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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迪哇猴兒

        2019-06-06 03:14:56陸菌菌
        小說界 2019年3期

        陸菌菌

        甲魚把兼職廣告發(fā)給熙熙的時候,她剛洗完澡,臉上貼著面膜,在刷視頻。春天到了,宿舍外面的玉蘭樹長出小芽,美妝博主紛紛更新,“春季好物分享”“本月愛用品”“新鮮少女妝容”“開年不可錯過的五支口紅”。種草太多。熙熙快進(jìn),不聽她們廢話,只看每件單品的效果和色號,喜歡的扔進(jìn)購物車。已經(jīng)滿了。想刪掉一些感覺一般的,找不出來,在還沒擁有的時候,每一件看起來都讓她心動。

        就是缺錢。媽媽每個月給一千五,吃飯,買書,和朋友出去玩,能用在衣服和化妝品上的只剩幾百。熙熙不是那種積少成多把錢省下來買一個大件的人,她喜歡的東西,立刻就要,而且瑣瑣碎碎要一大堆。每次在床上拆快遞,都有一種十分純粹的雀躍,琳瑯滿目的小東西從一只只小盒子里蹦出來,環(huán)繞著她,讓她感覺到一瞬間切實的滿足。誰說物質(zhì)是虛幻的,沒什么比物質(zhì)更實在。你看這支卡拉泡泡裸金色唇釉,蓋子是銀的,瓶身透明,膏體像濃郁的鎏金安安靜靜鎖閉在纖細(xì)的管道里。旋開時會有“嗶”一聲輕響,刷頭像毛茸茸的松鼠尾巴,敦厚又調(diào)皮,和任何顏色疊加它都能賦予它們新的生命,救了她一支過紫的紫色,和一支深酒紅。抿一抿嘴唇,從唇峰到嘴角都在閃光,告訴你“我不一樣,有很多隱而不宣的秘密”,像自己調(diào)制的人魚姬。從擁有它那天算起,熙熙對它的愛沒有止息,快樂是無法用金錢衡量的,而這支唇釉,官網(wǎng)只賣六美元。

        這簡直是最劃算的愛,廉價,穩(wěn)定,源源不絕。所以,為什么不。

        熙熙做過的兼職不下二十種。初中暑假,她跑到家附近的麥當(dāng)勞想要打工,店員問她要身份證,拒絕未成年。不就是十八歲,她還沒到,她不服氣。年齡是最不值得驕傲的東西。每當(dāng)爸爸沒牌打閑閑坐在家里,差媽媽熱黃酒,對她們挑刺:“我吃過的鹽比你們吃過的飯還多”,熙熙就在心里鄙視他,但不和他頂嘴。他不上網(wǎng),不看新聞,不玩游戲,他們根本活在兩個世界。不需要靠頂嘴來證明什么,媽媽已經(jīng)吃虧夠多。她靜靜坐著,任他講,把手機(jī)藏在桌子底下刷微信。你根本不懂我,我也不想你懂。不過就是長大,誰都會長大的。

        高中開始兼職就很順利。熙熙做過啤酒小姐,在超市賣酸奶,圍一個圍裙剪泡椒鳳爪給顧客試吃。情人節(jié)到花店幫忙,給網(wǎng)絡(luò)小說寫短評,還有一次作為陪練,和三年級小學(xué)生打了一整個寒假的羽毛球??偸撬???赡芤驗榧媛毝嗔?,她渾身散發(fā)出一種“我要兼職”的氣場,連偶爾接到一個推銷電話,都是“我們APP在做用戶測評,請問您要不要來現(xiàn)場參加,我們會給三百元酬金”。她去了,用一個下午的時間換了一盒“衰落城市”的大地色眼影盤。

        很公平。長大就是這樣,成年人的世界比孩子的更有道理可講。你付出,你就得到。沒有一手遮天的家長,大多數(shù)地方?jīng)]有。

        甲魚給她發(fā)的這個兼職,是周末兩天的攝像助理,要求性格外向、擅長溝通、勤奮守時、有良好的中英文表達(dá)能力。第一句話熙熙就不喜歡。不就是做個兼職,憑什么對人家的性格說三道四。這句話基本無效,誰都可以彎一彎嘴角,假裝兩天開朗活潑。不過她還是投了。招聘的下面一連串“已投”,發(fā)帖的人逐個回復(fù):“收到,會盡快答復(fù)?!?/p>

        第二天中午,甲魚問她結(jié)果如何。熙熙還不想和他說話。甲魚是她從大一就開始交往的男朋友,人很木訥,安分守己,有時候有一點幼稚。一年四季他都背同一個雙肩包,本來人就不高,寬笨的肩帶把他壓得更矮。他來熙熙宿舍樓前等她,經(jīng)常站在一棵樹下,樹長在花壇里,他就跳一跳踩進(jìn)花壇,貼在樹干旁邊。熙熙不來,他東張西望,像一只患焦慮癥的螞蟻折而又返密密地走。進(jìn)出宿舍的女生看見他都笑,他不察覺,繼續(xù)踱步。等熙熙懶懶出來,他眼睛一亮,從花壇上跳下來,鞋子上一圈爛泥。

        “這是給你的包子?!庇袝r候他會從食堂買幾個肉包,帶給熙熙。

        熙熙和他在一起,說到底,是想試一試戀愛到底是怎么回事,為什么那么多人著迷。從小我們接受的關(guān)于愛的教育,都是“世界上會有一個屬于你的白馬王子”,或者“上帝把一個瓶子打兩半,一半是我,一半是你”那樣的陳腔濫調(diào)。熙熙不明白,為什么要找到另一個人她才完整,找錯了又怎么辦。像媽媽找爸爸,明顯就是一件瓷器找了一個瓦罐,結(jié)果是一場災(zāi)難。但媽媽不這么認(rèn)為,她覺得有男人比沒男人好,即使這個男人終日在外賭博,喝醉酒還會打她,也好過孤苦伶仃。

        伶仃不一定孤苦,熙熙想。但可能這只是萬千愛情樂章的一個雜音,誰讓媽媽比較倒霉。其他人的愛情也許比他們家的要好,畢竟她看到過戴著大顆珍珠項鏈的中年婦女,發(fā)福了還是一手?jǐn)n著兒子一手挽著丈夫的手臂。滿臉昂貴的粉底。

        想要祛魅,就必須親身嘗試。一進(jìn)大學(xué),熙熙就跳進(jìn)愛情的河里。甲魚是第一個向她表白的男生,他買了一小束玫瑰花,粉色的,約她到學(xué)校河邊,在黑暗里把花塞給她。熙熙接過來,被葉柄上的刺扎了一下。甲魚過來摸她,瞇起眼睛看她的傷口?!皼]事。”她說,舔掉擠出來的一滴血。

        那天之后他們就在一起了。甲魚對她越來越黏,約她一起晨讀,去食堂吃早飯,各自上完課一起吃午飯,傍晚去圖書館占座,再一起吃晚飯。黏了一整天好像還不夠,送她到宿舍樓,甲魚兩只手臂摟著她的腰來吻她。熙熙不避讓,~k4tg親,直到他自己感覺索然無味?!澳銥槭裁磳ξ依浔┝??”甲魚問她。熙熙覺得他很奇怪。二十四小時我有三分之二和你待在一起,每次見你都化全妝,涂雅詩蘭黛粉底,Bobbi Brown眉粉,Tom Ford眼影,YSL12號口紅,你知道加起來有多貴?

        但她懶得回答?!拔覜]有。”她只是說。甲魚不太開心,但沒說什么,放她回宿舍。

        后來她漸漸感覺到,甲魚有時候會試探她。他是老實人,只能用老實辦法。他會趁周圍沒人,表情很不自然地過來抱她,貼得很近,下身硬硬地頂著,看她反應(yīng)。她假裝沒感覺到,抱一會兒就把他推開,或者聽到微信“噔”一下就彈過去看手機(jī)。

        “我們,要不要……”甲魚暗示她。

        “什么?”她裝傻。

        “我想和你……你難道對我都沒有感覺嗎?”

        甲魚說,相愛的男女都會互相有感覺,一種無法壓抑的欲望,類似于饑餓或者口渴,必須吃點喝點才能緩解。如果沒有,那熙熙對他就是不愛。

        為什么要問得這么清楚,熙熙想,愛和不愛哪有這么輕易,你無非是想和我上床。你直說也行,不要假借愛J隋之名,我也許會同意,畢竟那也是實驗的一部分,我想看一看讓所有人欲仙欲死又噤若寒蟬的東西到底是怎樣的。

        剛想這樣回答,看到眼前的甲魚,熙熙又覺得他有點可憐。這個男生,可能真的喜歡她,真的在為他人生第一次生澀的初戀受苦。愛肯定談不上,但她到底喜不喜歡他呢,有沒有一點點可以稱之為情感的東西?思來想去,熙熙覺得沒有,原因讓她自己也嚇一跳:他太像媽媽。她和甲魚的模式,就像跋扈的爸爸和逆來順受的媽媽,無論她多壞多假,甲魚都不舍得離開她,只會一步步退讓,騙自己,至少她還和我在一起,她還承認(rèn)是我女朋友。但可悲的是,你不可能用低姿態(tài)贏得一個人的真心,在這樣的關(guān)系里,她只會越變越壞,即使在更廣泛的意義上,她是一個好人。

        “沒事,你不用馬上回答,我會給你時間,讓你慢慢愛上我?!惫患佐~說。

        其實他人不錯,熙熙想,將來會是個好父親。但她想象不出和他結(jié)婚生子的畫面,也不能想象和任何人。說到將來,她眼前出現(xiàn)的是一片廣漠的幻象,沒有細(xì)節(jié),只有一種熾熱、自由的氛圍,她知道自己會離開家,離開成長的環(huán)境、熟悉的一切人事物,到陌生的地方去。即使是火星,也毫不猶豫。那才能讓她安心。

        熙熙查了郵箱,兼職還沒回音,就給甲魚發(fā)了兩個字,“沒有”。到了晚上,突然收到一封新郵件,“恭喜你被錄用”。具體原因是熙熙有很多兼職經(jīng)歷,英語過了六級,而且學(xué)文科,招聘方相信她“可以很好地理解并轉(zhuǎn)化攝像團(tuán)隊的意圖”。拍攝地點在郊區(qū)的一個馬場,郵件里提醒她“務(wù)必準(zhǔn)時到,穿長袖長褲,因為馬廄里有很多蚊蟲”。

        熙熙去了,沒告訴甲魚,只說周末回家,不然他會纏著一起。甲魚理想中的那種愛情,應(yīng)該就像連體嬰,你找到了我,我找到了你,從此我們合二為一。

        開工時間是早上九點,熙熙六點半起床,往肚子里塞一只面包,坐一個半小時公交車,提早到了。每次按照對方的要求精確地完成某種有報酬的任務(wù),她都會非常亢奮,覺得證明了“我可以”。這是一種輾轉(zhuǎn)騰挪的能力,她完成得越輕松,說明她越能夠靠自己游刃有余地活下去。

        所謂的攝像團(tuán)隊只有兩個人,一黑一白,都是老外。翻譯在門口等她,帶她穿過一幢幢錯落的破房子和雜草堆,解釋給她聽這兩天的工作。原來他們是新媒體藝術(shù)家,“專門拍一些我們這種普通人看不懂的視頻”,被某個即將開始的藝術(shù)節(jié)委約拍攝一部短片,費用由組委會支付,短片最后會在藝術(shù)節(jié)展映。他們上周二來到中國,逛了幾天,由翻譯領(lǐng)著吃喝玩樂了一番,現(xiàn)在要開始創(chuàng)作了。據(jù)說短片里會出現(xiàn)各種各樣的城市風(fēng)景,他們帶著攝像機(jī)隨手記錄了一些,街道,商場,行人,地鐵,什么都拍。有一次翻譯看到他們把鏡頭對準(zhǔn)一個背對馬路尿尿的司機(jī),覺得不能用一個偶發(fā)的事件丑化了所有人,就拿手在鏡頭面前晃晃,笑著說:“現(xiàn)在這樣不文明的現(xiàn)象已經(jīng)非常少了,他肯定是憋急了找不到廁所。”沒想到他們手速太快,已經(jīng)拍完收起機(jī)器,沖她笑笑。

        還有一個重要的場景就在馬場。藝術(shù)家預(yù)約了十匹馬,要拍萬馬奔騰的樣子?!皳?jù)說這是中國經(jīng)濟(jì)騰飛的隱喻。”熙熙聽著,漠然地點點頭。終于走過了漫長的泥路,被領(lǐng)到馬廄。兩位傳說中的藝術(shù)家還沒到,她們在原地等著,半個小時以后,馬場老板過來問她們的需求。

        “現(xiàn)在就要把馬牽出來嗎?”

        翻譯左右看看,臉上露出一點焦急。摁手機(jī),屏幕上空無一物?!芭钠娜诉€沒來啊,說好的九點。再等等吧,我給他們打電話?!?/p>

        她走遠(yuǎn)一點,開始撥電話,反復(fù)幾次,還是沒通。她神情渙散地回到熙熙身邊,半是抱歉半是推諉地說:“老外就是不靠譜。”

        馬場老板理解地笑笑:“他們是哪里人?”

        “美國人?!?/p>

        “那難怪。這樣吧,我就在那兒的辦公室里坐著,有需要了過來叫我?!?/p>

        “好嘞?!?/p>

        等老板走遠(yuǎn)了,翻譯朝熙熙吐吐舌頭,說組委會的司機(jī)告訴她,八點去接兩位大藝術(shù)家,門都敲不開,還在賴床呢。

        十二點整他們來了,一人一件緊身T恤,手里拿個紙杯裝的咖啡,和熙熙在美劇里看到的一樣。車停在辦公室附近的水泥地上,翻譯揮揮手讓熙熙去幫忙。熙熙小步快跑過去,從后備廂幫他們?nèi)≡O(shè)備,即使每一樣他們都穩(wěn)穩(wěn)提著,不需要她出力,她還是不厭其煩地一次次伸手。勤奮守時,她想,無論你們怎樣,至少我做到了。

        翻譯向他們介紹熙熙,說是組委會聘請的助理,來協(xié)助這兩天的工作。藝術(shù)家點頭問好,問她叫什么名字。

        “你可以叫我Xi?!蔽跷跽f。

        “細(xì),”藝術(shù)家發(fā)成第四聲,“是什么意思?”

        媽媽說過,熙熙的名字是快樂的意思,就像天上的太陽,把光明帶到人間。啊,誰都有過充滿希望的時候。上小學(xué)時熙熙覺得自己的名字難寫,像一組還沒有拆開的拼裝玩具的零部件,拆開之后會組合成完全不同的什么,飛機(jī)或者坦克。她把熙字放大再放大,頂天立地,寫在《新華字典》的第一頁。

        “陽光,快樂?!蔽跷跤悬c臉紅。

        “哦,太棒了?!彼囆g(shù)家說。

        他們把設(shè)備暫時擱置在水泥路上,去馬棚內(nèi)部查看環(huán)境。馬場老板從辦公室出來,指指這兒,指指那兒。熙熙緊隨左右。聽翻譯和他們的對話,她知道了負(fù)責(zé)創(chuàng)作的那位叫Daniel,深色皮膚的是他的助手Martin。丹尼爾和馬丁,熙熙在心中默念。

        那天下午天色陰沉,他們把馬牽到跑道上,先拍圍圈奔跑的場景。馬有點無精打采,或者說乖馴,任管理員牽著一圈一圈毫無懸念地跑,而后松開韁繩由它自己繼續(xù)跑。熙熙在場外看著,馬像一顆永不停轉(zhuǎn)的陀螺,圍繞著圓心做慣性運動,但不像鳥。她有時會注意鳥飛翔的姿勢,它們振翅撲騰一陣,開始休息,歇著翅膀讓身體進(jìn)入靜止,在城市的霧霾天里以一種不可思議的優(yōu)雅復(fù)制千百年前祖先在云端的滑翔。同樣的安寧,輕易,無聲無息。抬著頭的熙熙有時候會被它們震懾,忘了把頭低下來,片刻恍惚之后才相信世界上確實有如此美與神圣的事物,而且免費。

        跑了十幾圈之后,丹尼爾突然感覺馬的毛色不對,他走回馬廄查看剩余的所有馬,讓熙熙把馬場老板叫來。熙熙跑進(jìn)辦公室,馬場老板正在喝茶看報紙,聽她說完又喝了一大口,合上報紙跟她出來。丹尼爾說,鏡頭里棕色的馬顯得有些臟污,他想換一匹白色的。

        “臟?”老板不太高興,“我們的馬都很干凈的?!?/p>

        “不是臟,是顏色本身的暗沉?!?/p>

        “那要怎么換?”

        “選一匹最白的白馬。”

        熙熙發(fā)現(xiàn)丹尼爾是那種說一不二的人,也許藝術(shù)家都是這樣,堅持自我。他可能會選擇柔和的用詞,但不會讓他的意思在傳達(dá)過程中有絲毫折損。馬場老板牽出一匹灰白的母馬,丹尼爾搖搖頭。又換了一匹白一些的,可馬很矮,看起來縮小了一圈。

        “不行,它還沒有長大,跑起來沒有氣勢?!?/p>

        老板朝翻譯使了個眼色,“難不成還要讓我給他搞匹《西游記》里的小白龍?”

        熙熙忍不住笑起來。她覺得自己又學(xué)到了一些,如何在這個堅硬的世界上行事。你必須清楚地告訴別人你是誰,設(shè)立清晰的標(biāo)準(zhǔn)和邊界,別人才會正視你,尊重你。

        最后找到一匹勉強(qiáng)算得上純白的白馬。熙熙倚在圍欄邊上,看丹尼爾撫摸它,看著它的眼睛。它垂下的眼瞼顯得敏感而悲憫,仿佛通曉世間的一切,只不過被困在這具牲畜的軀體里,無法用人的語言表達(dá)。它只能一圈圈地,按照人類的教化跑出一個個無始無終的圓,像畫在馬場里的謎。

        “可以了,”馬場老板跟翻譯通氣,“這吹毛求疵?!彼舶咽謸卧趪鷻谏?,“要是冬天倒好辦了,雪一下,所有的馬都是白的?!?/p>

        “哈哈哈?!狈g笑起來。

        老板帶著得意的神色回去他的辦公室。

        這時熙熙看到有人朝她招手,是馬丁。他的上衣鮮紅,緊緊繃著健壯的褐色肌肉,站在白馬旁邊像一種迥然不同的生物。強(qiáng)烈的視覺刺激讓熙熙掉轉(zhuǎn)頭,微微閉上眼睛。但腳下沒有停止,仍然向馬丁走過去。馬丁把收音桿交給她,讓她扛著,他去處理別的事情。

        “重不重?能拿住嗎?”

        “沒問題。”

        一直到四點熙熙都扛著收音桿,但她感覺不錯,有事可做,至少證明她在這里有價值。拍完最后一個鏡頭丹尼爾比出一個“0K”的手勢,讓大家收工。

        “這就拍完了?馬場租到七點呢?!狈g說。

        “別工作得太狠,”丹尼爾說,“晚上就該放松和休息?!?/p>

        把馬牽回馬廄,收拾完所有的東西,司機(jī)把車?yán)@回辦公室門前的小路,載兩位藝術(shù)家回去。翻譯自己開車。熙熙準(zhǔn)備去村口的公交站,搭與來的時候同一班公車回去。

        “細(xì),”馬丁從車?yán)锾匠鲱^,“你住在哪里?我們帶你一起走吧?!?/p>

        “不用了?!蔽跷跽f。

        “上車吧?!?/p>

        “沒關(guān)系的,我知道怎么走,來的時候也是這么走的?!?/p>

        “別客氣了,快上車?!瘪R丁把她拉上來,“這里的路太臟了,會把你的鞋子走壞的。”

        “好吧?!蔽跷跆宪嚕隈R丁和丹尼爾的后排。

        回去的路上,馬丁一直在和司機(jī)開玩笑,用他這幾天學(xué)會的幾句中國話。你好,再見,謝謝,好吃。司機(jī)讓熙熙給他翻譯,和馬丁說學(xué)逗唱。丹尼爾看起來更嚴(yán)肅一點,望著窗外不怎么說話,偶爾轉(zhuǎn)過頭問熙熙一兩個問題。比如,為什么城鄉(xiāng)接合部的商店招牌字號那么大,像標(biāo)語,砸過來襲擊你的眼睛。他做了一個受襲往后倒的姿勢,馬丁馬上雙手承接著把他托起來。熙熙笑笑,發(fā)現(xiàn)外面掛著的是“便民綜合商店”。全國上下可能有一萬個便民綜合商店,對這些習(xí)以為常的東西,他們平時不會去想為什么。就像那些繞著圈在慣性里奔跑的馬,不問原因。

        熙熙讓司機(jī)把她放在地鐵站,謝謝兩位藝術(shù)家,說明天見。馬丁在她下車前輕聲說:“明天,你不用來這么早。我們不到九點起不了床,酒店的早餐還很好吃,吃完過來就中午了。你可以十二點來,和我們一樣?!?/p>

        “好的。”熙熙說,覺得他有點親切。

        但第二天她還是準(zhǔn)時到了。不能犯明顯的錯,讓人挑刺。她知道自己是組委會雇傭的,不是這兩個吊兒郎當(dāng)?shù)乃囆g(shù)家。人與人之間由利益驅(qū)動的微妙關(guān)系,她懂,天生有這種不耍小聰明的小聰明。

        十點三刻,翻譯來了??此粋€人坐在長凳上,加快腳步走過來。

        “真不好意思,路上太堵了。怎么就你一個,那兩個人還沒到嗎?”

        “沒有,沒事的,”熙熙說,“這里空氣好,我坐著挺舒服。”

        聽她這么說,翻譯也坐下來,“是啊,郊區(qū)空氣還是比城市好啊?!?/p>

        又坐了一小時,熙熙覺得無聊。翻譯一直在刷朋友圈,給老公媽媽女兒分別打過一個電話。

        “今天是周末,孩子上課外班,平時都是我送的,不知道他們能不能弄清楚上下課時間?!?/p>

        “哦?!?/p>

        熙熙站起來,跺跺腳,漸漸離開長椅,繞著馬場邊緣散步。太陽快升到頭頂,毫無遮蔽的馬場散發(fā)出一種初夏的焦躁。她舔舔嘴唇。今天化了妝,迪奧999烈焰藍(lán)金,翻譯已經(jīng)去辦公室休息了,她從包里掏出口紅,背對著辦公室的方向往嘴唇上盲點了幾下。

        組委會銀白色的面包車開進(jìn)來。熙熙轉(zhuǎn)過身,看見馬丁從車上跳下來。今天他穿了一件黑色T恤,讓他像宇宙里的一個黑洞,一種不妥協(xié)的堅硬的礦物,突兀地出現(xiàn)在荒郊野外。然后是丹尼爾,松松垮垮地罩著一件夏威夷風(fēng)的度假襯衫。熙熙感覺到,他身上有某種非常嚴(yán)謹(jǐn)?shù)臇|西,即使像變色龍那樣層層偽裝,隱藏在輕松愉快的外表下,她還是能辨認(rèn)出來。

        “早上好?!蔽跷跽f。

        “嗨,細(xì)!”馬丁遞給她一杯咖啡,“拿鐵,你要不要?”

        “給我的?”

        “我特地買的,怕你等得睡著了?!?/p>

        “哈,謝謝?!?/p>

        “別告訴翻譯,”馬丁小聲說,“我只買了一杯?!?/p>

        “哦?!?/p>

        “哈哈,騙你的,怎么會?!庇謴淖慌阅贸鲆槐?,“大家都有。”

        熙熙平時不太喝咖啡,去星巴克也只買抹茶星冰樂??荚嚽鞍疽箯?fù)習(xí),她會點外賣叫一杯港式奶茶,用紅茶現(xiàn)煮,比咖啡厲害,喝完整個人無法控制地發(fā)抖,絕對睡不著。但這些對甲魚無效,他體內(nèi)可能有咖啡因抗體,或某種百毒不侵的基因,趴在通宵教室的桌子上照睡不誤。

        “怎么樣,喜歡嗎?”丹尼爾讓老板牽馬的時候,馬丁走到熙熙身邊問她。

        “不錯?!彼卮?。

        今天拍的是萬馬奔騰。一共十匹,要拍出擠滿鏡頭又亂中有序的感覺,必須每一匹都非常精壯,高度一致,年齡相仿,不能大馬小馬參差在一塊兒。老板陪丹尼爾到馬廄挑選,他一一詢問它們的情況,仔細(xì)檢查毛色,選中的就點點頭。老板吩咐人把馬牽出來,集中在馬場中間。

        但拍攝起來不太順利。馬有些躁動不安。難得組成這樣雄壯的馬隊,它們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一匹馬受到驚動,立刻像水波擴(kuò)散一樣波及到它的伙伴們,嘯叫聲此起彼伏。管理員沖上去安撫。丹尼爾在遠(yuǎn)處皺著眉,雙手交叉在胸前,等它們一遍遍練習(xí),像把一張新紙揉皺,撫平,再揉皺。

        馬丁把收音桿靠在欄桿上。

        “聽翻譯說你還在上學(xué)?”他問熙熙。

        “嗯,今年大二?!?/p>

        “啊,大二,我研二?!?/p>

        “你也是學(xué)生?我以為你已經(jīng)工作了?!?/p>

        “是啊,丹尼爾是我的老師。”

        “所以你學(xué)的是藝術(shù)?”

        “新媒體藝術(shù),差不多吧。你學(xué)什么?”

        “學(xué)前教育?!?/p>

        “有意思,你將來會做老師?教小朋友?”

        “不會吧,”熙熙想了想,“我不喜歡。”

        “那為什么要學(xué)?”

        都怪爸媽。熙熙想起他們逼她填志愿的那個傍晚。她坐在廚房的小餐桌旁,餐桌釘在墻面上,為了節(jié)省空間,吃飯時掀下來,只有半扇。爸爸不停抽煙,熏得她只能打開抽油煙機(jī)。他在嗡嗡嗡的噪音里說:“我認(rèn)為女孩子做老師非常好。”媽媽洗完碗圍裙還沒脫,靠在門邊附和。有時候熙熙覺得他們就是一個人,媽媽活在世界上好像只是為了依附爸爸,然后,再按照他們的意愿塑造出一個聽話的女兒,穿過膝長裙,涂粉色口紅,做幼兒園老師。

        熙熙記得她抵抗過。但又怎樣,未成年,她的命不是她的。

        她不知道怎么告訴馬丁,該說多少,保留多少。他站在她左邊,渾身散發(fā)出一種新鮮和自由的氣息,仿佛能掌控屬于自己的一切。連“自己”這兩個字,對他來說都更清晰。他確確實實知道自己是誰。

        熙熙決定還是說。沒有人可以讓她吐露,爸媽不行,親戚不行,吃吃喝喝打打鬧鬧的同學(xué)不行。甲魚當(dāng)然不行。在她的生活里,沒有一個人可以超越世俗的界限,用一種智慧的、超然的眼光給予她真正的理解,站在她的立場,什么都不用做,只是說一句“我理解”。熙熙覺得那才是愛,她從來沒有得到過。

        “爸媽強(qiáng)迫我的?!焙苡昧?,她才吐出這幾個字。覺得喉嚨干澀,聲音沙啞起來。

        “噢,天啊。”馬丁轉(zhuǎn)過臉看她。

        “他們覺得我是他們生的,就可以控制我,想讓我像他們一樣生活。但是,他們的生活都爛透了,我才不想成為那樣的人?!?/p>

        馬丁點點頭,“這樣做是不對的,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父母生養(yǎng)了我們,但不擁有我們。我們可以隨心所欲過自己的人生?!?/p>

        熙熙也看馬丁。他輕輕撫掉了她不小心掉下來的眼淚,拍拍她的肩膀。

        “我將來一定會離開這里,到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去。”

        “你可以的。”

        熙熙仰起臉,用手掌根部擦了擦下眼瞼。這是第一次有人以她希望的方式肯定她。她吸吸鼻子,覺得和馬丁之間產(chǎn)生了一種溫暖的聯(lián)結(jié)。在他們都沉默的時候,這種聯(lián)結(jié)仍然在流動,緩緩地,像一個睡飽了無欲無求的午后。她不想用語言打破它。

        是馬丁先說話的。

        “談一點輕松的話題吧。對了,為什么中國人都喜歡星座?”

        “什么?”

        “我到中國這幾天,幾乎每個女孩子都問我是什么星座的,除了你?!?/p>

        “想快速知道你是什么樣的人吧?!?/p>

        “好吧。你是什么星座的?”

        熙熙笑了,“白羊。”

        “酷,”馬丁說,“白羊什么樣?”

        “我不知道,就我這樣?!?/p>

        “哈哈。你為什么不問問我?”

        “你想說的話會告訴我的啊?!?/p>

        “我是獅子?!?/p>

        “不錯?!?/p>

        “不錯?!瘪R丁學(xué)她,然后突然問,“你有什么愛好?”

        熙熙想不起來。別人的問題是一種誠實而冷酷的檢驗,像手電筒的光突然照進(jìn)黑暗的房間,讓她察覺到自己原來如此貧乏。她喜歡點一碗放很多魚豆腐和青筍的麻辣燙,吃完了無所事事躺在床上刷手機(jī),追劇,買化妝品。每次把自己化得不像自己,她覺得其實那也是一次藝術(shù)創(chuàng)作。對了,她想起兩個月前和甲魚—起看了一個藝術(shù)展。美國波普藝術(shù)家Andy warhol,甲魚拖她去的,說他很有名。她覺得那些不斷重復(fù)的瑪麗蓮·夢露和湯罐頭有點意思,像強(qiáng)迫癥,但沒搞清楚到底什么是波普,站在序言前看了半天,才明白原來就是Pop Art的音譯,流行藝術(shù)。

        “嗯,我對藝術(shù)也有點興趣,有時候會去看展覽?!?/p>

        “是嗎?你喜歡哪個藝術(shù)家?”

        “我前一段時間剛看過一個,不太知道他的名字怎么讀。安迪·沃霍爾,中文是這樣的?!?/p>

        “啊,是安迪哇猴兒!你喜歡安迪哇猴兒?”

        “還不錯?!?/p>

        “太棒了,你知道他,他是美國藝術(shù)家,60年代特別火。他在紐約的工作室,名字叫‘工廠,離我家很近,走路十分鐘?!?/p>

        “哦。”

        “沒想到哇猴兒在中國這么受歡迎?!?/p>

        熙熙笑笑。馬丁望著她,她不知道再繼續(xù)說什么。

        “今天拍完以后,我們一起去慶祝一下怎么樣?”

        “慶祝完工嗎?”

        “對啊,去酒吧,喝點酒?!?/p>

        “嗯……也許可以。”

        熙熙想著,如果今晚她不回學(xué)校,甲魚肯定會找她。這倒沒什么。就是明天一早有課,她得打車過去才來得及。不過無所謂。這是她第一次去酒吧,也許會發(fā)生一些好玩的事。因為,馬丁在。

        這時她聽見丹尼爾在喊馬丁,怒氣沖沖。才發(fā)現(xiàn)他們邊走邊聊,已經(jīng)不知不覺走出了馬場的圍欄,站在離丹尼爾很遠(yuǎn)的地方。馬仍然焦躁,和管理員夾雜在一起,組成一排七零八落的隊列。看丹尼爾的臉色,它們肯定還沒有氣勢洶洶地跑起來。時間已經(jīng)是下午兩點,太陽不見了,天和昨天一樣陰沉。

        他們在所有人的注視下跑回原地。馬丁甩著手,故作輕松。但熙熙感覺到,丹尼爾生氣了讓他有點緊張。

        “別忘了你是在工作,這不是我一個人的事!”丹尼爾說。

        “抱歉,我們只是在聊天,挺聊得來就多說了幾句?!?/p>

        丹尼爾不說話,回頭看馬。

        馬丁有點尷尬。忽然他好像想到了什么,大聲對丹尼爾說:“嘿,你知道嗎,她知道安迪哇猴兒。”

        “什么?”丹尼爾問。

        “安迪哇猴兒在中國很紅,她也知道?!?/p>

        丹尼爾停頓了幾秒,看著他們,一字一頓地問:“那又怎樣?”

        “好吧,沒怎么樣?!瘪R丁說,“繼續(xù),努力工作。”

        那天拍到六點半才收工。馬不是跑快了就是跑慢了,很難達(dá)到丹尼爾理想中的整齊劃一。熙熙被安排喊口令,丹尼爾一比手勢,她就喊“跑”,喊了大概二十多次。馬場老板在旁邊打趣:“這導(dǎo)演怎么這么軸,經(jīng)濟(jì)騰飛,干嗎非得這么整齊?咱們中國也是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的啊!”

        拍完之后,熙熙還是跟著組委會的車走,經(jīng)過地鐵站,她讓司機(jī)停車。

        “細(xì),不是說一起喝酒慶祝一下嗎?”馬丁問她。

        “我忘了明天八點有課,還是不去了。”她下車,向丹尼爾和馬丁揮揮手。

        “這兩天非常感謝你。”丹尼爾說。

        “不客氣?!?/p>

        熙熙走進(jìn)地鐵站,包里裝著翻譯轉(zhuǎn)交的四百元酬金??梢該Q一罐Make UpForever浮生若夢水粉霜,最白的色號210,保濕,持妝,不卡粉,配梅子色啞光唇釉,讓她一整天看起來都嬌艷欲滴,冷若冰霜。很好看就對了。也很公平。

        自問自答

        這篇小說對你來說有什么特別?

        我以前寫的很多人物都沒有名字,因為我更關(guān)心他們所處的情境。這兩年,我想試著寫些更像小說的小說(但不代表就開始塑造人物了)。寫完之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有一點留戀,第一次想知道,在這個部分的故事結(jié)束以后,熙熙會迎來怎樣的命運。

        還有什么要補充的?

        以前我很頭痛的是,大多數(shù)小說都需要反復(fù)打磨,可能幾年后我還在修改以前的小說,但那個時刻已經(jīng)流走了。所以我一直很想擺脫完美主義的束縛,更自然地寫。寫這篇小說時接近這種理想狀態(tài),是一個舒適的過程,而不是折磨。

        還有什么要補充的?

        我蠻喜歡這個標(biāo)題。其他,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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