗興已經(jīng)脫離危險,今天出了重癥監(jiān)護室,現(xiàn)住在加護病房。

        顏眉稍稍松了口氣,在她的經(jīng)驗中,如果這個陳宗興真是被媽媽推倒的,那么病人脫離危險是件好事。

        陳宗興住315房間,顏眉正東張西望尋找的時候,走廊里的一個男子吸引了她的注意。那個男子正在打電話,看得出有什么事讓他著急,他先是不停地勸說,然后聲音大起來,“怎么有你這樣的媽?我爸躺在這,剛剛脫離危險,我當然走不開,就讓你接一次兒子,怎么這點時間都沒有?小??墒悄阌H兒子!”他恨恨地掛上手機,氣得在走廊里亂轉(zhuǎn)。一個護士走過來說了句,輕一點,這里是醫(yī)院。那男子點點頭,連聲說抱歉,神情、舉止,馬上離開了氣憤的狀態(tài),變得儒雅。那男子穿著黑色西褲,灰色毛衣,身形挺拔,還沒出現(xiàn)油膩男的征兆。

        顏眉走近時才發(fā)現(xiàn),那男子站的門口正是315房間。

        大概他就是陳老師的家人吧,看剛才兇巴巴的樣子,不知接下來會是個什么場面,顏眉有點發(fā)怵。

        但沒有退路。

        “你好,請問你是陳宗興家屬嗎?我媽叫蘇玉玲,我替她來看看陳伯伯?!鳖伱夹⌒囊硪淼卣f。

        “好好,你來看我爸,那就麻煩你稍微多坐會。我要走開一下,我必須馬上去接兒子,我兒子……”他看看表,沒有繼續(xù)說兒子的事。

        “我爸要有什么情況,就按鈴,按鈴會不會?這么一按,醫(yī)生就來了。一定請你等我回來?!?/p>

        沒等顏眉反應過來,那男人便拎著包匆匆走了。

        看他那在乎的樣子,他一定是把自己當成他爸爸的好友才放心讓自己留下吧。不過也好,有這么個喘息機會,至少可以讓自己想想清楚等會該怎么開口。

        顏眉走進病房,把水果放在小柜上。房間里只有一個人,躺在各種各樣的儀器中間,一動不動。怕認錯人,顏眉還看了下床尾的牌子,不錯,是陳宗興。

        陳宗興睡得很安詳,臉上沒有一點痛苦的表情,白被單隨著他的呼吸起伏,節(jié)奏緩慢,看著他,讓人心生安寧。

        獨自一人坐著的時候,容易想起一些往事。

        那年爸媽鬧離婚,顏眉被疏忽了,天涼了沒及時添衣服,凍著了,發(fā)燒了,被送進了兒童醫(yī)院。那幾天是顏眉最幸福的日子,爸媽停止了爭吵,輪番來照顧她,媽媽給她梳頭,爸爸則會給她買好吃的。一天,爸爸拎著一個大口保溫杯興沖沖地來到醫(yī)院,說買了湯,讓顏眉嘗嘗。以前顏眉生病也有湯喝,也喝過豬肝湯、黑魚湯、小排黃豆湯,但這次爸爸買來的湯卻從未喝過,紅紅的,酸酸甜甜,勺子輕輕一攪動,就有一股陌生的奶油味飄出來,里面還有許多好吃的食材,土豆、番茄、方腿,非常美味。爸爸說,這是“紅房子”里有名的“羅宋湯”。

        爸媽還是離婚了,起初,顏眉想爸爸想得厲害了,便會想辦法自虐一下,故意淋個雨,或者故意晚上不蓋被子,讓自己生病。只要住進醫(yī)院,只要爸爸知道了,一準會來看自己??吭诎职謶牙锍灾鞣N各樣的美食,是顏眉童年最美好的記憶??上н@小伎倆還是被媽媽發(fā)現(xiàn)了,以后,顏眉再作,作出病來,媽媽都會嚴格封鎖消息,不讓爸爸知道。見不到爸爸,還要忍受打針吃藥的痛苦,是很不劃算的,以后,顏眉不再作踐自己想法子生病了,但心里卻從此種下了對媽媽的怨恨。

        顏眉工作后拿到了第一份工資就是去“紅房子”吃羅宋湯,可不知為什么,她覺得味道不過如此,并沒那么好吃。

        輸液袋快見底了,顏眉按了鈴,有個小護士進來給換了一袋,還調(diào)整了一下滴速。小護士眼睛大大的,很漂亮,她對顏眉說:“你是陳宗興家屬對吧?剛才醫(yī)務處通知,你們交的一萬塊錢押金已經(jīng)用完了,看你爸這樣子,還要住一段時間呢,你再去交點錢吧?!?/p>

        顏眉說好。來醫(yī)院之前她有思想準備,不管當時是怎么起的糾紛,媽媽總是推了人家,派出所都說了,主動一點,對接下來事情的處理會好些,那么就主動些吧。她帶了些錢,兩三萬,正好去交上,也可以避免當面給錢的尷尬。

        她問小護士:“如果我去交錢,病人怎么辦呢?”

        小護士咯咯地笑起來,把大眼睛笑成了兩道彎月亮。

        “你們家屬真是的,人在醫(yī)院里不放心,進了加護病房還不放心!我們醫(yī)院的醫(yī)療設備都是一流的,所有的儀器數(shù)據(jù)我們護士值班室都看得見,輸液也不用擔心,時間到了自然就會有人來更換,根本不用家屬一直盯著。你那個哥,是你哥吧,真是一根筋,你爸爸根本沒意識,可他非要陪著,說讓你爸一個人躺著太寂寞了。這么坐著能幫上什么忙?有必要嗎?”

        小護士聲音嘎吧脆,一開口就說個沒完。

        顏眉打斷了她的話:“那好,我去交錢,麻煩你多留意。”顏眉想趁對方的兒子回來之前趕緊把錢交了,悄悄地作個彌補,也是一種方式,沒想到回房間時那個男人已經(jīng)回來了,還多了一個孩子。一見顏眉便大聲責備:“你這個人,這么靠不住,我一再說你要等我回來等我回來,你怎么可以留下我爸一個人在這?”

        “我去住院部收費處了,剛才護士說住院時交的錢用完了,所以我去交錢了?!鳖伱夹⌒囊硪淼卣f。

        “錢用完了我會去交,干嗎要你交?”

        “你剛才大概沒聽清楚,我是蘇玉玲的女兒,就是那個……”

        “我知道,就是那個把我爸推倒的蘇玉玲,其實未必就是她推倒引起的,我爸本來就有心腦血管毛病,一激動容易發(fā)病。”

        小男孩拉著男人的手說:“爸爸,爸爸,我餓了,我們?nèi)コ燥埌??!?/p>

        那男人捋了一下男孩的頭發(fā)說:“好的,小海,我們先去吃飯,吃完飯再來陪爺爺?!彪S后他看看顏眉,“你也沒吃吧,要不要一起?”

        怎么會這樣?不應該啊?

        顏眉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從小她接受的都是媽媽的觀點,人都是自私的,都是為自己著想的。長大后又常被社會輿論左右,防偷防騙防假貨,還要時刻警惕那些碰瓷的。所以她一直活得小心謹慎,只要遇到事情,總是先往壞的地方想,可是這個男人,竟會如此大度地包容一個傷害了自己父親的人。

        來醫(yī)院前顏眉有過假設的。前不久報上有個案子,說一個老頭在電梯里吸煙,遭人勸阻后暴跳如雷,結(jié)果引發(fā)心臟病身亡。他的家人吵著鬧著要勸阻人賠償四十萬,幸虧法院做主,判勸阻人無責,不然勸阻人這冤枉官司是吃定了。那個勸阻人根本沒跟對方有肢體接觸,老頭家屬還要訛四十萬呢,何況媽媽是推了人家的。她以為對方的家人一定很難纏,一定會惡語相向甚至提出高額的賠償金,可是,所有設想的場景居然都沒發(fā)生,只有一句關心的詢問,你也沒吃吧,要不要一起?

        顏眉以前設下的對陌生男人的所有防線都被這一句簡單的問詢擊得粉碎,她破天荒地接受了男子的邀請,一起去吃飯。

        很長時間顏眉都沒這么開心過了。

        她不知道麥當勞也會如此美味,過去她下意識地抗拒這些垃圾食品,現(xiàn)在她卻跟小海搶著吃一塊雞脯肉,用雞腿骨打架,興奮得嘰哩哇啦叫。

        她不知道城市的夜也會如此美麗,過去她不喜歡那些閃爍的霓虹燈,不喜歡嘈雜的人聲和汽車喇叭聲,可現(xiàn)在男人推著自行車,顏眉拉著蹦蹦跳跳的小海往醫(yī)院走,感覺真好,夜風好清涼?。≡鹿夂妹腊。⌒那楹檬鏁嘲?!

        到醫(yī)院門口男人讓顏眉別上去了,他帶小海去看一下爺爺也會很快回家。不過他說:“如果你真想幫忙,這幾天幫我換換手,經(jīng)常去醫(yī)院看看,或者我實在走不開的時候去接一下小海,沒問題吧?好,就這么說定了。”他說得很隨意,就像在跟自家人交代什么事。

        那男人說自己叫陳大鵬:“我爸希望我能夠有前途,鵬程萬里,可是我最終還是讓他失望了?!?/p>

        “你說你叫顏眉?這個名字有什么意義嗎?”他湊近看了看顏眉的臉,“嗯,你的眉毛是蠻好看的?!?/p>

        他的口氣清新,像是剛嚼過口香糖。

        這一夜蘇玉玲都沒怎么睡。

        昨天晚上剛聽見女兒用鑰匙開門的聲音她便把燈關了,她怕女兒問這問那,所以干脆裝睡。她聽見女兒在房門外喊了一聲“媽”,然后說:“別擔心了?。?,陳伯伯沒有生命危險,他家人也很好說話,你不會有事的?!迸畠旱穆曇衾锿钢鴱奈从羞^的喜悅。

        這是怎么啦,就是陳老師沒事,也不值得那么高興吧。

        她聽見女兒洗澡、吹頭發(fā),然后穿著拖鞋在客廳里踢踢踏踏地走來走去,哼著歌,最后關了廳里的燈回了自己房間。應該已經(jīng)很晚了,可她就是睡不著。

        女兒讓她別擔心,她怎么能不擔心呢?

        剛出事時她擔心陳老師的安危,思量著萬一陳老師死了自己會不會因為過失殺人罪入獄?,F(xiàn)在聽說陳老師沒大礙,她又開始擔心自己的錢要不要得回來。

        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的時候,悔恨像潮水一樣向她襲來。

        自己一直精明過人,這次怎么會糊涂至此呢?

        蘇玉玲一直認為童年并不像書上描繪的那么單純,課余的弄堂其實就是一個濃縮的小社會,想進入主流圈子,想跟大家玩到一起是需要成本的。跳皮筋先得貢獻皮筋,想要別人用糖紙做的小鹿,你就得用花花綠綠的糖紙去交換。如果你什么都拿不出,那些勢利的小女孩就會給你一個大大的衛(wèi)生眼棄你而去。蘇玉玲父母能給的零花錢不多,所以她只能靠自己想辦法以物易物,有時用鉛筆換皮筋,有時用書簽換剪紙小人,在交換的過程中她學會了不讓自己吃虧。

        跟顏眉爸爸結(jié)婚也是,定親禮金、結(jié)婚禮金、生日、初次見面紀念日、第一次上門,然后又是結(jié)婚紀念日,蘇玉玲每次都能想出理由讓丈夫給錢買東西,就是到最后離婚時,除了幾件衣服,她什么都沒讓丈夫拿走。那時她的腦子多好使啊,現(xiàn)在只憑人家的幾句甜言蜜語,居然就信了,是不是老年癡呆了?

        天已經(jīng)大亮,顏眉也已經(jīng)上班去了,橫豎睡不著,還是去街道問問有什么新情況吧。

        街道辦公所在地的院子里站滿了人,很多人在質(zhì)問,街道主任在解釋,亂糟糟一片。蘇玉玲仔細一聽,講的就是“財神大酒店”這檔子事。有居民責怪經(jīng)偵支隊,要抓就應該果斷地抓,那么我們的錢也能要回來;要不然就放他們一馬,勒令他們趕緊去賺錢,賺了錢可以還給我們。像現(xiàn)在這樣,人不見人,錢不見錢,算什么嘛!正說著,來了幾名區(qū)里的干部,正是為此事而來,于是大家都安靜下來,聽他們怎么說。

        帶隊的姓秦,他說區(qū)里已經(jīng)成立了專案組,對那些人,也不是想抓就能抓的,還要搜集證據(jù),所以經(jīng)偵支隊會在大田街道設一個點,派警員值守。有居民在“財神大酒店”交過錢的,交了多少,現(xiàn)金還是轉(zhuǎn)賬,都過來登記。有什么線索,也希望能及時報告。最后他說,請大家相信我們,這些詐騙犯逃不掉的,他們一定會被繩之以法。

        大家開始慢慢散去。

        嚴阿姨走到蘇玉玲身邊,悄悄地說:“我們幾個講好了,明天去市里上訪?,F(xiàn)在天天有詐騙,案子那么多,警察怎么忙得過來?要是弄個集會,案件一公開,網(wǎng)絡一傳,領導再一發(fā)話,他們就會提前管我們這案子。不然就等吧,等到猴年馬月,等我們的血汗錢都給那幫小子花完了,再抓住他們有什么意思,你說是不是?你去不去?人多勢眾,一起去唄?!?/p>

        “這樣好嗎?”

        “有什么不好的,向政府反映情況是我們的權利啊。這是我女婿教我的。”嚴阿姨神秘兮兮地說,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

        顏眉這幾天如沐春風,不光眉間舒展,而且走路輕快,人也顯得挺拔了。王菱看出了端倪,追問顏眉有什么喜事。顏眉起先還端著,故意不說,最后忍不住,還是把陳大鵬說了出來。

        “那就是說,石女也動凡心了?”

        顏眉不是石女,卻是處女。當年,雖然已經(jīng)跟小劉談婚論嫁了,卻沒有過性行為。跟小劉分手后,她更是關閉了情感大門,從不單獨跟男性來往。王菱得知顏眉還是處女后,曾笑得前仰后合,這年月,連中學生都已視貞潔如糞土了,卻還有顏眉這樣的人。

        顏眉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動心了,但是跟陳大鵬在一起,她始終是愉悅的。這幾天她天天去醫(yī)院探視,等陳大鵬接了小海過來,三人再一起去吃飯。遇到陳大鵬有事,也會請顏眉替他去接孩子,顏眉會讓小海在病房的凳子上做作業(yè),她在一邊坐著,靜靜地看著等著。以前吃什么都是聽小海的,可有一次陳大鵬非讓顏眉說一樣愛吃的東西。他很堅持,顏眉犟不過,便說了羅宋湯。再去吃,顏眉又覺得好吃了,吃了很多。陳大鵬一直看著她吃,微笑著,最后他說,這么愛吃羅宋湯啊,以后我燒給你吃,我燒的羅宋湯不會比“紅房子”差的。

        “這還不算動心,不光你動心了,他也動心了,而且動得厲害,什么時候帶我見見你那位白馬王子???”

        顏眉說可不敢,像王菱這樣會勾搭人的老手,她可不愿把陳大鵬送出去。

        兩個人笑著打成一團。

        電話鈴響了,顏眉趕緊去接,以為是陳大鵬,沒想到又是派出所。

        派出所還是讓她去接人。說她媽參與了市政府門前的集會,阻礙了交通,影響了正常秩序,被派出所領了回來。派出所已對她進行了教育,現(xiàn)在請家屬領回。

        我的媽呀,你怎么就這么不省心呢!

        到了派出所顏眉先去見王所長,她擔心回家后媽媽又會閉口不言,所以想先從王所長那兒了解一下這集會是怎么回事。大田居民只要提到王所長都贊不絕口,王所長從社區(qū)民警做起一直做到所長,靠的就是為民辦實事。顏眉家住在這兒幾十年沒挪窩,跟王所長也是熟識的,媽媽老是給政府找麻煩,所以見到王所長顏眉有點不好意思。

        王所長見了顏眉就自我檢討,說還是自己工作沒做到位,雖然這起非法集資案件偵破難度比較大,進展過程也需要保密,但有些事還是應該及時跟居民通報、做好安撫工作的。他感謝家屬的理解,也希望家屬相信公安機關的辦案能力。

        顏眉聽得云里霧里,什么集資?什么案件?

        王所長見顏眉疑惑,便拿出一個冊子,問:“你媽媽是,蘇玉玲?你看,這里有登記,她在這起非法集資案中,被騙去了五十萬元?!?/p>

        顏眉腦子“嗡”的一下,媽媽被騙五十萬?以前,受騙上當?shù)氖陆?jīng)常聽人說起,總覺得只是故事,離自己很遠,沒想到竟然也會發(fā)生在自己家里。

        母女倆再次相隨著回家。

        一到家蘇玉玲就想往房間里鉆,被顏眉叫住了。顏眉說:“媽,你坐下,有些事我們說說清楚。”

        蘇玉玲乖乖坐下,準備接受女兒排山倒海的責問。

        “你上次找我借錢是想拿去集資?”

        “是,我想,你上班辛苦,賺錢不容易,有機會應該讓你也賺點,所以……幸虧你沒答應?!?/p>

        “你哪來那么多錢?”

        “我借的,借了三十萬……”

        顏眉走進自己房間,出來時遞給蘇玉玲一張銀行卡,說:“這里有二十七萬,先去還掉。我還有點理財?shù)腻X,沒到期,但我會想辦法。不過,媽,以后有什么事你還是多動動腦筋,像你這么腦子清爽的人,不應該信這些的?!?/p>

        蘇玉玲想說幾句分辯一下,但忍住了。女兒非但沒責怪她還幫她還債,讓她很意外。

        陳大鵬給顏眉打電話,說他爸已經(jīng)恢復意識,還說這里面有顏眉的一份功勞,他要好好表示一下。顏眉開心地說:“那我可就當真了,我會很期待的哦。”

        顏眉堅持要拉蘇玉玲一塊去看陳老師:“你推了人家,人家都沒跟你計較?,F(xiàn)在陳老師醒了,你連看都不去看一下,說得過去嗎?”

        最近一段時間,蘇玉玲覺得自己沒了斗志,女兒說的話怎么聽都覺得有理,自己連一句辯駁的話都想不出來,那么就只好聽唄。商量帶點什么去醫(yī)院時有了點小分歧,顏眉說自己一直是買水果的,老人吃不了孫子吃,反正一樣。蘇玉玲覺得太沒新意,想著自己煮點什么帶去,陳老師祖籍是無錫,無錫人嗜甜,要不就燒點八寶粥?

        走進病房時陳老師正靠在枕頭上吃東西,見到蘇玉玲像是久別重逢,給了一個熱情的大招手,讓母女倆趕緊坐。蘇玉玲有點不好意思,剛想賠個禮道個歉啥的,但一開口就被陳老師攔了回去:“都是受害者,同病相憐,不說了不說了啊?!?/p>

        蘇玉玲問陳老師吃的是什么,陳老師說是水果罐頭,自己躺了這么多天,天天打點滴,嘴里淡得難受,好不容易醫(yī)生開恩,說可以吃固體食物了,趕緊讓兒子買來了水果罐頭。

        “水果罐頭怎么能吃?里面加了色素還有防腐劑,別吃了別吃了,吃我的?!?/p>

        蘇玉玲有點顯擺地端出她煮的八寶粥。八寶粥甜糯適口,吃得陳老師大為贊賞。蘇玉玲燒菜做飯都有一手,可惜當初沒在這上面用心,好廚藝還是沒拴住老公的胃。

        有了八寶粥作媒介,氣氛明顯活躍起來。蘇玉玲說:“我下次一定去把那紅臉老頭給砸了,什么財神,前面應該加一個字,一個‘破’字,是‘破財之神’,見了他我們都破財了。”陳老師也笑了,說:“你這個說法有點創(chuàng)意,不過,怪只怪我們自己腦子糊涂,怎么能去怪一具塑像?”

        旁邊的人都聽得莫名其妙,小海也好奇地拉著陳老師問:“爺爺,爺爺,哪里有紅臉老頭?下次你帶我去看?!?/p>

        顏眉接到派出所通知,讓她下班后去街道參加案情通報會。正好陳大鵬打電話來,說派出所也通知了他,于是兩人約好一同前往。

        負責案情通報的是經(jīng)偵支隊的蔡支隊長,先解釋說,為什么不請當事人而是要請家屬,因為當事人大多年老體弱,有的還有高血壓或者心臟病,萬一聽到什么消息情緒一激動出了什么岔子,那就不好了,所以還是請家屬回去傳達。

        蔡支隊長告訴大家,經(jīng)過這些天的偵查,已經(jīng)鎖定了犯罪團伙的幾個主犯。首犯姓王,手下有四大金剛,都是跟隨他多年的小兄弟。他們組織嚴密,到一個城市,他們就劃好區(qū)域,分頭開展詐騙活動,錢一到手便迅速撤離。負責“財神大酒店”這個點的叫羅一輝,是四大金剛之一,短短一周,就已經(jīng)到手4500萬。目前羅一輝已在江陰落網(wǎng),將被押送回滬。經(jīng)偵支隊將從羅一輝身上打開缺口,追查首犯王某的下落,爭取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把他們一網(wǎng)打盡。

        下面有人在說:“抓嫌犯我們不感興趣,我們只想知道什么時候才能要回我們的錢。”

        蔡支隊長笑笑說:“怎么能不感興趣呢?只有抓住嫌疑人,才能追回贓款啊?!?/p>

        大家都笑起來。

        散會后顏眉跟陳大鵬慢慢往外走。就此分手,兩人都有點舍不得,但一時又不知該去哪兒。陳老師已經(jīng)出院,不用再往醫(yī)院跑,而且因為今天要過來開會,陳大鵬已經(jīng)把小海送去了爺爺家。

        “你上次說要謝我,準備怎么謝?。俊鳖伱荚拕偝隹诰秃蠡诹?,這不是明顯敲竹杠嗎?她有點臉紅。

        陳大鵬看看她說:“好的,是要謝你,你跟我來吧。”

        顏眉起先以為陳大鵬大概會帶她去吃飯,或者買個什么禮物,可是走過餐館和百貨公司的時候陳大鵬都沒有停。后來他們走進一個小區(qū),走進了一幢房子。

        “這是哪兒啊?”顏眉問。

        “這是我家?!标惔簌i說。

        陳大鵬家是一個舊小區(qū)的二居室,房間不大,最多也就70平方米,東西又多,顯得逼仄。陳大鵬換下衣服戴上圍裙,說自己要忙一會,冰箱有飲料,讓顏眉自取。顏眉問,你是要做飯嗎?要不要我?guī)兔??陳大鵬連說不用。

        其實顏眉不會做飯,干脆順坡下驢不再堅持。

        顏眉環(huán)顧四周,對一個單身男人來說,房間還算整潔,只是家里的軟飾色彩單調(diào),黑白灰,少了一點家的味道。茶幾上的玻璃板下壓著幾張照片,幾乎都是父子倆的,有的在海邊,有的在草原,基本上都是在旅游。小海依偎在父親身邊很幸福的樣子,看不出是個單親孩子。客廳不大,但有架鋼琴,琴蓋上沒有灰,如果不是經(jīng)常擦拭那就是一直在彈的。

        “看什么呢?”不知什么時候陳大鵬已經(jīng)走出廚房站在了顏眉身后。

        “看不出你還是個音樂家?”顏眉指指那架鋼琴。

        “是音樂愛好者,不是家?!标惔簌i笑著更正。

        陳大鵬忽然變得滔滔不絕。他告訴顏眉,他特別喜歡鋼琴發(fā)出的聲音,但是小時候家境一般,買不起鋼琴,他只能每天放學后去父親的學校,一個人躲進琴房,小心地觸摸那些可以發(fā)出動人聲響的黑白鍵。他知道自己并沒有什么音樂天賦,也不想成為什么家,鋼琴只是個伴,在煩悶的時候、孤獨的時候、想媽媽的時候,只有鋼琴發(fā)出的聲音才能陪伴他安慰他,所以工作后稍微有了點錢立刻買了架琴,看著它,就像看見自己少年時的一個老友。

        陳大鵬說自己原先在圖書館工作,每天借書還書,空閑的時候自己看書,在別人看來單調(diào)枯燥,自己卻非常享受這閑暇的生活。可妻子總是對他不滿意,說他一個大學畢業(yè)生胸無大志,嫌他賺錢少,非逼他改行去做銷售。陳大鵬無奈之下才去了現(xiàn)在的公司,但他一直很不適應,整天求爺爺告奶奶兜售商品,還要學著拍馬屁說假話,戴著面具的日子讓他苦不堪言。盡管如此委屈自己,妻子還是離他而去,幸虧這舊房子妻子看不上,要不現(xiàn)在可能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

        “我是不是很沒出息?”陳大鵬說,“你看,我爸省吃儉用大半輩子,加上他的一些稿費講課費,一共存了50萬,說是留著給我結(jié)婚的。現(xiàn)在錢被騙了,看來我這輩子注定要孤老終身了?!?/p>

        “你這么好的人,一定不會孤老終身的?!鳖伱紱]忍住,脫口而出。

        “是嗎?你真這么認為?”陳大鵬很認真地問。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沖進廚房,隨即端出一鍋湯,蓋子一開,那熟悉的香味便四溢開來。

        “羅宋湯!”顏眉驚叫起來。

        “我說過我燒的羅宋湯不會比紅房子的差,如果你喜歡,我隨時燒給你吃?!标惔簌i說。

        湯非常美味,陳大鵬的話也令人回味。那天晚上顏眉又做夢了,她夢見了草原,她跟小劉一起在草原上奔跑,小劉跑遠了,顏眉去追,追得急,摔了一跤,剛想喊,有人回頭向她跑過來,可走近了一看,不是小劉,而是陳大鵬。陳大鵬邊伸出手來拉她,邊問:“你愿意永遠喝我做的羅宋湯嗎?”

        顏眉醒了,她還在想陳大鵬的話,他這算是在表白嗎?

        中午時分陳大鵬打電話說有事,讓顏眉幫著接一下小海,顏眉說好。她有個完美計劃,接了小海就直接回家,讓媽燒桌菜,然后把大鵬和陳老師都請來,算是祝賀陳老師康復。一個很好的由頭,她希望兩家多多走動,互相熟識了,她和大鵬倘若有什么發(fā)展,就不會顯得突兀。

        下午沒到四點顏眉就有點坐立不安。小海四點就放學了,可公司五點半才下班。以前小海都是一個人在教室里做作業(yè)等爸爸,有一次顏眉路過小海學校時順便進去看看。學校已經(jīng)放學,學生都已回家,偌大的空蕩蕩的教室里只有一個孤獨的小孩,看著就讓人心疼。以后,顏眉只要有機會上外面辦事,都會順便去接小海。

        可今天沒有外出要辦的事。

        她悄悄對王菱說,“我今天要去接小海,有什么事你幫我頂一下唄?!?/p>

        王菱壞笑著剛想說什么,顏眉趕緊堵她的嘴:“明天我請鴛鴦奶茶,行了吧?”

        小海上的是回民小學,有點遠,顏眉到學校門口時已經(jīng)過了十幾分鐘,遠遠就見小海站在校門口跟人說話。見到顏眉,小海趕緊甩脫了那個人的手跑過來喊了一聲顏阿姨。那人走過來皺著眉頭看著顏眉,問:“你是誰?”

        那是個女人,已近中年,雖然臉上涂著厚厚的粉,但脖子和眼角的皺紋還是出賣了她的年齡。穿著的衣服倒是上檔次,但怎么看都跟她本人的氣質(zhì)不搭,沒有增添風采,反倒減了分。

        顏眉也問:“你是誰?”

        “我是小海的親媽。兒子大了,到了該接受教育的時候了,我不能讓他再跟著他那個窮酸爸,我要帶他走?!?/p>

        “那是你們的事。但現(xiàn)在,沒有他親爸同意,我不能讓小海跟你走?!鳖伱颊f話不留余地,拉著小海就走。

        “小海,小海!”那女人追了幾步,又站住了,大聲說,“小海,我一會就去接你。”

        顏眉有點不爽,問小海:“真是你媽?”

        小海點點頭。

        “你媽什么人哪,你那么小就把你扔了,現(xiàn)在哪根筋搭錯了,就要帶你走,天下哪有這樣的媽。”顏眉嘀咕了幾句,又覺得不好,畢竟是孩子的親媽,再怎么樣,也不能讓孩子恨媽媽。但她又替陳大鵬擔心,萬一這女人真把孩子要走了,陳大鵬肯定受不了。

        知道陳老師祖孫要來吃飯,蘇玉玲拿出渾身解數(shù),燒了好幾個拿手菜。菜很家常,但極具誘惑,紅燒蹄髈濃油赤醬,一端上來陳老師就搛了一大塊肥嘟嘟顫悠悠的蹄髈皮往嘴里塞,急得陳大鵬大叫:“爸,腦梗病人不能吃肥肉!”蘇玉玲卻幫著陳老師,說自己準備了濃釅的紅茶,一杯喝下去解膩消食,這點肉沒關系的。

        大家都吃得開心,只有顏眉有點郁郁寡歡,陳大鵬輕聲問:“怎么啦?”顏眉沒回答,只是看著小海說:“你看小海,吃得多開心啊?!?/p>

        有人按門鈴,小海搶著去開門,門打開后只見小海退了兩步,輕聲叫了一聲“媽”。

        是小海的媽,旁邊還有居委會主任和社區(qū)民警小李。

        “梁主任,你怎么把這個人帶到我家來了?”顏眉很不開心,話里有點責怪的意思。

        梁主任解釋:“這位大姐找到我們居委會,說一個女人把她的兒子拐走了,帶進了這個小區(qū),要報警。我請小李警官調(diào)看了監(jiān)控,看見是你帶著這個大姐的兒子回家的,所以我跟小李警官一起過來,了解一下是怎么回事?!?/p>

        陳大鵬搶先一步對李警官說:“我們早離婚了,兒子一直是跟我的,今天是我請這位顏女士替我去接的孩子?!?/p>

        “這么說,不是拐孩子。這位女士,你還有什么疑問嗎?還要不要報警?”小李警官問。

        小海媽嘟噥了一句:“不用了?!?/p>

        梁主任和李警官都走了。

        陳大鵬皺著眉頭問:“你來干什么?我們不歡迎你,你快走吧!”

        那女人哈哈笑著說,“來幫你解決困難啊。剛才聽說孩子他爺爺給你準備結(jié)婚的錢都被騙了,這輩子恐怕很難再有人愿意嫁給你這個窮光蛋了,你一個人帶孩子也難,我可憐你,孩子我?guī)ё撸闶菐湍銣p輕負擔。你看怎么樣?我這個人還是挺上路的吧?!?/p>

        陳大鵬指著她說不出話來:“你你你!”

        “你恐怕想多了?!鳖伱悸龡l斯理地說,“我們四個人怎么就帶不了一個孩子?你看,他爺爺是人民教師,負責小海的文化教育;這是我媽,頂級家庭廚師,負責小海的飲食起居;我跟大鵬,會一起陪伴孩子成長,教他好好做人。既然當初你選擇放棄小海,今后也不需要你操心了?!?/p>

        所有的人都驚呆了。還是陳大鵬反應快,一把攬住顏眉的肩膀說:“是的,我們會過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好?!?/p>

        那女人很是意外,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最后喊了一聲小海,問:“你真不跟媽走,寧愿跟著你爸過苦日子?”

        小海不答話,一下子躲在顏眉身后。

        那女人自覺無趣,悄無聲息地走了。

        女人一走,陳大鵬馬上把顏眉放開了,紅著臉說:“對不起,謝謝你剛才陪我演戲。”

        陳老師悄悄走過去搗了陳大鵬一指頭,說:“這是演戲嗎?兒子啊,你是不是傻??!”

        蘇玉玲反應有點慢,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半晌才明白過來。

        好消息似乎多起來,經(jīng)偵支隊效率很高,據(jù)說首犯王某及手下的四大金剛都已落網(wǎng)。光在這個城市,他們非法集資的金額就高達一億三千萬。但是追款并不是很順利,王某是個慣犯,面對審訊始終一言不發(fā),況且老人們交的大多是現(xiàn)金,在銀行很難查到來去蹤跡,所以,經(jīng)偵支隊還在全力偵查中。但因為這段時間各方面工作到位,所有被害人的情緒都很穩(wěn)定,再沒出現(xiàn)過上訪集會等群體事件。

        最淡定的要數(shù)蘇玉玲。經(jīng)過此番折騰,蘇玉玲性情大變。譬如,她原來對錢非??粗?,錙銖必較,從來不肯吃虧,就連親生女兒都別想占她一點便宜,可現(xiàn)在丟了五十萬,她反倒像沒事似的,每天樂樂呵呵。去超市不再為掰菜幫子跟人爭吵,買東西也不會因缺斤少兩跟人計較,有幾次小區(qū)里那些人慫恿她出頭去區(qū)里鬧鬧,好讓區(qū)里重視一點,她也不為所動,讓認識她多年的人都說看不懂。

        其實,讓她焦心的事也不是沒有。

        那天顏眉在陳大鵬前妻面前說的那一番話,說是應急之舉,卻也是內(nèi)心告白。蘇玉玲后來悟過來了,方知道女兒的心思。這段日子她常反思自己的前半生,覺得最虧欠的還是女兒。自己這個當媽的,不僅不能給女兒點什么,還把女兒的三十萬積蓄給搭進去了,這讓她實在羞愧,便想著,一定要幫女兒一把。

        那天,她又做了一桌菜,把陳老師一家請來。酒足飯飽之后,她鄭重其事地宣布自己的資產(chǎn)重組計劃:“我們現(xiàn)在有三套二居室,都不大,都不適合做新房。可以三換二,換成兩套三居室,一套給大鵬眉眉,一套給我們,兩邊都給小海留一間房,他想住哪就住哪,方便。你們同意的話,就執(zhí)行。”

        大家都一臉懵。

        陳老師問:“你說的‘我們’指誰?”

        “你和我呀!哎,陳老師,你搞搞清楚!我們住在一起也只是親家關系,你可別想歪了!”

        陳老師臉紅了,說:“怎么會想歪了?我怎么可能?真是有辱斯文!”

        顏眉也有意見:“媽,人家陳大鵬還沒跟我求婚呢,你就這么著急把我嫁出去?”

        陳大鵬則看著顏眉“嘿嘿”地笑,說:“這不失是個好辦法。”

        最高興的是小海,蹦跳著嚷嚷:“我們要搬新房子啰,我們要搬新房子啰!”

        其實,除了置換房子,蘇玉玲還想到了一個人。

        次日傍晚,蘇玉玲趕去了機械設備制造總廠。下班時間未到,門口靜悄悄的,只有一個保安在門口來回踱步。太陽快落山了,夕陽落在廠門口的招牌上、行道樹上、人行道上,哪哪都是金燦燦一片,美得像油畫了。這畫面似曾相識,蘇玉玲忽然覺得自己又活回去了。那時候她好年輕啊,穿著白襯衣、格子短裙,站在廠門口等人。她等的那個人是廠里的技術員,個頭不高,戴副眼鏡,整個人清清爽爽,看著養(yǎng)眼。

        下班的鈴聲響了,大門開了,人們一下子全擁了出來,爭先恐后地沖向狹窄的廠門,擠著擠著,然后“嘩”的一下,再散落到四面八方去。蘇玉玲不急,她等的那個人永遠是最后一個出來,永遠不急不慢從從容容,而這正是蘇玉玲喜歡的。

        鈴聲響了,廠門口出來的人卻稀稀拉拉沒幾個?,F(xiàn)在不是汽車就是電瓶車,除了摩拜,很少有人再騎自行車了,但她等的那個人還是騎著車,慢慢悠悠地往前蹬。幾十年過去了,他明顯老了,頭發(fā)花白,腰背也沒以前挺,但衣服還是整潔的。蘇玉玲上前一步,從樹蔭下走出來,那人看見了,下了車,慢慢推著過來。

        “不是已經(jīng)做總工程師了嗎?怎么還騎車?”蘇玉玲沒話找話。

        “公車改革,車沒了,只給補貼。我不喜歡開車,事多,還是這‘老坦克’好,方便?!?/p>

        很多年不見,愛恨情仇都已遠去,為什么那時見面就掐?現(xiàn)在想想,真有點不可思議。

        “你老了。”

        “我們都老了。”

        彼此都有點感傷。

        沉默片刻,蘇玉玲才想起自己的目的。她告訴前夫,眉眉有對象,要結(jié)婚了,她希望父親能給她祝福,當然,也希望父親能在經(jīng)濟上資助一點,因為自己的糊涂,現(xiàn)在想給女兒籌備一個像樣點的婚禮都不行了。

        老顏很開心,連聲說當然當然,女兒結(jié)婚,當爸爸的肯定會出力的。

        “我對不起你,”沉默了一會,老顏突然說了這么一句,“后來我聽說,你那時脾氣暴躁,是因為生了病,可我從來沒往那上面想,沒有關心。”

        一陣委屈涌上心頭,蘇玉玲忽然說不出話來。那段時間,她每天一睜眼就覺得煩躁,一點點小事就想發(fā)火,看什么都不順眼,可她一直不知道那是病,直到有一天單位體檢,才知道自己得了甲亢。她吃了很長一段時間的藥,指標算正常了,但婚姻已經(jīng)沒了,自己的脾氣也好像改不過來了。世上有些事就是這么邪乎,哪有地方說理去。

        臨走前老顏突然想到了什么:“你回去問眉眉,我給她的那個紙袋還在嗎?”

        陳大鵬讓顏眉請一個禮拜假,說要帶她去趟海邊。蘇玉玲一聽就興奮了,私下問顏眉:“他是不是打算跟你求婚?。俊?/p>

        “媽,你別這么八卦好不好,他真要求婚,在哪不能求啊,非要去什么海邊?!?/p>

        說起求婚這事,顏眉還真是有點沒底,看陳大鵬對自己的樣子,分明是有愛意的,可上次當著他前妻的面,自己都說得那么露骨了,他怎么還沒有行動呢?

        小海已經(jīng)放寒假,擱在哪家都沒問題,兩個老人都爭,爭到后來達成這樣的協(xié)議:兩人一起帶,爺爺負責小海的作業(yè),而蘇奶奶負責小海的胃。

        后院安定,即刻啟程。他們?nèi)サ牡胤绞侨齺啞?/p>

        入住的時候出了點問題,陳大鵬定的是一間房,可顏眉一聽,當場就對前臺說:“我們要兩間?!标惔簌i顯然沒料到,一時僵住了,正好前臺說暫時沒有空房,讓客人先去休息,兩人這才拖著行李上樓。

        陳大鵬有點不快,關上房門就說:“你什么意思,不愿意?早說啊,這是干嗎?”

        話剛說完,發(fā)現(xiàn)顏眉肩膀聳動著,在哭。

        陳大鵬心軟了,伸出手去扶著顏眉的肩說:“你可以私下跟我說啊,當著那么多人的面,我多尷尬啊,人家以為你是被我拐來的呢?!?/p>

        顏眉抽泣著說:“這算什么嘛?你什么說法都沒有,就讓我跟你住一起,你結(jié)過婚了,可我還是黃花大閨女呢?!?/p>

        陳大鵬一下子笑出聲來:“好了好了,黃花大閨女,不哭了,怪我事先沒說明白。我這個人面皮薄,電視上那什么下跪送花戴鉆戒的求婚方式,我實在不喜歡。我就想,我們倆心有靈犀,雖然沒說,但心里早就有了彼此,求婚是很私人的事,干嗎要做樣子給別人看呢?所以這次帶你出來,希望求婚的時候,只有我們兩個人?!?/p>

        顏眉破涕而笑。

        陳大鵬拉著顏眉直奔海邊。三亞氣候宜人,站在海邊極目遠眺,海天一色,云淡風輕,讓人身心舒暢。

        陳大鵬說:“知道為什么來海邊嗎?”

        “因為你喜歡游泳?”

        “真蠢,喜歡游泳可以去游泳池啊?!?/p>

        “那為什么呢?”

        陳大鵬告訴顏眉,媽媽生前最喜歡海,病重的時候,自己帶她來過一次。一天,就在這片海灘,媽媽對他說,過不下去就散了吧,以后如果找到好的,記得告訴媽一聲。那時他們夫妻間的裂痕正在不斷擴大,盡管陳大鵬一直竭力維護,但媽媽還是心知肚明,知道兒子的婚姻已經(jīng)走到盡頭?;蛟S就是因為媽媽的這些話,才讓陳大鵬選擇盡早放手。

        這片海灘是母子倆最后一次傾心交談的地方,陳大鵬一直記得媽媽的期待,有了顏眉,他第一個念頭就是想告訴媽一聲。

        顏眉對著大海站了許久,沉默不語,陳大鵬問她怎么啦?想什么呢?顏眉一直不說?;氐劫e館,她什么都沒說,主動跟陳大鵬上了床。

        陳大鵬很是驚喜,問,這是不是說明我求婚成功了?

        顏眉嬌羞地打了陳大鵬一拳說,求什么婚啊,我們這不等于結(jié)婚了嗎?我剛才已經(jīng)答應你媽了,我一定會做個好媳婦。

        婚禮擺上了議事日程。顏眉爸給了女兒二十萬,但顏眉只肯拿十萬,她堅持就用這十萬塊錢辦個最簡單的婚禮。陳大鵬也有點積蓄,但顏眉說什么都不讓他動用那筆錢,說得給小海留著。但是,眼下這行情,十萬塊錢連辦幾桌簡單的酒席都不夠啊,蘇玉玲很是發(fā)愁。

        蘇玉玲無意中對顏眉說,你爸說當年他給過你一個紙袋,問你還在不在,讓你一定找出來。

        沒搬過家,爸爸給的東西,顏眉肯定不會丟,可一時不知放哪了,找了好大一圈,才發(fā)現(xiàn)夾在小學課本中。陳大鵬看著紙袋里的東西瞠目結(jié)舌,一時說不出話來,好一會才緩過勁來,對顏眉說:“你居然是個隱形的百萬富翁!”

        “說什么呢,誰是百萬富翁?”

        “你知道這是什么嗎?”

        “郵票啊。爸爸喜歡買郵票,每次一買媽媽就跟他吵架,他走的時候把集郵冊都帶走了,只把這個留給了我,因為我屬猴?!?/p>

        “天哪天哪,這可是80版的猴票啊!”陳大鵬還是一副大驚小怪的樣子。

        陳大鵬告訴大家,1980年是庚申年,也就是猴年,郵電部在1980年2月15日發(fā)行了新中國的第一張生肖郵票,俗稱紅猴郵票。紅猴猴票發(fā)行成品僅約500萬枚,整版猴票不足6萬張,版票一般到全國各地郵局后再分撕出售,所以整版猴票的存世量極少。到如今,像顏眉爸爸留下的這版猴票,現(xiàn)價起碼在一百二十萬元以上。

        居然會這么值錢?

        起先都不敢相信,可陳大鵬從不說謊的,那么,這是真的了。

        “你們看看,老天爺是多公平啊。我們兩家被騙了一百萬,老天爺就送來了一百二十萬,這下辦婚禮有錢了!”蘇玉玲喜出望外,高興得團團轉(zhuǎn)。

        “這郵票不能動,就留給小海吧。我這個當媽的,得給兒子準備見面禮啊?!鳖伱夹χf。

        陳大鵬一時感動得說不出話來,他對顏眉說:“你放心,我會一輩子對你好的。”

        “不光對眉眉好,也要對我好哦?!碧K玉玲非要軋一腳。

        “對您好,當然會對您好。”

        “還有我呢,不能娶了媳婦忘了爹哦?!标惱蠋熞瞾頊悷狒[。

        “你們放心,作為兒子、女婿、丈夫、父親,我都會對你們負責。”不知為何,陳大鵬忽然哽咽了,他說,“我好幸福哦,我真的好幸福哦?!?/p>

        “財神大酒店”非法集資案終于告破了,所有的受害者都接到通知,在街道禮堂召開“案情通報及返款大會”。因為錢被犯罪嫌疑人揮霍掉一部分,又轉(zhuǎn)移了一部分,所以追回的款項只能按60%返款??墒撬械娜硕己軡M意,好像無端撿到錢似的,一個個樂呵呵的,不停地感謝經(jīng)偵支隊的偵查員,感謝他們勞心費力、千里追騙,為他們減少了損失。

        街道主任想請幾個居民上臺發(fā)言,有人上去了,但是說來說去意思差不多,都是怪自己沒有經(jīng)濟常識,缺少法律意識,所以上當受騙了,以后一定要提高警惕等等。蘇玉玲聽得直撇嘴,她把手舉得高高的,主動要求發(fā)言。

        “我首先要感謝那些詐騙犯?!碧K玉玲一開口就語出驚人。

        會場里一片笑聲,都以為她是口誤,誰知蘇玉玲告訴大家她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你們想想,要是沒有那些騙子,我怎么會認識陳老師,又怎么能找到這么個好女婿?要是錢沒有被騙,我又怎么知道女兒的好,怎么知道親情的重要?我這是因禍得福啊,你們說,我是不是應該感謝那些騙子?”

        又是一陣哄笑聲,有人嚷嚷:“照你這么說,你以后還應該被多騙幾次。”

        “不會了,我再也不會上當受騙了?!彼D(zhuǎn)過身對在場的幾名偵查員深深鞠了一躬,說,“我剛才只是開玩笑而已,最感激的,當然是你們。”

        蔡支隊長擺擺手說:“不用謝,這是我們應該做的。不過,說再也不會上當受騙還為時過早,現(xiàn)在犯罪分子新的詐騙手段層出不窮,大家真的要多長一個心眼啊?!?/p>

        陳大鵬和顏眉的婚禮就擺在“財神大酒店”,這是蘇玉玲的意思,她說那里廚師燒的菜不錯。其實,她只是想去舊地重游一下,所有的事都是從那兒開始的,現(xiàn)在有了這么好一個結(jié)局,難道不應該去感謝一下紅臉關公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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