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慧

1.生病的姐姐

從我記事起，母親就沒有疼過我。她最愛的人是姐姐，姐姐7歲那年得了一場大病，父母尋醫(yī)問藥了差不多半年，累得脫了形，可是姐姐的病卻越來越嚴重。

看著父母每天都要背著姐姐外出求醫(yī)，對我基本上不管不問，或許是出于妒忌，有一天，不知怎么著，我沖著剛剛看病回家的姐姐就狠毒地叫道：“最好你快點死掉！”話音剛落，母親就“啪”地甩了我一巴掌。那一刻，我捂著火辣辣的臉放聲大哭，卻怒視著同樣怒目圓睜的母親。

也許隔閡就是從那時開始的。母親本來就不怎么操心我，那以后，她更是不管我是否吃飽，也不管我穿得舒不舒服。

有一次我聽到父親小聲地對她說：“二妹還小，不懂事，你別怪她?！蹦赣H抬起頭淡淡地瞟了我一眼：“她的身子咋就這么壯，要是大妹和她替換過來就好了?！?/p>

父親不滿地說：“你怎么能這么講？”我低著頭不敢看父親，眼淚卻不爭氣地流了出來。

后來，姐姐的病意外地好了。是一個鎮(zhèn)醫(yī)院的院長死馬當活馬醫(yī)，將姐姐的小命救了回來。為了報答那位院長，父母逢年過節(jié)總要去探望他，并讓姐姐認他做大伯。

大伯是個很好的人，十分疼愛姐姐，也很喜歡我。那天，父母帶我和姐姐去趕集，中午在大伯家吃過午飯，我和姐姐都跑到大伯的陽臺上去看那一盆長滿了紅辣椒的盆栽。

突然，母親悄悄來到背后，責備著：“二妹你太不聽話了，怎么將大伯的辣椒全扯下來了！”我嚇了一跳，才發(fā)現(xiàn)辣椒不知什么時候被姐姐扯掉了許多。

我委屈地哭了起來，為自己辯解。母親卻根本不聽我的，要我向大伯道歉。那一刻我忽然就明白了她的用心，她是怕大伯會由此不喜歡姐姐，所以就把“罪狀”移給了我。

大概連父母也沒想到，在后來的日子里，我竟成了所有人眼里有出息的孩子。讀小學期間，我的成績次次都是班級第一名；每次縣區(qū)舉行科目競賽，老師第一個總會想到要我去參加，而我也總能捧回一張張的獎狀。相反，一向受到母親溺愛的姐姐，不但身體單薄，成績也是普普通通。

其實，當我靜下心來仔細想著這些年的生活時，心里也會涌起一絲對母親的感激。在我們那里的農(nóng)村家庭，像我這樣大的女孩子是必須一邊讀書一邊為家里分擔家務的，可是我和姐姐都很少被父母叫去干活兒。

2.隔閡

我考上了全縣最好的中學，縣城的花花綠綠讓我眼界大開，我也知道了原來女孩子穿裙子才是最漂亮的。一個周末，我穿了一條粉藍格子的連衣裙回家，母親上下打量了我?guī)籽劬鸵砸环N命令的口吻說：“多羞人啊，快把裙子換下來?！?/p>

我不愿意，母親就親自過來要扯下去。那是自從我有記憶后，第一次如此近距離接觸母親，看著她深凹下去的眼睛和不對稱的牙齒，我突然覺得母親長得好丑。

一種說不出的厭惡感油然而生，我掙脫了她粗糙的大手，一邊往后退，一邊用連我自己都感到驚訝的狠毒聲音說：“你為什么看不得我好？為什么看不得我漂亮？我就知道你恨我，我也恨死你了！”

母親停止了她的動作，空氣中一時靜得可怕。只見母親的嘴唇在戰(zhàn)栗，她慢慢地揚起了右手，但這只手最終沒有落到我身上，而是慢慢地軟了下來，無力而疲倦，讓我一輩子都難忘。母親仿佛就是一個走了很多遠路的滄桑老婦，連表達自己憤怒的力氣都沒有了。

從此，我總渴望逃離那個家，幾乎是迫不及待地等著高考。直到接到那張大學錄取通知書，我才踏實地在家里過了一個暑假。

大學二年級那年，姐姐南下到廣州打工，她給我寄來的第一筆錢是300元。我的心酸酸的，捏著那300元錢，我的眼眶有些濕潤了。忽然就恨起自己小時候說的那句惡毒的話，也忽然就原諒了母親。

可是，人的情感總是很奇怪的。在那一刻，我真的徹底原諒了母親，然而等心情平靜下來的時候，我又忍不住想起和母親的種種隔閡。盡管我和母親中間有一種扭不斷的血脈悸動，但是到底隔了一層東西，就像隔了一層霧。有時覺得霧會散，有時又覺得霧里藏了什么可怕的東西，一輩子也不能穿越。

大學畢業(yè)后，我在廣州的一家雜志社做美編，并且很快就和相戀幾年的男友結(jié)婚了。結(jié)婚的那年我才23歲，大概是出于報復的心理，當我把老公領回家時，只告訴父親說我們結(jié)婚了，對母親卻什么也沒說。

臨離家的那一頓午飯，母親在飯桌上不停地給我和老公的碗里夾菜，讓我們多吃點兒。我卻不高興地說：“得了，我們自己會夾。”母親停住筷子，良久沒出聲，我分明看到她的眼里含著淚花。我的心里閃過一絲后悔，可最后還是只和她淡淡告別后就離開了家。

兩年后，我懷孕了。待產(chǎn)的時候，姐姐打電話告訴我，母親得知消息后很想來照顧我。我淡淡地笑笑，對姐姐說：“我自己能應付的，請個保姆也用不了多少錢?！?/p>

姐姐嘆了一口氣沒說什么。那時，她也已經(jīng)結(jié)婚，并育有一子，生活十分困難。我們同樣是在廣州租的房子住，可我租的是小區(qū)里的兩房一廳，姐姐租的卻是都市村莊里的一個單間。

女兒很快降臨到人世，為了女兒，我辭了工作，一心一意在家?guī)Ｅ畠阂簧鰜砭褪终{(diào)皮，鬧得我一連四個月的晚上都沒有好好睡過一覺，人憔悴不堪，瘦得走了形，連下樓買菜都感到疲憊。沒想到姐姐又把這些打電話告訴了母親，母親第二天一大早，就坐長途汽車趕來廣州，卻因為我沒有“邀請”她，不敢來我家，而是在姐姐家先住了下來。

兩天后，姐姐硬把母親帶到了我家。多年不見，母親老了許多，眼睛更加深凹，干巴巴的就像一只曬干的老核桃。我真不敢想象，一個農(nóng)村老太太竟然不聲不響就獨自來到從未到過的大城市，并且不聲不響找到了姐姐家。

一見我的女兒，她就笑著摟了過來，抱在懷里“哦哦”地唱著童謠。我的心情很復雜，有些感動，也有著說不出的厭惡，我用沉默表達著自己的冷漠。在飯桌上，我從來不跟她說話，看到她主動和我老公說話，我也覺得渾身不舒服。

母親知道我對她冷漠的原因，有時抱著我的女兒，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故意說給我聽：“做父母的都是這樣，對第一個孩子特別心疼。一金二銀三銅四鐵，都是這樣的啊?！蔽抑浪馑际钦f頭個孩子是金，以后的就一個不如一個。對這些話我很反感，更加勾起了小時候種種不愉快的回憶。

女兒一歲的時候，我和老公在充滿歐美田園風光的郊外花園供了一套房子。因為沒錢裝修，只能暫時空著，每個星期去看一次。母親每天聽著我和老公喋喋不休地描述花園如何美麗，早就恨不得能飛過去看一看?？墒敲總€周末我和老公抱著女兒去看房子，卻從未叫過母親一起去。

有一次，老公叫她：“媽，您也去看看吧?！蹦赣H露出驚喜的神色，看到我瞪著她，就馬上變得誠惶誠恐起來，然后說：“我忙，你們?nèi)グ伞！?/p>

盡管如此，母親其實還是很高興的。有一次我偷聽到她給父親打電話，很興奮地說著我們買了房子的事情。她說：“二妹能夠在廣州那么美麗的花園安家，真是做夢也沒想到啊！”

大概是父親問她那個花園怎么個美麗法，她卻“嗯嗯”地答不上來。掛了電話后，母親低聲飲泣，我于心不忍，卻又始終硬著心腸。

如果僅僅這樣，我和母親表面上還是一對能夠和平相處的母女。可是，后來發(fā)生的那件事，卻使我一生都不能平靜，每晚都像毒蛇般吞噬著我的心靈。

3.爭執(zhí)

那是在我們的房子裝修完畢后的一天，老公還在上班，我讓母親在家?guī)畠?，自己去新房里打掃衛(wèi)生，預備通風兩個月后就搬進去。母親大概是想看我們的新房想瘋了，等我走后不久，竟也抱著女兒坐花園的接送車過來了。

在下車的時候，我的女兒哭鬧不休地要喝牛奶。隨身帶了奶粉奶瓶的母親打聽著找到了小區(qū)的會所，去那里的飲水機取開水。她以前從未用過飲水機，在擰開那個紅色水龍頭的時候，她還不知道里面就是開水。由于沒能更好地注意到我的女兒，就在那一刻，100攝氏度的開水“嘩嘩”地淋到了我女兒的手上。

母親心急如焚地借別人的手機告知我這一切的時候，我瘋狂地沖到會所，狠狠地從母親懷里抱過女兒，淚流滿面地擰開藍色水龍頭，用冷水給女兒沖洗著。

我沒有理會嚇得不知所措的母親，幫女兒沖洗了半個鐘頭后，又抱著她沖進旁邊的診所。在給女兒上藥時，女兒痛得大哭不止，我心都碎了，對母親的恨在身體的某個角落又冒了出來，一下子沸騰到了頂點。我強忍著滿腔的憤恨，走出診所在休息椅上坐下來。母親一路小跑跟著我，半跪在我面前，打開一瓶純凈水的蓋子要喂女兒喝水。

我抱著女兒站起來，當著許多人的面，把那瓶純凈水狠狠地摔在了地上。瓶子正砸在母親的腳上，母親當即驚呆了，過了許久才顫抖著說了一句話：“二妹，你不能這樣對我啊。”

我沒有理會她，氣沖沖地上了車。母親跟在身后，但是她不敢和我坐一排，遠遠地坐在我和女兒的后面。車開了，好幾次我想回過頭去望她一眼，但是卻沒有勇氣。我的心里很難受，淚水不停地涌出來。我想：她是我的母親啊，可是我為什么永遠都沒有辦法徹底原諒她？

4.愧疚

第二天，母親就借口家里忙，回去了。臨走時我塞給她的1000元錢，她收下了。但她走后，我才發(fā)現(xiàn)，那1000元錢好好地放在我女兒的衣兜里。我無法形容看到這1000元錢時的慚愧與自責，它們像螞蟻一般噬咬著我的心。

母親走后，有時老公和我開玩笑似的說要不要生第二個孩子，我馬上摟著女兒說：“我不會再生了，就是生了，我也不會像愛女兒那樣愛他?！痹捯魟偮?，我猛然想起母親說過“一金二銀三銅四鐵”的話，喉嚨里像被什么堵住了一樣。

想想，我又何嘗不是如此呢，對女兒的愛超過了一切，甚至愛到不愿再生第二個孩子。對比之下，母親雖然對姐姐偏心，打了我，但是除了那一次，再不曾打過我。更何況，那一次，我說出的話深深地傷了母親的心??！想想我的女兒燙傷了手，我都心疼得失去了理智，而姐姐那時病危，母親大概都恨不得拿自己的命去換姐姐的命了，而我偏偏詛咒姐姐快點死掉！

想到這些，我終于明白了母親，也終于徹底地原諒了母親曾經(jīng)對我的不好。

我打電話回家向母親道歉，可是囁嚅了半天說的卻是一些無關緊要的話。后來家里的電話壞了一段時間，加上養(yǎng)育女兒的忙碌，我漸漸地放下了這件事，心想等搬進新房子了，再把母親接來，向她好好道歉。

然而，我們搬進新房的那天，母親卻沒有來。她說家里剛養(yǎng)了十頭小豬崽，忙啊。那天夜里，我做了一個蹊蹺的夢。

夢醒后，一種不祥的預感緊緊地抓住了我。果然，當?shù)诙煸缟衔医o家里打電話時，父親哽咽著告訴我：母親說忙是騙我的，她得了大病，今早已經(jīng)住進了醫(yī)院。母親早就感到身體不行了，但是她沒有告訴任何人，怕家里人擔心。住院的時候，她還叮囑父親，如果她的病是屬于治不好的那種，就不要花冤枉錢，家里幾十年來存的5萬元，一半給大妹，一半給二妹，一定要公平……

我一路哭著趕回家，車行似風，我更是歸心似箭。望著窗外不斷掠過的風景，我在心里吶喊：“媽媽，二妹要親自向您道歉！您一定要等我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