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
我出生于山東省高密縣一個偏僻落后的鄉(xiāng)村。生活留給我最初的記憶是母親坐在一棵白花盛開的梨樹下,用一根洗衣用的紫紅色的棒槌,在一塊白色的石頭上捶打野菜的情景。綠色的汁液流到地上,濺到母親的胸前,空氣中彌漫著野菜汁液苦澀的氣味。那棒槌敲打野菜發(fā)出的聲音,沉悶而潮濕,讓我的心感到一陣陣的緊縮。
這是一個有聲音、有顏色、有氣味的畫面,是我人生記憶的起點,也是我文學(xué)道路的起點。我用耳朵、鼻子、眼睛、身體來把握生活,來感受事物,儲存在我腦海里的記憶,都是這樣有聲音、有顏色、有氣味、有形狀的立體記憶,活生生的綜合性形象。這種感受生活和記憶事物的方式,在某種程度上決定了我小說的面貌和特質(zhì)。
這個記憶的畫面中更讓我難以忘卻的是,愁容滿面的母親在辛苦地勞作時,嘴里竟然哼唱著一支小曲!當(dāng)時,在我們這個人口眾多的大家庭中,勞作最辛苦的是母親,饑餓最嚴重的也是母親。她一邊捶打野菜,一邊哭泣才符合常理,但她不是哭泣,而是歌唱,這一個細節(jié),直到今天,我也不能很好地理解它所包含的意義。
我母親沒讀過書,不認識字,她一生中所遭受的苦難真是難以盡述。戰(zhàn)爭、饑餓、疾病,在那樣的苦難中,是什么樣的力量支撐她活了下來,是什么樣的力量使她在饑腸轆轆、疾病纏身時還能歌唱?我一直想跟她談?wù)勥@個問題,但每次我都感到?jīng)]有資格向母親提問。
那時候,我們家正是最艱難的時刻,父親被人誣陷,家里存糧無多,母親舊病復(fù)發(fā),無錢醫(yī)治。我總是擔(dān)心母親走上自尋短見的絕路。每當(dāng)我下工歸來時,一進門就要大聲喊叫,只有聽到母親的回答時,心中才感到一塊石頭落了地。
有一次下工回來已是傍晚,母親沒有回答我的呼喊,我急忙跑到牛欄、磨房、廁所里去尋找,都沒有母親的蹤影,我不由地大聲哭了起來。這時,母親從外邊走了進來。母親對我的哭泣非常不滿,她認為一個人尤其是男人不應(yīng)該隨便哭泣。她追問我為什么哭。我含糊其辭,不敢對她說出我的擔(dān)憂。母親理解了我的意思,她對我說:“孩子,放心吧,閻王爺不叫,我是不會去的!”
母親的話雖然腔調(diào)不高,但使我陡然獲得了一種安全感和對于未來的希望。多少年后,當(dāng)我回憶起母親這句話時,心中更是充滿了感動,這是一個母親對她的憂心忡忡的兒子做出的莊嚴承諾?;钕氯ィ瑹o論多么艱難也要活下去!現(xiàn)在,盡管母親已經(jīng)被閻王爺叫去了,但母親這句話里所包含著的面對苦難掙扎著活下去的勇氣,將永遠伴隨著我,激勵著我。